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從沙漠回來半個多月了,始終不見陸曼西。樓下早已駐守了一大批娛樂記者,他們架著各種長槍短炮,嚴陣以待。哪怕樓上的窗簾稍微動了一下,一只鳥兒從這棟別墅上空掠過,都會引起一陣咔嚓咔嚓的快門聲。他們還不顧管家的反對,紛紛在草坪的四周搭起了帳篷。仿佛陸曼西一天不出現(xiàn),就一直會安營扎寨下去。
陸曼西不僅不出門,其實數(shù)日來,她連床都沒下過。制片人早瘋了,一天打來八百個電話。經(jīng)紀人絞盡腦汁,從早到晚編織各種理由和借口。眼看編不下去了,她也快瘋了。電影殺青之后,緊接著就是一系列的宣傳活動,而每一樣都少不了女一號。她缺陣,一切都將停擺。
要說事先也沒有誰注意到,那天剛到家,助理和經(jīng)紀人都還沉浸在電影殺青的喜悅當(dāng)中。而陸曼西一進門,什么話也沒說,就一頭倒在沙發(fā)上。當(dāng)時她倆只是以為她累了,想要躺下來休息一下。于是李肖婷幫她脫掉鞋襪,然后和周若筎一起去到另一個房間,繼續(xù)消遣她們還未散盡的興奮勁兒。直到李肖婷拿著水果點心出來,準備去樓下慰勞流連忘返的娛記們。卻見沙發(fā)上陸曼西由原來的四腳朝天,變成了蜷縮一團。而且渾身還在不停地顫抖著,也像是抽搐。李肖婷這才大吃一驚,慌忙上前問:“姐,你怎么了?”
周若筎聞聲出來,兩人手忙腳亂,迅速將陸曼西抬進了臥室。平放在床上,發(fā)現(xiàn)她臉色慘白,氣若游絲,兩只眼珠子瞪著天花板動都不會動一下。周若筎嚇傻了,一時沒了主意,拿著手機不知道要干嗎?!按?20!”李肖婷提醒道。周若筎搖搖頭,外面的娛記們都還沒散去,這個時候讓救護車進來,明天一定會上頭條?!敖嗅t(yī)生!”李肖婷又說。周若筎還是不同意,任何人進來都不保險,都會漏風(fēng)。她穩(wěn)了穩(wěn)神,讓李肖婷裝著沒事繼續(xù)端著水果點心下去,盡量吸引他們的注意力。而她自己則開車走后門,送陸曼西去醫(yī)院。李肖婷點點頭,正要抬腳往外走,卻又聽到床上的陸曼西突然開口了:“不用送。”
她們面面相覷。
陸曼西說一句之后,便歪頭睡過去了。周若筎和李肖婷都不敢離開,靜靜守在她床前。直到陸曼西氣息漸漸平穩(wěn)了,臉色也開始恢復(fù)正常了,她們這才輕手輕腳退了出來。
這時外面的娛記們都走了,她倆坐到不遠處的葡萄架下,透透氣。四周夜色彌漫,風(fēng)涼涼的,草叢里的小蟲蟲們在偷偷議論著什么。
“西西姐這是怎么了?”李肖婷皺眉問。
周若筎搖搖頭。
“還沒見過她這個樣子?!崩钚ゆ糜终f。
“沒事就好?!敝苋艄T說。
李肖婷又看了一眼手機說:“晚上粉絲見面會,還開嗎?”
