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晉瑜
一部作品和作者存在著無窮盡的隱秘關系。就如眼下的《打撈》和作家劉慶邦。
劉慶邦從來不把他的聲音提高到超出平常談話的水平,他早就掌握了講故事的藝術,他說出來的話總能輕快地潛入我們的內(nèi)心,以平靜又親切的語調(diào)喚起我們的共鳴,又像塌陷湖上粼粼的波紋一樣悠然蕩開。
《打撈》的背景沒離開劉慶邦熟悉的村莊和煤礦?;幢贝笃皆洗迩f底下壓著煤,煤被開采出來后,村莊的廢墟和土地沉下去,地下水慢慢地浸上來,就形成了塌陷湖。塌陷湖的出現(xiàn)帶著作者慣常的風情之美:
“一日午后,正是一天最熱的時候。知了熱得在柳樹上不斷發(fā)出尖叫,黃狗熱得在樹陰下不停地吐舌頭……在熾熱陽光的直接照耀下,連一向不怎么怕熱的柳樹葉子似乎都有些打蔫、泛白……草地里開著一些細碎的小花兒,那些花兒有黃色、紅色,也有白色、紫色等,色彩說不上斑斕,但也有著在陽光下點點反光的效果?!毙≌f開篇節(jié)奏松緩,把我們帶入油畫般的鄉(xiāng)村景致,越往后看,情節(jié)越緊湊。先“轉(zhuǎn)軸撥弦三兩聲”,再“鐵騎突出刀槍鳴”,這是劉慶邦的講究。
在這樣一個溽暑的村莊,馮淮海出場了。搬家的時候馮淮海沒把碓窯子帶回來,是想著現(xiàn)在想砸點兒什么都有粉碎機代勞,碓窯子過時了,用不著了。沒想到碓窯子一直在母親心上,而且還入夢了,就等于入心了。母親說她夢見了碓窯子,說明碓窯子的事已沉到老人家的心里去了。
馮淮海是個孝順的兒子,所以他決定把碓窯子打撈回來。于是,跟隨馮淮海的打撈,我們走進一個平凡的、已經(jīng)塌陷的世界。
馮淮海的打撈看似簡單,實則包含多層主題。其一,打撈的是鄉(xiāng)村記憶。1960年食堂斷糧?;飼r,碓窯子可以用于把棉籽兒砸碎,打成棉籽兒糊涂或者捏成棉丸子;碓窯子可以把谷子變成小米,可以把紅薯片子砸成丁子再磨面。碓窯子不光是自家享用,還方便了鄰里,誰家享用都可以,碓窯子帶著全村人的記憶。其二,打撈的是母親的念想。分家的時候,年輕的父親在弟兄三人中憑著智慧和力氣贏得了碓窯子,父親像中了武狀元一樣得意的神情,母親想了一輩子。其三,也有價值觀的打撈和探討。借著堂叔的口,作家把我們帶入某種思考:把煤挖出來值嗎?“我看不值,不如留著好好的地種莊稼。煤只挖一茬就完了,種莊稼呢,可以年年種,上一輩的人沒了,下一輩的人可以接著種。咱們這里屬于黃淮大平原,是小麥主產(chǎn)區(qū)。這里的土地肥得很,種小麥畝產(chǎn)千把斤不成問題。你們把平地挖成了塌陷湖,就什么都種不成了?!?/p>
應該說,《打撈》里還更深一重的意思,就是作家寫作主題的延續(xù)性思考。從創(chuàng)作之初,劉慶邦就沒離開過煤礦的主題,《斷層》和《紅煤》故事發(fā)生時間接近,寫作時間卻相差二十年,兩個文本在主題、思想等方面各有千秋。《黑白男女》關注“后礦難”,寫工亡礦工家屬怎樣面對生活、重建生活,而《打撈》,是礦工到搬遷后對于土地和鄉(xiāng)村生活的懷念。如果說鄉(xiāng)土和煤礦是劉慶邦開掘的兩眼深井,前者可概括為人與自然的和諧,那么后者或可稱為人與自然的抗爭。無論走到哪一步,人類面臨的都是困境。劉慶邦汲取的是一個人生的斷片,但我們可以從中感覺、回味,他用掘進“巷道”的辦法,在向人情、人性和人的心靈深處掘進。在簡潔的描繪和素樸的講述中,仍有一種不失尖銳的詰問:土地和煤,什么是“寶”?
馮淮海打撈了兩次,第一次是自己去,第二次和堂叔去,兩次都勞而無獲。“一念之差,他把碓窯子拋棄了,想再找回來,就只能是夢想、異想、妄想?!?/p>
被拋棄的碓窯子,帶走了鄉(xiāng)村記憶和母親的念想,真的就“石沉大?!痹倩夭粊砹藛??
當然不是。借助現(xiàn)代化科技,侏羅紀時代的恐龍都可復活,何況一只碓窯子?作家在《打撈》的結尾來了一個反轉(zhuǎn)。馮淮海不記得給碓窯子照過相,可事實眼前有照片佐證,搬家時他照著照著照順了手,把碓窯子也順便照進了鏡頭。
“照片上不僅有碓窯子,還有碓頭和彎棗樹,等于是一張碓窯子的全景圖。
“他馬上上樓,把碓窯子的照片拿給母親看,說:娘,娘,我總算把碓窯子找到了。
“母親戴上花鏡看了照片,說,好,好,有照片碓窯子就留下了,啥時候想起碓窯子,看看照片就啥都有了?!?/p>
作為幾十年前就走向自覺的藝術的小說家,劉慶邦顯然知道怎樣制造、推演故事的進展,一切似無技巧,卻暗含匠心。
同時我也覺得,《打撈》開篇鋪排了一個細致入微又宏大開闊的場面,作者盡情渲染編織,帶著我們走到神奇花園的門口,正打算深入觀賞時,突然被告知到此為止了。也許這正是短篇小說的魅力,但仍然很期待跟著劉慶邦的筆觸繼續(xù)行走,在小說家魔術般層層剝筍之后體味那耐人尋味的妙處。
特約編輯 王 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