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周籽含
親蠶禮,是我國古代重要的國家祭祀禮儀,始于宗周,發(fā)展于秦漢,興于唐宋。受元世弊習影響,至明代嘉靖朝,親蠶禮才重被列入禮典,成為國家禮制。嘉靖二年,夏言為解決田莊問題上書復興親蠶禮,被世宗駁回。后因“大禮議”需要,嘉靖九年世宗采納夏言“請帝耕南郊,請后蠶北郊”的建議,對親蠶壇選址、建制,親蠶禮儀式,親蠶禮參與者及親蠶方式都作了具體規(guī)定,并借此達成了天地分祀的目的,進而在與群臣“議禮”博弈中獲得勝利?!岸Y樂相須以為用”,音樂貫穿親蠶禮的主要儀式,樂制配置伴隨著儀式的進行發(fā)生變化,體現(xiàn)出親蠶禮用樂的豐富性與特殊性。
親蠶禮儀式發(fā)展至唐代,已形成全面的規(guī)制,有齋戒、陳設、車架出宮、饋享、親桑、車架還宮、勞酒等程序。明代嘉靖朝親蠶禮儀式承襲唐制,略有簡省,包括備蠶、齋戒、躬祀先蠶、親桑、賜宴命婦、治繭造服六道程序。
1.備蠶,嘉靖朝新設儀式,是親蠶禮正式實施的前期準備?!坝许?,內(nèi)官捧鉤筐及蠶種授,順天府官捧出玄武右門外,置彩輿中,鼓樂送至蠶室?!睔J天監(jiān)據(jù)天象擇吉日上報,順天府將蠶母及一應器具送至蠶室。后等待蠶生,并飼養(yǎng)蠶種以備親蠶。
2.齋戒,《明史》載:“戒者,禁止其外;齋者,整齊其內(nèi)?!弊鳛橛H蠶禮儀式之一,皇后在祭祀先蠶前通過齋戒以示誠心。參與者包括皇后與內(nèi)外命婦,陪祀外命婦有品秩要求,文官命婦需高于四品,武官命婦要高于三品,賜陪祀牌入宮,皇后齋戒三日,其余入壇者齋戒一日。
3.躬祀先蠶,祀先蠶決定了親蠶禮的吉禮性質(zhì),是真正祭祀禮儀的呈現(xiàn)。先用一日準備祭祀用物,規(guī)定祭祀完畢祭器逐一歸還太常寺,蠶宮令陳樂舞,設皇后與內(nèi)外命婦拜位。再一日正式于先蠶壇實施,女樂工備樂于前,皇后與內(nèi)外命婦在女官的導引下入壇,行進過程女樂前導。至具服殿,皇后更禮衣、休憩,而后六尚女官引導皇后完成迎神、初獻、亞獻、終獻、徹饗、送神祭祀流程,樂舞生全程奏樂。
4.親桑,親蠶禮主要環(huán)節(jié),完全由女性參與。女官導引,皇后與內(nèi)外命婦至采桑位,皇后先行采桑三條,命婦依品級依次采桑五條、九條。司賓引內(nèi)命婦一人以桑授蠶母,蠶母切之,再授內(nèi)命婦以喂蠶。禮畢,皇后返回具服殿升座,蠶母行叩頭禮,內(nèi)外命婦序列,尚儀致辭:“親蠶既成,禮當慶賀”,親桑正式結(jié)束。
5.賜宴命婦,即賞賜內(nèi)外命婦的宴禮,宴禮屬于嘉禮,不具備獨立性,依附于其他禮儀之后舉行。親蠶禮賜宴,皇后賜蠶母酒食于壇傍,內(nèi)外命婦序坐,尚食進膳,教坊司奏樂。
