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月紅楓

一

客棧老板殷勤地打開房門，一股潮濕的霉味撲鼻而來，黃子興不覺皺起了眉頭。

這是一家由老宅改造成的客棧，眼前這間廂房又恰好位于背陰之處，從古老年代郁積下來的陰濕霉?fàn)€的味道，像一床窒悶的爛棉絮籠罩著這里。屋內(nèi)陳舊的木制家具，表面的漆色已脫落得七零八落，就像糊上了歲月斑駁的淤泥。唯一能顯出這座老宅昔日風(fēng)采的只有一架梳妝臺，雖然同樣陳舊，但別致考究的造型、精美繁復(fù)的雕花，還依稀殘留著當(dāng)年富貴的余韻。

黃子興的目光被妝臺上鑲嵌的一幅小像吸引了，像上的女子穿著民國服飾，相貌秀美，頗具古典氣韻。

“這像上的女子是誰？”

“是以前這家的小姐，據(jù)說這個房間曾是她的閨房。我買下這所老宅改造成客棧后，覺得這個妝臺不錯，就仍擺在這里做裝飾?！笨蜅＠习宄蛄顺螯S子興的神色，胖胖的臉上露出狡黠的笑容，“如果這個房間你不滿意，我們還有其他房間。”

“不用了，就這間吧！”黃子興突然改變了決定。

客棧老板走后，他又仔細(xì)看了看小像，它其實是一張泛黃的照片，被人用精湛的工藝嵌在了妝臺鏡面的上端，表面用琉璃罩精心保護(hù)著。畫上女子懷抱琵琶，面帶清愁，像籠中云雀一樣被禁錮在這方寸的相片之上，一雙美麗的眼睛靜靜地與他對視，眸中仿佛含著千言萬語。

“別看太久，小心魂兒被勾走了！”一個嘶啞的女聲突兀地在身后響起。

黃子興驚了一跳，回頭一看，一個中年大嬸，梳著老式發(fā)髻，穿著藍(lán)花對襟的衣服，神情陰沉地站在一屋子老舊的家具中，就像突然從古宅中冒出的幽魂，帶著一種令人渾身起雞皮疙瘩的陰森鬼氣。

“你是誰？”他驚恐問。

“送熱水的?！睂Ψ矫鏌o表情地回答。

黃子興看見她手里提著熱水瓶，這才明白原來是送熱水的服務(wù)員?！拔衣犝f有些古物是有靈氣的，尤其是這種百年老宅，什么怪事都可能發(fā)生……”那女人兀自絮絮地嘀咕著，混濁的眼睛里不時閃過令人心驚的紊亂的光。

“大嬸，你是看聊齋看多了吧，別嚇唬我，我可是無神論者！”

黃子興露出不耐煩的神情，中年大嬸陰郁地瞅了他一眼，嘴里依然嘟噥著令人聽不懂的話，但終于放下熱水瓶，慢吞吞地、一晃一晃地走出去了。

夜幕很快降臨，天井里不時傳來蟬蟲凄清的叫聲，慘白的月光照得窗戶像糊了層白紙。

因為梳妝臺正對著床頭，所以入睡前，黃子興又對著畫像看了許久，小姐那姣好的容顏，仿佛盈盈含情的眼睛，一直在他眼前晃動，不知過了多久，方才朦朧睡去。

“公子、公子……”輕聲的呼喚，宛如遠(yuǎn)山傳來的風(fēng)鈴的清響。

黃子興驀然睜開眼睛，一線淡淡的月光，映著床前亭亭的人影，眉目婉約、眸含清愁，竟是那像上的小姐。

“我見公子孤身一人十分寂寞，特來相陪，請公子不要嫌棄！”小姐美目流轉(zhuǎn)，螓首微垂，似一朵蓮花不勝涼風(fēng)的嬌羞。

他又驚又喜，恍然不知身在何處，“有小姐相陪，是我?guī)咨迊淼母?，怎會嫌棄你呢？?/p>

于是小姐婉然一笑，一夜軟玉溫香。

第二天醒來后，黃子興發(fā)現(xiàn)昨夜那般旖旎的場景，竟然只是南柯一夢，但是這夢境如此真實，似乎一切都真的曾經(jīng)發(fā)生過。他望著梳妝臺上的小像，那被禁錮在方寸之地的美麗卻沒有生命的女子，心里不斷涌起似夢非夢、疑真疑幻的感覺，令他顛倒不已、難以自拔。

