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燁(中國社科院文學所研究員、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名譽會長):
《當代》長篇小說論壇“年度五佳”的評選,我從第一屆開始參加,幾乎沒有間斷過,經(jīng)過這十多年的累積,它已經(jīng)成為當代文學領域里不是評獎、勝似評獎的平臺。這一次評選,入圍作品就有四十八部之多,囊括了不同題材、不同類型的代表性作品。應該講,視野非常寬闊,大致上反映了2022年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的基本走勢和主要成果。
我從兩個方面,談談總的閱讀感受,扼要點評一些作品。
第一,2022 年的長篇小說,內(nèi)蘊厚重的作品比往年明顯多了,從中可以看出作家們藝術創(chuàng)作中的宏大思考,以及對國家民族、對歷史進程的總體把握。一些作家新的代表作,具有標志性意義。
王躍文的《家山》是鄉(xiāng)土題材,寫家族歷史,但在兩個方面都有突破和超越,從而具有一種史詩性品格。這部作品以湘西的鄉(xiāng)土社會為廣袤舞臺,以陳姓家族九個家庭、三代人為群體主角,描寫了他們數(shù)十年間的生計打拼與人生悲歡,書寫了中國農(nóng)人的鄉(xiāng)土倫理與家國情懷,折射出民國時期社會的動蕩不安與時代的替嬗演變。作品以生動而豐盈的細節(jié),寫出了中國鄉(xiāng)村日常生活的運作情形,寫出了儒家文化以及鄉(xiāng)賢文化在其中的作用,寫出了中國農(nóng)村和農(nóng)民在歷史大系統(tǒng)“公轉(zhuǎn)”中的“自轉(zhuǎn)”。比較有意思的是,作品涉及民國時期一系列重大歷史事件和政治事變,但沒有正面書寫,而是作為歷史背景、時代氛圍,主要描寫農(nóng)民在自求一方安寧中的難以如愿,在企求人泰年豐中的不斷失望。他們在那個動蕩的年代,沒有辦法把握自己的命運,在這個過程中不斷受到國民黨各級軍政部門的欺壓,從而迫使他們在事實的教育中增進對于共產(chǎn)黨的認識和靠近。這樣一個主題的揭示,是這個作品很大的特點,它沒有直接寫,但是通過故事的敘述表現(xiàn)出來了。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大家覺得這個作品很有一些《白鹿原》的味道,是南方版的《白鹿原》。
還有一部作品是王旭烽《望江南》。王旭烽之前以“茶人三部曲”獲得過茅盾文學獎,三部曲只寫到民國時期,沒有再往下寫。通過《望江南》,她彌補了這個遺憾。這部作品敘述了新中國成立前后近二十年間波瀾壯闊的社會進程中,江南茶葉世家杭氏家族的起落浮沉和人物命運。作品的內(nèi)容涉及了面對頻仍的戰(zhàn)亂時勢,茶人對民族茶業(yè)的保護,以及建國后對茶業(yè)的開發(fā),他們對于茶的經(jīng)營始終跟國家社會密切相連,而且作品寫出了茶性、茶鄉(xiāng),也寫出了人情、人性,這個作品由茶人、茶業(yè)的角度,講述了個人史、家族史、民族史中的百年中國。
邵麗的《金枝》經(jīng)由周啟明的個人婚史,寫出了婚變給置身其中的人們帶來的深遠影響。作品的主要人物,是周啟明的兩任妻子及其兩脈后人。作者忠實記錄了家族發(fā)展的軌跡,記錄了時代帶給人的創(chuàng)傷,充分揭示了女性在家庭和家族中的地位、作用和影響。從這一點來看,作品在家族歷史寫作中有著自己的一席之地。
第二,有些作品體現(xiàn)了作者別致的故事營構和敘述技巧,意韻別致而獨特。這一方面的作品也不少,反映了作家力圖推陳出新的創(chuàng)作追求。
