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煒
維維安臉上有許多雀斑,集中在眼睛下方。年輕時就有人欣賞她這張臉,說化妝都達不到這樣生動的效果。過了四十,這張臉更加生動,有雀斑,有皺紋,有曬傷的痕跡,有細小的凹陷,有更多的人欣賞她這張臉。但最為仰慕這張臉的還是王思九和陸安迪,王思九是她的前任男友,陸安迪是她的丈夫。三人初次聚首是在北京郊外的一個宿營地,那是快二十年前的事。宿營地是由廢棄的工廠宿舍改建而來,一個圍合的院子,東南西北各有一列房子,大門在北側(cè),北邊房子是餐廳和廚房,南邊的房子鎖著門,屋里堆著雜物,看樣子還沒有整修,東西兩列各有七八間屋子。幾十個青年男女浩浩蕩蕩從城里殺過來,組織者一進院門,指著西邊說,這邊是女生宿舍,再指東邊說,這邊是男生宿舍。維維安站在王思九身邊,沖著組織者喊:“干嗎把我們分開???”組織者說:“要不大家隨便睡吧,鑰匙都在餐廳里呢?!贝蠹胰ツ描€匙,還是四人一間,自覺分成了男女宿舍,有一位詩人一直在念叨:“睡什么睡啊,我們要徹夜喝酒?!?/p>
那天晚上大家在餐廳里喝酒,小桌子拼起一張大長桌,維維安感覺對面一直有人盯著她,她低頭,撩頭發(fā),怎么也躲不開那人的目光。那是個干凈的男士,有點兒拘謹,跟周圍暢飲的人格格不入,但望向她的目光沒有一點兒退縮,好像要把她臉上的每一個小雀斑都記在心里。有人介紹,這是維維安,在美院念博士;這是安迪,剛從美國回來,學(xué)計算機的博士,你們兩個博士待會兒喝一個。接著介紹說,這是王思九,電影策劃,人送外號“資料庫”,簡稱王庫。安迪向維維安微笑,點頭,站起來,隔著長桌跟王思九握手。兩個人是斜對面,隔得略遠,都欠著身子向前,兩只手在一排酒瓶子上方握住,安迪問:“你真的看過一萬部電影?”王思九搖頭:“別聽他們胡說。”安迪笑:“佩服,佩服,每天三部,至少十年?!本S維安坐著,不知道安迪的興趣是在她身上還是在王思九身上。幾年后,他們回憶這一幕,安迪問她:“我當(dāng)時跟你的夾角是四十五度,跟王思九的夾角是七十五度,為什么你們不挨著坐?中間還隔著兩個人?”維維安回答:“那不是留出空來給你插足嗎?”
那一晚在酒桌上,維維安說,有一個業(yè)余劇團打算排練《威尼斯商人》,還缺演員,誰要有興趣演戲就找她來報名。詩人問,為什么要排《威尼斯商人》?。烤S維安回答,莎士比亞??!隨后一陣喧鬧淹沒了這個話題。到后半夜,許多人喝多了,回屋睡覺。王思九也喝多了,趴在桌上,有人扒拉他兩下,他就醒過來喝兩口。安迪一直清醒,他跟周圍的人不熟,沒人灌他酒,但大家舉杯時,他也跟著喝下去不少啤酒和伏特加,不過他一直坐得筆直,兩只眼睛亮亮地盯著維維安。到了夜里兩點半,維維安起身往外走,詩人說:“你不管他了?”維維安回頭看一眼趴在桌上的王思九,說:“我可抬不動他,就讓他在這兒睡吧。”走出餐廳,維維安在院子里溜達,四下漆黑,隱隱有山脈黑色的輪廓,維維安衣衫單薄,打了個寒戰(zhàn),抬頭看天,有群星閃爍,密集的群星,走了千百年才到她眼前的光。“夏日大三角,”邊上有人說,“那就是牛郎織女?!卑驳险驹诰S維安身邊,用手指著天,讓她找天上最亮的星,維維安說:“喝多了,眼睛花了?!卑驳蠜_她笑,牙齒在黑夜中發(fā)白:“我聽你說你要去排練《威尼斯商人》,我也想?yún)⒓?。”兩個人互留電話號碼,維維安走到西邊那一排房子,到自己屋門口,回頭看,安迪站在院中,仰頭看天。
話劇排練是在一個小劇場,指導(dǎo)者是維維安的舅舅。舅舅是國家話劇院的演員,曾經(jīng)主演《麥克白》,后來沒有劇團再排莎劇,舅舅頗為失意。和舅媽離婚后,整天喝酒,劇團也不敢給他派活兒。舅舅沒孩子,維維安從小跟著舅舅泡劇場,看展覽,情同父女,聽說有人組織業(yè)余戲劇,就拉著舅舅來發(fā)揮一點兒專業(yè)技能。她帶著舅舅到小劇場,安迪早已恭候,分配角色時,舅舅問安迪想演什么,安迪說:“演一個不重要的角色就好了,我看過劇本,里面有一段法庭戲,有個威尼斯大公,那個角色不錯,臺詞少。”舅舅說:“別演大公,你演洛倫佐。洛倫佐有一段特別好的臺詞?!本司俗谛龅谝慌抛簧?,對著維維安念臺詞:“坐下吧,杰西卡,你看那高高的天穹上,嵌滿了多少金光燦燦的寶石。你所望見的每一顆微小的天體,都在運轉(zhuǎn)時,發(fā)出天使般的歌聲?!卑驳险f:“我也喜歡這一段——這歌聲原本就存在于人們的靈魂中,可我們的心靈有一層泥,再也聽不到了?!本司死事暣笮?,說:“你就演洛倫佐?!本S維安心想,這個安迪為了討好我,竟事先把劇本讀得這么熟,我倒要看看他有多少耐心。大家坐下念劇本,維維安在劇中演侍女。演女主角的是個喜歡搖擺舞的姑娘,休息的時候,就教男主角跳搖擺舞。維維安問安迪:“你是不是過目不忘?”安迪說:“沒有,我就記得大概?!本S維安說:“我記性不好,看半天臺詞也記不住?!钡谝淮闻啪毻戤?,維維安送舅舅回家,出租車上,舅舅閉目養(yǎng)神,快到家門口了,睜開眼睛說:“安迪那小伙子不錯,你說他在美國念書,哪個大學(xué)畢業(yè)的?”維維安說:“忘了?!彼龑に甲约涸谂啪毜臅r候跟安迪并沒有任何親昵的意思,但舅舅善于察言觀色,對他人的形體有敏銳的直覺。
把舅舅送到家,維維安去找王思九。進門沒聊幾句,王思九就說:“你記得那個安迪嗎?他給我打電話,要約我聊天,說要聊聊劇本?!本S維安吃驚,不知道安迪打什么算盤。王思九問:“他是不是寫了個劇本給我看???”維維安說:“不知道啊?!彼蚨ㄖ饕?,不告訴王思九下午曾跟安迪一起排練,聽王思九繼續(xù)說:“我跟他說,我聊電影挺貴的,論證一個項目都是要收錢的。他給我出價,一次一萬,先聊三次?!本S維安說:“你答應(yīng)了?”王思九說:“我本來是跟他開玩笑,他愿意給,我就拿著,聊聊唄?!本S維安盤算,安迪不把她和王思九當(dāng)成一個整體看,她也要奉行一對一的原則,絕不向安迪打聽他跟王思九聊什么。
世間計劃好的事往往出現(xiàn)變化,安迪跟王思九聊了兩次,提的問題極為龐雜,中國電影和美國電影的差距到底在哪兒,特效技術(shù)怎么用在古裝片上,你覺得什么是好劇本,一個電影里的主觀鏡頭到底占比多少,《紅樓夢》里的太虛幻境是什么意思,什么叫上帝視角,怎么看待AI繪畫等等等等。談話在一間咖啡館進行,只有咖啡和白水,第一次聊天兩個小時,中間隔了一周,第二次又聊一個半小時,每次聊完,安迪就掏出一個信封,交到王思九手里。王思九喜歡安迪這一把一結(jié)的爽快,可最后一次談話再也沒進行。話劇排練也出現(xiàn)了變故,女主角找來兩個小有名氣的脫口秀演員,又讓一位年輕導(dǎo)演加入,他們想把《威尼斯商人》變得更歡快,小小的業(yè)余劇社暗流涌動,磨合三四次之后,維維安和舅舅退出了,安迪也跟著退出了。那天晚上,安迪陪維維安一起把舅舅送回家,然后,維維安對安迪說:“我想去喝一杯。”安迪說:“好?!?/p>
那天晚上他們?nèi)チ艘粋€啤酒館,坐在戶外,安迪的記憶中,那天是滿月;維維安的記憶中,那天是新月。維維安說起自己的中學(xué)大學(xué),畢業(yè)后在一家拍賣行工作兩年,又回學(xué)校讀博士;安迪說他在北工大念完本科,然后去佐治亞理工留學(xué)。維維安說自己不喜歡工作,也許一輩子都會留在學(xué)校里教書;安迪說他正在創(chuàng)業(yè),已經(jīng)拿到了一大筆投資。說完學(xué)業(yè)說完工作又說各自的家庭,維維安笑著說:“我怎么感覺我們在相親似的?!彼傻粢槐?,說起舅舅精神不穩(wěn)定,曾經(jīng)在精神病院住過一段時間,后來吃藥控制住。她又要了一杯酒,說:“我老擔(dān)心會不會精神分裂,這個病遺傳嗎?是不是基因里就有?。俊卑驳喜恢绾位貞?yīng),維維安繼續(xù)說:“我去排戲,是為了給舅舅找點兒事干。你為什么來排戲?”安迪說:“我就是想學(xué)一下怎么演戲。”維維安問:“那你學(xué)到什么了?”安迪說:“我發(fā)現(xiàn)小劇團里也有一種張力,一個人進入一個角色,就會對另一個人有影響,一個人當(dāng)了主角,就會對別人有控制力。我還知道藝術(shù)感受需要身體的參與,跳舞畫畫搞音樂都需要身體動起來,形體訓(xùn)練是為了更好地表演。那個跳搖擺舞的姑娘好像天生就是女主角的性格?!本S維安說:“我還以為你排戲是為了跟我在一起呢?!卑驳险f:“當(dāng)然,我想跟你在一起。”維維安笑:“你的臺詞還要再練練。”安迪又重復(fù)了一遍,“我是想和你在一起?!?/p>
維維安忽然害羞了,低頭,又抬起頭來,“我聽說你還要寫劇本?”