因為記掛著像中人，黃子興沒有離開，繼續(xù)在這家客棧里住了下來，夜夜都與那位美麗的小姐相會。

白天，他就在街上閑逛，藉此打發(fā)無聊的時間。

這日，他經(jīng)過一家服裝店時，不經(jīng)意間瞥到穿衣鏡中自己的模樣，頓時大吃了一驚！

鏡中之人，形容削瘦，臉色蠟黃，雙目無神，就像大病了一場似的。

自己怎么會變成這副鬼樣子？

他打了個寒戰(zhàn)，突然想起聊齋故事中那些被女鬼狐妖夜叉吸食了精氣的書生，想起那位中年大嬸陰森的告誡。

難道自己晚上遇到的，竟是女鬼不成？

一想到這兒，他頓覺不寒而栗，立刻跑回客棧想要退房離開。但這時天色已晚，外面又“嘩嘩”地下起了大雨，客棧老板看出了他的猶豫，便說：“反正你今晚的住宿費已經(jīng)提前交了，就再多住一晚吧，如果硬要退房，那么你先交的錢，我們可是不會退的喲！”

無奈之下，黃子興只好決定再住最后一晚。

他忐忑不安地躺在床上，不知過了多久，方才倦極而眠。就在他意識渙散的一剎那，小姐又出現(xiàn)在眼前，凄切的雨聲襯著她臉上哀戚的神情，格外令人心碎。

“公子，你要走了嗎？”

黃子興心虛地點了點頭，雖然有些懷疑她是鬼，但面對那么動人的容顏，卻實在無法狠下心來拒絕。

于是又一晚盡享溫柔，就在他最興奮的時候，卻赫然發(fā)現(xiàn)自己緊緊抱住的竟是一具白骨，黑洞洞的眼睛，冷冰冰地盯著自己，嶙峋的骨節(jié)，一根根地緊扣著自己。

他發(fā)出了一聲驚恐到極點的慘叫——

等客棧老板沖進(jìn)房間時，發(fā)現(xiàn)他臉色青白，用手死死抓著自己的胸口，已經(jīng)斷了氣。

二

又是一年黃金周，鎮(zhèn)上所有旅館都塞滿了人，鄒港被一家又一家客棧拒之門外，當(dāng)他走進(jìn)“夢宅”時，天已經(jīng)漆黑了。

“你找誰？”

一個黑乎乎的人影突然杵在鄒港跟前，把他嚇了一大跳，借著燈籠的幽光，他看見一個瘦骨伶仃的中年婦女，神色陰郁地盯著自己。

“我，我是來住宿的。”他結(jié)結(jié)巴巴地回答。

“全都客滿了，沒你住的地兒，快走！”中年婦女毫不客氣地說道，伸手把他往外趕。

“等一下！”一個胖乎乎的男人趿著拖鞋趕了過來，滿臉堆著笑，“是來住宿的嗎？正好還剩最后一個房間?！?/p>

“那個房間不能住人！”中年婦女陰沉地開口，“會死人的！”

“胡說什么，滾一邊去！”胖男人羞惱成怒地把女人用力掀到旁邊，又換上一副熱情洋溢的臉孔，接過鄒港手中的行李，一邊把他往院里帶，一邊說：“別聽那瘋女人胡說八道，她這里有毛病?！彼噶酥缸约旱哪X袋，壓低聲音說，“是我一個遠(yuǎn)房親戚，我見她可憐才留在這兒幫忙，沒想到她老是對客人說一些神神叨叨的話，你可別往心里去！”

“鬼宅……會死人的……”風(fēng)中隱隱傳來女人嘶啞的聲音，像黑夜深處傳來的幽咽鬼哭，令人汗毛直豎。

“她說的是真的嗎？真會死人？”鄒港膽顫心驚地問。

“我這兒可是正規(guī)客棧！”胖男人指了指墻上的營業(yè)執(zhí)照，“哪兒會有什么問題？你別聽那瘋子胡說！”