葛亮的《燕食記》主寫飲食菜肴中的粵菜,讀來有滋有味。以美食為題材寫長篇小說,本身是有難度的。之前我們只看過陸文夫的《美食家》,寫的主要是品食者,或者說是“吃貨”?!堆嗍秤洝穼懙氖腔洸藦N師,通過榮貽生、陳五舉師徒二人的傳奇身世及恩恩怨怨,把粵菜怎么樣從飲食變成了文化,以及飲食文化怎么樣寄寓了中國人的情感和精神,都充分地揭示了出來??此茖戯嬍?,其實寫的是文化,以及滲透在菜肴之中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精神。
還有石一楓的《漂洋過海來送你》。我喜歡石一楓剛出道時那種從外到內(nèi)的幽默、戲謔、反諷的味道,在他后來的寫作中,其他方面得到突出之后,這一方面有所弱化,但《漂洋過海來送你》又讓人看出他之前的特點。作品從故事框架上看,是寫因火葬場司爐工的忙中出錯,三戶人家“抱錯骨灰盒”的故事;從敘事角度來看,則主要表現(xiàn)滿族那姓人家祖孫三代特有的生活方式與人生態(tài)度,尤其是那家爺爺與孫子那豆之間的生活趣事與文化傳承,那豆在爺爺去世之后對骨灰的追尋與情感追思。作者充分利用北京的地域文化與傳統(tǒng)文化的相關元素,生發(fā)引人入勝的故事,描繪個性化的人物,并在作品中復現(xiàn)了他早期作品所特有的一些文化韻調(diào)和藝術腔調(diào),讀來既令人耳目一新,又令人咀嚼不盡,由此也令我們對石一楓今后的創(chuàng)作充滿期待。
最后想說一下我在閱讀中感到的不足。四十八部入圍作品里的部分鄉(xiāng)村題材小說,寫到過去的鄉(xiāng)村或傳統(tǒng)生活時,細膩而生動,寫到農(nóng)村的新變化、新形態(tài)、新人物的時候,則常常顯得比較概念化,沒有具體細節(jié)支撐,令人看來不夠?qū)嵡?。從這些作品存在的共同問題來看,我們的作家對于當下農(nóng)村生活的新變化和涌現(xiàn)出來的新人物,并不是很了解,沒有把握也沒有能力去寫好他們。一些作家對當下農(nóng)村的書寫,還是過去對農(nóng)村了解基礎上的想象。這實際上向我們提出了一個課題,那就是除了抓創(chuàng)作之外,還要大力抓好創(chuàng)作之前的生活積累和生活儲備。需要考慮的是,今天的作家如何與現(xiàn)實生活保持應有的聯(lián)系,建立密切的關系。如果把這個問題解決得好一些,我們的創(chuàng)作當會有更好的發(fā)展,會出更多更好的作品。
吳?。ㄉ虾=煌ù髮W人文學院教授):
2022 年度我們集中讀到了一批影響深廣的作品,我談三點體會:
第一是文學界“出圈”的現(xiàn)象。有些作品在主流視野與社會大眾的接受上,都受到強烈的關注,影響力遠遠超出了文學圈,有些長篇小說的評論文章網(wǎng)絡點擊率超過十萬,這在我們的經(jīng)驗里面沒有先例。這說明什么?用新媒體術語來說,它是“出圈”,但是從改革開放以來的文學史流變來看,說明中國文學走在了與時代同頻共振的軌道上,這樣的作品現(xiàn)實性、時代性鮮明,寫到了讀者的心上。
第二,從這次評選的候選作品來看,我們的文學生產(chǎn)力,特別是主力作家,正在發(fā)生明顯的代際轉(zhuǎn)換。50 后、60 后作家仍然處于創(chuàng)作高峰,但70后、80后作家已經(jīng)成為近年長篇小說及各體文學創(chuàng)作的主力軍,而且可以預見,在今后的二三十年里,70后、80后作家一定會成為代表中國文學宏觀生態(tài)的標志性一代。
第三,這次評選的候選作品,從橫向來說,女性作家的作品在總量上、影響力上都超越往年。從這點來說,2022年度中國文學給我們帶來了更多的宏觀生態(tài)面的收獲,其中,女作家的光芒將會是最耀眼的呈現(xiàn)。
概言之,文學的現(xiàn)實性、社會性或人民性,文學的代際傳承,還有女作家整體的崛起,通過這次《當代》長篇論壇的年度評選一定會給出驚喜和確證。
王春林(山西大學文學院教授):
2022年,毫無疑問是長篇小說收獲非常豐碩的年份,是當之無愧的一個“大年”,甚至可能是“大年”當中的“大年”,出現(xiàn)了很多精品力作。這里我想談一個具體話題,如果加一個標題的話,可以叫“兩個作家群體與2022 年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