安迪說:“我沒要寫劇本,我是寫程序的?!?/p>
維維安靈光乍現(xiàn):“我知道了,你要用電腦寫劇本?!?/p>
安迪說:“你真聰明。”
維維安不再顧忌自己的一對一原則。她說:“所以你找王思九聊天是為了寫程序?讓電腦寫劇本?”
安迪深吸一口氣:“我們在開發(fā)一種引擎,在電腦上生成一部電影。你天天研究圖像,你應(yīng)該知道,圖像是有等級的。我們生活在一個圖像組成的世界里,有些人的圖像等級高,肯豆發(fā)一張照片,有幾千萬人看到;絕大多數(shù)人等級很低,等著看一張肯豆的照片,等著看某個大明星,等著看某個電影,他們會對圖像頂禮膜拜,不管是照片,還是電影還是劇。大家都想留下自己的圖像,大家拍照拍視頻,但圖像的等級依然存在。我想改變這個狀況,一個人想要看電影,就可以給自己拍一部,他還可以自己在里面演一個角色,比如你舅舅喜歡演莎劇,他可以演麥克白,演哈姆雷特,他可以選演員,可以跟勞倫斯·奧利佛一起演。我們想做一種新的娛樂方式?!?/p>
維維安愣了一下,她聽過不少朋友吹牛,眼前的安迪吹得最大。她說:“我看過AI畫的畫。”
安迪說:“我在倫敦看過一幅畫,應(yīng)該是好幾百年前的,畫的是兩個人,站在桌子邊上,地上有一個特別模糊的影子。你要是正對著這張畫看,看不出那影子是什么,可這張畫要是掛在墻上,掛在樓梯邊上,你上樓的時候就會發(fā)現(xiàn),那影子是一個骷髏?!?/p>
維維安笑:“你說的那張畫是小荷爾拜因的?!?/p>
安迪一拍桌子:“那是好幾百年前的畫,是吧?那就是電影啊。你肯定去過敦煌還有大同吧,敦煌壁畫還有云岡石窟是要包裹你,在視覺上把你包裹起來。我去云岡看佛像,我覺得北魏那些石匠做的就是一種感知界面,要在視覺上壓迫你。巨幕電影也是一種感知界面,頭戴式顯示器也是一種感知界面,我們要做的是另一種感知界面。人類最開始演戲,不就是要改變感知嗎?要假裝是真的,觀眾也假裝自己看到的是真的,演戲看戲都是在改變自己的感知。你知道最早的頭戴式顯示器是麻省理工的一個教授弄出來的,他搞的是計算機圖形,他的學(xué)生有好幾個做動畫。頭戴式顯示器是要你沉浸其中,我覺得在石窟里畫畫或者弄雕塑,跟頭戴式顯示器追求的效果是一樣的。”
維維安笑:“可腦袋上扣一個頭盔太可笑了,跟尿盆似的。”
安迪說:“也許以后會變成一個眼鏡。你覺得頭盔可笑,是因為你的意識在跳躍,比如你戴上頭盔,進入一個虛擬現(xiàn)實,但你還會想自己戴上頭盔的樣子太好笑了,你會跳出來,看到自己戴頭盔的樣子。好,那我們不戴頭盔。其實脖子很重要,脖子支撐我們的腦袋,脖子還要把大腦中的信號傳遞給身體,我們可以設(shè)計一個項圈來改變大腦傳遞的信號,改變感知。我們坐在這里聊天,有月亮,有風(fēng),有啤酒,我們聊天,交流信息,跟相親似的,腦子里會產(chǎn)生一連串的信號。如果我們各自佩戴一個項圈,可能就像一個項鏈,你喜歡珍珠就戴珍珠的,你喜歡十字架就戴一個十字架形狀的,兩個項圈能鏈接,就像藍牙一樣,你大腦中的信號進入我的身體,我大腦中的信號進入你的身體,神經(jīng)系統(tǒng)控制身體的行動,比如我大腦中想擁抱你,這個信號傳遞給你,你可能就來擁抱我了,這樣的交流是前所未有的。有了這樣的項圈,你可以想象很多更浪漫的場景。人們需要新的感知,有一個哲學(xué)家叫貝克萊,他說存在就是被感知,他說得沒錯,沒有新鮮的感知,活著就太沒意思了。所有的娛樂都是在改變感知,人的感知很容易被改變,這里面并沒有太多物理上的限制。你是學(xué)美術(shù)的,應(yīng)該很容易理解這一點,比如你閉上眼睛,你身邊的一切就變成了雕塑,你要觸摸,才能感知到,你有了這個意識,才能更好地欣賞雕塑作品。一個頭盔或者一個項圈也是這樣的感知變化,你戴上去,周圍的一切就變了?!?/p>
維維安說:“你去過河南新密嗎?新密是一個縣級市,那邊有幾座東漢的墓葬遺址,墓穴里有壁畫,畫的是大擺宴席,宴席上有雜技表演,有人噴火,有人玩平衡術(shù),其實就是在墓穴里擺上了電視,電視里有娛樂節(jié)目,是這樣吧?太原有一處北魏時期的墓葬,也有壁畫,死去的男女主人都畫在最重要的位置上,周圍畫的是他們在塵世間最看重的東西,他們要跟生前享受過的東西葬在一起。照這樣來看,現(xiàn)在很多孩子,在家里置辦玩偶,擺一柜子玩具,還弄一個專門打游戲的房間,有最好的電腦,最大的屏幕,有氛圍燈,就跟給自己弄一個墓穴一樣,把最享受的東西放在身邊,要把自己的意識自己的感知停留在一個高科技墓穴里?!?/p>
那天晚上他們聊到酒館打烊,維維安說自己的博士論文題目是“明清祖宗畫像研究”,他們聊壁畫,聊電腦屏幕和GPU的算力,聊物理界限,聊虛擬性愛如何實現(xiàn)。之后他們的記憶發(fā)生了偏差,安迪記得,他們打了一輛車,他問維維安去哪里。他知道維維安有三個選項,回父母家,回大學(xué)宿舍,去王思九那里。但維維安給出第四個選項,她說去你那里。安迪當(dāng)時在東四環(huán)租了一個兩居室,每天有一個小時工來打掃衛(wèi)生,客廳里有一張兩米六的餐桌,餐桌上擺著兩臺電腦,邊上有一本書,是《科普勒斯頓哲學(xué)史》第四卷,不過他們幾乎沒在客廳停留,就躺到了臥室的床上。維維安期待這場性愛,她下面濕乎乎的,兩人撞擊時發(fā)出噗嗤噗嗤的聲音,她笑著說,聽著像是大象踩濕泥。安迪驚嘆,電腦什么時候才能有這樣的通感能力,從北京的一間小屋子里的性愛感受到泰國叢林中一頭大象的腳步。他幾年前去過泰國,花兩百美元享受了一次騎象旅行,一片天空在眼前起伏,時而看見天,時而看見樹葉,大象的腳步沉穩(wěn),踩進泥沼再抬起來。
