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潔瑩,劉云剛
(1.北京師范大學 地理科學學部,北京 100875;2.華南師范大學 地理科學學院,廣州 510631)
城鎮(zhèn)化是農村景觀轉變?yōu)槌鞘芯坝^、農村人口向城市遷移或就地轉化為市民的過程。中國的城鎮(zhèn)化發(fā)展路徑可以劃分為傳統(tǒng)和新型2個階段。傳統(tǒng)城鎮(zhèn)化過度強調城市化率的提高,一味強調城鎮(zhèn)用地的擴張及城鎮(zhèn)居民數量的增長,忽視了城市內各主體間生活品質的提升(楊環(huán),2020)。而2014 年提出的新型城鎮(zhèn)化體現了可持續(xù)發(fā)展的基本目標及以人為本的新發(fā)展理念(Su et al., 2020),強調在提高城鎮(zhèn)化率的同時,也需積極幫助更多人均等享受城鎮(zhèn)公共服務,在身份上從農民轉變?yōu)槭忻瘢R勇,2019)。
城中村是被城市景觀包圍的原有農村聚落(閆小培 等,2004),其改造過程符合新型城鎮(zhèn)化路徑。在外部城鎮(zhèn)化浪潮的推動下,城中村的改造過程需首先實現居住空間的“村轉居”、接著再逐步推動居民身份的“市民化”(陶偉 等,2015)。城中村居住空間的改造使得村民們面臨戶口、居住環(huán)境、鄰里關系、鄉(xiāng)土特色的生活方式等方面的改變,但部分村民的經濟收入、社會地位、行為習慣以及思想觀念等方面仍未達到市民水平(劉亦舒,2018),存在經濟地位較低、身份認同模糊、再就業(yè)困難、思想文化素質偏低等市民化滯后問題(劉曄 等,2012;黃文煒 等,2015;王娟,2015)。城中村村民市民化進程緩慢,容易激發(fā)村民與城市市民之間的社會矛盾,不利于城市社會的和諧發(fā)展(潘卓林等,2020);年輕村民的不就業(yè)不利于家庭的可持續(xù)發(fā)展,也會影響城市的勞動力供給。因此,推動農業(yè)轉移人口市民化,是實施新型城鎮(zhèn)化戰(zhàn)略、推進形成城鎮(zhèn)發(fā)展新格局的重點任務(陽盼盼,2020),有利于進一步釋放人口紅利,改善目前經濟發(fā)展中勞動力短缺的問題,加快城鎮(zhèn)化和工業(yè)化進程(高善春,2019)。
楊箕村具有廣州市村落變遷的典型特征,能反映廣州市城中村村民市民化過程中出現的大多數典型問題,且互聯(lián)網、教育的日益普及和城中村改造機制的日益成熟,給楊箕村村民市民化帶來更多機遇,村民的市民化特點與較早回遷的城中村(如獵德村)相比會存在差異?;诖耍狙芯恐塾诟L的時間尺度,結合楊箕村的變遷歷史,從身份、經濟、文化市民化3個角度對村民的市民化過程和結果進行剖析,著重探討楊箕村的變遷和村民的市民化間的相互關系,以及城中村村民存在的市民化滯后問題,進而對城中村村民身份轉變現象進行深層次探討。以期為優(yōu)化城中村村民市民化進程提供建議和參考,有助于推動新型城鎮(zhèn)化的發(fā)展。
市民化強調農業(yè)轉移人口在經濟狀況、生產生活方式、文化素質、價值觀點等方面逐步向城市市民轉變,也伴隨著農業(yè)轉移人口逐步獲得與城市市民均等權利的過程(宋蔚 等,2020;丁百仁,2020)。對于市民化的研究,國外傾向于采用文化融合、社會認同來分析移民的遷移和流動(羅利佳等,2020),認為社會資本、流入地的政策、社會網絡等會影響移民的社會融合(Goldlust et al.,1974)。發(fā)達國家的市民化和城市化是同步進行的,而由于中國長期存在的城鄉(xiāng)二元壁壘,城市市民和農民存在身份差距,市民化進程滯后于城市化進程(Solinger, 1999)。