6.治繭造服,蠶吐絲結(jié)繭大致需要三個月的時間,所以該儀與前述儀式相距三個月的跨度。欽天監(jiān)擇吉日,蠶宮令在蠶婦之中選擇能繅絲、織布者各十人送入織堂,工部造用相關(guān)器具。至吉日,皇后至織堂命內(nèi)命婦一人行三盆手禮,再令織婦織布以終此事。最后織出的布會送尚衣局織染,用來做祭服,并按所制布情況犒賞蠶婦。
整體而言,嘉靖朝親蠶禮儀式具有綜合性,其中躬祀先蠶為祭祀之儀,為吉禮性質(zhì),賜宴命婦具有嘉禮性質(zhì)。由于祀先蠶是親蠶禮的核心,因此,親蠶禮被列為吉禮。親蠶禮儀式劃分鮮明,規(guī)范復雜,不同儀式具有各自的特點和意義,共同構(gòu)成了豐富完整的親蠶禮制。親蠶禮儀式的主要對象是皇后,參與者為有品秩的內(nèi)外命婦,服務者主要是女官、女侍、女樂人,因此,親蠶禮既彰顯了皇后的威儀,賦予親蠶禮政治性,也使親蠶禮具備了女性色彩。
禮與樂并舉是國家祭祀禮制的特點,親蠶禮亦不例外。由上文可知,嘉靖朝親蠶禮具有程序性、規(guī)范化的儀式,其中有三個儀式進程用樂,以下分述之。
備蠶儀式在蠶種送至蠶室的過程中奏樂,樂用鼓樂,明朝“鼓樂”常指“鼓吹樂”。鼓吹樂源于軍禮,因其以嗩吶、銅角類和鼓類等樂器組合形式而命名。親蠶禮“鼓樂”屬于皇族儀仗用樂,《明會典》所載大駕鹵簿鼓吹有鼓、金、金鉦、杖鼓、笛、板、銅角等樂器,這些樂器音色脆、音量足,具有警嚴作用。大駕鹵簿服務于皇帝,親蠶禮是以皇后為主體的禮制,其鹵簿儀仗所用鼓吹樂極有可能借鑒大駕鹵簿的樂器配置,并在此基礎上作降殺。鼓吹樂樂器配置胡漢雜陳,不屬于禮樂體系,因其在禮制的廣泛使用,又呈現(xiàn)出禮樂的性質(zhì)。
嘉靖朝祀先蠶儀式用樂參考唐宋制度創(chuàng)制。嘉靖九年二月辛巳,“上謂祀先蠶當備樂舞”。于是議禮部言:祀先蠶之禮,周漢以來皆行之,其樂舞儀節(jié)經(jīng)史不載,考之唐開元先蠶儀注,陳設之日,大樂令設宮縣之樂于壇南內(nèi)壝之內(nèi)。諸女工各位于后,則祀先蠶用女樂可知矣。又考之唐六典,大樂令掌教樂人,調(diào)合鐘律以供邦國之祭祀,宮縣之舞八佾,軒縣之舞六佾,先蠶壇設宮縣之樂,則宜用八佾可知矣。禮部提出先蠶用女樂,舞用八佾的傳統(tǒng),世宗未有否認,詳考“舞”時,則表示記載不全,“然六典止言:文舞六十四人,服委貌冠元絲布大袖白練領(lǐng),褾白紗中單絳領(lǐng)褾絳布大口袴革帯烏皮履白布襪,武舞六十四人,平冕余同文舞,而不言舞女之冠服,又考之宋儒陳晹樂書,享先蠶圖下有宮架登歌之圖,而不及舞?!倍Y部參考古制,先行擬樂舞,欲降低其規(guī)格?!