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慶華
父親病逝后,一個懸念,猶如頑固的浮幻,累累潛入我的精神世界,追究我的良知,拷問我的靈魂……
耄耋之年的父親,發(fā)病就呈現(xiàn)半身不遂,手臂僵硬,癡傻苶呆的癥狀。尤其讓家人跟著揪心的是,父親從此喪失了說話功能。
醫(yī)院給父親定性為腦出血,建議住院治療。那時,合作醫(yī)療等優(yōu)惠政策還沒實行。住院治療需要高昂的費用。這個棘手的問題,一時困住了我。因為,姐妹兄弟都是土里刨食的農(nóng)民,生活不太富裕,所需費用大都得我這個鎮(zhèn)政府干部來擔當。我自己那點兒工資,孩子上學、贍養(yǎng)父母、人情往來、生活日用……也是捉襟見肘。場面上雖然混得人模狗樣,看著風光,實際卻是兩袖清風。所以,我不得不顧忌自己經(jīng)濟尷尬的現(xiàn)實,不能不考慮自己家庭和諧的問題。因此,我只能選擇既省錢又不耽誤父親康復的兩全之策。這樣的決策,需要請個明白人來幫著一錘定音。
明白人是本市康復醫(yī)院的院長。他是大連醫(yī)科大學博士,心腦血管疾病的專家。重要的是,他和我是莫逆之交。他看過片子和診斷報告后問我:老爺子今年高壽?我說:八十三歲。他仿佛用宣判的口吻說:七十三歲,八十四歲……要是信我話,趁早回家治。姐姐擔憂地說:家里條件不如醫(yī)院好。院長說:老爺子這病,去根兒不可能,只能用藥維持。住院治療是輸液吃藥?;氐郊依?,還是輸液吃藥。這么大歲數(shù)了,在家里調養(yǎng),照顧起來更方便。
院長是遠近聞名的醫(yī)療界權威,他的話,統(tǒng)一了家人的意見。下一步,便是由我來負總責地執(zhí)行落實。
晚年的父母,在城北農(nóng)村的哥嫂家居住。父親回家以后,我請來了村衛(wèi)生所的劉大夫,把父親在家治療的事宜完全托付給她。她笑盈盈地說:你在鎮(zhèn)里是個大忙人,你爸的事兒交給我,你盡管放心。劉大夫說到做到,從此以后,她天天按時到哥嫂家里來,遵照院長的醫(yī)囑給爸爸輸液吃藥。當然,我慷慨給出的工錢,也起到了舉足輕重的作用。
隔三差五,我會請院長到家里來為父親做醫(yī)治檢查,以便及時掌握父親的病情變化。做到了這些,母親和姐妹兄弟,精神上便得到了慰藉。左鄰右舍們說:你家這治療條件,不比住院治療差。當時,自己也覺得,這樣的治療條件,已經(jīng)是非普通人家能比。
一個月以后,父親的病情略有好轉,只是說話的功能沒有一丁點兒的改善。他要說的話,只能用手勢來表達??杀氖?,我們破譯不了他手勢的含義,搞不清他到底要對我們說什么。一天,我坐在他的身旁,再一次問他:爸,您的這個手勢,是什么意思啊?他呆癡癡地盯住我,掙扎著抬起僵硬的左手,沖著屋門口,拼著力氣,使勁兒地揮動。我急切地問:您是想坐輪椅出去走走嗎?他鼻涕眼淚直流,唉聲嘆氣,沮喪無奈地搖頭。我找來紙和筆遞給他,讓他把要說的話寫在紙上。他先是激動地抓住了筆,顫顫巍巍地想在紙上寫字。紙被他戳得全是窟窿眼兒,卻一個字也沒寫出來。我悲哀:父親連寫字的功能也喪失了。
父親為自己寫不出字來而激惱。他嘴角流著哈喇子,眼里噴射出焦躁的怒火。見我們瞅著他發(fā)愣,他情緒失控,像個孩子似的一會兒笑,一會兒哭,笑聲像哭,哭聲像笑。他一邊甩手向門口揮動,一邊撕扯著衣服,恨不能把憋在心里的話用手掏出來給我們看。他眼睛深陷,用祈求的眼神看著我們,漸漸的,漸漸的,他哭笑的聲音減弱,手臂無力,頭一歪,栽倒在我的懷里。
瞅著父親被痛苦折磨的樣子,我額蹙心痛,百感交集。我恨這世上沒有懸壺濟世的神醫(yī),能讓父親起死回生。我恨自己瞻前顧后,不能舍棄一切,帶父親到大城市大醫(yī)院去給他治病。
半年以后,父親安詳?shù)仉x開了這個世界,享年八十四歲。
父親走后,我曾無數(shù)次地揣摩他那個手勢的內(nèi)涵,嘗試用自己的思維,去觸摸父親在天堂里的靈魂。直到有一天,我自己有病去醫(yī)院,看見醫(yī)院里人山人海,人頭攢動,場面壯觀。這情景,促使我心里倏地竄出來一個念頭:啊——醫(yī)院——父親留給我的那個懸念,是不是要告訴我,他要去醫(yī)院住院治療!
今天的醫(yī)院,為什么人滿為患?無數(shù)的患者,為什么最終都病逝于醫(yī)院?就是因為,他們把延續(xù)生命的最后希望,都托付給了醫(yī)院。父親的心愿,何嘗不是如此啊?父親一定認為,只要住進醫(yī)院,他的康復就大有希望,他的生命就有踏實的保障。所以,他那個朝門口揮動的手勢,是他迫切希望住院治療的傾情坦露,是他希望生命延續(xù)的吶喊,是他老人家對兒女們最后的托付!他的咿呀哭叫,癡傻呆笑,是他憋悶委屈的控訴,也是他絕望的最后呼救!
可悲可嘆的是,我們姊妹兄弟幾人,竟沒能及時地破譯他手勢的密碼,沒能在他離開這個世界之前,把他送去醫(yī)院。如果把他送去醫(yī)院住院治療,即使他的生命不能延長,那么,我們也算盡到了孝心和責任,父親也會體諒我們。
破譯了父親留下的懸念,我內(nèi)心翻滾出無限的懊悔、愧疚、自責!震撼心靈的是強烈的遺憾。這份遲到的遺憾,蕩滌著我的良知,洗刷著我的靈魂,讓我覺得,在挽救父親生命的過程中,我沒有做到一個兒子應該盡到的責任! 我沒敢舍棄自己的一切,沒拋開所有的私心雜念,沒有借錢負債也要給父親積極治療的勇氣。而父親呢,他可能帶著無聲的憋屈和憤懣,帶著沒去成醫(yī)院的遺憾撒手人寰……想到這些,我鼻腔發(fā)酸,眼窩滾燙,追悔的淚水奪眶而出。我仰望長空,沖著天堂里的父親在內(nèi)心大喊——父親,我對不起您啊!
愛默生說:有一點遺憾的人生,才是有味道的人生。對父親的遺憾,讓我嘗到了被良知譴責和歲月磋磨的苦澀味道。我感嘆:人世間,有些懊悔和遺憾,是可以用后來來做彌補的。而我對父親的遺憾,是沾滿罪愆的遺憾,是不可饒恕的遺憾。更為遺憾的是,我的這份遺憾,無法補償,不可挽回。永逝的時光,不給我贖罪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