目前國內對市民化的研究主要集中在3 個方面:1)將農業(yè)轉移人口市民化分為經濟、制度、社會、政策、心理等多個方面,或者分解為市民化意愿(王玉君,2013;劉于琪 等,2014;羅其友 等,2015)、市民化能力(陳俊峰等,2012;李練軍 等,2017)、外部環(huán)境3個層面,構建市民化進程測算的指標體系(李亮 等,2018),得到農業(yè)轉移人口市民化進程的測算結果,對研究區(qū)農業(yè)轉移人口市民化程度進行綜合評估(張建麗等,2011;劉松林 等,2014)。2)對農業(yè)轉移人口市民化成本的測算(王桂新 等,2010;申兵,2012),包括公共成本、個人成本和企業(yè)成本(劉銳 等,2014;李小敏 等,2016)。3)針對流動人口的市民化意愿及其影響因素開展研究(黃錕,2011),如個體資本、心理融合、就業(yè)情況、公共服務、戶籍制度等(王成利,2020)。另外,已有對市民化的研究也探索出一些新的理論視角,如地方依戀理論(鄧秀勤 等,2015;谷玉良,2016)、空間正義的理論(王瑞雪,2021)、場域理論(唐云鋒,2019)。
目前市民化研究尺度以宏觀角度為主,微觀尺度的研究較少。宏觀角度包括全國(戚偉 等,2016;朱紀廣 等,2020;王凱 等,2020)、省域(李練軍,2017)、市域(林賽南 等,2019;王慧等,2020)、縣域(劉思辰 等,2020)等尺度。微觀角度有市民化的代際影響(劉思辰 等,2020)、大城市郊區(qū)化過程中失地農民社區(qū)的城鎮(zhèn)化機制與影響(佟偉銘 等,2019)、外部城鎮(zhèn)化進程與內部居民市民化的現狀與困境(魏后凱 等,2013)等。另外,市民化的研究對象主要關注鄉(xiāng)-城流動的農民工群體(梁夢鴿 等,2014;應婉云 等,2015),這部分群體的數量龐大,是市民化的首要對象(羅峰 等,2020)。隨著近年來中國城鎮(zhèn)化進程的加快以及各大城市城中村改造的大范圍開展,學術界也開始關注新型職業(yè)農民、城中村改造后失地村民、城郊村民的市民化問題(葉裕民,2015),但相關研究仍相對較少。城郊失地農民和城中村農民2類群體的特殊性在于大多數擁有城市戶口,受到城市外部環(huán)境的影響,在很多方面都與城市市民沒有明顯隔閡,但有些思維方式和行為模式還保留著農民的特征,如自我滿足的小農意識等(甘丹麗,2019)。
市民化具體的研究維度有生產職業(yè)、社會身份、自身素質和意識行為4個層面的轉變(解麗霞,2019),也有經濟融入、市民權獲取、社會融合、身份認同的逐步推進過程(張海娜 等,2021)。另外從時空2方面進行解構,市民化的空間轉換視角可以歸結為“生存空間轉換、社會身份轉換、生活意義轉換及生存境界轉換”4 個層次,市民化的時間演進角度可以劃分為“農村剩余勞動力顯性化階段、農村剩余勞動力就地轉移階段、農民工群體形成階段、“民工荒”與農民工回流階段、農民工全面市民化”5 個階段(王孝瑩 等,2020)。綜合已有研究,本研究認為,農業(yè)轉移人口的市民化應包括身份、經濟和文化市民化3個方面。其中,身份市民化指農業(yè)轉移人口獲得城市戶籍后以市民身份這一社會角色參與到城市治理中;經濟市民化指農業(yè)轉移人口的職業(yè)從農業(yè)職業(yè)向非農職業(yè)轉變,從而提高收入、達到城市市民消費水平的過程;文化市民化指農業(yè)轉移人口的文化素質、思想理念、生活習慣和對社會問題的看法等方面向城市市民轉變的過程。
