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鴨一頭扎進水底,隨之整個河岸的春天也被藏進深處,等它們——浮上來,耳邊已是藍盈盈的蛙鳴。
場院上一只老麻雀的影子,被陽光細細地描畫出來,分明是一塊濃縮的丘陵地。
老絲瓜用整個夏天的力氣,爬到了楊樹的頂端,它鏤空的腹內(nèi)住著一窩野蜂。
豆葉間漏下來的秋風(fēng),再也馱不動,一只忘記飛翔的紅蜻蜓。
松崗河岸北返青的小徑,一只野兔躥出剝落的枯草,皮毛上春風(fēng)浩蕩。
秋風(fēng)打落了毛栗,噼噼啪啪掉進河里,泛起的蟲眼看上去多么美。
牛嚼夜草的聲音輕輕的,父親推窗放出紙煙氣,窗角的那窩雀安然入夢。
斑斕竹影里有麻雀輕跳,是兩只麻雀,剛才還打架呢,現(xiàn)在已是戀人般親昵。
喜鵲在剛泛青的楊樹尖蹦跳,濕漉漉的青皮細爪下,初春的味道格外好聞。
連日春陰,唯有母親后園的韭菜鮮亮,經(jīng)得起我長久凝視。
狗尾草上的老螞蚱,被一陣風(fēng)壓低了,它飛起來時,彈出一輪黃月亮。
從鄰村喝酒回來的夜晚,那樣的月光和狗叫聲,許多年沒遇見了。
大風(fēng)刮得猛,一雙逆風(fēng)飛舞的小彩蝶,透著一股倔犟的天真。
秋風(fēng)干凈,鳥聲晶瑩,我家的柿子園。
水蜘蛛快活地穿過水面,那邊的青葦上,兩只紅蜻蜓在安靜地交換體內(nèi)蜜汁。
我小時候放過的獨角牯牛,仍在我的夢里吃草,在松崗河里吐出好看的水泡。
覓食的野兔突然停下:偷看正在芝麻田小憩的中年農(nóng)婦。
扁豆架下,蟋蟀聲中,許久許久沒看過這么糯的月亮了。
有時夜半醒來,窗下大路上有夜車咣當駛過,不覺牽出了心中的悵惘與遠意。
靜靜地走過黃昏,靜靜地走過清晨,靜靜地走過那些明亮或暗淡的一個個日子。
望著月亮在云朵里翻騰,我想起二十年前的春夜,去鄰村向朋友討酒喝的往事。
蟲聲描濃了夜色,小院拐角的絲瓜花叢,戀愛的貓鬧出一場清香的動靜。
后院南瓜葉上的黃昏,蟲聲鋪得那么厚,我站在蟲聲里發(fā)了一會兒呆。
風(fēng)起的時候,一河月光水草般長出來,真想割一籃帶回家,喂我的九只小鵝。
小獸肩胛上的秋草籽,夜色中閃著微光。月光白嘩嘩流淌。
兩只乳鴨搖搖擺擺走路,身后跟著一場嘎嘎的陣雨。黃昏趔趄而來。
黎明清涼的光線中,一對壁虎悄然分開身子,寂靜中各自散去。
去秋的稻草垛下,母雞丟下的一窩蛋,在一個早晨變成一群嘰喳的小雞,歡喜地跑進場院。
三年前的那個月夜,偷偷跑進我屋里的母刺猬,今夜又帶回一只幼崽。
被閃電叫醒,兩只戀愛的貓迅速分開身子,窗檐的雨聲攪濃了夜色。
昨天還能飛越一條小河的老螞蚱,今天鼓足了勁,也只能歇在河心的葦稈上。立秋了。
狗叫聲忽緊忽慢,月色清朗之夜,往事打心上路過,靜靜的、輕輕的。
狗叫聲驟然在窗玻璃上轟響,想來有野物或路人經(jīng)過,門前竹籬的枯扁豆葉悄悄結(jié)霜了。
去秋在南河沿提一個花布袋,摘野枸杞的白須老人,今年許久沒看見他了。
雨水在鐵絲繩上閃爍,兩只紅蜻蜓一前一后落在上面,陽光恰好掙脫了一團雨云。
白露過后,老螞蚱有了恍惚的眼眸,翅膀的孔眼漏出漸涼的秋風(fēng)。
半夜有柿子落在窗臺,“啪”的一聲悄響,枕邊滾動一枚紅月亮。
夜半醒來,吃驚地望著黑暗中的物事,恍如隔世之感。
河水浮出母牛溫良的老臉,它遲緩地噴出一口鼻息,而后將一條河咕嚕嚕咽進肚子。
南瓜葉泛起渾圓的雨聲,老蟾蜍豎起耳朵傾聽,一臉閑適模樣。
瓦檐口落著七只谷雀,每一只翅上馱一點雪,黃昏中暗了下來。
她與我吵嘴后,抽泣著側(cè)身睡去,我從她微顫的肩頭,看見了這么好的月光。
張道發(fā),生于1970年,鄉(xiāng)村教師。參加第3屆、第10屆全國散文詩筆會,有作品入選《中國年度散文詩》《中國散文詩一百年大系》等,曾獲第4屆中國散文詩天馬獎。著有散文詩集《風(fēng)吹哪頁讀哪頁》《東崗村筆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