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1987年以處女作《廚房》斬獲海燕新人文學獎后，作家吉本芭娜娜筆耕不輟，持續(xù)發(fā)表了四十余部作品。從創(chuàng)作特點上看，其作品一反傳統(tǒng)日本文學的整飭與規(guī)范，語言表達上擺脫了傳統(tǒng)書面語的生硬和疏遠，采用了簡潔平實的口語體，題材上多為講述日本現(xiàn)代社會中某個平凡、孤獨的小人物在日常生活中發(fā)生的平凡事。評論家中村真一郎稱她的創(chuàng)作“具有舊時代的人所無法想象的感覺和思考，完全無視傳統(tǒng)的文學教育，是一種描繪手法奔放的文學作品”。筆者注意到吉本作品所塑造的許多現(xiàn)代新型家庭，正如其文風格、文學思考與傳統(tǒng)迥異一樣，也在各方面展現(xiàn)出了與舊時代的傳統(tǒng)家庭迥異的新內容。這些“新”既是吉本在觀察現(xiàn)代社會日本人家庭生活的基礎上創(chuàng)作出來的，同時也是其對現(xiàn)代家庭的反思，對傳統(tǒng)家庭的超越。

一、新功能：情感功能變?yōu)橹行?/p>

從社會學來說，家庭的基本功能主要包括對生養(yǎng)子女的責任、為家庭成員提供經濟保障以及為家庭成員提供情感保障三個方面，簡稱為生育功能、經濟功能和情感功能。日本傳統(tǒng)家族制度下的大家庭最被看中的功能是前兩者，而情感功能是被忽略的。在農業(yè)時代，家庭本身就是一個生產單位，這個單位的延續(xù)與繁榮是至關重要的，其延續(xù)依賴子嗣的繁衍，其繁榮則有賴于經濟條件。但是在社會經濟高度發(fā)達的現(xiàn)代社會，核心小家庭逐漸取代了傳統(tǒng)大家庭，家庭結構發(fā)生了極大的變化，同時家庭生活重心也發(fā)生了巨變。首先，社會經濟的高度發(fā)達使得人們較容易獲得生活物資，社會物質的豐富極大地解決了生存的經濟問題，從而弱化了家庭成員之間的經濟依賴關系；其次，核心小家庭的結構使得成員之間更專注于自己這一代人的幸福，而不再關注如何實現(xiàn)家庭從上一代到下一代的延續(xù)，因此生養(yǎng)子女的繁衍任務變得不那么緊迫，生育功能也不再位居中心。與此二者逐漸式微相比，情感功能則日益被期待，變得越來越重要，家庭成員中個體的成長和幸福感也逐漸變成人們追求的目標。吉本文學作品中的現(xiàn)代新型家庭所體現(xiàn)的家庭功能反映了這一時代趨勢，其筆下的人物對家庭的最大訴求是情感需求，經濟支持和繁衍后代兩個功能則基本不被提及，甚至完全被忽略。

吉本文學作品只是展現(xiàn)了新型家庭的各種可能性，并沒有反對家庭，其對家庭的功能是認可并且高度重視的。在眾多故事中，盡管家庭會遭遇各種變故以致崩塌毀滅，但是無論何時何地，作品人物都憧憬和向往一個理想的家庭。它的構成條件不必是血緣，更不必是金錢，但一定要具有成員之間情感上的融通。登場人物都生活在一個經濟發(fā)達、物質豐富的環(huán)境里，他們從不被生存和經濟困擾，他們對情感的需求遠遠大于物質的需求，心靈上的愉悅給他們帶來的慰藉遠遠超過物質上得到的滿足。由此可見，“家”作為一個社會生活共同體、或家庭成員共同生活的場所，提供情感保障的重要性遠遠大于提供經濟保障，人們更需要情感上的滿足以滋養(yǎng)個體生命和生活。在作品中，如果家庭成員間情感交流順暢，這個家則顯得流光溢彩，它能給人帶來生機與幸福，反之則是枯萎衰敗的，給人帶來不安和不幸。例如，《彩虹》中的老板事業(yè)有成，物質生活優(yōu)渥，但其與太太之間并沒有感情，雙方都表現(xiàn)冷淡，相互不溝通，無法滿足對方的情感需求。盡管他們的家豪華無比，看似萬般俱備，有花園，有寵物，但因為情感上得不到滿足，生命失去了滋養(yǎng)之源，本該幸福美滿的家呈一副衰敗之貌，連家里的動植物也完全失去生機?；▓@“表面看起來很整齊，其實已經有樹枝枯萎，土壤開始干涸，散發(fā)出悲涼的氣息”，家里的貓狗也“總是很驚恐的樣子，毛的光澤感很差”。盡管請了人每日來打掃，收拾花園呵護貓狗，可是“無論家里多么干凈漂亮，動物跑來跑去追打嬉鬧，因為家的支柱并不在那里”，這里“家的支柱”指的就是情感的融通，所以這個家即使“表面看起來干凈整潔”，實際猶如一個“寬敞的、沒有人居住的廢墟”。同樣的情形在其他作品也有體現(xiàn)?！睹墼侣眯小分泻曛镜募乙驗槿鄙偾楦袦贤ê蛺郏q如一個祭壇、一個黑房子，長年顯露出一副要吞噬人之一切活動的死氣沉沉狀；《白河夜船》中“我”小時候的家；《鶇》中“我”的父親與前妻的家等等，皆是沒有情感的交流和滋潤的。這些“家”里，因為無法提供情感的保障，人的情感需求得不到滿足，“家”不再是家。與此相對，《廚房》中的雄一母子家，盡管缺失父親，但因為有母親理惠子對雄一濃厚的愛以及母子之間的相互理解和支持，使得整個家充滿了明朗、樂觀向上的生命力量。它不但給予生活其中的母子倆溫暖，還治愈了墜入人生至暗時刻的美影，給予她重生的力量。美影與祖母的家也因為有愛和相互的關心，因能給予家庭成員所需求的感情，即使在祖母去世許久后，這個家的各種生活場面，仍然在美影的記憶里熠熠發(fā)光，并使她生出盡管只剩自己一個人也要頑強活下去的勇氣。