市民化既是過程,也是結果(王桂新 等,2010),市民化的過程是農業(yè)轉移人口經歷從農村退出、進入城市、城市融合3 個環(huán)節(jié)(李練軍 等,2017),逐步在行為模式和價值取向方面轉變?yōu)槭忻瘢ㄍ跣?等,2020);市民化的結果研究是測度現有條件下區(qū)域內農業(yè)轉移人口的市民化程度(魏后凱 等,2013)。城中村村民的市民化不僅受到外部城鎮(zhèn)化浪潮的推動,也有村內自身的發(fā)展機遇,村民個體能動性等方面的影響,因此城中村村民的市民化問題更為復雜。當前研究大多是對城中村改造村民市民化進程現狀、困境及原因的分析。如劉曄等(2012)對于獵德村村民市民化的研究認為,村民只是被動接受改造帶來的社會經濟效益,沒有對自身行為習慣和價值觀念做出相應調整。較少研究會通過被研究者自身的經歷來再現城中村的變遷。因此,本文著眼于將村民命運與外部城鎮(zhèn)化進行關聯(lián),希冀可以深入解構城市村落變遷歷程對村民市民化的影響。
廣州市越秀區(qū)楊箕村位于珠三角沖積平原,總面積約11.51 hm2,東面為廣州大道,南面為東興北路,北面是中山一路,楊箕涌在西面繞村而過,現村內有泰興直街、雄鎮(zhèn)大街、楊箕大街等街道(圖1)。楊箕村毗鄰廣州新城市中軸線珠江新城,區(qū)域位置優(yōu)越,交通條件便利,是經濟發(fā)展較好的城中村和外來人口集中地,村內主要有李、姚、秦、梁四大姓氏(陳俊峰 等,2012)。
圖1 楊箕村區(qū)位Fig.1 Location of the Yangji Village
數據來源于問卷調查、訪談以及新聞、網絡文章。由于楊箕村租戶及住在楊箕周圍但常到楊箕的居民(下稱“其他人群體”)對楊箕村民的市民化有間接影響,因此,除了村民,也對這2類群體開展調研。問卷調研時間為2021 年1—7 月,調查內容有個人基本情況、自身對楊箕村改造前后的感受對比、戶口、身份認同、價值理念等,重在了解楊箕村群體的市民化結果。訪談主要了解楊箕變遷過程中村民個體扮演的角色、對楊箕村改造的看法,重在了解楊箕村村民群體的市民化過程,同時也對位于廣州中心地區(qū)但尚未改造的城中村之一——程介村選取村民進行訪談,以此對城中村市民化問題有更深層次的把握。最終共獲取有效問卷132 份、半結構訪談14 份,還有部分問卷填寫者的隨機訪談。具體訪談對象及屬性如表1所示,問卷調查者的基本情況則如表2所示,受調查者中村民以60歲以上、已婚、且在廣州超過10年并住在楊箕村的人群為主;租戶和其他人群體則以20~40歲、且在廣州超過10年的人群為主。
表1 楊箕村村民市民化重點訪談對象基本特征及訪談時長Table 1 Basic characteristics and interview duration of key interviewees of villagers' citizenization in the Yangji Village
表2 楊箕村問卷受調查者的基本特征Table 2 Basic characteristics of the respondents to the questionnaire in the Yangji Village %
村落是中國鄉(xiāng)村社會從事生產活動最基本的組織形式,聚族而居的村落是一個靠血緣維系的自治社會。楊箕村發(fā)跡于北宋天禧三年(1020 年),從宋仁宗嘉祐年間開始(1034 年),姚李秦梁四大姓氏移民從陜西、河南、江西、閩浦等地南遷到楊箕村。經過九百多年的發(fā)展,直到解放前,楊箕村的范圍東至石牌、林和交界處,北至現沙河街、體院、動物園一帶,西至達道路口,南至珠江河畔,擁有190.67 hm2良田①https://wenwen.sogou.com/z/q827867243.htm。當時楊箕村是廣州主要蔬菜生產基地之一,但政府統(tǒng)購統(tǒng)銷政策導致村民月工資僅為3元多,遠低于工人月工資的30多元,因此楊箕村村民直至改革開放前一直相對貧困。綜上可知,村落時代的楊箕村村民是典型的農民身份,受制于經濟條件和社會條件,村民的受教育水平普遍較低。
