◎楊孟軍
雪落了下來。 繞過方形的樓宇、 天臺、 鋼架構(gòu)的橋梁、 行道樹、 斑馬線, 這些從湘江里起飛的億萬只蝴蝶, 正以浩蕩之勢,借一場蒼茫, 從暮色中歸來。
雪落滿時間和空間的縫隙。
一列火車呼嘯著駛過湘江大橋, 它帶來鋼鐵的震顫, 稍微改變了一朵雪花內(nèi)心飄零的航向。 雪, 在此刻, 仿佛就是我們的呼吸本身, 被光陰自然地吸納、 吞吐。 整個城市, 被雪的手指一次次涂改、 撫摸, 也被雪光一點點托舉、 抬升。
那些歇下翅膀的蝴蝶, 落在玻璃幕墻反光的穹頂, 落在店鋪流光溢彩的櫥窗, 落在方格水泥路面, 落在飛速旋轉(zhuǎn)的橡膠輪胎上……還有幾片, 落在外賣小哥橙色的衣領(lǐng)口, 風(fēng)馳電掣, 被帶往春天的下一個街口。
安靜的雪, 沸騰的雪, 行走如飛的雪, 帶來生活深處的熱度與童話里的光澤。
在雪中行走的人, 尾隨一片雪花, 抹除了往日憂傷的行蹤,尋回一枝寄往早春的梅花, 藏于橘子洲頭的住址。
而更多的雪, 落入湘江——落入這一河的浩瀚與奔涌。
最先接觸到水面的雪花, 以悄無聲息的浸潤, 留下一絲顫抖的微漣; 接連飄落的雪花, 以水滴的姿勢, 隱入江心的激流。
一朵接納一朵。
一朵融化一朵。
一條河, 配得上一場雪紛至沓來地奔赴與祝福。
如果大雪再下半日, 我從一則歷史典故里, 租借來的烏篷小船, 已搖過河西。
你就不要, 再在朱張渡口等我。
風(fēng)入松。 大寒時節(jié), 雪是這個季節(jié)松針掉落時, 琴弦甩落的尾音。
約三五好友, 約一群在林梢枝干間翻飛跳躍的雪鳥, 去麓山,聽雪!
上山的路, 砌滿石磴, 砌滿從山下煙火人間里溢出的明亮雪光。 頭頂?shù)臉涔冢?依然翠綠。
而雪的須發(fā), 于芒草之上張開, 掩映書院、 古寺, 巍然聳起的屋脊、 回廊和深藏于雪下的碑文。
雪的冊頁, 正被歷史的手掌重新翻閱; 清脆的鈴鐸之音, 也從古老的典籍中, 徐徐傳出。
一場雪, 可以委身于山下江流婉轉(zhuǎn)的敘述, 夢一般消逝; 也可以, 超拔于麓山的向度與高度, 一落一千年。
寂靜山林, 雀鳥時鳴。
它們驚訝于一場突如其來的新雪。
有人攀著幽徑和暗雪上山, 亦有人披著風(fēng)蓑雪笠下山。
青山白雪間, 歷史塵煙里, 我能聽見, 無數(shù)潔白的雪花——
在風(fēng)云際會之時, 從胸腔和肺腑中, 掏出宏大而磅礴的和聲與回響。
空中, 正不緊不慢下一場雪。
純白寧靜的光芒, 照亮整座城市——街道、 車流、 影劇院、咖啡廳、 購物廣場。
萬物到了這個季節(jié), 都有整飭的秩序與自然之美。
我隨一盞雪花的身影, 鉆入地鐵口。
二號線: 從梅溪湖西, 開往光達(dá)。
溁灣鎮(zhèn)、 橘子洲、 湘江中路、 五一廣場、 芙蓉廣場……
沿途都有溫暖而讓人無限猜度的站名。
2023 年的地下鐵, 和一場覆蓋整座城市的飛雪, 切割幸福與憂傷的界限, 也分割著時間與空間的不同交集。
熱氣騰騰的生活, 被劃過天空的雪的翅膀和地下四處延伸的筆直鋼軌, 秘密運送。
我隨一列雪花拼接而成的列車, 迅速抵達(dá), 舊年的終點站和新年的始發(fā)地。
隨著手扶電梯, 再回到地面之時, 從麓山高處飄下的第一片雪花, 已于沿途收集完所有明亮的光線, 也剛好安全抵達(dá)——我壘在下一個春天里的溫良幸福的居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