維維安的記憶并不是這樣的,她那天喝完酒回宿舍,安迪送她,在車上,安迪說他要去美國一趟,兩個月,圣誕節(jié)前一定回來。維維安記得她走進校門,回頭看安迪坐在車里,用手比畫成電話的樣子,向她揮舞,那意思是保持聯(lián)系。后來她就和王思九分手了,她沒有找借口,而是很直接地告訴王思九,我們不合適,我喜歡上別人了。她記得安迪回來時,她去機場接他,然后坐車到東四環(huán),那里兩個月沒人住,居然一塵不染,安迪說,每天都有一個小時工來打掃衛(wèi)生??蛷d里有一張兩米六的餐桌,餐桌上擺著一本書,是《科普勒斯頓哲學(xué)史》第四卷,他們坐在餐桌邊喝了一杯茶,那時候天氣已經(jīng)冷了,她穿著羽絨服帽衫和T恤牛仔褲,但很快都脫掉了,她期待和安迪上床,她等了兩個月。她去過泰國,但她從來沒有騎過大象,她怕大型動物,從未觸碰大象,但那天她聽到他們兩個人發(fā)出的聲音,像大象踩在濕泥里,一步一步,腳步沉穩(wěn)緩慢,然后安迪問她什么叫通感什么叫聯(lián)覺,兩者到底是不是一回事。
來年夏天,維維安拿到博士學(xué)位,問安迪要不要和家里人一起吃飯。安迪說:“這是要見家長了嗎?”維維安說:“只是吃飯,慶祝一下。”那天,維維安的爸爸媽媽和舅舅出席,在一家意大利餐廳,先開香檳,又喝掉了兩瓶紅酒,吃完甜點,還沒有要散的意思。安迪去洗手間洗了把臉,回來的時候,從兜里掏出一個蒂芙尼的小盒子,放到維維安面前。維維安問:“這是給我的禮物嗎?”她打開盒子,里面是一枚鉆戒,一顆大鉆石射出一道光,把維維安的臉點亮,她捂著臉,開始哭。舅舅舉著酒杯站起來,對安迪說:“你這是什么意思啊?你要說出來啊!”安迪站起來,對著長輩鞠躬:“我想跟維維安結(jié)婚。”維維安的爸爸說,好。維維安的媽媽說,好。舅舅舉杯一飲而盡,看維維安,還在哭,雙肩顫抖。舅舅說:“喲,這丫頭是不是不同意啊?”維維安想象過很多次浪漫的求婚場景,在海邊或者在森林中,在一片大地上,在明亮的陽光下,大地上的萬物都閃耀著光芒,那光芒太強烈了,以至于在維維安的想象中,她怎么也看不清求婚者的臉。那是一個什么樣的人?他多高?他的鼻子挺拔嗎?他的眼睛大嗎?他的眉毛是濃是淡?那個人始終隱匿于光芒之中,不可捉摸。維維安從爸爸媽媽那里看到的婚姻模式是一個戰(zhàn)斗小組,一男一女的戰(zhàn)斗小組,他們是互補的,互相激勵的,背靠背,迎戰(zhàn)四面八方的敵人。爸爸媽媽就是這樣打理著一家私營公司,一個董事長一個總經(jīng)理,一個沖鋒一個掩護,一個開槍一個觀察,把小生意做得紅紅火火,把維維安養(yǎng)成一個富足的公主。只是維維安認定自己不是一個戰(zhàn)士,她總疑心,誰會在戰(zhàn)斗中選我當(dāng)隊友呢?我肯定是個豬隊友,肯定是個累贅。維維安擦干眼淚,看站在身邊的安迪,安迪也看她,微笑,那意思是說,傻丫頭,什么戰(zhàn)斗啊隊友啊,我們已經(jīng)贏了。
一年后陸安迪和維維安結(jié)婚,婚后去美國和墨西哥旅行。又一年后,維維安懷孕。他們搬到郊外的一個別墅區(qū),雇了司機和保姆。安迪實行技術(shù)外包,花園沒空打理,外包給一家園林公司,每周有園丁來收拾花園和屋內(nèi)的植物;家里招待客人,請專業(yè)的廚師上門;孩子生下來,不知道怎么帶,請專業(yè)的育兒嫂。懷孕八個月的時候,維維安說,這肯定是個兒子,他在肚子里不停地動,像一個猴子似的。等孩子生下來,黑黑的瘦瘦的,真的像一個猴子,于是取名為“猴哥”,那一年是猴年。猴年將結(jié)束的時候,維維安接到王思九的電話,王思九做了好久的策劃,終于當(dāng)了導(dǎo)演,他拍的一部院線電影要上映了,請維維安和安迪參加首映式。維維安對著鏡子說:“我這身材還沒恢復(fù)呢?!卑驳险f:“去吧,去看看他拍了個啥。”
首映禮在一家大購物中心地下一層的電影院舉行,門口鋪了紅地毯,擺了許多花籃。進場的時候,陸安迪夫婦看見王思九在招呼幾位重要客人。開場十分鐘,維維安低聲說,我怎么看不進去?。块_場半小時,維維安又說,我還是看不下去。散場的時候,王思九在門口等候,感謝他們來看電影。維維安說:“你怎么留胡子了?”王思九摸摸下巴說:“好看嗎?”維維安笑。王思九問:“當(dāng)了媽媽感覺怎么樣?”維維安說:“我覺得我會是一個特別好的媽媽?!卑驳虾鋈话l(fā)問,“你為什么拍這么個電影???”王思九愣了一下,不知怎么回答。維維安忙說:“我覺得挺好,我真覺得挺好?!迸赃呌腥私型鯇?dǎo),笑吟吟地祝賀,維維安拉著安迪走開:“你太不會說話了。”安迪說:“我也想搞一個首映禮,請他來家里體驗一下我們的產(chǎn)品?!本S維安說:“太尷尬了吧。”
舅舅來家里體驗了安迪的產(chǎn)品,那個產(chǎn)品叫“盧米?!?,方方正正的盒子,擺在餐桌上,舅舅左右端詳了半天,說:“這不就是一個投影儀嗎?”飯菜上桌,舅舅抱著猴哥吃飯,安迪問舅舅最想扮演的角色是誰,舅舅喂猴哥吃了一口奶酪,笑著說啥也不想演了。維維安說:“舅舅想演秦始皇。”舅舅連忙擺手,安迪對著盧米埃的盒子說:“好,就演秦始皇吧。”舅舅看了眼那盒子,問:“你在跟它說話嗎?”安迪說:“是啊,它在聽我們說話,您可以編一個故事,它會自動生成一部電影,這是我們公司生產(chǎn)的第一款硬件產(chǎn)品?!本S維安說:“秦始皇的故事就是統(tǒng)一天下,還有刺秦,沒什么新鮮的?!本司苏f:“秦始皇怕死啊,他派徐福去找長生不老藥,那倒是一個好故事?!本S維安說:“這像是一個科幻電影,把自己的意識上傳,就可以實現(xiàn)永生?!焙锔缟焓肿ト?,舅舅笑:“這孩子這么小就吃肉?!本S維安說:“嗨,別提了,拉的屎可臭了。”舅舅說:“屎哪有不臭的?!本S維安說:“他拉的屎特別臭?!边@么有一搭無一搭地聊著,吃完飯,猴哥被保姆抱上樓睡覺。