改革開放給楊箕村經濟發(fā)展帶來前所未有的機遇,村落也在慢慢終結。從1979年家庭聯(lián)產承包責任制的推廣到1987年創(chuàng)辦鞋廠、酒樓等企業(yè)及全國第一個農村股份經濟組織,楊箕村固定資產增至1億元。另外,20 世紀80 年代,廣州要發(fā)展五羊新城,楊箕村五羊新城一帶的7個生產隊所屬土地被東華實業(yè)公司等單位所征收。政府征地的同時,也安排不少村民轉為城市戶口以及提供城鎮(zhèn)就業(yè)指標,如廣州鋼瓶五金廠等,這批原來擁有五羊新城土地的農民(即7個生產隊)也因此轉為城鎮(zhèn)戶口,且從事第二產業(yè)的工作。另外7個生產隊的村民土地尚存,繼續(xù)從事農業(yè)活動。
“當時45歲以上的男村民和40歲以上的女村民可以獲得政府補助6 000 元而不用進廠,大概300人,其他年輕人必須做工人,田地都沒了,村民也沒有別的選擇?!薄稐罨?廣州城中村風情畫》采訪村民姚長杰(文珍,2011)
村落變遷是在工業(yè)化、全球化等多種現代性因素對傳統(tǒng)村落的侵襲下,村民逐漸脫離傳統(tǒng)農村生活秩序的過程。20 世紀90 年代,廣州政府因發(fā)展珠江新城而對楊箕村另外7個生產隊進行征地,至1995 年,楊箕村155 hm2耕地全部被征完,村內保留的約8.33 hm2自留地被村民用于修建出租屋出租給外來人員,楊箕村逐漸發(fā)展為外來務工人員的集聚地,呈現非城非鄉(xiāng)的復雜空間形態(tài),而長期的違規(guī)加建也使得楊箕村建筑質量、采光條件較差。與其他城中村類似,楊箕村村民的主要收入來自集體收益分紅以及個人勞動收入、房屋出租3方面。此時村民的收入水平相比五六十年代有了大幅提高,以2008年為例,全年村民個人年均凈收入為3.16萬元,高于廣州市城鎮(zhèn)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的2.25萬元(陳易,2019)。
綜上可知,第二階段的楊箕村先出現村民主動“非農化”過程,而后村民在“城市化”的客觀浪潮中被動地不再從事農業(yè)活動。也即在改革開放到90年代,農業(yè)活動的薄利驅動大量村民開始從事工業(yè)生產活動,走向非農產業(yè);之后在90年代政府規(guī)劃建設珠江新城的過程中,楊箕村由于外部城鎮(zhèn)化的迅速發(fā)展帶來內生空間的重構,楊箕村因政府的征地而變得無地,且廣州的城市化浪潮吸引大量外來人口遷移,楊箕村民加蓋樓房出租。該階段的村民大多住進小平樓,戶籍從農村戶口轉為城市戶口,職業(yè)從務農轉向務工,外出務工過程中與城市市民的接觸機會也相應增多,加上與外來龐雜的租戶群體的接觸,村民的人際交往網絡在悄然發(fā)生變化,村民的經濟收入、思想觀念等方面逐漸向市民身份轉變。