“看情況吧。”周若筎說。
正說著,忽然聽到一聲尖叫,兀地從樓上傳出來。尖叫聲特別大,在這空蕩蕩的夜空中,顯得格外刺耳。她倆像是屁股上被蛇咬了一口,驚慌地從石凳子上跳了起來。相互對視一眼后,拔腿朝樓上跑去。
剛才還睡得沉沉的陸曼西,此時已經(jīng)披頭散發(fā)坐在床中央。床上、地上像鋪上了一層潔白的雪花片,全是散落的毛絨絨。已經(jīng)撕爛的枕頭套像一團揉捏過的衛(wèi)生紙,被扔在一邊角落里。她倆進來的時候,陸曼西還在雙拳揮舞,全身抖動,持續(xù)歇斯底里地尖叫。
周若筎一下子撲過去,緊緊抱住她說:“西西,怎么了?西西,不鬧。”
好半天,總算停了下來。陸曼西又搖搖頭,推開周若筎說:“我沒事?!比缓缶驼鏇]事似的,扯過被子蒙住頭,重新躺下了。
周若筎和李肖婷頓時凌亂無比。
粉絲見面會肯定開不成了,這事倒好解決。只要給一個說得過去的理由,他們也不會糾纏。只是這邊該怎么辦呢?突如其來的這一出,搞得她們十分焦慮、著急,但又束手無策。
好在一夜無事。
第二天醒來,周若筎被陸曼西叫了過去。見狀況正常了,周若筎終于放下心來。她得抓緊時間,光是今天就有三個活動要參加。不料她還沒開口,陸曼西就先問:“昨晚你給我吃安眠藥了?”
“這……”周若筎尷尬地笑了一下,“看你包里有那玩意兒?!?/p>
“給扔了?!标懧髡f。
“好的?!敝苋艄T點點頭,正要講下去,卻又被陸曼西擋了回去:“我累了,暫時不要安排工作?!?/p>
“這……”
“就這樣吧?!?/p>
陸曼西說不鬧,就真不再鬧了。但不起床,不工作。周若筎急得要死,卻又無可奈何。說什么她都不聽,再說什么也還是不聽。作為經(jīng)紀人,從業(yè)十多年來,周若筎帶過的明星起碼有一個加強連,但如此讓人毫無辦法的,恐怕也只有陸曼西了。這次回城,本來一切好好的。殺青宴上陸曼西興高采烈,見誰都敬酒。陸曼西酒量大得嚇人,啥宴會都能從頭喝到尾,而且從來沒見她醉過一次。回到紅樹林,別墅門口早等著一幫娛記。她還滿面春風(fēng)地接受了采訪,對這部斥資巨大,歷時三年,前所未有的驚世之作寄予了高度的展望和期待。娛記們紛紛祝賀她,還給她送上了鮮花??扇f萬沒想到,當(dāng)她把鮮花捧回家,往沙發(fā)上一躺,事情就變成現(xiàn)在這樣了。然而更加沒想到的是,在這個緊要關(guān)頭,陸曼西突然撂起了挑子,說不干就不干了,這真讓周若筎措手不及。
到底怎么了?陸曼西不愿說,周若筎也不好一直問。緩緩吧,既然已經(jīng)這樣了,也只好先緩一緩了。
可是陸曼西一直緩不過來。
陸曼西每天除了平躺,也還是平躺。不言不語,不哭不鬧。目光空洞,神情呆滯。仿佛靈魂已經(jīng)在開始慢慢脫落軀殼,雖然尚有一絲氣息,也不過是在作最后的依依不舍的惜別。有一天,周若筎進來,猛地嚇了一跳。她看見陸曼西坐在床頭,雙肩耷拉著,頭發(fā)蓬松,樣子就像一只被小孩玩壞了的,只能勉強拼湊起來但卻不能移動的木偶,可分明又聽見她在說話:“人活著有什么意義?”
此時制片人已經(jīng)忍無可忍了,這個叫韓大為的光頭男人平時在陸曼西面前說話低聲下氣,就連呼吸都要看她臉色,但此時在電話里卻對周若筎破口大罵:“知不知道你是干什么的?知不知道現(xiàn)在是什么時候?周若筎我告訴你,如果你膽敢?guī)ш懧鞲伤交?,耽誤了劇組大事,我非宰了你不可!”
“省點力氣吧,”周若筎說,“如果連這點職業(yè)操守都沒有,我這么天天在大街上晃悠,還輪到你動手?”
“那你告訴我,陸曼西現(xiàn)在她人到底在哪里?”韓大為還在吼。
“紅樹林?!敝苋艄T說。
“為什么不讓我去見她?”韓大為接著問。
“不是我不讓,”周若筎說,“是她不見,誰都不見?!?/p>
“電話不接信息不回!”