安迪拎著盒子到樓下,維維安問:“我們編的故事行不行?。俊卑驳险f:“看看吧?!北R米埃的盒子的確像是一個投影儀,影音室的幕布上出現(xiàn)了戴通天冠的舅舅,安迪說:“這個盒子看過您的影像資料,其他角色是自動生成的,我們也可以讓其他演員來扮演徐福?!本司它c上一支雪茄:“那湯姆·漢克斯能來演徐福嗎?”舅舅從來沒有看過這樣的影片,他像是和一群智能人偶在玩耍,但每個表情每句臺詞又像出自他的真身。他向安迪拋出一個個問題,安迪解釋數(shù)字孿生系統(tǒng)、GPU計算能力、真實界彌散原理、演員工會及版權(quán)和肖像權(quán)事務(wù),兩個人誰也沒認真看電影。倒是維維安看得津津有味,那故事說的是秦始皇派徐福去尋找長生不老藥,徐福在某處海島上發(fā)現(xiàn)了一套腦機系統(tǒng),把自己的意識上傳,就可以實現(xiàn)長生不老,他把這套系統(tǒng)帶回來,獻給始皇帝,秦始皇把自己的意識上傳,建阿房宮做計算機機房,保存其思想意識之芯片,不料,始皇帝意識上傳之后,變成了一個大腦空白的癡呆,胡亥弒父,成為秦二世,項羽軍隊攻陷長安,縱火燒掉了阿房宮,保留秦始皇大一統(tǒng)思想的芯片被燒毀,阿房宮建筑宏大,焚燒后的灰燼遮天蔽日飄散于北方大地,大一統(tǒng)思想和皇權(quán)思想由此根植于這片土地。影片長九十分鐘,維維安笑了足足有一個小時。她起初為舅舅奇怪的扮相和生硬的臺詞而笑。為粗糙的美術(shù)布景和生硬的剪輯而笑,后來為故事的走向而笑。安迪問她:“你笑什么呢?這個又不是喜劇?!本S維安說:“這就是喜劇,瘋瘋癲癲的喜劇?!蹦翘焱砩希司吮е慌_盒子離開,說回家后要好好調(diào)教這臺機器。
安迪讓維維安送給王思九一個盒子。關(guān)于電影,安迪有一套理論,他說看電影的人都希望自己能取代電影明星的地位,看電影的人都想自己拍電影,是技術(shù)手段限制了他們的創(chuàng)作能力,技術(shù)進步要釋放出每個人的才華。維維安對電影的看法截然不同,她說電影是一種藝術(shù),不過,市面上大多數(shù)電影都是無聊的娛樂。安迪再次諷刺王思九拍的電影,維維安說:“你就是看不起王思九,你就是個自大狂,誰都看不起。”安迪說:“我沒有看不起他,我當(dāng)然希望他拍出好電影,他要是一個笨蛋,那不是說明你眼光不好嗎?你怎么會看上一個笨蛋呢?你看上的人肯定都是有才華的。拿到盒子,王思九就可以預(yù)演自己的作品?!本S維安被說服了,她把盧米埃的盒子快遞給王思九。一周后,王思九打電話來表示感謝,說那盒子太好玩了。
這臺神奇的小機器更新到第二代時,猴哥三歲,保姆給猴哥講故事,“很久以前,亞當(dāng)和夏娃生活在森林里,他們偷吃了王母娘娘的蟠桃,玉皇大帝把他們趕出了森林,派天兵天將來懲罰他們。”維維安看兒子從小就接受這樣多元的教育,心中樂開了花,慫恿保姆對著盧米埃的盒子講故事。安迪對兒子有更高的期盼,他問猴哥:“老虎伍茲三歲拿起高爾夫球桿,費德勒三歲拿起網(wǎng)球拍,你三歲拿起一雙筷子,你說說,你想學(xué)網(wǎng)球還是高爾夫球???”按照安迪的理論,父母智商高,孩子會回歸到正常狀態(tài),所以猴哥的學(xué)習(xí)成績不會很好,但體育最容易區(qū)分上等人和下等人。維維安問:“咱們兩個都沒有什么運動細胞,兒子怎么會成為網(wǎng)球高手呢?”安迪說:“花時間花錢練唄,這樣我們的孫子就會很厲害。”維維安說:“你想得可真夠遠的?!?/p>
安迪想得遠,吃飯的時候走神兒,端著飯碗陷入沉思,維維安拿著筷子在他眼前晃動,嘿,醒醒。安迪就笑,他扒拉兩口飯,問維維安,為什么圖像都有一個邊界呢?一張畫有畫框,電影和電視有屏幕邊界。他指指窗外的晚霞:“我們知道,眼前所見只是世界的一部分,但我們卻看不到這一部分的邊界,視野在靠近邊緣的地方就逐漸模糊了,但我們卻不知道視野從哪里開始模糊的,如何就變得模糊了。維特根斯坦討論過這個問題,沒準兒他在劍橋看電影的時候,琢磨這個問題呢。你看,我們看電影的時候,會有畫外音,或者有個角色說話,但這個角色沒有出現(xiàn)在屏幕上,觀眾會認定這個角色只是沒在取景框里,觀眾不會去找那個在鏡頭之外說話的人。如果我們用頭戴式顯示器,該怎么確定邊界?我們會不會去找那個在鏡頭之外說話的人?還有,我們怎么能在頭顯的視野中看到自己的手和腳?”
維維安的視野中,都是家庭生活,偶爾她會聽到視野之外有人說話,就像風(fēng)一樣從耳邊吹過。猴哥五歲,開始學(xué)網(wǎng)球,維維安跟著兒子一起學(xué),太陽把臉曬得紅撲撲,雀斑之外又有曬痕,她在自己的臉上看到了歲月的痕跡,也感受到上天巨大的善意。她帶著兒子去百望山和妙峰山觀鳥,看到盤旋的鷹柱,借助氣流不斷上升的鳳頭蜂鷹。借助望遠鏡,她看到更高處有蒼鷺飛過,形體大,飛得慢而穩(wěn),遠離下面獵食的飛禽。飛禽也會作為吉祥的象征來到家中,前院的樹上有兩只喜鵲搭窩,猴哥跟媽媽說,我給那兩只喜鵲起名字了,一個叫雞雞,一個叫丁丁,你知道什么叫丁丁嗎?女生都不知道什么叫丁丁。維維安說,這對喜鵲是同性戀嗎?猴哥問,什么?維維安說,沒什么。后院有一棵合歡樹,夏日開花,有甜美的香氣,然而樹下總有蟲子滴落的黏液,花開之時,綠樹葉被蟲嚙而變灰變黃,園丁每個月打兩次藥,維維安不堪其擾,終于將合歡樹砍掉,換了一株丁香。然而維維安又忘不了那團團簇簇的紅絨花,她跟安迪說,我要生個女兒。幾個月后,維維安挺著肚子跟朋友逛畫廊展,在展廳里遇見了王思九,兩人寒暄一陣,等維維安出了展廳,看見門口的露天咖啡館里,王思九跟幾個文藝青年嘻嘻哈哈地聊天,忽然有了一種形同陌路的感覺。她是一個闊太太,王思九是一個落魄藝術(shù)家,這倒不是二人之間的障礙。她只是有點兒負疚感,安迪所做的不過是一個愚弄大眾的玩具,卻毀掉了王思九拍電影的夢想。
天遂人愿,維維安生下了一個女兒,舅舅來家看望,在二樓踩到猴哥的遙控汽車,沿樓梯摔下來,在醫(yī)院里住了一個多月。出院時,舅舅忽然變成了一個老人,維維安同時目睹衰老和新生。她給女兒喂奶,看著她一點點長大,從六十五厘米到八十厘米,到九十厘米,到一米。她稱呼她“妹妹”,而不是“女兒”。她帶著妹妹上舞蹈課,去劇場看芭蕾舞演出,帶著妹妹上鋼琴課,家里置辦了一臺鋼琴。維維安翻出早年間自己用過的幾本鋼琴教材,她還記得怎么彈《致愛麗絲》,她跟著妹妹一起上課一起練琴。她給自己定下目標,要掌握肖邦的《第一敘事曲》。她用一年的時間學(xué)會了前七個小節(jié),又用三年學(xué)會了整首曲子。她學(xué)廚藝,學(xué)陶器制作,學(xué)木工,對雙手勞作親力親為的事情有巨大的熱情。她越來越不關(guān)心安迪在做什么,安迪打造這個安樂窩,她打造安樂窩中無憂無慮的氣氛。