廣州“三舊”改造加快了楊箕村用地功能和空間結構的重構,實現土地價值的釋放。2009年,楊箕村開始撤村建居,其改造沿用獵德“拆一賠一”的改造模式,并在2016年5月實現回遷,回遷前后的楊箕村如圖2所示。結合實地調研可知,楊箕村改造后,村民的生活空間變?yōu)楝F代化小區(qū),回遷房中大約1/3 村民自己居住,剩下2/3 約2 600 戶由租客居住,租金相比城中村時代也有了大幅提高。一些保留農村戶口的村民還有集體分紅,年輕村民大多受教育程度較高,就業(yè)狀況良好。整體上,楊箕村的改造提升了村民的經濟收入,推動了楊箕村村民的經濟市民化。在現代化的核心環(huán)境下,改造后的楊箕村還保留著祠堂供村民們活動,并保留著端午節(jié)劃龍舟等傳統(tǒng)民俗,但村民在接觸與高素質及高消費水平外來人員(如在珠江新城上班的白領階層)及通過網絡媒體感知現代化思想理念的過程中,促進自身觀念的現代化,整體上,楊箕村的改造提升了村民的文化素質,推動了楊箕村村民的文化市民化。
圖2 改造前(a)和改造后(b)的楊箕村Fig.2 The Yangji Village before (a) and after (b) reconstruction
改革開放前的城鄉(xiāng)二元分割,從制度設計上阻礙了農民向城市流動,阻礙了農民市民化過程;改革開放給村落變遷帶來大量發(fā)展契機,都市文明的侵襲推動村民不斷適應城市生活。在城市與農村的多維互動中,楊箕村民不斷適應城市生活,實現身份、經濟、文化市民化。除此以外,村民也呈現社會融合度高、適應新環(huán)境速度快,在楊箕社區(qū)長期居留意愿強烈的特點,說明總體上楊箕村改造對于推動村民市民化進程是有利的,楊箕村受調查者身份、經濟、文化市民化的結果如表3所示。
表3 楊箕村居民市民化結果Table 3 Results of citizenization of residents in the Yangji Village %
從戶籍看,目前楊箕村的村民以城市戶籍為主(65%),但僅有約36%的村民、33%的租戶和其他人群體傾向城市戶口,反映隨著國家鄉(xiāng)村振興戰(zhàn)略的實施,農村戶口的吸引力在逐步增強。通過訪談得知,楊箕村的農村戶口和城市戶口對享受城市的公共服務不存在差異,農村戶口能有集體分紅的紅利,因此村民對農民戶口的傾向性明顯。事實上,當年政府征地時轉為城市戶口的那部分村民,由于從事非農職業(yè),且與城市市民有較多接觸,他們整體上的市民化程度比仍為農村戶口的村民要好,思想觀念上更為先進。
“當然農村戶口好,農村有地嘛,我們沒有地了,要有地才好,有地就有得發(fā)展了?!保?0多歲楊箕村民)
“按照楊箕這樣,當然是農村戶口好,農村戶口經濟方面挺好,有紅分、有屋租,城市戶口只能靠退休金那份?!逃矫孓r村戶口和城市戶口沒啥區(qū)別,(讀書)都是靠自己?!保?0 多歲楊箕村民)
從身份認同情況看,分別有約41%、9%、27%的村民認為自己是市民、準市民、農民身份;其余的受訪村民對自己的身份認知模糊。由此可見,村民對自身的市民身份認同度不高。改革開放后楊箕村民順應外部城鎮(zhèn)化變遷帶來的機遇,逐漸走出村落從事二三產業(yè)工作,并出租房屋給外來人員,在與外界的不斷互動中,老一輩村民認為自身的市民身份和村民身份的界限在慢慢淡化,而年輕村民會更認可自己是市民身份。另外,針對尚未改造的程介村村民的訪談可知,老一輩的程介村村民更認可自己是農民身份,有作為農民的優(yōu)越感,且在思想格局上相對落后,主觀上不愿意改變過去的傳統(tǒng)看法。
“我沒有什么村民的概念,不會說我是這個村的我就怎樣,沒那么傳統(tǒng)吧,就可能老一輩他們就還會覺得自己是村民?!保?0多歲楊箕村民)
“大部分人改造后還是同化啦(跟城市人一樣),是市民還是村民,現在這個概念都很淡化了?!保?0多歲楊箕村民)
“(身份認同模糊)是農民吧,但是又沒田分;是城市人吧,但是又沒工作,給你自己來說,你覺得是怎樣嘞?!保?0多歲楊箕村民)