我覺得,到現(xiàn)在為止,中國當代文學的繁榮昌盛應該與兩個作家群體的存在和支撐緊密相關。如果用代際的觀念來說,一個作家群體就是所謂的50后、60后,他們構成了中國當代文學的“黃金一代”;70后、80后這兩個代際的作家,構成了中國當代文學的“白銀一代”?!包S金一代”和“白銀一代”,他們集體發(fā)力,從根本上支撐起了中國當代文學的創(chuàng)作格局。
為什么是這兩個作家群體呢?我想簡單談一下自己的理解。
50 后、60 后作家,真正意義上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的時候,趕上了上世紀80年代。在中國當代文學的發(fā)展進程當中,80年代是一個特別重要的歷史時期,它是思想解放的時代,是改革開放的時代,從思想的角度來說,它是“新啟蒙”的時代,從文化的角度來說,它又形成了一個“文化熱”。50后、60后這一批作家,他們寫作的基本精神底色、藝術底色是由80年代所決定的。80 年代的“新啟蒙”“文化熱”,80 年代的改革開放、思想解放,決定著作家的寫作方向、寫作面貌,也決定著他們在未來創(chuàng)作道路上到底能走多遠。這是“黃金一代”的情況。那么“白銀一代”,70 后、80 后作家,他們跟80 年代又是什么關系?70后、80后作家在思想成長的關鍵時期,很可能也受到80年代的影響。所以80年代,在某種意義上也決定著這個群體未來創(chuàng)作的基本面貌和方向。
“黃金一代”“白銀一代”之所以成為中國當代文學創(chuàng)作總體格局當中兩個非常重要的作家群體,我覺得跟80年代潛在的決定性作用和影響是緊密相關的。在這樣的前提之下來看2022年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會發(fā)現(xiàn)正是這兩個作家群體共同發(fā)力,創(chuàng)造了長篇小說繁榮昌盛的局面。我相信,在以后的歲月里,這兩個群體的作家還會持續(xù)發(fā)力,共同推動中國當代文學由高原走向高峰。
何平(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
觀察中國當代長篇小說,其實有一個“黃河沿線長篇小說帶”,陜西作家群、山西的李銳、河南作家群和山東作家群,都在這個小說帶上。2022年也不例外。從上游順流而下,甘肅葉舟的《涼州十八拍》、陜西賈平凹的《秦嶺記》和河南邵麗的《金枝》都是特別有影響力、審美上有突破的長篇小說。尤其值得一提的是邵麗的《金枝》,從女性的視角、以母系的分支建構家族小說的結構,賦予了長篇家族小說新的可能性。
除了“黃河沿線長篇小說帶”,2022年另外一些改革開放時代重要的文學區(qū)域也有新的收獲。比如湖廣地區(qū),有大家反復談到的《家山》。王躍文《家山》的出現(xiàn)不是孤立和偶然的,早在改革開放時期,湘軍就是一支不容忽視的力量,除了《家山》,水運憲的《戴花》也值得注意。和全國相比,兩廣地區(qū)長篇小說的成就過去并不是很突出,但兩廣的文學資源并不貧乏,尤其是廣州、南寧和桂林這些城市。2022 年,兩廣作家在長篇小說文體表現(xiàn)出色,使得“新南方寫作”不再只是一種理論的預設。這一年,廣東的《煙霞里》《潮汐圖》《平安批》《金墟》《烏江引》和廣西的《回響》《北流》引人矚目。和北方“巨大型”長篇小說不同,長三角地區(qū)的長篇小說往往被“江南性”所潛移默化地規(guī)約。在這個文學區(qū)域里面,2022年也出現(xiàn)了很多重要作品,像艾偉的《鏡中》、魯敏的《金色河流》、葉彌的《不老》和孫甘露的《千里江山圖》,等等。當然還有北京這一塊文學版圖。除了這些核心的文學區(qū)域之外,邊地作家一直是中國當代文學獨特的存在。西南的范穩(wěn)和羅偉章,西北的劉亮程都有新作,尤其是劉亮程的《本巴》,其異質(zhì)性是一個獨特的存在。