那一年的世界杯在沙特舉行,冬天比賽,踢到八分之一決賽,已是十二月。安迪家里布置好了圣誕樹,列好了禮物清單。有一天晚上,兒女睡下之后,安迪換上衣服要出門看球,維維安不解,“干嗎要出去看?要去酒吧嗎?”安迪穿好大衣,“我去一家游戲廳。今年的世界杯太有意思了,有一家游戲公司是贊助商,他們有自己的比賽信號,你可以選擇主觀視角。場上有二十二個球員,你可以選定一個球員,比如你是守門員,你就可以看到對方的球朝你飛來;你選擇當(dāng)前鋒,你就能看到隊友向你傳球;當(dāng)然你還可以選教練員視角和替補席的視角。這是體育轉(zhuǎn)播的一個革命?!本S維安一直陪兒子練網(wǎng)球,對體育多少有些了解。她問:“你是說球員身上都帶著一個攝像頭?”安迪說:“把一個小攝像頭縫在球衣上就可以,縫在胸前,用數(shù)據(jù)調(diào)校一下,就跟球員眼睛中看到的視野一致?!本S維安給安迪圍上一條圍巾,“那有什么意思呢?還是坐在觀眾席上看球更清楚吧?!卑驳嫌H了一下維維安,“這里面有很復(fù)雜的計算,我們的眼睛看到物體A和物體B,兩者之間的距離是十米,我們是怎么判斷出來它們之間的距離的?如果我戴上一個頭盔看足球比賽,這種空間感怎么通過虛擬信號傳遞?這可不是一個攝像頭那么簡單,我得去看看到底有多少人喜歡這種玩具?!卑驳铣鲩T,維維安躺下,打開平板電腦,進入比賽轉(zhuǎn)播界面,沒等到開球就睡著了。到早上五點半,維維安醒過來,看一眼比分,巴西二比一獲勝。她翻了個身,繼續(xù)睡。
前門的夢劇場有三層樓,一樓大廳中有一百多張懸在空中的椅子,人們躺在椅子上,頭戴一個巨大的頭盔,沉浸在自己的虛擬世界中。安迪走進大廳就被那種寂靜的氣氛震懾了,這一百多人就像處在睡眠中,偶爾在夢中發(fā)出幾聲呻吟。二樓有二十多個包間,有太空艙、飛行器、競技場等主題。三樓大廳辟出來一個室內(nèi)球場,有幾十人戴著頭顯,站在場地中央。球場邊有沙發(fā),四面墻上掛著十來臺電視,轉(zhuǎn)播的是同一場比賽,巴西隊穿黃色球衣,英格蘭穿白色球衣。每臺電視前都有幾個端著啤酒的觀眾。安迪租了一個頭顯,找了張沙發(fā)坐下,活動手指,選定一個球員視角,跟著他不停觀察場上局勢,畫面流暢,只是沉浸感略差,不一會兒安迪就覺得暈眩。他又選定一個守門員視角,而后又選擇一個教練席視角。二十三分鐘,巴西隊獲得點球,安迪相信,這時候很多人會把視角切換為罰球隊員和守門員。點球罰進,安迪跟著隊友跑到場邊慶祝,球員扭動屁股跳舞。安迪摘下頭顯,打量室內(nèi)球場上的觀眾,那幾十人身體扭動著,迎合著虛擬的視野,有人在跑動,有人在揮手,看上去頗為詭異。
中場休息時,安迪點了一杯啤酒,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坐到他對面,“我剛才看著就是你,安迪,我是王思九,還記得我嗎?”安迪定睛看,才把眼前這個男人和多年前的王思九對上號。自打那一次電影首映禮后,他們十多年沒見面,王思九還留著胡子,有幾縷胡須已是灰白。他端著酒杯坐到對面,像把一個面口袋放到座位上,整個人都松懈下來。安迪說:“好久不見啊。”王思九笑:“是??!你怎么樣?老婆孩子都好?”安迪答:“都好。”王思九右手豎起大拇指,指向球場上依舊戴著頭盔的觀眾,“太神奇了,真是想不到。我剛才進來,看一樓好多人戴著VR頭盔躺在那兒,哇,這不是鴉片館嗎,往那兒一躺,想什么來什么,太有意思了。你看看這個,突破這個物理界限,直接上場踢世界杯,現(xiàn)在這幫人肯定在更衣室里呢。這不跟磕了迷幻劑一樣嗎?”王思九把酒杯伸過來,跟安迪碰了一下杯,“你也要做頭顯的生意?”
安迪說:“我就是看看,體驗一下他們的產(chǎn)品?!?/p>
王思九說:“我愛看球,我也愛踢球,現(xiàn)在每禮拜還踢一場球呢?!?/p>
安迪看著王思九凸起的腹部,懷疑他能不能上場踢球。
王思九說:“如果一個人的時空感依賴于一個邏輯一致的感知框架,這個感知框架發(fā)生變化了,那就時空錯亂了,是不是???”
安迪把酒杯放下,“你問的是一個哲學(xué)問題啊?!?/p>
王思九笑:“我得思考點兒哲學(xué)問題啊,要不然人就瘋了,這目眩神迷的玩意。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馳騁畋獵,令人心發(fā)狂。我一直有一些問題想跟你請教呢,你不會收我的錢吧?”
安迪笑:“那要看你的問題難不難。你還在拍電影嗎?”
王思九滿臉紅光,“不拍了。那年你來看我的電影,把我罵了一通。當(dāng)時罵我的人可不少,說我拍的電影沒勁。我努力,我再拍一個!我籌劃第二個,嘿,沒人給我投錢了。沒意思了。我還不拍了。說實話,我得感謝你,那年你送給我那盒子,一開始我一百個瞧不上,我玩了兩回,做出來的那影像太粗糙了。不過我后來一直買你們產(chǎn)品,第二代第三代,到現(xiàn)在第五代了吧,你的東西真是越做越牛了。我一直用它拍電影,拍給自己看。你們在后臺,是不是能看到所有用戶拍的東西???”
安迪說:“我們不看?!?/p>
王思九說:“是啊,這成千上萬的垃圾有什么好看的啊。后來我想明白了一件事,你說我拍個電影,希望有人買票來看,我開一個餐廳,希望有人來吃飯,都是自私自利的一些小生意;你們不一樣,你們厲害,你們弄一個系統(tǒng),把人給弄到這個系統(tǒng)里,你們這幫寫程序的,還有商人和資本家,你們是敲骨吸髓,站得高看得遠,還有足夠的手段。你們可以把游戲廳弄成大煙館,讓每個人都陷入幻覺,你們可以用一個小盒子,顛覆電影行業(yè)。你當(dāng)年還給我兩萬塊錢,讓我給你講怎么寫劇本,我還傻呵呵地給你講,以為自己是導(dǎo)師呢,我完全是被你羞辱啊!不行,我把那兩萬塊錢還給你?!蓖跛季烹p手插兜,嘀咕著:“我的錢包呢?”
安迪笑:“多年沒見,你怎么見面就罵我啊?!?/p>
王思九正色道:“我可沒罵你,我是夸你,佩服你。這世上向來就有行使權(quán)力的人,有被權(quán)力按在地上摩擦的人,有設(shè)定程序的人,有活在他人設(shè)定中的人,有打造系統(tǒng)的人,有擺脫不了系統(tǒng)的人。你是前一種人,我得感謝你,讓我看明白這一點。我沒罵你,我見到你還挺高興的,真的,這么多年沒見了。我佩服你。”
安迪略有些尷尬,“你結(jié)婚了吧?有孩子嗎?”