胖男人狠狠啐了一口，沖身后兇神惡煞地大吼一聲：“你這個瘋婆子再胡說八道，信不信我用縫衣針把你的嘴巴縫起來？”

女人的聲音戛然而止，像一根拋得長長的鋼絲突然被強(qiáng)力掐斷一樣，夜晚一下子變得死寂，靜得甚至有幾分瘆人。

鄒港忐忑不安地跟胖男人走進(jìn)僅剩的那個房間，床鋪是以前那種老式木床，鋪著厚厚的被褥，床上放枕頭的地方卻是一塊扁平的石頭，黑色帶花紋，表面打磨得十分光滑。

“這是什么枕頭？怎么硬邦邦的？”鄒港詫異地問。

“這叫石枕，是古代很流行的一種枕頭，我特意淘來配合這個房間的古典風(fēng)格。睡慣了現(xiàn)代的軟枕，偶爾試一下這古代的石枕，也別有一番情趣。”

聽老板這樣一說，鄒港也起了好奇心，決定睡一晚石枕試試。

晚上，他枕著石枕，聽到外面嗚嗚不絕的風(fēng)聲，這幾天一直困擾自己的煩心事，又像冷風(fēng)一樣刮進(jìn)了心里。

前些年，他辦了一個汽車配件廠，賺了不少錢，就有朋友邀他一起開發(fā)房地產(chǎn)?？吹竭@幾年房市如此火爆，他也有些心動，但是沒門路根本就拿不到好地。于是他到處托關(guān)系找門路，終于有人給他介紹了一位高官，對方開了個價，只要他能拿出對方想要錢，就可以如愿以償?shù)氐玫侥菈K好地。

他知道這是行賄，是犯法的事，但是又抵不住誘惑，如果這次拿地成功，自己的事業(yè)就能再上一個臺階。要不要鋌而走險呢？他十分矛盾，便出來散散心，希望旅途的放松能讓自己作出決定，沒想到剛好碰上黃金周，連住宿都差點成了問題。

思前想后，旅途的疲乏陣陣襲來，他漸漸墮入朦朧之中，隱約聽到窗外傳來奇怪的語聲，仿佛是那瘋女人在嘀咕著什么。

他一個激靈，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不知何時竟站在了一棟氣派非凡的別墅前。

這正是那位高官的住所，他緊張地走了進(jìn)去，把裝滿鈔票的手提箱交給對方，又點頭哈腰地說了一大堆好話。對方掂了掂沉甸甸的箱子，嚴(yán)肅刻板的臉上難得地露出了一絲笑容。

沒多久，他果然拿下了那塊想往已久的好地，蓋起了高樓，賣出了好價，賺得盆滿缽滿。正當(dāng)他春風(fēng)得意之時，平地起驚雷，傳來了那位高官被雙規(guī)的消息。很快，他行賄的事就被查出，當(dāng)冰冷的手銬銬在手腕上的一剎那，他才如夢初醒，一切從罪惡中得來的富貴，就像建在浮沙上的海市蜃樓，終有破滅的一天。

他后悔莫及，痛不欲生，哭得呼天搶地以頭撞墻，難受得整個人快要死掉！

突然“砰”的一聲，他的身體重重地撞到了地面上，胳膊傳來的劇烈疼痛終于讓他從睡夢中驚醒過來，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在夢中掙扎得太激烈，竟然從床上掉了下來，摔醒了。

這一摔造成了胳膊骨折，他在醫(yī)院里整整躺了一個月。但更令他害怕的卻是夢中的情形，如此真實，如此可怕，就像真的發(fā)生在現(xiàn)實中一樣，就連手腕上似乎都還能感覺到手銬那冰冷的觸感。

難道這是一個警告的預(yù)兆？他十分害怕，痛定思痛，終于打消了行賄的念頭。

幾個月后，突然傳來消息，他原本打算去賄賂的那位高官，因為受賄罪被抓起來，進(jìn)了監(jiān)獄。這時，他才無比慶幸，多虧當(dāng)時在夢宅的那一覺，讓自己終于懸崖勒馬，沒有掉進(jìn)罪惡的深淵。