“沒有(自己又像農民,又像市民的)困惑的,像尤其是年紀大一點的老人家他們都覺得自己是農民,很有優(yōu)越感的。我覺得他們還是有點井底之蛙吧,就是看事情還是太落后了,還不懂得外面現在世界變成怎么樣了,就好像傳統(tǒng)那種生男生女思想還是有。”(30多歲程介村民)
從改造對受調研者的社會地位影響看,有44%的村民、22%的租戶、31%的其他人群體表示楊箕社區(qū)改造能提升自身的社會地位,其中部分受調查者認為自身經濟地位的提升會帶來社會地位的提高。由此可知,楊箕村改造對村民的社會狀況的影響最為顯著。但年輕村民群體認為城中村改造對自身社會地位影響不大,提高社會地位需依靠自身奮斗。
“這里的環(huán)境的對我自身的社會地位沒什么影響,這個還是靠自身的,不是說你住在那個楊箕村就會比別人的社會地位高?!保?0多歲楊箕村民)
從月工資水平看,僅有22%的受調查者月工資在6千元以下,剩余55%的受調查者月工資水平在1 萬元以上,說明受調查者總體工資水平較高。有48%的村民、37%的租戶、32%的其他人群體認為楊箕村改造能提升自身的經濟狀況,有一位村民表示目前月收入比改造前增長了1萬元,也即楊箕村的改造對村民收入的影響最為顯著。事實上,包括楊箕村在內的城中村,早期村民都以從事農業(yè)生產為主,失去土地后主要的經濟來源為集體分紅、出租屋收益及工資收入,之后的回遷顯著提升了房屋的出租價格,且年輕一輩受教育程度的提升也帶來工資水平的提高,因此村民的經濟收入整體上是在逐步提高的。
盡管快速的城鎮(zhèn)化改變了一些村民的價值觀念,但由于受教育水平低以及社區(qū)缺失職業(yè)培訓等原因,促成部分失地農民缺乏開拓進取的精神,保留知足、求穩(wěn)的小農意識。目前中老年村民仍常會在祠堂內進行娛樂活動,這部分村民以分紅和房屋出租為主要收入,缺少外出工作來提升收入的意愿,容易滿足現狀,對下一代教育的重視程度也不夠?,F今社會大多數工作都要求學歷,而村民的學歷水平相對較低,政府雖然改造了楊箕村的外觀環(huán)境,但沒有幫助一些就業(yè)困難的村民解決就業(yè)及社保問題,和獵德村相似,這種“征地不管人”的策略導致這部分村民處于“準市民”的社會地位(劉曄 等,2012)。
“搞到現在好多村民都沒有社保,工作跟不上。因為社會都要求學歷,你應該政府把一部分錢留下來,幫助他們再就業(yè)嘛,保證他們生存的。……其實征了這么多地啊,我可以說是毀了一代青年啊,不是個個都要求上進啊,老是要在這打麻將啊,一點文化氣息都沒有,年紀也就四五十歲啊,拿著租金分紅就不去做了,也沒心思去管孩子的培養(yǎng),下輩的人發(fā)達都有限了?!保?0多歲楊箕村民)
從學歷的調查結果看,村民群體低學歷人群(大專及以下)的比例接近51%,高學歷人群(本科、碩士或以上)比例接近49%;租戶和其他人群體低學歷人群比例約為37%,高學歷人群高達63%。由此可以看出,村民群體的學歷水平相對較低,租戶和其他人群體高學歷人群數量較多。54%的受調查者都認為楊箕社區(qū)改造后附近人的文化素質有變好,其他受調研者則認為變化不大。整體上,雖然部分村民舊有的農民、小市民慣習仍然沒有隨著楊箕社區(qū)的改造而改變,但大部分楊箕村的人都在慢慢提高自己的文化素質,以更好地融入新的社區(qū)生活。而這種文化素質的提高也不僅僅只是因為在城中村改造這一外力作用下,也有整體社會氛圍、自身想要提高文化素質的主觀意愿等方面的影響。
(村民現在的素質有沒有變好?)“那肯定有啦,就是隨著整個受教育水平提高,但我感覺還是整體上會差一點,跟企業(yè)上班那種的感覺還是差一點?!保?0多歲程介村村民)