王思九笑著擺手,“沒有。沒結(jié)婚,也沒孩子。我對人類的貢獻就是不再繁衍,到此為止?!?/p>
下半場比賽開始,安迪的目光越過王思九的肩膀,飄向他身后的電視,王思九扭頭看了一眼,“你說每個人都能看到自己想看的東西,都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結(jié)果,這是多幸福的事啊?!彼酒饋?,伸出手來,握住安迪的手,“回頭找時間再聊,什么技術(shù)啊哲學(xué)啊,這都是虛的。我說點兒實在的,我在延慶弄了一個露營地,到我這里來露營吧,釣魚,燒烤,晚上看星星,能看見整個銀河。我這里可不是那種破破爛爛的民宿啊,正經(jīng)的野奢營地,小木屋,帳篷,都是從瑞典進口的,還有一個桑拿浴室,從芬蘭搬來的,大家都生活在假象中,沒勁。咱們得接觸大自然,接觸真實的東西。帶著兒子帶著閨女,還有維維安,到我的營地來。”他拉著安迪的手搖晃,一次次加大握手的力度,安迪答應(yīng)著:“好啊,回頭你把地址發(fā)給我?!蓖跛季潘砷_手,“說好了你可要來,延慶山里,星空營地?!卑驳宵c頭,“我們一定去,我老帶著兒子露營,家里有一大堆戶外裝備呢。”王思九笑:“那太好了,到我這里來看看,跟別的地方不一樣!”安迪再次答應(yīng):“一定去,一定?!?/p>
安迪回到家時,依然感到困惑,他推出的盧米埃盒子依然有穩(wěn)定的市場,但娛樂產(chǎn)品的命運難測,說不準哪一天,就會有新鮮的玩意出來。他也不太敢肯定中場休息時是否見到了王思九,全場比賽結(jié)束時,餐廳里看不到王思九的身影。到這天晚上吃飯,維維安說,王思九打來了一個電話,邀請一家人去露營。猴哥聽說要露營,就問什么時候出發(fā),飯后跑到儲藏間里,翻出來一根魚竿和一頂帳篷。安迪說,這都是夏天的裝備了,用不上,那個營地據(jù)說能看見銀河。猴哥又翻出來一架天文望遠鏡和一個蔡斯雙筒望遠鏡,那個“星特朗”望遠鏡曾經(jīng)支在后院,猴哥用它看星星,后來安迪用它看月亮,月球上荒涼孤寂的環(huán)形山近在眼前。那臺雙筒望遠鏡,是喜鵲在院子里筑巢時買的,父子兩人去植物園后山去野鴨湖看過幾次鳥。
過了兩天,維維安打電話問王思九什么時候能去露營,王思九說,快了快了,營地正在改造,做最后的調(diào)試,馬上就能安排。維維安心說這家伙還是不靠譜。按照原計劃,一家人圣誕假期去了一趟馬爾代夫,過完新年回家。到一月中旬,一雙兒女完成了期末考試,維維安接到王思九的電話,他說,一切安排就緒,歡迎來我們的星空營地。
一家人在星期六早上出發(fā),安迪駕駛一輛SUV開赴延慶山的營地。他有一種不安全感,總想著一家人去荒郊野外,會被昔日情敵暗算。他知道這念頭很荒唐,可還是從儲藏間里找出一把德國產(chǎn)的野外斧頭放到車里。他們開車一小時進入山區(qū),又在山路上開了一個小時,見到星空營地的指示牌。沿指示牌駛?cè)肓珠g土路,路上堆積著枯枝敗葉,路盡頭是一道鐵門,門口有對講機,通話之后,鐵門打開,又是一段土路。車到了營地的停車場,一家人下車,面前是大客廳,外立面是一排原木,門口有幾堆劈柴,猴哥喊著說:“哈,這里有壁爐!”安迪卻注意到劈柴堆前有一個圓木墩子,上面有一把巨大的斧頭,木頭柄,鐵斧頭,看上去粗笨,比他那把精鋼鍛造的斧頭難看,卻重得多。
停車場上已經(jīng)有兩輛車,大客廳里已經(jīng)有兩家人,王思九給他們相互介紹了一番。維維安裹著羽絨服坐在壁爐前,說這里真冷啊,比城里要低十度。王思九說,房間里有暖氣,肯定暖和,外邊還有一個桑拿房,足足有八十度。猴哥在一邊聽見了,喊著要去蒸桑拿,維維安說小孩子蒸什么桑拿。
王思九說,試試吧,那個桑拿房是我從芬蘭運回來的。在大客廳里喝了熱茶,三家人拿了鑰匙,找到各自的木屋,安迪帶兒子住一間,維維安帶女兒住一間,屋里有暖氣,有獨立的衛(wèi)生間,衛(wèi)生間里的毛巾架帶著電暖,浴巾摸上去熱乎乎的,床上的羽絨被潔白柔軟。從小窗戶望出去,不遠處是一片冰湖,湖邊有一棟孤零零的木屋,有煙囪,煙囪里往外冒著白煙。安迪說,那里就是桑拿房,猴哥聽了,又說要去蒸桑拿。
安迪帶著兒子到桑拿房,推開門,入口處是一排木頭格子,散發(fā)著松木的香氣,有兩個木頭墩子。安迪和猴哥坐下來,脫了衣服,把衣服塞到格子里,拿了兩條浴巾,推開玻璃門,進入浴室。浴室里還不夠熱,安迪往石頭上澆了兩瓢水,猴哥又接著澆了好幾瓢,父子兩個坐下,沒兩分鐘,猴哥又跳下來澆了兩瓢水,安迪說,夠了夠了。五分鐘后,兩個人開始冒汗,細細的汗珠從頭上從胸膛滲出來。安迪問兒子,受得了嗎?猴哥回答,沒問題。
另一家的男主人也來到了桑拿房,脫衣服,進來澆水,坐下蒸。而后王思九進來,隔著玻璃門問:“怎么樣?熱乎吧?”安迪用浴巾遮住下體,高聲回答:“真不錯!”王思九沒有脫衣服進來的意思,他在木頭墩子上坐下,“越冷的地方越喜歡蒸桑拿,我在芬蘭,在俄羅斯,發(fā)現(xiàn)那里的宿營地都有桑拿房,蒸透了就不怕冷了,那幫老毛子蒸透了之后直接冬泳,太刺激了。待會兒你們蒸透了,光著屁股出去跑一圈,身子里往外冒火?!卑驳喜恢廊绾位貞?yīng),王思九跟猴哥說:“小子,行不行啊,再加點兒水!你這小身板太瘦了,回頭多吃點兒肉,咱們晚上烤全羊!”猴哥答應(yīng)著:“好!”王思九站起來,“你們爺兒兩個蒸著,我去準備午飯,午飯咱們簡單點兒,就吃披薩餅,行吧?”
父子兩個在桑拿房里蒸了半個小時,猴哥受不了,安迪說:“你先出去涼快一下?!焙锔绻〗沓隽嗽∈遥谀绢^墩子上,穿上內(nèi)褲,穿上鞋,推門跑了出去。安迪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兒子要干嗎,他裹著浴巾出來,推開門,見猴哥光著身子跑出去很遠,安迪大叫,嘿,你干嗎去,快回來。猴哥置若罔聞,一邊跑一邊啊啊亂叫著。安迪要追出去,跑了兩步想起來自己只裹著一條浴巾,連忙回來穿衣服穿鞋。猴哥已經(jīng)跑到了冰湖上面,叫聲在山谷里傳開。維維安從小木屋的窗口望去,看見赤裸的兒子跑在冰面上,然后安迪追出來,羽絨服沒系好,左右搖擺著,他跑了沒幾步就停下來,猴哥多年打網(wǎng)球跳街舞像裝了彈簧一樣的身體在冰湖上快速畫了一個圓圈,跑回到爸爸身邊,笑著問安迪:“你怎么也跑出來了?”安迪問:“你怎么光著屁股就出來了?”猴哥說:“你不是讓我出來涼快涼快嗎?特別舒服,王叔叔說得對,從里往外冒火,你也涼快涼快吧!”說著他作勢要脫爸爸的衣服,安迪把羽絨服脫下來,套在兒子身上,“你趕緊回去再蒸一下,別凍著?!焙锔缬麙昝?,“不冷,我真的不冷?!卑驳习岩路浪腊丛趦鹤由砩?,拉著他回桑拿房。