“是的?!?/p>
“她怎么了?”也許意識到了點兒什么,韓大為口氣軟和了問。
周若筎略微停頓了一下,然后說:“她病了?!?/p>
二
一般來說,像陸曼西這種情況并不多見。她天生麗質(zhì),還在十七歲的時候,就被人稱之為“四千年一遇的美女”。不過關(guān)于這個稱呼,她本人當(dāng)時并不知情,因為那會兒她還在山溝里打豬草。
那是一個五月的早晨,一位挎著照相機的年輕人,走進了一座青山環(huán)繞的小村子。他踏著濕潤的山路,聆聽歡暢的河水聲。他走走停停,四下張望。忽然一瞥,游離散漫的目光瞬間就石化了。
一陣呆立過后,年輕人并未忘記自己此行的目的,及時清醒了過來。他用幾乎顫抖的雙手,舉起照相機屏住呼吸,一連按下了三百次快門。直到被偷拍的女孩子驚慌失措,躲閃不及拔腿跑開。
“哎,還沒拍完呢?!蹦贻p人追上去。
“你要干嗎?”女孩子停下來,扭過頭問。
“拍——照片呀。”年輕人晃了一下手上的照相機說。
“然后呢?”
“然后?還是拍照片呀?!?/p>
“那……會打豬草嗎?”
用兩籃子豬草作為交換條件,年輕人可以隨意拍攝。這個早晨,年輕人心情極好,收獲頗豐。他明顯感覺到,漫山遍野飄蕩的芳香,已然浸透了心扉。
一個多月以后,在深圳兩年一屆全國攝影大獎賽上,一等獎作品《山里女孩》一經(jīng)曝光,就引起了前所未有的轟動。
一夜之間,祖祖輩輩安靜得像一只乖綿羊的小山村,突然變得熱鬧非凡,人頭攢動起來。他們踩塌了田埂,驚飛了雞鵝,全村的狗兒從早到晚叫喚個不停。陸曼西讓一千多個人賠償了損壞的莊稼,每人收取五毛錢,因此她成了全村名副其實的首富。當(dāng)那個年輕人再來時,她從這筆錢里拿出一部分作為開支,請他吃了一頓野竹筍燉山雞。
“這些人也像你一樣,”陸曼西對年輕人說,“整天吃飽了沒事干吧?老纏著我干嘛呢?沒見過山里妞嗎?”
“不想理他們呀?”年輕人說,“那跟我走吧。”
“去哪?”
“去一個有點兒遠的地方?!?/p>
只不過是一次最日常的打豬草行為,就這樣輕而易舉地改變了陸曼西的命運。從此她就出現(xiàn)在各大商業(yè)廣告牌上,深圳的街頭巷尾到處充滿著她清純迷人的微笑。因此過往的司機常常走神,已經(jīng)發(fā)生過好幾起交通事故了。與此同時,她還頻頻亮相各種名目繁多的商業(yè)活動。所到之處,人潮擁擠,水泄不通。很多時候,保安只好提前封場。
簡直就是在一眨眼兒時間,陸曼西名噪一時。
緊接著,正當(dāng)十九歲生日來臨之際,好事又找上門了。
時間過得飛快,一晃從山里出來兩年了。這兩年來,青年攝影家任素志放棄了以前無拘無束、游山玩水、走遍大江南北自由散漫的生活,天天跟屁蟲似的,寸步不離地守在陸曼西左右。曾經(jīng)當(dāng)過舞蹈培訓(xùn)師的他,先是教會了陸曼西作為模特兒的各種技能,然后又根據(jù)她的自身條件,為她的出道設(shè)計了一條特色之路。以至于后來,無論出現(xiàn)在哪里,陸曼西一直都是素面朝天,從來不加任何修飾。這讓許多化妝品公司對她恨之入骨,從而也在深圳掀起了一股純天然美學(xué)的熱潮。有人說,關(guān)于陸曼西這樣的美女,主要造成的原因有二:一是產(chǎn)地,二是基因。陸曼西出生的地方山清水秀,四季如春,適合美女生長。那么問題來了,然而在基因這一塊上,她父母卻都是普普通通的山里人,非常平凡,放在人堆里絕對很難發(fā)現(xiàn)的那種。這說明在遺傳上,陸曼西幾乎占不到任何便宜。也由此可見,專家的話也并不一定靠譜。所以只能說,陸曼西的美像謎一樣地存在著。