從改造對村落文化的保護看,有57%的村民、59%的租戶和其他人群體認為政府對村落文化是合理、非常合理的。有一半的村民、42%的租戶、45%的其他人群體認為保持以前生活習俗是重要、非常重要的??傮w上,各主體均對以前習俗的認同感一般,認為傳承文化是重要的,但要與時俱進。相對于租戶、其他人群體,村民對生活習俗的認同感最強,傳承意識最高,這與楊箕社區(qū)擁有獨具一格的文化底蘊、村民的耳濡目染有重要關系,村民一直在潛意識中保留著宗族觀念,并希望能一直傳承。
“(保持以前習俗)肯定重要啦。中國傳統(tǒng)文化來的嘛,所以我?guī)▽O子)來這里(祠堂邊),你只有知道你是楊箕人,你的祠堂就在這里啊,讓他從小就有這個意識?!保?0多歲楊箕村民)
大多數受調研者認為自己的生活習慣、教育觀念、養(yǎng)老觀念、對社會問題的看法與本地市民差別不大,說明大多數受調查者在思想觀念上已經向市民身份轉變。雖然改造能促成楊箕村村民整體文化素質的提升,但更深層次的原因是科技、媒體的發(fā)展使得村民在網絡信息中受到潛移默化的教育,以及社會受教育程度的提升。另外,早年外出務工的村民群體與市民的隔閡相對較小,而當初保留村民戶籍、在村內繼續(xù)從事農業(yè)生產的村民思想觀念則較為滯后,由此可知村民內部存在觀念的分異。
“我們是征地時候出去了,出去受到社會氛圍影響嘛,接觸到一些人。……觀念改變的話和城中村關系不大,跟社會接觸、媒體傳播,他們會受到教育,肯定會有提高的,現在手機這么發(fā)達。我是工作關系,跟他們(保留農民戶籍的村民)還是不一樣的啊。”(60多歲楊箕村民)
在不可逆轉的城鎮(zhèn)化浪潮中,城中村村民市民化是一項長期而又必要的社會工程。城中村村民市民化遵循的路徑是農民在政府征地過程中,獲取城市戶籍以及城市就業(yè)機會,并在與外界人員的互動中逐步實現市民化。以楊箕村為例,改革開放前的楊箕村是典型的嶺南村落,村民以從事農業(yè)生產為主。改革開放后,政府因發(fā)展五羊新城和珠江新城而對楊箕村進行征地,村民開始在政府安置或村集體創(chuàng)辦的企業(yè)中從事二三產業(yè)的工作,并修建房屋用以出租,此時村民的收入有了較大提升,外出務工的村民獲得城市戶口,且與城市市民有較多接觸,推動楊箕村村民身份市民化、經濟市民化和文化市民化的進程。2009年楊箕村的撤村建居進一步推動村民的市民化進程,回遷后的小區(qū)有2/3 的房屋由外來高素質人群居住,房租水平也大大提高,此時村民的收入、文化水平都有較大提升。在身份認同上,年輕村民相比中老年村民受教育程度更高、思想更為開放,因此更認可自己是市民身份,這與獵德村(潘卓林 等,2020)相似。但從本研究也可以看出,中老年村民實際上也可以劃分為2個群體,在上世紀外出打工獲得城市戶口的村民思想更為開放、文化素質水平較高,更認可自己是市民身份;一直在村內的村民受教育水平低,再就業(yè)困難,有自我滿足的小農意識,更認可自己是農民或準市民身份。
職業(yè)的“非農化”、居住地域的“城鎮(zhèn)化”及身份的“市民化”理論上是一體的,實則“市民化”進程落后于“非農化”及“城市化”進程。本研究城中村村民的市民化過程大致可以劃分為3個階段:村落時代的未市民化、城中村時代的開始市民化以及回遷小區(qū)時代的加速市民化(圖3)。村落時代的村民以從事農業(yè)生產為主,思想文化素質和受教育程度較低,此時的村民未開始市民化;城中村時代,大部分村民的收入來源于務工、房屋出租和集體分紅,少數村民來自務農,職業(yè)開始非農化,并有大量村民獲得城市戶口,在與城市市民的接觸中提高了思想文化素質,此時的村民開始市民化;到了回遷小區(qū)時代,村民的收入集中在務工、房屋出租和集體分紅上,村民不再從事農業(yè)生產,經濟收入、文化素質也有了進一步的提高,此時的村民加快了市民化進程,且市民和村民的概念界限也在淡化。而整個過程中,外部城鎮(zhèn)化是重要推動力,推動城中村從村民職業(yè)的非農化到居住地域的現代化再到身份的市民化。