大客廳左手邊是廚房,廚房外搭了一個披薩窯,爐火燒旺,王思九拿著鏟子往里送披薩,抬頭見維維安拉著女兒,站在灶邊。維維安端詳披薩窯上覆蓋的石頭,說:“你這手藝不錯啊?!蓖跛季判Γ骸拔也皇窍矚g吃面食嗎,所以天天給自己烙餅吃,我這窯可好使了,能做各種各樣的大餅?!本S維安說:“那你也會烤面包了?”王思九說:“烤面包還是得用烤箱,你到廚房里看看,我那個烤箱不錯?!本S維安帶著女兒進廚房,見里面的櫥柜和臺面皆為不銹鋼打造,操作臺上有和面機、面條機和秤,擱板上有各種食材。她聽見外面猴哥的聲音,聽到王思九對猴哥說,去,拿點兒劈柴。維維安走出廚房,看見猴哥在劈柴堆那里舉起了斧頭,她知道兒子學(xué)過幾節(jié)野外生存的課,但不確定兒子是否能玩轉(zhuǎn)斧頭。她不想表現(xiàn)出過分的焦慮,跟王思九有一搭沒一搭說著閑話,不一會兒,猴哥抱著幾塊劈柴回來,放到披薩窯中。
披薩接二連三出爐,客人們聚到餐桌前,桌上有多種奶酪及肉食和水果,還有幾瓶馬爾貝克紅酒。王思九招呼客人吃喝,說這里春天桃花盛開,到夏天往山上有一條徒步線路,能找到一大片草甸,那是露營的旺季,天天都有游客來。秋天這里有一股蕭瑟之美,可從十一月底開始,露營地就要歇業(yè),整整四個月沒生意。每年都有很多營地倒閉,就是因為冬天沒什么好玩的。其實冬天最適合觀星。維維安聽了這話,看外面灰蒙蒙的天,不知道晚上能看到什么。另一家人帶著一個年齡和猴哥相仿的男孩,媽媽正坐在維維安對面,問維維安:“您的孩子也跟王老師學(xué)星空攝影嗎?”維維安愣了一下才明白“王老師”就是王思九,支吾著說,沒有,問那位媽媽,您的孩子學(xué)星空攝影嗎?那位媽媽就打開話匣子,說兒子從小學(xué)四年級開始拍攝星空,置辦了十多萬的照相機赤道儀和天文望遠鏡,跟著王思九去過內(nèi)蒙和新疆,到小學(xué)六年級,拍的照片拿了全國一等獎,于是進了一所重點中學(xué)。她掏出手機,找出兒子拍的照片,遞給維維安,那上面有彎曲的銀河及遙遠的星系。
外面車響,一輛五菱宏光叮叮當(dāng)當(dāng)開到了停車場,車上下來一對夫婦,那婦人進廚房收拾,那漢子在外面抽了一支煙,打開小面包車的后門,從里面牽下來一只羊。那只羊瘦小,看上去也就是七八十斤,身上的毛顫動著。猴哥把手中的餐具扔下,“哈哈,這就是晚上我們要吃的羊啊,我來殺它,我來烤它?!卑驳舷霐r住他,猴哥已經(jīng)躥到門外,王思九跟出去,沖那漢子喊:“把羊拉遠一點兒。”那漢子讓猴哥牽著羊,去廚房里拿了一把尖刀,兩人向遠處走去。王思九回到餐桌前坐下:“男孩子應(yīng)該見識見識?!卑驳蠁枺骸澳銡⑦^羊嗎?”王思九點上一支煙:“我還真沒殺過?!彼芽蛷d里的音樂聲音調(diào)大,但維維安總感覺自己聽到羊的哀鳴。
維維安富足的生活中有一層隱憂,她害怕舅舅的精神分裂是家族遺傳。舅舅壯年受了刺激,住了兩年醫(yī)院,又吃了幾年藥,才把病情控制住。有一段時間,維維安經(jīng)常陪舅舅看演出,有話劇有戲曲有音樂會,每每看得激動,舅舅就站起來,引得周圍觀眾紛紛抱怨,維維安總是拉著舅舅的衣袖或者挽住他的胳膊,把他拉回到座位上。維維安想,這不是病,這是輕微的情緒失控,舅舅的病已經(jīng)好了。有一次他們?nèi)タ磁喔漠嬚?,舅舅情緒失控,在展廳嗚嗚地哭起來。維維安想,這不是病,這是正常的反應(yīng),舅舅的感受力比那些麻木的人要好得多。然而她心底的那一層憂慮始終未曾消失,維維安沒有見過自己的姥爺,她總?cè)滩蛔?,也許姥爺當(dāng)年也有什么毛病。精神分裂癥患者的后代會有十分之一的發(fā)病概率,她在年輕時擔(dān)心自己的精神狀態(tài),有了兒子后擔(dān)心兒子的狀態(tài)。遇到慈善捐款,特別是為病兒募捐,她總慷慨解囊,像買贖罪券一樣換取家人的平安。兒子進入青春期,她的擔(dān)憂就更重了。她曾把這些擔(dān)憂說給安迪聽,安迪勸慰,兒子很正常,只是有點兒“中二病”,這實在是太正常不過了。維維安不想讓兒子接觸太刺激的東西,可到了這個營地,兒子先是裸奔,又跑去見證殺羊的血腥場面。她有點兒心緒不寧,安迪輕輕握住她的手。也不知過了多久,廚房里傳來一陣陣響動,猴哥回來宣布,羊殺完了,肉腌上了。
客廳里有一張臺球桌,臺面上的毛氈已經(jīng)磨平,那兩家人打了幾局,就去洗桑拿了,安迪拿著臺球桿跟兒子開了一局。維維安和王思九在餐桌上喝熱巧克力,小女兒在邊上,拿著一罐巧克力和一罐牛奶,往自己的杯子里一點點倒,倒一下就嘗一口,咂摸著牛奶和巧克力不同比例的滋味。婦人收拾餐盤,到廚房里清洗,那漢子在外面的空地上準備篝火。維維安說,這是一個管家,一個女傭,那你是地主?王思九笑,有一塊地,這是多美的事。維維安問王思九什么時候開始拍星空的,王思九說,有十年了,對著星空拍照,能忘掉塵世中那些骯臟事。兩人閑聊這十來年的諸多變化,王思九沒來由地嘆氣:“唉,老了?!本S維安說:“四五十歲是男人的好時光?!彼氏潞芏嘣挍]有說,她感覺自己馬上就要絕經(jīng)了,大把的時間浪費在孩子身上,這沒什么不好,但實在是浪費得太多了。
午后的太陽在空中像一枚白色的錢幣,維維安指給女兒看,“看,像不像一個洞口?我們就在一個巨大的山洞里,那里就是洞口。”太陽向西落去,微微發(fā)紅,管家生起篝火,猴哥問:“是在這個火上烤羊肉嗎?”王思九答:“在披薩窯里烤,慢烤兩個小時?!碧栂律剑炜兆兂缮钏{色,還有些許紫色,終于變成一片黑,一家人圍坐在篝火邊,猴哥嗅嗅鼻子說:“好像聞到了肉的香味。”安迪胸前烤得熱乎乎,但后背還是冰涼,他問王思九:“我們還是在屋里吃吧?”王思九說:“是啊,肯定在屋里吃,外面太冷了?!斌艋疣枧咀黜?,猴哥抽出一根樹枝揮舞,火焰畫出一個圓圈。
羊的尸首擺在大托盤上,放到餐桌中央,肉呈金黃,肥膩處還慢慢滲出油脂。王思九手拿一把短刀切割羊肉,開了一瓶茅臺,讓大家喝點兒烈酒驅(qū)除夜晚的寒氣。那女傭做了一鍋白菜豆腐湯,烤了一大盤土豆,維維安就多吃素食。一大盤肉被風(fēng)卷殘云地吃光,客人們舉著酒杯問王思九,“你不是說能看見銀河嗎?”王思九笑而不答。夜空中忽然有煙花綻放,“嘭”的一聲,五個圓圈在空中擴展著。猴哥又是第一個跑出去看煙花,維維安從窗戶望出去,少年站在篝火邊,天上有五彩的煙火,那畫面讓她微微激動。少年呆立在外面,久久不動。煙花不斷開放,客人們紛紛走出去。煙花持續(xù)了將近十分鐘,天空一片黑,不再有煙花升起,陡然卻見群星閃爍。安迪拉著維維安走出去,看見漫天的星星,安迪不由得驚嘆了一聲。他很快找到了獵戶座幾顆明亮的星,然后找到了南河三北河二和五車三,猴哥走過來大喊:“我們應(yīng)該把望遠鏡帶來!”安迪說:“我們帶了雙筒望遠鏡?!焙锔绮粷M,“那是看鳥的,我是說咱們應(yīng)該把星特朗帶來!”安迪去車里拿望遠鏡,他再次望向天空時,看到了銀河,橫跨整個天空,有微微的藍色和輕微的紫色,于是他醒悟過來,他看到的不過是幻象。他從望遠鏡中觀察,大聲發(fā)問:“嘿,你這天上的是不是無人機啊?”猴哥搶過望遠鏡往天上看,王思九臉上有滿足的笑,“找找看,能看見雙子座嗎?”