還記得當(dāng)初帶她出來的時候,任素志就立下了保證。他對她說,放心,我不會把你帶出去就不管的,你在哪我就在哪,我得看著你。毫無疑問,任素志是一個說話算數(shù)的人。曾經(jīng)那樣說的,現(xiàn)在也這樣做到了。這兩年他從未離開過她,每天從早到晚,忙上忙下,瞻前顧后,樂此不疲。當(dāng)然,他們之間也配合得非常默契,相互呼應(yīng),彼此成就。所以這次他說,十九歲是人生中最美好的年齡,一定要有儀式感,起碼也要辦一場生日宴會才行。她一想,覺得他說的也有幾分道理,儀式感這個東西,生活中還是要有一些的。于是就欣然同意,交給他去辦了。
自己找上門來的是一位導(dǎo)演。這位導(dǎo)演在圈內(nèi)有點小名氣,目前正在籌拍一部青春偶像劇,主動邀請陸曼西去劇中擔(dān)任女一號。不料,陸曼西一聽,當(dāng)場就嚇到了。電視劇她當(dāng)然知道,可不像商演。前不久,失聯(lián)多年的表姐聯(lián)系上了,她現(xiàn)在是電影學(xué)院大二學(xué)生,眼下也在參演一部電視劇,喊她過去探班,她就過去了,在劇組呆了一周。親眼目睹之下,才知道拍戲原來并沒有想象中的那么簡單。不說別的,該哭的時候一定得哭,該笑的時候也一定得笑。而且哭還不能亂哭,笑也不能亂笑。表姐說,光這哭和笑,許多人演一輩子的戲都還不會。
陸曼西拒絕了導(dǎo)演的好意,但導(dǎo)演并不罷休,窮追不舍。見躲不過,逼急了的陸曼西就說:“導(dǎo)演,你可別害我了。我只會站臺,哪會演戲?還女一號,想想都可怕?!?/p>
“你答應(yīng)就行,不用演?!睂?dǎo)演說。
陸曼西噗地一聲樂了,說:“你就逗我吧?!?/p>
生日宴會在希爾頓酒店舉行,整整包了一層樓。無數(shù)的酒水飲料和點心,擺滿了大廳的每一個角落。魚貫而入的紅男綠女,前呼后擁的商界大佬,死皮賴臉的導(dǎo)演也帶著一幫明星前來助陣。大家齊聚一堂,歡聲笑語,祝福滿滿。
當(dāng)宴會進行到一半時,覺得少了什么的陸曼西四下尋找,終于在一個光線比較暗的角落里,看到了淚流滿面的任素志。陸曼西走上前去,問他怎么了。任素志已經(jīng)泣不成聲,仿佛剛剛經(jīng)歷了一次千山萬水般的跋涉,終于到了一個什么地方似的,好半天才憋出三個字:“我愛你?!?/p>
陸曼西愣了愣,一下子沒反應(yīng)過來,接著聽到他大聲說:“我愛你?!?/p>
這一句聽清了,陸曼西連忙朝兩邊看了看,然后搖搖頭,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說:“志哥,少喝點?!?/p>
宴會繼續(xù)進行,接下來是記者拍照環(huán)節(jié)。陸曼西站在追光燈下,簡單作了幾個動作,由大家從各個不同角度任意拍攝。她看了看,仍然沒有發(fā)現(xiàn)任素志。
此時任素志還蹲在原來的角落里,繼續(xù)淚流不止,兩眼乞巴巴地望著陸曼西,可憐兮兮地說:“我愛你。”
三
突然之間,陸曼西覺得這件事兒難辦起來,一點兒心理準備也沒有。她沒想到這個平時寡言少語,整天只知道悶著頭拍照,目光與她對視臉都會紅,有時緊張還會口吃的御用攝影師兼助理的長發(fā)男子,突然發(fā)什么神經(jīng),整出這么一句沒羞沒臊的話來。這話可以隨便亂講的嗎?還在那兒哭,有什么好哭的?真是的。
