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資治通鑒》載“文翙剛愎,契丹饑不加賑給”被諸多學者認為是引發(fā)營州之亂的直接原因之一,然《通典》《舊唐書》《冊府元龜》《新唐書》均不見相關(guān)記載?!顿Y治通鑒》對營州之亂中西硤石一役的具體經(jīng)過之記載僅與唐初史料筆記《朝野僉載》所記高度重合,司馬光《資治通鑒考異》指出其在書寫營州之亂其他史事參考《朝野僉載》,由此幾乎可以推定《資治通鑒》中對西硤石一役的記載脫胎于《朝野僉載》?!捌醯ゐ嚒蹦怂抉R光經(jīng)過考訂后對李盡忠起兵前生存境況的描繪,其依據(jù)應為《朝野僉載》契丹獄卒所言“吾輩家屬,饑寒不能自存”“吾養(yǎng)汝則無食”。而所謂營州都督趙文翙 “不加賑給”,則應為司馬光結(jié)合前書所載趙文翙“侵侮其下”與契丹陷入饑荒之背景所做出的合理推斷。但獄卒自陳動機并不單純,因而將根本動搖“契丹饑不加賑給”的可靠性。過往學界內(nèi)以《資治通鑒》為藍本略述營州之亂始末并對趙文翙不施救災之方加以批評的做法需要得到進一步重估。
【關(guān)鍵詞】營州之亂;李盡忠;孫萬榮;趙文翙;《資治通鑒》;《朝野僉載》
【中圖分類號】K24 ? ? ? 【文獻標識碼】A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3)28-0082-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28.026
“營州之亂”指武則天萬歲通天元年(696)契丹人李盡忠、孫萬榮于營州掀起的反唐叛戰(zhàn)。營州之亂打破了北方民族動態(tài)平衡格局,使唐代苦心經(jīng)營的羈縻州防線出現(xiàn)裂口。當前,學界已對引發(fā)營州之亂的原因、戰(zhàn)爭具體進程及其后續(xù)影響進行研究,并獲得一系列重要成果。在論述引發(fā)營州之亂的直接原因時,不乏學者以內(nèi)容敘述最為詳盡為由援引《資治通鑒·卷二百五》中的敘述①,認為營州都督趙文翙不對陷入饑饉中的契丹人施以援手及粗暴對待契丹酋領(lǐng)是引發(fā)事變的直接原因。然而同樣記敘營州之亂的其他史籍則與《資治通鑒》所載有所出入。本文將以此為出發(fā)點鉤沉《資治通鑒》所述營州之亂導火索之史源,并在前人研究基礎上鉤稽營州之亂動因之構(gòu)成,以期豐富學界對這一事件的認識。
一、《資治通鑒》所載與其他史料之齟齬
對于李盡忠、孫萬榮起兵攻陷營州一事,《資治通鑒》載:
夏,五月,壬子,營州契丹松漠都督李盡忠,歸誠州刺史孫萬榮舉兵反,攻陷營州,殺都督趙文翙。盡忠,萬榮之妹夫也,皆居于營州城側(cè)。文翙剛愎,契丹饑不加賑給,視酋長如奴仆,故兩人怨而反。②
由此觀之,營州都督趙文翙對契丹酋領(lǐng)的輕侮或早已在李孫二人心中埋下了仇恨的種子,而趙文翙對契丹生存危亡境況之漠視,則最終使其積蓄的怨恨噴涌而出,旋即領(lǐng)兵造反。除《通鑒》外,《通典》《舊唐書》《新唐書》《冊府元龜》與《遼史》等書均有涉及此事?,F(xiàn)按成書年份先后逐一列舉于下:
綜觀上述五處記載不難發(fā)現(xiàn),《舊唐書》《新唐書》與《遼史》均僅言趙文翙“侵侮”一事導致李盡忠等人心生怨恨,然并無對契丹部族遭逢饑荒營州都督不予賑濟的記載。值得一提的是,《遼史》與《新唐書》的敘寫結(jié)構(gòu)排布幾無差別,合理推測應為《遼史》對《新唐書》所載照單全收所致。⑧而《通典》與《冊府元龜》則均著眼于事變本身,無一字落于起兵原因之上。如此看來,司馬光筆下含有一絲無奈意味的“受饑起兵”說,應另有史料來源。
二、“契丹饑不加賑給”的推演路徑
對于契丹部族于萬歲通天元年遭遇饑荒,上述史籍確無直接記載,然于唐人張鷟所著《朝野僉載》則可見端倪。張鷟生于永徽元年(650)前后,歷經(jīng)高宗、武后、玄宗三朝,數(shù)次參加科舉皆中第,以文辭著稱于世。其所著《朝野僉載》主要記載唐代前期朝野軼聞,尤以武后朝事跡為詳,其史料價值不容忽視。⑨李盡忠占領(lǐng)營州后,以孫萬榮為大將,聲勢迅速壯大,兵鋒直指壇州。武后迅即派遣右金吾大將軍張玄遇、左鷹揚衛(wèi)將軍曹仁師、左威衛(wèi)大將軍李多祚、司農(nóng)少卿麻仁杰等部前去討伐。⑩是年八月,唐軍與叛軍戰(zhàn)于西硤石谷,唐軍大敗,主將張玄遇和麻仁杰被生擒。?《舊唐書》《冊府元龜》《新唐書》均僅止于客觀反映戰(zhàn)況,并未提及交戰(zhàn)的具體情況與唐軍此役受創(chuàng)的原因。而《朝野僉載》則詳書西硤石一戰(zhàn)之來龍去脈,現(xiàn)將原文附錄于下:
天后中,契丹李盡忠、孫萬榮之破營府也,以地牢囚漢俘數(shù)百人。聞麻仁節(jié)等諸軍欲至,乃令守囚霫等紿之曰:“家口饑寒,不能存活。求待國家兵到,吾等即降?!逼淝羧談e與一頓粥,引出安慰曰:“吾此無飲食養(yǎng)汝,又不忍殺汝,總放歸若何?”眾皆拜伏乞命,乃紿放去。至幽州,具說饑凍逗留。兵士聞之,爭欲先入。至黃獐谷,賊又令老者投官軍,送遺老牛瘦馬于道側(cè)。仁節(jié)等三軍棄步卒,將馬先爭入。賊設伏橫截,軍將被索?之,生擒節(jié)等,死者填山谷,罕有一遺。?
由此觀之,張鷟筆下西硤石一役的經(jīng)過大抵如下:李盡忠等占領(lǐng)營州后將唐俘囚禁于地牢,聽聞唐軍大軍將至后便主動示弱,讓守牢者向俘虜聲明契丹乃因“家口饑寒,不能存活”才無奈起兵反叛,待到唐軍到來便會投降,并在慰勞俘虜后將其釋放。俘虜自由后便向駐守于幽州的唐軍匯報情況,唐軍的警惕性因而大大降低。李盡忠等又令老者向官軍投降,并將消瘦的牲畜放置于路旁以進一步麻痹唐軍,唐軍完全放下戒心,紛紛涌入黃獐谷,不料遭遇契丹伏擊,最終全軍覆沒,主將被擒。命令老者投降并散置老牛瘦馬無疑是誘敵深入之舉,而“家口饑寒,不能存活”“無飲食”乃守牢者自陳,事實上與上述兩舉措共同構(gòu)成了欺瞞唐軍隱藏契丹部真實作戰(zhàn)意圖的理路。從這個角度出發(fā),契丹人彼時對儲糧狀況的自陳可能有夸大之嫌。
而《資治通鑒》對西硤石之戰(zhàn)亦有詳細描繪:
八月,丁酉,曹仁師、張玄遇、麻仁節(jié)與契丹戰(zhàn)于硤石谷,唐兵大敗。先是,契丹破營州,獲唐俘數(shù)百,囚之地牢,聞唐兵將至,使守牢霫紿之曰:“吾輩家屬,饑寒不能自存,唯俟官軍至即降耳?!奔榷醯ひ銎浞?,飼以糠粥,慰勞之曰:“吾養(yǎng)汝則無食,殺汝又不忍,今縱汝去。”遂釋之。俘至幽州,具言其狀,諸軍聞之,爭欲先入。至黃獐谷,虜又遣老弱迎降,故遺老牛瘦馬于道側(cè)。仁師等三軍棄步卒,將騎兵輕進。契丹設伏橫擊之,飛索以絺玄遇、仁節(jié),生獲之,將卒死者填山谷,鮮有脫者。?