現(xiàn)在，他再次回憶夢中情景，那種怪異的感覺又浮上了心頭。

他從未做過這么真實的夢，一般夢境都是模糊、零散、碎片式的，就算醒來后也只能憶起一些片段。而他在夢宅做的夢，卻是清晰、完整、連貫的，醒來后也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想起夢中的每一個細(xì)節(jié)。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把自己的困惑告訴了正在攻讀博士的侄子鄒方宇，后者又告訴了他的導(dǎo)師張教授。沒過多久，鄒港就接到侄子的電話，說張教授正在研究的一個課題就是關(guān)于夢境的，對他說的事挺感興趣，想去“夢宅”看看。

鄒港十分高興，自告奮勇要帶他們一起去。當(dāng)他帶著張教授和鄒方宇來到“夢宅”的時候，卻驚訝地發(fā)現(xiàn)，這家客棧已經(jīng)變成了一家民居博物館。客棧老板告訴他們，東廂房又接連死了幾個人，大家都說這里是“鬼宅”，再沒人敢來住宿，只好改為民居博物館。

胖老板帶他們來到東廂房，張教授仔細(xì)查看了整個房間，包括梳妝臺上的小像，但在他看來，那只是一張普通的照片而已。接著他又著重檢查了木床，最后他的目光被床上的石枕吸引了。

“這個石枕是打哪兒來的？”

“是我去年從舊貨市場上淘來的，我覺它的風(fēng)格跟這個房間挺相配，就擺在了床上。”

征得老板的同意后，張教授等人把石枕帶回了學(xué)校，準(zhǔn)備做進(jìn)一步的研究。

三

實驗室里，攝像頭對準(zhǔn)了一張床，床上放著從夢宅帶回的那個石枕。

張教授對博士生助手鄒方宇說：“既然那些住客都是在睡夢中猝死的，那么我也只有睡上一覺才能知道原因。你在旁邊密切注視我的動靜，一旦有什么異常，立刻叫醒我！”

鄒方宇緊張地點了點頭，張教授便躺下來，頭枕著石枕閉上了眼清。攝像機(jī)一刻不停地錄下他所有的細(xì)微反應(yīng)，只見他最初表情很平靜，呼吸漸漸變得綿長，眼珠也開始轉(zhuǎn)動起來，顯然已經(jīng)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

沒多久，鄒方宇就驚訝地看到，教授皺起了眉頭，表情漸漸變得很痛苦，“不，不是的，你們聽我說，聽我說……”他在夢中囈語，面容開始扭曲，冷汗不斷地從額頭流下來，表情一會兒憤怒，一會兒痛苦。鄒方宇目瞪口呆地看著，突然，教授開始在床上翻滾，臉色也漸漸發(fā)青。鄒方宇急忙上前用力推他，但教授還沒有醒來，于是他使勁拍打他的面頰，甚至找來冷水潑到他的臉上，這樣一折騰，教授打了個激靈，終于驚醒過來。

“教授，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鄒方宇驚詫地問。

張教授也是一副驚魂未定的樣子，似乎在夢中經(jīng)歷了極可怕的事。他坐在床上，怔怔地出了好一會兒神，才說：“先讓我看看錄像?！?/p>

鄒方宇將剛才拍到的情景在電腦上播放出來，教授表情嚴(yán)肅地看著，看完后又陷入了沉思，

“教授，您到底夢見了什么？”鄒方宇又忍不住問。

“我夢見了不久后要參加的一個國際會議。會上，來自各國的專家對我的新理論提出了強(qiáng)烈的質(zhì)疑，他們言辭激烈地否定了我的觀點，無論我怎么辯解都無濟(jì)于事。這正是這些日子以來我一直擔(dān)心的事，沒想到在夢中變成了事實?！?/p>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教授一定是太擔(dān)心了，所以才會做這樣的夢?！?/p>