朝夕相處兩年來,除工作上需要交流外,其實任素志跟陸曼西所說過的話,總共加起來好像也沒超過十句,而且還是在陸曼西先開口的前提下。志哥你早餐吃過了嗎?吃了。志哥中午咱們?nèi)コ贼~。好的。志哥晚上去吃小龍蝦。好的。志哥明天咱們?nèi)ズ_呁嬉幌?。好的。剛開始,陸曼西還以為他性格原因,天生靦腆。但有一次,無意中碰見他跟幾個哥們兒在街頭喝酒。當(dāng)時他口若懸河,滔滔不絕,其他人只有聽而沒有插嘴的份兒。還時不時的,把他們逗得直拍桌子。陸曼西躲在一旁不認識似的看了他半天。
任素志躊躇滿志,一個小有成就青年藝術(shù)家應(yīng)該有的一些內(nèi)在和外在氣質(zhì),他差不多都具備了。而且外表俊朗,身材高大結(jié)實,基本符合萬千少女夢中情人的標(biāo)準??偟膩碚f,他是很不錯的。只是因為每天跟陸曼西在一起,在絕對的美麗面前,任何光芒都會黯然失色,這點對他是不公平的。
任素志當(dāng)攝影家有些年頭了,陸曼西也看過他之前的一些作品。很多時候,她都無法想象,那些照片都是怎么拍出來的?特別是那些日出、日落,以及山川河流大海。設(shè)身處地去想,這是要站在怎樣的角度才能拍出如此震撼的視角效果?她不相信這是人能做到的事情,從而對照片的真實性也一度產(chǎn)生過懷疑。但是看到那些堆起來比她還高的獲獎證書之后,又沉默了。
“志哥,你沒有必要。”她對他說,“你這么一個不可思議的天才,沒必要把時間和精力都浪費在我身上。你看你,以前是一匹山狼,是一頭野豬,一年到頭四處亂闖,自由自在?,F(xiàn)在呢?整天婆婆媽媽的,就為了我這個山里妞,何必呢?你這樣下去再也看不到那些美麗的作品了?!?/p>
陸曼西說任素志婆婆媽媽,是因為他每天除了給她拍照,同時在生活上對她也照顧有加。給她做過飯,買過藥,從來不說多喝開水那樣的話。而且還唯她命是從,有時甚至連最基本的原則都放棄了。有一次,有位老板嫌照片不好,角度有問題。但任素志尊重自己的專業(yè),認為是最好的角度。結(jié)果兩人誰也說服不了誰,就吵了起來。吵著吵著,竟然動了粗。無奈老板不是對手,任素志三拳兩腳,打得他滿地找牙。后來陸曼西知道了這事,建議他聽老板的。任素志又二話不說,立馬換回了照片。好在老板是一個大度的人,心底兒倍寬,也就沒有追究自己住醫(yī)院的事情。
“你就是我的作品。”任素志說,“過去那些,我隨處可見,隨手可得。而你才是這個世界上的唯一,我何其幸運,上天讓我遇見你。這是對我莫大的恩賜?!?/p>
當(dāng)然,任素志這樣說,陸曼西并沒有信以為真,她并不覺得自己是什么作品。就一個山里妞,一年到頭最大的愿望就是多養(yǎng)幾頭豬,然后到了該找男人的時候就出嫁,再然后該生娃了。而這一切,跟任素志的作品并沒有任何關(guān)系。所以,她不想干了。
“你走不了?!比嗡刂菊f。
“為什么?賣給你了?”陸曼西問。
任素志拿出了一份合同,在手上揚了揚說:“當(dāng)初你自己簽的,這上面可寫得很清楚。如果你中途退出,可要賠償我一千萬違約金?!?/p>
“什么?一千萬?”陸曼西瞪大了眼睛,嚇得半天沒說話,接著“哇”地一聲哭了出來:“你個騙子!虧我那么相信你,看都沒看就簽了。渣男!在山里我還請你吃過飯。一千萬,我得賣多少頭豬呀!”