不難發(fā)現(xiàn),《資治通鑒》所載與《朝野僉載》高度重合,多處表意基本一致,僅在句式結(jié)構(gòu)有細微差別,甚至不乏完全相同的字句。盡管司馬光在《資治通鑒考異》中并未指明此條目之史料來源,但通過仔細檢視《資治通鑒考異》,該猜想無疑可得到相應支撐。
據(jù)前人研究,《資治通鑒考異·唐紀》對《朝野僉載》的征引達33處。?在書寫營州之亂相關(guān)事跡時,司馬光即參考《朝野僉載》并擇其內(nèi)容加以利用,直言參照《朝野僉載》的記述有以下兩處:
(一)王孝杰戰(zhàn)死。神功元年(697)春,夏觀尚書王孝杰、蘇宏暉率兵與孫萬榮戰(zhàn)于硤石谷,唐軍大敗,王孝杰身死,蘇宏暉則僥幸逃脫。對于王孝杰戰(zhàn)死的詳情,《資治通鑒》載其因追擊過深被契丹軍隊逼至懸崖墜崖而死。?《考異》言:“《朝野僉載》云:‘孝傑將四十萬眾,被賊誘退,逼就懸崖,漸漸挨排,一一落澗,坑深萬丈,尸與崖平,匹馬無歸,單兵莫返。 ?張語事多過其實,今不盡取?!??說明《資治通鑒》中對王孝杰兵敗情景的記錄基于《朝野僉載》,然司馬光刪去了因描述過于具體而不免顯得失真的細節(jié)。
(二)孫萬榮兵敗。萬歲通天元年冬,李盡忠去世,孫萬榮成為叛軍統(tǒng)帥?。神功元年夏,突厥默啜發(fā)兵奪取契丹新城,孫萬榮遭楊玄基部與奚人前后夾擊,整軍潰敗。?《考異》言:“《朝野僉載》:‘突闕破萬榮新城,群賊聞之失色,眾皆潰散。 ?不云為玄基等所破?!秾嶄洝返茷樾稗伤疲辉仆回嗜⌒鲁?。要之,契丹聞新城破,眾心已離,唐與奚人擊之遂潰耳。今兩取之?!??《資治通鑒》對此事記載即為對《考異》與《則天實錄》的有機糅合。
由此可見,《朝野僉載》為司馬遷書寫營州之亂有關(guān)史事的重要參照。幾乎可以肯定的是,《資治通鑒》中唐軍被迷惑大敗于西硤石的記載即取自《朝野僉載》。值得注意的是,若此說成立,則司馬光對《朝野僉載》記載的運用與其在《考異》中標明的兩處迥然不同,其撰述完全以《朝野僉載》為基底,足可力證其對該段記述真實性的確信。換言之,司馬氏亦基本采納了契丹人對唐俘的自述,認為其反映了契丹食物匱乏的窘?jīng)r。
如此看來,可從一嶄新的文本建構(gòu)角度重新審視《資治通鑒》中“契丹饑不加賑給”一語?!捌醯ゐ嚒蹦怂抉R光經(jīng)過考訂后對李盡忠起兵前生存境況的描繪,其依據(jù)應為《朝野僉載》契丹獄卒所言“吾輩家屬,饑寒不能自存”“吾養(yǎng)汝則無食”。而所謂營州都督趙文翙 “不加賑給”,則應為司馬光結(jié)合前書所載趙文翙“侵侮其下”與契丹陷入饑荒之背景所做出的合理推斷。在司馬光看來,趙文翙對契丹“不加賑給”即為其“侵侮其下”的直接表現(xiàn)。補充這一由兩者融合而成的推論后,文本所呈現(xiàn)的李盡忠率兵侵占營州的原因更為豐富立體,無形中亦增添了契丹叛亂的客觀必然性。事實上,別處亦可管窺《資治通鑒》在史實基礎上進行符合邏輯之想象的蹤跡?,可相當程度上確證作為史家的司馬光在考訂史事之余亦有整合所見以建構(gòu)圓融敘事之自覺。然不可不注意的是,《朝野僉載》所載契丹獄卒對己方存糧現(xiàn)狀的說明受契丹叛軍高層指示,是為得知唐大軍壓境后的應變之舉,叛軍之真實目的在西硤石一役后已昭然若揭。在獄卒所言可信度存疑的前提下,司馬光對契丹起兵時“饑”狀態(tài)之描述便也失去了穩(wěn)固的支點。進而言之,《資治通鑒》中趙文翙對待契丹“不加賑給”亦將由于契丹處于饑荒之說真實性的動搖而顯得并不可靠。從該視角出發(fā),過往學界內(nèi)以《資治通鑒》為藍本略述營州之亂始末并對趙文翙不施救災之方加以批評的做法需要得到進一步重估。
注釋:
①參見王仲犖《隋唐五代史》,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544頁;李松濤《論契丹李萬忠、孫萬榮之亂》,載王小甫編《盛唐時代與東北亞政局》,上海辭書出版社2003年版,第28頁;都興智《略論契丹李盡忠之亂》,《東北史地》2008年第2期,第33頁。