“你說得沒錯，但奇怪的是，這夢境太逼真了，就像在現(xiàn)實中真實地經(jīng)歷了這一切，所以我的反應(yīng)才會如此激烈?！?/p>

聽教授這樣一說，鄒方宇也起了好奇之心：“教授，讓我也試試吧，看看我會做什么樣的夢?！?/p>

張教授同意了，于是鄒方宇躺在床上，頭枕著石枕很快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

悠揚的音樂、炫目的射燈、飄舞的氣球和彩帶，還有成雙成對翩翩起舞的男女，這是一場歡樂的聯(lián)誼舞會。

鄒方宇局促地站在角落，不善交際的他，總是把時間消磨在實驗室里，很少到這樣的公眾場合。他百無聊賴地站了一會兒，正打算離開，突然音樂變得響亮起來，在明快的節(jié)奏中，他看見一位漂亮的女孩正朝自己走來，修長的雙腿和著音樂的韻律優(yōu)美地擺動著，他的心禁不住怦怦亂跳起來，對方竟然是他一直暗戀的對象，?；櫳荷?。

聚光燈仿佛也在追隨著她的身影，她就像一位高貴的公主，在眾人愛慕的目光中，一步一步朝他走來。

“我可以請你跳支舞嗎？”她微笑著伸出手。

他的臉漲得通紅，慌亂地點了點頭。顧珊珊優(yōu)雅地把手放進(jìn)他的掌心，握著她柔軟的小手，他的心跳得像敲鼓一樣，大腦亂成了一片波涌，剛一邁步就踩錯了節(jié)拍，還一不小心踩到了顧珊珊的腳。

“對，對不起！”他手足無措地道歉，羞愧得恨不得鉆進(jìn)地縫。

“沒關(guān)系，”顧珊珊卻大方地笑了笑，又挑了個他感興趣的話題，“聽說你是張教授的得意弟子，最近在研究什么？”

“我們正在研究夢境?！币妼Ψ骄谷宦犝f過自己，鄒方宇不覺有些受寵若驚，說話也利落了不少。

“是嗎？”顧珊珊露出很感興趣的樣子，“昨晚我做了個奇怪的夢，你能幫我分析一下嗎？”

于是她一邊與他共舞，一邊講述自己的夢境。他認(rèn)真地聽完，然后開始分析，一涉及到自己的專業(yè)，他頓時如魚得水，變得口若懸河起來，一番滔滔不絕的講述，聽得顧珊珊頻頻點頭，最后感嘆地說：“你懂得可真多！”

斑斕的燈光落在她臉上，有種夢幻般的美麗，鄒方宇禁不住從心底笑了出來。

突然，舞會的燈光都熄滅了，地板猛烈搖晃起來——

“地震了！”

有人驚叫道，跳舞的學(xué)生全都驚慌失措地跑了起來，顧珊珊害怕地?fù)溥M(jìn)他懷中，剛剛抱住她溫?zé)嵘碜拥囊粍x那，他頓覺一陣天旋地轉(zhuǎn)的傾覆……

雪白的燈光照在他臉上，入目是教授如釋重負(fù)的面孔：“你終于醒了！”

鄒方宇茫然地望著對方，一時竟分不清是夢境，還是現(xiàn)實。

教授皺了皺眉頭，問：“你夢見了什么？”

鄒方宇這才回過神來，仔細(xì)回想夢中的情景，有些不好意思地回答：“我夢見了……一直暗戀的女孩，還和她一起……跳舞……”

“難怪你的表情那么開心，竟然在夢里都笑出了聲?！?/p>

“這個夢太逼真了，若不是醒來，我一定會以為那就是真的現(xiàn)實生話?！?/p>

教授讓鄒方宇詳細(xì)記下了兩段夢境和他們各自的反應(yīng)，并推測道：“這個石枕極有可能影響大腦活動，加強(qiáng)夢境的真實感。為了得到更多詳盡準(zhǔn)確的數(shù)據(jù)，我們還需要進(jìn)一步研究，做更多實驗?！?/p>

“就拿我來做實驗吧！”鄒方宇自告奮勇地說，一想到能經(jīng)常見到自己的夢中情人，他心里就禁不住樂開了花。

四

實驗每天都在進(jìn)行，教授用儀器記錄下鄒方宇在睡夢中腦電波波動幅度的數(shù)據(jù)，凡是在石枕上做的夢，腦電波無一例外都出現(xiàn)了異常的波動。