“吃這么點苦就想跑,什么事你干得了?”任素志斜了她一眼說。
陸曼西臉一紅,她確實是堅持不下去了。剛開始的時候,還覺得新鮮,好玩。但隨著培訓(xùn)難度的加深,就漸漸招架不住了。一天要連續(xù)站好幾個小時不說,還得一動不能動。已經(jīng)十幾天了,陸曼西渾身酸痛,骨頭都快散架了,晚上睡覺根本翻不了身。
三個月后,第一次亮相就取得了巨大的成功,鮮花,掌聲,閃光燈。陸曼西激動不已,她不顧所有人的目光,跑到臺下一把抱住了任素志。哭得梨花帶雨,好半天停不下來。
這就是兩年來所發(fā)生的一些事情。任素志一句我愛你,讓陸曼西千頭萬緒。她不知道這些算不算愛情,代不代表愛情,什么是愛情?十九年了,陸曼西還沒碰過那玩意兒,也好像沒怎么去想過。她只記得小時候,喜歡一個男孩子。他是鎮(zhèn)上放映員的兒子,每次下村放電影,放映員都帶著他。男孩子圓圓的腦袋,大大的眼睛,成了她每隔十天半個月所固有的期盼。但是,沒過幾年,隨著電視和網(wǎng)絡(luò)的覆蓋,放映員再沒下來了,陸曼西也就沒有再見過那個男孩子,為此她還失落了好一陣子。
任素志讓陸曼西陷入了莫名的糾結(jié)之中。自己喜歡他嗎?似乎有一點兒,他很帥,魅力十足,還會做飯。雖然她不喜歡會做飯的男人,她覺得男人不應(yīng)該在廚房里。爹一生都不會做飯,娘對他卻稀罕得不行。每天心甘情愿地為他忙上忙下,屁顛屁顛地伺候著他。
“陸曼西,我愛你!”
外面?zhèn)鱽砗奥?,打斷了陸曼西紛亂的思緒。她走近窗前,看見任素志站在宿舍樓底下。馬路邊的人行道上,已經(jīng)點燃了一個心形的蠟燭圈。任素志站在圈中間,手里捧著鮮花,正仰頭朝上面大喊。
陸曼西沒出聲,靜靜地看著他。任素志喊了幾聲,引來一位掃地的阿姨,她走了近前問:“表白完了嗎?”然后沒等任素志回答,就開始用掃帚撲打那些蠟燭。
“你干嗎?”任素志瞪著眼睛盯著她。
“完了就讓一讓,”阿姨說,“大半夜喊什么?!?/p>
“你管得著嗎?”見蠟燭全被撲滅了,任素志非常生氣。他想了想,跑去旁邊小店又買了一把,“我就要喊!”
阿姨站在旁邊,看著任素志重新擺上,點上,又朝樓上喊:“陸曼西,我愛你!”
“表白完了嗎?”阿姨又要開始撲打蠟燭。
“你到底要干嗎???”任素志氣極了。
“我干嗎?”阿姨說,“我掃地。這條街沒掃完我不能回家,你這樣沒完沒了我要等到天亮啊?你愛她沖上去啊!喊這么半天了人家都不理你,還喊個什么喊?”
任素志正要爭辯,卻見陸曼西從樓上跑了下來,“任素志你給我過來!”
任素志遲疑著,陸曼西跑過來一把拉住了他。然后拽著他上樓,一腳踢開了宿舍的門,又一掌將不知所措的他推倒在地上,接著撲了上去一頓狂吻起來,“志我要跟你生娃,生三個娃,四個娃五個娃六個娃!”
“多、太多了。會,會罰款?!苯K于明白過來的任素志語無倫次地說。
“志我要跟你白頭到老,??菔癄€心不變!”
訂婚儀式依然在希爾頓酒店舉行,這次是一家房地產(chǎn)公司贊助的。酒店門口以及儀式現(xiàn)場,到處布滿了賣房子的廣告。不知道的人還以為,這是一個開盤發(fā)布會。
陸曼西化了平生第一次妝。當(dāng)她挽著任素志的胳膊走出來時,全場頓時一片寂靜,鴉雀無聲。這種狀況持續(xù)了好幾分鐘,直到誰不小心,弄翻了桌子上的一只玻璃杯子,才有人帶頭鼓掌。接著掌聲雷動,閃光燈不停,熱烈的氣氛一下子掀翻了整個大廳。
陸曼西喜極而泣,淚流不止。兩人交換戒指后,又抱在一起哭成一團。
當(dāng)陸曼西和任素志鞠躬致謝來賓時,她環(huán)視四周,不經(jīng)意察覺出了什么,附在任素志耳邊小聲問道:“怎么今天的人都不認識?”