二、新觀念：追求個體的幸福

日本傳統(tǒng)家庭理念的根本是將維持整個家庭的延續(xù)視為高于一切，極其重視家庭整體的榮譽，個人的尊嚴和幸福則被忽略甚至被犧牲。家庭成員從祖先那里繼承家業(yè)，終身目標則是努力將其經營得更加繁榮昌盛，使家產更加豐裕，使家庭的名望得到進一步提高。為了達到這些目的，哪怕犧牲了個人的追求和愿望也是理所應當?shù)?。在此理念中，家庭是永久不滅的，而構成家庭的個人是一代又一代不斷更替的，故家庭作為一個整體占絕對地位，它凌駕于個人之上，個人與家庭的關系是“個人為家庭而存在”，只有家庭，不見個體。

吉本作品中的現(xiàn)代家庭脫離了這種舊有家庭制度的禁錮，家庭不再優(yōu)先于個人，也不再是穩(wěn)固不變的，它脆弱易碎。作品中的人物不再把家庭的延續(xù)放在人生目標的首位，取而代之的是追求個體幸福。如果一個家不能帶給個體幸福，人們便會想方設法逃離它，家是可以被放棄、拋棄甚至打碎的。在小說《鶇》中，女主人公瑪麗亞是一個私生子，是其父親在婚外與其母親所生，直到她十五歲時，她父親和原配離了婚，與她母親再婚，重新組合家庭。這里可以想象這位父親在追求個人幸福的漫長道路上所經歷的苦悶、糾結、矛盾和最后的決絕。在談及原來的家庭時，他說“世界上也有那種喜歡獨自享受生活的人，但是爸爸生來就是個喜歡守著小家庭過日子的人。這也是我和前妻過不到一起的原因……當然每個人有每個人的個性，這也無可厚非。但是，我期待的確實是一個可以每天在一起看電視，星期天即使再麻煩也愿意一起出游的和睦的家庭，所以和她相識相愛本身可能就是個錯誤”。從中可見他和前妻之間并沒有什么不可調解的沖突，只是因為他在婚姻的日常生活中，感受不到個體的幸福，為了追求理想的幸福生活，他放棄了那個家庭。而談及現(xiàn)在的家庭時，他說“也許有一天會惹你和媽媽生氣……如果真的有那一天，大家的心已經不再融洽了”，那就“不得不分開了”。父親平靜地將這些話說給女兒瑪利亞聽，傳遞出來的觀念是個人的幸福最為重要，如果一個家沒有讓人感到幸福，那么它就不值得留戀，拋棄它打破它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他是這么做的，也這么教給女兒。吉本并沒有從道德的角度鞭笞這位父親對婚姻的背叛，也并不認為其是自私的，而是從客觀的角度展現(xiàn)了人物的觀點，并通過人物的口說出了其文學設想：個體幸福大于家庭。在《廚房》中也一樣，雄一的父親原是他妻子父母的養(yǎng)子，兩人的結合遭到上一輩的強烈反對，為了追求幸福他們不顧父母的養(yǎng)育之恩，離家出走私奔結婚了。通過這些故事的情節(jié)，作品展現(xiàn)了一個與過去傳統(tǒng)的以家為重、忽略個體幸福完全不同的新觀念，即個體幸福遠比家庭這個形式重要得多。