正在成為文學中堅力量的70 后作家長篇小說的集體出場,是2022年值得注意的文學現(xiàn)象。70后作家,他們的精神成長是和改革開放時代等長的。葛亮、路內(nèi)、魯敏、魏微、喬葉和付秀瑩等等,他們?yōu)橹袊敶膶W帶來怎樣不一樣的經(jīng)驗,需要仔細辨識。
2022年長篇小說還有一些關鍵詞,比如地方經(jīng)驗的重新審視;比如歷史反思,包括對現(xiàn)代革命史、家族史、文化史的整體反思;比如改革開放,像路內(nèi)、魯敏和魏微等人的小說與改革開放之間都有著深刻的關聯(lián)性;比如女性作為文學的立場和方法,像邵麗的《金枝》、魏微的《煙霞里》和李鳳群的《月下》等。最后一個,就是長篇小說的文體意識,《烏江引》《煙霞里》《鏡中》《金枝》《回響》等,這些小說在長篇小說的文體上都做出了有價值的貢獻。
楊慶祥(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教授)
我想從整體上說三個關鍵詞,這三個關鍵詞是我對過去一年長篇小說的觀察,也是對當代文學寫作的一個綜合觀察。
第一個關鍵詞是“信仰”。這可以從兩個角度來看,首先是當代作家有一個普遍的信仰——大作家必須要有大長篇。這不是中國古典文學的傳統(tǒng),這是中國現(xiàn)代以來的傳統(tǒng),從1930年代至今,一直長盛不衰。這樣的信仰其實是中國式現(xiàn)代化的產(chǎn)物,即以小說參與民族國家歷史和精神的構造,它形構了中國當代長篇小說寫作一系列的氣質(zhì),如史詩性、崇高感等等。大國有重器,重器不僅包括“神五”“神六”,也包括優(yōu)秀的長篇小說。信仰的第二個層面,面對目前人工智能的挑戰(zhàn)——前有AlphaGo,后有ChatGPT——最近很多作家討論:我們怎么面對通用智能的寫作?很多作家相信基于人類的情感形式,預感高級智力活動不會被機器代替,這與其說是自信,不如說是信仰,如果未來在文學領域人類與以Alpha-Go、ChatGPT 為代表的通用人工智能之間必有一戰(zhàn)的話,我覺得長篇小說是重要的主戰(zhàn)場。
第二個關鍵詞是“勇氣”。信仰需要勇氣,這個勇氣也可從兩個角度來看。第一個角度,所有的優(yōu)秀寫作者,都想用一己之力完成時代精神、時代歷史和時代生活的建構,這太難了,這種難度不亞于以螞蟻之力去撼動大山。雖然有時候在這種徒勞面前需要打一個小小的問號,但也正是在這種徒勞、停滯的時刻,長篇小說開始了。在思想停滯的時候、在哲學停滯的時刻,我們的小說家開始了,所以特別感謝這個時代優(yōu)秀的長篇小說作家。當然,勇氣的第二點在于,長篇小說會暴露和放大作家的弱點,語言、結構、人物,尤其是世界觀和價值觀,不是所有的作家都能處理長篇小說。有勇氣去處理自己弱點的作家,特別值得我們尊敬,但是值得尊敬不一定代表他能寫好,所以長篇小說的寫作者一定要有自己的絕招。
第三是“智慧”。不但要有信仰,不但要有勇氣,更重要的是要有智慧。中國當代的寫作者,不管是長篇小說作家、中短篇小說作家,還是詩人,所有的作家必須在國家意志、市場選擇、評論家趣味、讀者苛刻的眼光里面尋找一個平衡點。這不是當下才有的現(xiàn)象,在遙遠的古代同樣如此。我們的寫作者必須尋找一種妥協(xié)和平衡。尼采有一個非常有意思的觀點,平衡最好的不是走正步,也不是醉步,而是跳舞,是舞步。所以在這個意義上,我想說的最后一句話是,我們這個時代的小說家,尤其是獲得這次年度長篇五佳的作家都是這個時代最好的舞者,向你們表示尊敬、表示感謝。
叢治辰(北京大學中文系副教授):
2022年長篇小說之繁榮,好像已經(jīng)毋庸諱言了。這是證明中國當代文學實力的一年,對此大家已多有闡述。我個人對這一年長篇小說最深刻的印象是,似乎很多小說共同呈現(xiàn)出某種特征,使得中國長篇小說從關注時間,轉(zhuǎn)向了關注空間。其實不僅僅是2022年,在近幾年的長篇小說里,早已表現(xiàn)出地方性書寫的特征,從南海之濱到北國邊塞,小說所書寫的疆域幾乎覆蓋整個中國。