②《資治通鑒·卷二百五》,中華書局1956年版,第6505頁。
③王文錦等點校:《通典·卷二百》,中華書局2016年版,第5465頁
④《舊唐書·卷一百九十九》,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5350頁。
⑤《冊府元龜·卷九百八十六》,鳳凰出版社2006年版,第11414頁。
⑥《新唐書·卷二百一十九》,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6168頁。
⑦《遼史·卷六十三》,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953頁。
⑧不少學者指出《遼史·世表》系雜糅前代諸史《契丹傳》及遼朝當時零星記載而形成的二手文獻,并無獨立原始史料來源。參見苗潤博《元修〈遼史〉契丹早期史觀解構(gòu)》,《中山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2年第4期,第113頁。
⑨《新唐書·藝文志》將《朝野僉載》列入乙部史錄雜傳記類,對其史料筆記的性質(zhì)予以體認,參見《新唐書·卷五十八》,第1485頁;四庫館臣認為該書雖失于荒誕瑣碎,但仍肯定其兼收博采之功,參見《欽定四庫全書總目》卷140,中華書局1997年版,第1836頁。今人黃永年則指出,“然《提要》對此書估價亦偏低,此書實是記述武周時事的第一手資料,因為所記多是其耳聞目見。”參見黃永年《唐史史料集》,上海書店出版社2002年版,第142頁。
⑩《新唐書·卷二百一十九》,第6169頁。
?《冊府元龜·卷九百八十六》載:“八月,張玄遇、曹仁師麻仁杰等與契丹斬載于四峽谷口,官軍敗績,玄遇、仁杰并為賊所虜?!薄锻ǖ洹费裕骸芭c賊于西硤石、黃獐谷?!薄杜f唐書》載:“與萬斬戰(zhàn)于西硤石谷,官軍敗績。”《新唐書》載:“諸將戰(zhàn)西硤石黃麞谷?!敝芙B良認為硤石谷當作“西硤石”,黃獐谷為西硤石之一部,可備為一說,則《冊府元龜》所載“四”疑為“西”之誤。
?見張鷟《朝野僉載·卷一》,趙守儼點校,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7頁。
?《資治通鑒·卷二百五》,中華書局1956年版,第6505頁。
?王元元:《〈朝野僉載〉的史料價值研究》,復旦大學2009年碩士學位論文,第25頁。
?王孝杰貿(mào)然引兵深入可能與萬歲通天元年敗于吐蕃遭貶,立功心切有關(guān)。參見《資治通鑒·卷二百五》,中華書局1956年版,第6503頁。
??見張鷟《朝野僉載·補輯》,趙守儼點校,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170頁。
?《資治通鑒考異》,張元濟:《四部叢刊初編·第三一冊》,上海書店出版社1989年版,第322頁。
?《資治通鑒·卷二百五》,中華書局1956年版,第6510頁。
?參見《資治通鑒·卷二百五》,第6521頁。除《舊唐書》僅言“奚及突厥之眾掩擊其后”外,《新唐書》《冊府元龜》所載與《資治通鑒》略同。其中《冊府元龜》所載與《通鑒》表述相近,司馬光撰書時可能有所借鑒。
?《資治通鑒考異》,張元濟:《四部叢刊初編·第三一冊》,上海書店出版社1989年版,第322頁。
?參見張耐冬、劉后濱:《〈資治通鑒〉敘事中的史事考訂與歷史重述——基于唐太宗即位之初“諸將爭功”事件書寫的個案分析》,《中國人民大學學報》2017年第1期。
作者簡介:
黃樂唯,男,漢族,廣東人,北京師范大學珠海校區(qū)歷史學(公費師范)專業(yè)在讀本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