正當(dāng)教授竭盡所能想要揭開石枕的秘密時，鄒方宇卻在夢中和顧珊珊陷入了熱戀之中。

這天，鄒方宇去圖書館查閱資料，竟意外地看到了顧珊珊。他心里一熱，大概是因為在夢中跟對方有了親密的關(guān)系，所以他一反常態(tài)地大膽走過去，想在她身邊的空位坐下。

“對不起，這里已經(jīng)有人了?！鳖櫳荷豪浔卣f。

他愣住了，夢中的顧珊珊從來沒對他這么冷談過，就在昨天，他還夢見他倆一起在圖書館里溫習(xí)功課，他不時偷偷地看對方，而對方每次都回以溫柔的微笑，那種甜蜜的感覺，令他醒來后心里還像被甘甜的泉水浸透了一般，每個縫隙都滋滋地朝外冒著甜意。

然而現(xiàn)實中，顧珊珊卻毫不客氣地讓他碰了個大釘子，還把自己的一本書放在旁邊的座位上，冷冷地瞥他一眼，帶有警告的目光明白地表示出這里已經(jīng)有人了，同學(xué)你快滾吧！

他毫無心理準(zhǔn)備，尷尬地漲紅了臉，緊緊攥著自己的書，走到另一邊找了個位子坐下，因為過度的憤怒和意外，書頁被他顫抖的手用力揉出了深深的皺紋。

過了一會兒，一個英俊的男生走過來，坐在顧珊珊旁邊，然后兩個腦袋就甜蜜地湊在一起說起了悄悄話。

鄒方宇失魂落魄地回到了實驗室，正想去夢中尋找安慰，教授卻告訴他：“方宇，你不能再進(jìn)行實驗了！”

“為什么？”鄒方宇大吃一驚。

“我已經(jīng)找來最先進(jìn)的設(shè)備，對石枕進(jìn)行了檢測，發(fā)現(xiàn)它并不是普通的石頭，而是一塊來自外太空的隕石。它會釋放出一種獨特而強(qiáng)烈的射線，這種射線能影響人的大腦，把潛意識的思維活動在夢境中逼真地顯現(xiàn)出來。但如果長期受到這種射線的影響，可能會對人的大腦，甚至身體造成不可逆轉(zhuǎn)的損傷，所以你必須立刻停止實驗！”

教授的話就像晴天霹靂一樣，把鄒方宇一下子打懵了。停止實驗，就意味著再也見不到夢中的顧珊珊，見不到那個美麗又溫柔的女孩，雖然知道她只是自己潛意識中幻想出來的人物，但他已經(jīng)深深愛上了這種幻覺，就像吸食了冰毒的人，沉溺其中而無法自拔。

但教授禁止他再繼續(xù)實驗，石枕也被當(dāng)做危險品鎖了起來。他就像一個已經(jīng)上癮的人，因為強(qiáng)烈的戒斷癥狀而變得煩躁不堪。對顧珊珊的思念終于達(dá)到不可扼制的地步，他開始跟蹤對方，然后發(fā)現(xiàn)顧珊珊已經(jīng)有了男友，就是在圖書館見到的那個。

這天晚上，他跟蹤顧珊珊和男友上完自習(xí)出了教學(xué)樓，目睹了兩人卿卿我我的全過程。嫉妒的毒蛇從陰暗的角落里爬出來，狠狠噬咬著他的心臟，一種被愛的人背叛的憤怒，幾手要燒爆他的大腦。

好容易捱到兩人分手，顧珊珊獨自朝宿舍樓走去，鄒方宇突然從旁邊躥出來，一把抓住對方的手腕，憤怒地問：“為什么要背叛我？”

“你神經(jīng)病呀！”顧珊珊又驚又怒地說，“我根本就不認(rèn)識你！”

“你不是說要永遠(yuǎn)做我的女朋友嗎？還說要嫁給我，給我生個又聰明又可愛的寶寶……”鄒方宇語無倫次地說著，被他臉上那種近乎瘋狂的神情嚇壞了，顧珊珊驚恐地叫起了“救命”！