安迪帶兒子出游,曾在內(nèi)蒙的庫布齊沙漠附近看到過一次銀河,憑借他的經(jīng)驗,他知道在北京的郊區(qū)不可能看到如此清晰的銀河,用照相機和赤道儀能拍攝出銀河,但肉眼看不見。他感到驚奇的是這銀河的影像是怎么投射到天上去的。最早的天文館就是蔡司光學(xué)研究出來的,他們用復(fù)雜的投影技術(shù)將星空投射到穹頂銀幕上,讓一代代人坐在劇場里認識星空。安迪認定,天上一定有一個巨大的幕布,只是他無法想象這套系統(tǒng)是怎么安裝的。王思九悠悠地念叨著:“康德怎么說來著,有兩樣?xùn)|西,對其思考越是深沉和持久,它們在我們心中喚起的驚奇和敬畏就越是日新月異,不斷增長,那就是頭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律。說得太他媽好了,越是經(jīng)常持久地對之凝神思考,我們的內(nèi)心就充滿常新的驚奇和敬畏。”康德的這句名言宛如咒語,安迪聽了之后,抬頭看天,他辨明金牛座昴星團的大致方位,再去看銀暈中的球狀星團。維維安問:“你怎么把星星放到天上去的?”王思九不作正面回答:“我跟你說,對著星空拍照沒啥意思,長時間曝光,再堆棧,這都是一張照片。直接看到的星空才厲害呢。”他轉(zhuǎn)向安迪發(fā)問:“怎么樣???我這個電影拍得如何?”安迪不知如何回答。王思九繼續(xù)說:“你想知道怎么弄上去的嗎?花一萬塊錢再找我談一次吧。”他笑起來。
此時猴哥把望遠鏡扔掉,沖著安迪喊:“我看到了武仙座,可看不清里面的恒星。”王思九說:“你等會兒,我讓你看點兒更好看的?!彼D(zhuǎn)身進屋。維維安撿起望遠鏡,向猴哥解釋:“你記得小時候,我們買過一個投影儀嗎?日本產(chǎn)的,放在你屋里,能把星空投在天花板上,還能把八大行星投在天花板上?,F(xiàn)在你看到的也是一種投影?!焙锔绮徽f話,維維安又問妹妹:“你看到銀河了嗎?”妹妹指了指天空:“看到了,不就在那兒嗎?”維維安笑:“你怎么沒啥反應(yīng)呢?”妹妹說:“我覺得那是假的?!本S維安沖著猴哥重復(fù)了一遍:“你看,妹妹說那是假的?!焙锔邕€是不說話。另外兩家人議論著,天上的銀河是不是幻覺,大家是不是喝多了,烤羊肉是不是有什么化學(xué)物質(zhì),能讓人看見平常看不見的東西。安迪不說話,呆立在篝火邊上。
王思九捧著一個盒子出來,盒子里擺著幾副眼鏡,猴哥搶先戴上一副,維維安給女兒戴上一副。女兒戴上之后很快喊道,喔,是萬花筒。維維安凝視天空,不知道孩子們從眼鏡中看到了什么,她對妹妹說,讓我看看好不好。她走到安迪身邊,伸手觸碰他,安迪哆嗦了一下,回過頭來,臉上有一絲怪異的笑容。維維安將女兒那副眼鏡遞過來:“你也看看吧?!卑驳洗魃涎坨R,視野模糊了一下,在漫天星星中出現(xiàn)了一個紅色的半圓,而后又看到三個紅色的小圓圈。憑借自己那點兒天文知識,安迪認定三個紅色的小圓圈是三葉草星云,紅色的半圓卻像一個問號盤旋著,繼而它們消失了,視野中出現(xiàn)了一個旋轉(zhuǎn)的風(fēng)車狀的星云。持續(xù)半分鐘后,風(fēng)車狀星云消失,群星向他涌來,視野中星星的數(shù)量越來越少,距離越來越近,他趔趄了一下,提醒自己,這只是一個拉近的鏡頭。然而當(dāng)一個車輪狀的星系呈現(xiàn)在眼前時,他還是驚訝得張大了嘴巴。
周圍的人不斷發(fā)出驚嘆,猴哥卻一直默不作聲,他看到了昴星團發(fā)出強烈的光,以至于感覺自己身處白晝。他看到了馬頭星云玫瑰星云蟹狀星云和卡林星云,感覺自己進入了宇宙深處。女兒拉了拉安迪的手,說:“爸爸,讓我再看看天上的萬花筒?!卑驳舷袷菦]聽見。維維安從他臉上摘下眼鏡,給女兒戴上,王思九在一旁向大家解釋:“這是把深空攝影弄到了VR眼鏡上了。”維維安始終沒戴眼鏡,她盯著兒子,猴哥僵硬地站在篝火邊,仰著頭,紋絲不動。天空上依然有銀河,安迪依然仰著頭,張著嘴,像是完全驚呆了。維維安過去推了一下安迪,安迪不動,他眼中的幻象沒有消失,似乎還有紅色的星云在旋轉(zhuǎn)。維維安更用力地推他,安迪哆嗦了一下,愣愣地說,我去上廁所。他回到大客廳,去衛(wèi)生間撒尿,洗手洗臉,再出門看天?;秀敝g,他好像回到了十八年前那個簡陋的宿營地,回到了第一次見到維維安的夜晚。那一晚他從房間里走出來,看到夜空下的維維安,他走過去,看著她臉上的光芒,頭上有一道銀河。他走上前,維維安左手拉著女兒,右手拉著兒子,說這是你的孩子。安迪有些迷惑,不知道這是從哪里出來的孩子,時空好像突然扭曲了一下。維維安臉上的雀斑星星點點,還是年輕時的模樣。
維維安走到兒子身邊說,你看到什么了?猴哥沒回答,維維安說,給我看看好不好?猴哥沒有發(fā)出一點兒聲音。維維安站到兒子面前,伸手擋住他的眼鏡,瞬間意識到兒子不是通過眼鏡向外看,遮擋的雙手并無用處,于是她雙手捧住兒子的臉,像以往很多次那樣捧住兒子的臉,輕輕地把眼鏡摘下來。猴哥的眼中充盈著淚水,他張開嘴,發(fā)出一聲低沉的嘶吼,啊——而后不停地喘氣,啊啊——他的眼淚流出來,一邊喊一邊哭。維維安把兒子攬在懷中,想讓兒子把頭靠在她肩膀上,可兒子不肯低頭,依然看著維維安身后的天空。安迪撫摸兒子的后背,輕聲說,這是假的,這是假的。王思九感覺出異樣,走過來問,怎么了?維維安有些惱怒地說,你快去把你的銀河關(guān)掉吧。王思九說,這是真的銀河,我怎么能把它關(guān)掉呢?維維安攬住兒子的肩膀:“這是一個穹頂天幕,我們只要開到銀幕外面,就看不到這些星星了。我們開車去看看它的邊界,好不好?”她拍打兒子的肩膀,牽著兒子和女兒,走向呆立在客廳門口的安迪。
維維安拍打安迪的臉,“你醒醒?!卑驳蠌堥_嘴笑。維維安從他兜里掏出車鑰匙,拉著兒子和女兒走向停車場,王思九跟在后面問:“你們干嗎去呀?”維維安不回答,摘下女兒的眼鏡扔給王思九。她讓兩個孩子上車,發(fā)動汽車,開到大客廳門口。她推著安迪上車,安迪身體僵硬,像中了魔一樣,屁股坐到了副駕駛座位上,雙腳還在外面,維維安把他的雙腳搬進車里,關(guān)門。王思九還在邊上,頗為歉疚地說:“這事兒鬧的,我把它關(guān)上就行了。我們不看了?!?/p>
維維安開車沿著土路駛?cè)?,妹妹摟著哥哥坐在后面,副駕駛座位上的安迪依然側(cè)頭看著外面的天。
五分鐘后,開到了入口處的鐵門前面,維維安停下車,倒車,猶豫著是接通對講機還是直接撞開,鐵門卻吱呀呀地打開了。維維安放下車窗,把那一副從兒子頭上取下的眼鏡放到對講機前。車開出露營地的大門,天上的銀河橫跨整個山谷。維維安駛過林間土路,開到柏油馬路上,天上的銀河還是能看到。在山路上開了十分鐘,經(jīng)曲曲折折的盤山路上山再下山,維維安在寬闊處停下來,想讓兒子看一看外面的天,天上只有零散的幾顆星和一枚新月。猴哥在后座上睡著了,呼吸平穩(wěn)地靠在妹妹的肩膀上。維維安對安迪說,你醒醒。安迪回頭看一眼兒子,對維維安說,睡一覺就好了。他把座椅向后調(diào)了調(diào),通過天窗打量夜空,似乎是在尋找穹頂天幕與真正的天空之間的縫隙。這樣看了五分鐘,維維安輕聲說,回家吧。維維安駕車繼續(xù)向前,轉(zhuǎn)過一座山,看見遠處的燈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