俺嫉惹熬呦刃Q儀,已擬樂舞,全用御扎,以宮中人數(shù)不足,欲減八佾為六佾?!倍笞裱雷谥家猓岢鲋挥脴犯?,不用樂舞合古制,具體禮制規(guī)范參照先農(nóng)禮,“茲復奉圣諭議處,臣等遍考禮書有樂有舞,雖祀禮之常,然周漢之制,既不可考,宋祀先蠶,代以有司,又不可?。惟開元儀注,略為近古,而陳氏樂書考據(jù)亦明,即止用樂歌。減樂舞,亦于古制有合,且以見少殺先農(nóng)之禮。世宗認為,“舞者,備文武之義,非婦人女子之事,亦罷之,止用樂?!彼⒆阌谛詣e差異,認為親蠶禮乃皇后主事,將舞對應文武,而樂舞非女子事,遂不采取舞女,只用樂。最終確定祀先蠶用樂“用女樂,六奏,去舞?!?/p>
“女樂”既指代女性演奏的音樂,也代表了女樂人?!洞竺鲿洹酚涊d了祀先蠶的準備工作:“至日四更,宿衛(wèi)陳兵衛(wèi),女樂工備樂。……內(nèi)執(zhí)事女樂生、并司贊六尚女官等,皆乘車先至壇內(nèi)候。將明、內(nèi)侍詣坤寧宮、奏請皇后詣先蠶壇所……至西華門,內(nèi)侍奏請降輿、升重翟車,兵衛(wèi)、儀仗、女樂前導?!芭畼饭ぁ迸c“內(nèi)執(zhí)事女樂人”分別指代教坊司女樂戶和司樂司女樂人,她們服務于同一禮制,同一儀式之中,但司樂司女樂人的地位遠高于教坊司女樂戶?!芭畼非皩А敝畼吠瑯与`屬教坊司,“中宮如需設儀仗作樂時則改為女樂”。當祀先蠶儀式正式開始,“司賓先引命婦列于先蠶壇下東西向,以北為上,尚儀詣皇后前奏請,皇后易禮服出殿門將至壇,內(nèi)贊唱樂舞生就位,執(zhí)事各司其事?!贝藭r又出現(xiàn)了“樂舞生”,“樂舞生”通常指神樂觀樂舞生,多用于祭祀儀式中,但明代的神樂觀樂舞生的來源為道童與俊秀軍民子弟,不用女樂人。由此可知,祀先蠶儀式的“樂舞生”應為司樂司“女樂生”,因其承載祭祀雅樂,襲用“樂舞生”之名。
先蠶儀式包含了祭祀的六個基本進程:迎神、初獻、亞獻、終獻、徹饌、送神。具體流程奏樂如下:內(nèi)贊唱瘞毛血迎神,奏樂,樂止,……內(nèi)贊唱奠帛,行初獻禮,奏樂,……訖,樂暫止,內(nèi)贊唱讀祝,……讀訖,奏樂,司贊奏興,皇后興,公主以下同,樂止,內(nèi)贊唱亞獻禮,奏樂,……訖,樂止,內(nèi)贊唱終獻禮,奏樂,……訖,樂止,……內(nèi)贊唱徹饌,奏樂,……訖,樂止,內(nèi)贊唱送神,奏樂,……樂止,內(nèi)贊唱讀,祝官捧祝,執(zhí)事官捧帛饌各詣瘞位,奏樂,樂止,司贊唱禮畢。每一進程用樂都具有程式性,樂奏、樂止都有嚴格的規(guī)定。儀式進程所奏之樂為《享先蠶樂章》,《太常續(xù)考》用工尺譜記載了享先蠶樂章,其樂譜呈下(圖1):
圖1.