猝不及防地，鄒方宇被人一拳擊倒在地，鼻子流出了血。抬頭一看，原來是顧珊珊的男友，他還未走遠(yuǎn)，聽到女友的尖叫后立刻趕了回來，狠狠揍了鄒方宇一頓。

看見鄒方宇滿臉是血的樣子，顧珊珊有些害怕了，連忙拉住男友，說：“別打了，他就是一個瘋子，瘋子！”

鄒方宇望著顧珊珊那張陌生而鄙夷的臉，所有怒火燒過后，只剩下絕望的灰燼。他艱難地從地上爬起來，拖著疼痛不已的身體慢慢走回了實驗室，掏出從教授那里偷配的鑰匙，打開防射線的特殊柜子，取出石枕放在床上，然后躺下緊緊閉上了眼睛，臉上有種不顧一切的可怕神情。他不停地告訴自己，必須立刻進(jìn)入夢鄉(xiāng)，在夢中找回那個熟悉并深愛著他的顧珊珊，而非現(xiàn)實中這個冷淡而陌生的女人。

他跌跌撞撞地走著，四處尋找自己的戀人，終于在女生宿舍樓下看見了她，三月的桃花開得正艷，而她俏然獨立的身影就像迎風(fēng)綻放一株碧桃。

“珊珊，我終于找到你了！”他喜極而泣。

顧珊珊轉(zhuǎn)過頭來，桃花一樣嬌艷的臉，卻掛滿了冰冷的霜。仿佛當(dāng)頭挨了重重一擊，他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

“你是誰？我根本就不認(rèn)識你！”

“我是你的男友……”

“胡說，我怎么會認(rèn)識你這個瘋子？走開！”

他腦袋轟地一下，眼前陣陣發(fā)黑，先前所受的侮辱一下子全都涌上了心頭。

“你這個無情無義的女人！”他面孔扭曲地低吼一聲，突然撲了過去，伸出雙手緊緊掐住她纖細(xì)的脖子。她的喉管脆弱得像鋼琴的鍵，在他手下發(fā)出絕望的哀鳴。修長的手臂無力地?fù)]動著，樹上的桃瓣像雨一樣落下，一種無限凄美的隕落，無數(shù)嬌媚的艷紅烘托出她漸漸發(fā)青的臉色……

他雙目血紅，牙關(guān)緊咬，沒有一刻松手，整個人完全失去了理智。

終于，她的身體軟軟地癱倒下去，美麗的頭顱以一種不可思議的角度垂掛著，整個人就像突然失去電源的玩偶，一動不動地耷拉在他的手臂上。

這時，他才如夢初醒，渾身冰冷地發(fā)著抖，我殺了人！我殺了人！我殺了人！……恐懼的颶風(fēng)在腦中呼嘯，沖撞，掃蕩，無情地摧毀一切！

他失魂落魄地走上教學(xué)樓頂層，閉上眼睛，往下一跳……

第二天，學(xué)校傳開了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一位名叫鄒方宇的博士生掐死了一個清潔工，自己也猝死在現(xiàn)場。

實驗大樓的監(jiān)控錄像記錄下了他在夢游中掐死偶遇的清潔工，自己也倒地身亡的全過程。再結(jié)合幾次夢境的記錄，以及警察調(diào)查中發(fā)現(xiàn)的他與顧珊珊及其男友爆發(fā)的沖突，不難推測出事情的原委。

事后，張教授沉痛地告訴鄒港：“隕石的射線對方宇的大腦造成了嚴(yán)重的損害，不僅令他混淆了夢境和現(xiàn)實，最后還因意識的崩潰而導(dǎo)致夢中猝死?！?/p>

“為什么我會在夢中得到警兆而逃過一劫呢？”鄒港問出了心中的疑惑。

“石枕不過是潛意識的放大鏡而已?！睆埥淌诟锌卣f，“你因為潛意識的恐懼放棄了可能的犯罪，鄒方宇卻因為潛意識的欲望導(dǎo)致了夢中殺人。與其說是石枕殺死了他，不如說是他的偏執(zhí)殺死了他自己?！?/p>

或許，這就是最接近真相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