三、新屬性：家的時間屬性

在一般觀念里，“家庭”指共同生活的一家人，但因“庭”有家的內部構造之意，又指和家人共同生活的場所。即家是一個場所，正如詩人常常把家比喻為精神港灣一樣，家具有空間屬性。然而吉本作品中所描繪的家除了空間屬性之外，還被賦予了時間屬性，家不但是成員們的立身之地，同時也是人生活其中的時間，這是對傳統(tǒng)家庭屬性的增補和擴容。

在《廚房》中，祖母去世后，經受不住悲痛的美影被雄一家收留，有一天她回到曾經的家去整理行李，盡管原本所熟悉的一切東西都還在，但她感到所有東西都變得無比陌生，都對她不理不睬，這時她突然冒出的想法是“奶奶離去了，這個家的時間也隨之消亡了”。也就是說她的切身感受不是失去了曾經生活于此場所的家，而是失去曾經生活于彼時間的家，房子如故，它沒有變，但時間已蕩然消逝無可追回，她真切地意識到自己無家可歸。在后來的許多作品中，表達家具有時間屬性觀念的故事情節(jié)反復出現(xiàn)。例如在《鶇》中，當瑪利亞要隨父母遠赴東京開啟新生活時，她覺得離開海邊小鎮(zhèn)的家，就是要告別自己的青春歲月。那里的家既是承載她十幾年的現(xiàn)實生活的場所，更是承載她十幾年的青春時光的時間。在《哀愁的預感》中，父母車禍雙亡后姐姐獨自留在原家庭生活，妹妹被領養(yǎng)去了新的家庭。離開家的妹妹失去了記憶，暗示她忘記了屬于過去那個家的時間；留在原地的姐姐一直無法適應后來的生活，像一個活在過去的人，其實則暗示她將自我封存在了原來家庭的那段時間里。在這些作品中，作者以此類細節(jié)賦予了家時間屬性，家就是時間，一個家就是一段時間。然而時間是流動的，人生變化無常，家也是變換迭出、易破易碎的，這是人們所要面對的難題，也是他們的出路。

如前面所言，吉本作品中呈現(xiàn)了各種破碎崩塌的家庭，傳達出一種家庭是不穩(wěn)固的、脆弱不堪的觀念。直觀原因多表現(xiàn)為死亡和外力的沖擊，這是現(xiàn)代核心家庭的結構使然，由一對夫婦及其子女構成的家庭結構過于單一，少許外來的沖擊也輕易使其崩塌，如《哀愁的預感》中的車禍、《廚房》中的疾病等。另外家庭功能的轉變也使其脆弱易碎，感情發(fā)之于心，人心有堅強的一面，但更有其脆弱的一面，吉本作品中所描繪的人心尤其如此，他們對未來不確定，認為沒有什么是恒定不變的，即使沒有外力的沖擊，家庭也未必就能牢固不破，因為他們對他人的“心”，甚至對自己的“心”也無法作出不變的保證，感情亦如是。人心易變，那么人與人的關系也是易變的，由人組成的家庭自然也是易變的。此時聚在一起，彼此溫暖，也許不久就會分離。如作品《鶇》中的父親，盡管花了十幾年的時間離開原來的家庭組合了現(xiàn)在的這個新家庭，但他對現(xiàn)在的家庭能持續(xù)多久也并沒有多少信心，甚至認為也有可能會和現(xiàn)在的家人分開。除去以上兩者，最重要的原因是家特有的時間屬性，時間是不停流逝的，因此家也是有時效的、易變的。所謂“靜之物其姿不變，動之物常變其姿”，如果把家當作場所和港灣這種靜物，自然就會企求它的穩(wěn)固和永恒；如果打破這個常規(guī)，把其視為不斷流逝、奔涌向前、瞬息萬變的時間，則知企求它的穩(wěn)定不變是無妄之念，能認識到家暫時的安定是多么難得，懂得珍惜身在其中的可貴與幸福，也能在失去時坦然接受，如同接受季節(jié)的流逝。當美影發(fā)現(xiàn)“這個家的時間也隨之消亡了”時，她悟到了這一點，才徹底接受了自己的家已經消逝的事實，并重新生出向前出發(fā)的力量和勇氣，鉚足勁頭奔赴下一個家，走進下一段時間。

四、結語

在劇烈變動的時代進程中，日本人的家庭生活經歷著一場深刻的變革，舊時代的大家庭制度分崩離析，舊有的家庭觀念也土崩瓦解，新的生活方式和新觀念不斷涌現(xiàn)。吉本以細致的觀察和大膽的思考，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以新穎的手法展現(xiàn)了現(xiàn)代人在新舊交替的時代挑戰(zhàn)下的生活風貌和情感追求，對新型家庭生活的“新”展開了多維度的想象和探討，為人與人、人與家庭之間的關系指出了更多可能性。

作者簡介：何木鳳（1980—），女，漢族，碩士研究生，講師，研究方向為日本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