據(jù)上譜可知,躬祀先蠶樂章以“和”為名,是典型的中和韶樂。中和韶樂是一種涉及“樂、器、工、衣”等多個層面的用樂整體。明代中和韶樂由教坊司承應,主要用于祭祀典禮儀式與宴饗儀式。先蠶樂章中和韶樂基調(diào)為G 宮調(diào)式,亞獻《順和之曲》主音發(fā)生變化,轉(zhuǎn)為D 徵調(diào)式,后又回到了G 宮調(diào)式上。全篇樂章采用五聲音階,每一樂章與祭祀進程嚴格對應,歌詞用典型的四言八句體,旋律走向平緩,在聽覺上令人感到嚴肅莊重,具有中正平和的特點,與“和”字之義相得益彰。中和韶樂歌詞內(nèi)容隨儀式的不同而變化,祀先蠶樂章的歌詞內(nèi)容主要表達了祭祀的誠心與為國民桑蠶之業(yè)祈福的含義。
《明史》載:“親蠶,賜內(nèi)外命婦飯?!薄懊髦?,有大宴、中宴、常宴、小宴?!狈泊笱纾谭凰驹O九奏三舞,中宴、小宴的規(guī)模有降殺,“其中宴禮如前,但進七爵。常宴如中宴,但一拜三叩頭,進酒或三或五而止。”從親蠶禮賜宴命婦儀式規(guī)制來看,“凡宴命婦,坤寧宮設儀仗、女樂。……酒七行,上食五次,酌酒、進湯、樂作止,并如儀”,其屬中宴無疑。筵宴用樂包括升座《天香鳳韶之曲》、進膳《沽美酒》、回宮《御鑾歌》,樂章如下:
升座,奏《天香鳳韶之曲》:春云繚繞芳郊曙,喜乾坤萬象感舒,蘭皋蕙圃迎仙馭。采桑條,攀茂樹。蠶宮繭館親臨御。璧月珠星照太虛,開筵還駐翠旓旓,萬載垂貞譽。
進膳曲,《沽美酒》:蠶禮成,鳳輦停,薦霞觴,列云屏。宮妃世婦仰坤寧。祥云映紫冥,同祝頌,耀前星。
回宮,《御鑾歌》:惟天啟圣皇,君耕耤,后躬桑,身先田織率萬邦。天清地寧民阜康,百谷用成,四夷來王。治化登虞唐,世發(fā)禎祥。
《中國民族民間器樂曲集成?北京卷》有譯譜:
宴上升座時所奏《天香鳳韶》之曲名是專門為皇后、皇太后、太皇太后所用,多種儀式場合都有出現(xiàn),是“女樂”特色的彰顯。樂辭根據(jù)主體身份不同會改變,兼用七言與長短句,內(nèi)容表達禮制圓滿完成后的欣喜。《御鑾歌》之曲名是太祖時命儒臣撰回鑾樂歌時所定,內(nèi)容多諷諫之意,是皇帝參與宴會后回宮用樂,不獨用于親蠶禮賜宴。從其樂辭和回宮時用樂特點,可推斷皇帝是親蠶禮賜宴儀式的座上賓。因此,即使是以皇后為主體的親蠶禮,也會強調(diào)皇帝參與,凸顯皇權(quán)的存在。進膳曲《沽美酒》廣泛用于北曲雜劇、南戲傳奇、宮廷禮樂、祭祀音樂。賜宴進膳用《沽美酒》屬于俗曲禮用,使親蠶賜宴儀式用樂兼具儀式性與娛樂性。
由上可知,親蠶禮作為唯一以皇后為主體的祭祀禮制,傳遞的是統(tǒng)治階層勸桑重農(nóng)的思想,標榜的是皇權(quán)至高無上的地位。明代嘉靖朝親蠶禮儀式包括備蠶、齋戒、躬祀先蠶、親桑、賜宴命婦、治繭造服六道程序。其用樂具備兩個特點:其一,雅俗兼具。禮樂相須以為用,不同禮制影響用樂類型,同一禮制中不同儀節(jié)用樂亦有不同風格。其二,女性色彩鮮明。從禮制本身來看,親蠶禮是由皇后主事,內(nèi)外命婦共同參與的后宮禮儀,是一個完完全全女性主導的禮制,這是不同于其他禮制的個性所在。限用“女樂”,不同風格用樂都以女性主導,為女性主體配有專用曲名、樂章,也使得女性主義色彩更加濃重,顯現(xiàn)出親蠶禮獨特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