圖3 城中村村民的市民化過程Fig.3 The process of citizenization of villagers in urban villages
在城市更新背景下,城中村表面上是游離于城鎮(zhèn)化進程以外的特殊空間場所,實質上其內部環(huán)境的變遷卻恰好是城鎮(zhèn)化進程的見證,從傳統(tǒng)村落到城中村再到現代化小區(qū)的嬗變歷程映射大城市城市化過程中城市空間的擴張,由此帶來內部的社會空間生產,其中既有村民對融入城市社會的向往,也有村民滿足于現有條件,多因素影響下使得城中村成為復雜的社會空間。中國城鄉(xiāng)長期的二元結構是市民化進程緩慢的關鍵,已有關于獵德村的研究認為,城中村改造改變了人居環(huán)境和人口構成,為村民經濟狀況、社會地位、生活方式的轉變創(chuàng)造機遇,但無法觸動制約村民市民化的制度框架,無法改變村民的思維習慣、個人素質(劉曄 等,2012)。而從本研究認為,城中村的改造總體上能推動村民市民化進程的,但村民的市民化動力不僅僅只停留在改造背后帶來生活空間轉變這一層面,還有城中村所處的區(qū)位、村集體干部、外部社會環(huán)境、個人的主觀能動性等等。在過往研究中,戶籍的取得被視為市民化的關鍵所在,而對于城中村村民這一特殊群體來說,擁有城中村農村戶口的居民由于能均等享受到城市公共服務,甚至還能獲得村集體的分紅,提高個人收入,因此大多數村民都更傾向擁有農村戶口,在此情況下,以是否想要城市戶口衡量城中村村民的市民化意愿是不合理的,而應從主動進行社會融合、提高思想文化素質的意向等其他角度進行衡量。另外,針對程介村村民的訪談可知,即使城中村改造能顯著改善人居環(huán)境,但有部分本身在城中村時代就有較高收入和較好居住環(huán)境的村民主觀上不愿進行改造,認為改造只是有利于自己這一代(“征了我只是我這一代富了,我下一代就不富了。不征的話那塊地永遠是我的,我這條水就細水長流的”——程介村村民),從這個層面來說,推動城中村市民化進程不能僅僅依靠改變戶籍,而應著力提升城市公共服務水平、增加村民的就業(yè)機會、并在改造中兼顧村民的安置和未來發(fā)展問題,由此才能更好地推動城中村改造進程及市民化進程。
綜上,城中村村民的市民化過程并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隨著外部城鎮(zhèn)化的不斷發(fā)展而產生的前所未有的機遇,推動城中村村民的市民化進程。本研究也有部分群體沒有在這個過程中實現市民化,處于“準市民”或“農民”狀態(tài)。市民化的完成需要村民真正擁有市民意識,轉變生活方式,摒棄過去不合理的傳統(tǒng)思想觀念,因此,本研究認為可以從以下方面提升城中村村民的市民化水平:1)建立有效的社會保障機制,幫助失地農民在就業(yè)、社會保障、居住、教育等方面享受與城市市民同等的權利。包括為失地農民安排就業(yè)崗位,搭建就業(yè)培訓和指導平臺以幫助村民再就業(yè)。2)引導失地農民接受新的文化。外部城鎮(zhèn)化浪潮下,城中村是嶺南文化的喘息之地,在保留村落傳統(tǒng)文化習俗的同時,政府部門也要通過舉辦一些社區(qū)活動或者借助現代化媒介來幫助受教育程度較低的村民理解城市文明的制度規(guī)范,助力提升其思想素質及在城市生活中的公共服務意識,促使城市社會的和諧發(fā)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