但我所謂長篇小說對空間的關注,不僅表現(xiàn)在地方性書寫,還在于它們在寫法層面對空間的探索。譬如葛亮的《燕食記》。當然,《燕食記》本身也書寫了地方文化,它通過飲食對嶺南文化的書寫是活色生香的,也借由食物這一最容易引起共同記憶的道具,建構起整個粵港澳大灣區(qū)的文化認同。但令我更感興趣的是,《燕食記》在整個敘述中,不斷利用空間進行情節(jié)的騰挪,安排人物的聚散。這部小說的確寫了嶺南地區(qū)一百年的歷史變遷,但小說中很多章節(jié)是圍繞著吃飯的場所展開的。小說顯然有意識地塑造了茶樓等空間,人們因為食物聚到一起,但重點未必在于食物,而是以此為契機,為歷史的展開提供了舞臺。人們從一個飯桌到另一個飯桌,在空間的轉(zhuǎn)移里寫出了歷史的流轉(zhuǎn)。所以從某種程度來說,這部小說的結構是空間的。
魏微的《煙霞里》看上去也是寫時間,甚至非常直白地采用了一種編年體的結構。但我始終認為《煙霞里》的編年體是一種“偽編年體”。盡管小說從1970年一直寫到新世紀第二個十年,一個年份就構成小說的一章,但是那一個個年份似乎不過是一個個小小的格子,里面容納的固然主要是該年份發(fā)生的事情,卻絕不呆板地自我限制。我們會發(fā)現(xiàn),作者可以非常靈活地將此前此后的事情,甚至主人公田莊死后的信息納入某個年份里,打斷和重組時間的線條。所以線性的時間不見了,回憶與展望都被壓進一個時間容器里,那些以時間之名呈現(xiàn)的章節(jié)變成了不同時間聚合纏繞、彼此映照的空間,漲破了固有的時間觀念,讓歷史變得豐富多義。
邵麗的《金枝》寫的是一個家族。家族的綿延似乎天然帶有時間性,用家族故事寫百年中國歷史,寫改革開放的歷史,都是常見的長篇小說結構方式,似乎更說明了家族敘事的時間性。但《金枝》不僅如此?!敖鹬Α眱蓚€字或許有“金枝玉葉”的意思,那是主人公對自己家族某種頗有尊嚴感的認知態(tài)度;除此之外,《金枝》也生動寫出了家族不斷繁衍、分岔的過程。從父親一代算起,書中那個家族的枝條不斷分生、蔓延,一代一代人不斷將枝條伸展出去,其實這才構成了小說真正的結構。這部小說不是像過去的家族史那樣按照時間線索按部就班地講故事,作者是追蹤著枝條的分岔,一脈一脈地講故事,作者那“姑姑”般慈愛又強勢的目光追蹤著子侄輩不斷從家族樹干上張開自己的人生。每一個子侄構成一個小小的空間,既自成一體,又和其他枝條及整個樹干保持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
從關注時間到關注空間,這個變化重要嗎?時間線性向前,并不左顧右盼,以時間的思維方式結構小說,往往意味著對于世界的一種單向理解??臻g則不同,無數(shù)的方向,無數(shù)的可能,無數(shù)的思緒,都擠壓在同一個空間中。不少理論家業(yè)已指出,所謂空間并非空洞均質(zhì)的物理空間,而是層層疊疊地容納著歷史、記憶、情感,它們彼此之間又不斷發(fā)生作用。因此空間思維的敘事是更加復雜的,在這樣的敘事當中,我們能夠看到在一個姑姑的注視下,家族的過去、現(xiàn)在與未來如何糾纏在一起,看到田莊這樣一個小人物和此前此后不同時代的關聯(lián),看到葛亮怎么把或纏綿或激昂的情感、把復雜的歷史壓進一座小小的茶樓??臻g中充滿了對話,可以避免我們對人、對事、對歷史作刻板化的武斷描述。時間因此從一條線變成一張網(wǎng),空間也因此變得厚重,變得意味深長。正如我們今天在這樣一個華麗的空間中討論2022年的長篇小說,這個空間貯存下這一記憶,變得和昨日不再相同。明年這個時候,我們或許還將在這里相聚。一次一次相聚層疊在一起,這里就成為理解中國當代文學豐富性的最好的博物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