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阿赫瑪托娃
昨天無與倫比的聲音落入沉默,
樹木的交談者將我們遺棄。
他化為賦予生命的莊稼之穗,
或者是他歌唱時第一陣細雨。
而世上所有的花朵都綻開了,
卻迎來了他的死期。
但是突然間一切變得無聲無息
在這承受著大地謙卑之名的……行星上。
就像盲俄狄浦斯的小女兒
繆斯把先知引向死亡。
而一棵孤單的椴樹發(fā)了狂,
在這服喪的五月鮮花怒放——
就在這窗戶對面,那里他曾經(jīng)
向我顯示:在他的面前
是一條崎嶇的、翅翼閃亮的路,
那里他將突入最高一致的庇護。
(王家新 譯)
“詩人之死”對于20世紀的俄羅斯并非一個陌生話題,僅“白銀時代”短短三四十年間,先后喪斷于意外的詩人便可拉出一個長長的名單:勃洛克、古米廖夫、曼德爾施塔姆、葉賽寧、馬雅可夫斯基、茨維塔耶娃、帕斯捷爾納克……奔走在那個動蕩蕪雜的年代,他們秉持自我,長歌當哭,承受榮光,也背負漫長的痛苦與撕裂,用火熱才情與不屈椽筆,筑起一道灼然的堅韌之壁。狀其形跡,揚其聲名,也隨即成為文壇與批評界的一樁盛事。以《詩人之死》為題結(jié)撰詩篇的并非只阿赫瑪托娃一家,久負盛名的還有萊蒙托夫、帕斯捷爾納克等的軫悼之作。相較“同行”們的經(jīng)典吐納,身為“俄國詩歌的月亮”的阿赫瑪托娃筆下這一凝心泣血之作,自有其獨特氣質(zhì)。
在這首詩中,阿氏所泣悼的主人公應為當時與其一樣縱貫俄語詩壇半個世紀之久的另一位重要詩人——帕斯捷爾納克。二人雖所屬流派不同,但惺惺相惜,共同“用自己命運的軌跡和詩歌的行列縫紉起了這一時間的空間”。面對“摯友”的隕落,詩人痛懷不已,愁腸百轉(zhuǎn)翻涌成斑斑墨跡,起首便憾然宣告:“昨天無與倫比的聲音落入沉默,/樹木的交談者將我們遺棄?!痹娙嗽诖顺适玖似湟蝗缂韧目酥?,并未從正面讓胸中至悲輕易傾盆直下,澆覆讀者,而是用溫柔簡凈的語言對帕氏的突然離去及其獨特詩風進行了指辨:他是“樹木的交談者”,是自然的一部分。帕斯捷爾納克深受泛神論哲學影響,注重人與自然、藝術與自然的交互,將自我深度包容在自然的內(nèi)核之中。他的筆下,人與自然呼吸與共,物我混沌一體,甚至人就是自然。對此,阿赫瑪托娃說他“至死都忠于大自然”;茨維塔耶娃則稱其為“大自然的現(xiàn)象”。詩人誕生于自然,這份本源連續(xù)性也將伴其死后化歸眾象?!八癁橘x予生命的莊稼之穗,/或者是他歌唱時第一陣細雨?!卑⒑宅斖型奘稚瞄L對細節(jié)的把控與捕捉,往往能靈光一閃,點石成金。此二句中,她沒有泛泛交代死去的詩人皈依之所,而是通過“莊稼之穗”“第一陣細雨”這樣的精細點綴,無限加深了幻化過程的可信度;再加上本詩譯者在“歌唱過”與“歌唱時”之間所作的巧妙取舍,一個“時”字直接將持續(xù)的動態(tài)感拉滿,甚乎打破時空,將我們引至萬物森森的現(xiàn)場,親自感受那細雨的透潤。對于阿氏來說,詩中悲傷自是可掩,心間劇痛卻無處可藏。畢竟,那天“世上所有的花都開了”,摯友卻永遠消逝。那種獨處天地間見花開浩瀚的孤寂感實實在在地沖撞著詩人空蕩的內(nèi)心,唯有大地滯重依舊,默然肩負“謙卑”之名,承托萬物,載覆自如。
轉(zhuǎn)入第二小節(jié),詩人悄無聲息地植入了一個關于生死平衡與堅韌追尋的整體隱喻,對帕斯捷爾納克一生在藝術及真理上的不懈追求作了充分供述。帕斯捷爾納克堅定繼承了俄羅斯文學的傳統(tǒng)精神,努力使“力量的光線”穿越現(xiàn)實,并以其錚錚風骨與鐵血堅毅洞透磨難,昂首向前。他生前曾站在“我”的“窗戶對面”,向我指認“那條崎嶇的、翅翼閃亮的路”。他也確乎幸不辱命,以堅實的責任感與使命感,不斷沖破枷鎖,將《日瓦戈醫(yī)生》等不朽之作呈與世人。即使如今形體消隕,也仍不舍詩歌事業(yè),由繆斯引領,“突入最高一致的庇護”。赫西俄德在《神譜》中把“先知”視為詩人的一個重要面相,確立了“先知詩人”的一體模型(張巍《希臘古風詩教考論》)??娝古窠塘曉娙诵胬聿①n予其圣音與桂杖,使其協(xié)調(diào)世間紛爭,宣揚美好信念。詩人雖死,卻并未遠離,他被繆斯接引,就像墜落于無邊黑暗與可怕厄運中的盲俄狄浦斯,絕望之際握住小女兒的手而使靈魂得到升華。詩人就眠,卻以自身之光使“孤單的椴樹”發(fā)狂生長,“鮮花怒放”;詩人迎來了“最后沉寂”,但也預示著他可以“更自由地嬉戲”于萬物,那里風搖雨潤,大自然排著送葬的隊伍,看繆斯將詩人莊嚴地引向永恒之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