本來這幾天說話剛剛利索一點,這下任素志又結(jié)巴了,他連忙扯開話題說:“走、走,咱們?nèi)ゾ?、敬酒?!?/p>
這一夜,許多人都喝醉了。房地產(chǎn)老板一直趴在桌子上悲嚎,抬都抬不走,嘴里一遍又一遍地嚷叫著:“琴啊慧啊芳啊玲啊,你們這些丑八怪統(tǒng)統(tǒng)都給我死遠點??!”
四
早上醒來,習(xí)慣地刷了一下手機。陸曼西頓時驚愕不已,一骨碌爬了起來,臉都顧不上洗,怒火萬丈地開車去了工作室。
工作室里只有任素志一人,正坐在那里發(fā)呆。陸曼西一腳把門踢開,沖上前去二話不說,照著他的臉?biāo)⑺⒕褪莾蓚€耳光:“你個騙子!”
任素志在網(wǎng)上發(fā)了一條聲明,聲明中說他和陸曼西昨晚的訂婚儀式,只是公司的一個宣傳活動,并不是真實的計劃安排。為此不嚴謹?shù)男袨樯畋砬敢?,請各位粉絲諒解。
打完后,陸曼西自己先哭了,說:“就知道你是個騙子,可我還是再次相信了你?!?/p>
任素志起身,站在陸曼西面前說:“對不起?!?/p>
“對不起有什么用?騙子!你個真騙子!”陸曼西繼續(xù)罵。
“知道為什么昨晚來的人都不認識嗎?”任素志問。
“為什么?”
一夜之間,所有的訂單都取消了。
“取消了?”陸曼西不哭了,她看著任素志,想了想,然后坐下來又再想了一會兒,才有些不確定地問道:“跟我們訂婚有關(guān)?”
任素志點點頭,面帶愧色地說:“我太自私了。”
“我就不明白了,不就是訂個婚嗎?這跟訂單有什么關(guān)系呢?”陸曼西依然很懵懂地問。
“訂婚就失去粉絲了,”任素志說,“沒有粉絲誰還要你代言?”
“我更加不明白了,我們訂個婚,怎么就失去粉絲了呢?”
“你沒見那些大明星?很多隱婚多少年了,都不敢公開承認?!?/p>
“當(dāng)明星這么憋屈,”陸曼西說,“那還有什么意思?要當(dāng)就挺直胸膛,敞敞亮亮地當(dāng)。不僅要訂婚,還要結(jié)婚,還要生娃,生一大堆娃。如果連這些都做不到,那我回山溝里去,這破明星我不當(dāng)了!”
“不要這么任性?!?/p>
“你今天才知道我任性?”
“那樣對你不公平?!?/p>
“什么公不公平?”陸曼西笑了,“現(xiàn)在你發(fā)聲明了,對你就公平了?”
“你是你我是我?!比嗡刂菊f,“你不能滿足于現(xiàn)狀,你不只是一個模特兒。你還有更遠的路要走,更高的天空要翱翔。所以你現(xiàn)在和未來,都不能失去他們?!?/p>
“我才不要?!标懧鬟呎f邊往外走。
“你去哪?”任素志問。
“你管不著!”陸曼西丟下一句,但走兩步又轉(zhuǎn)過身來,上前摸了摸任素志剛才挨打的臉頰,親了一口說:“乖,不疼?!?/p>
不到半個小時,陸曼西在自己辦公室里更新了個人微博,發(fā)布了滿滿九方格的圖片。一大半是昨晚訂婚儀式現(xiàn)場的,還有幾張是她和任素志的親密照。標(biāo)題是:我要嫁人了!并且,她還艾特了所有粉絲,告訴他們?nèi)嗡刂镜馁~號被盜。今天發(fā)布的那則聲明,并不是本人所為。請大家不要相信,從現(xiàn)在開始所有信息均以她的賬號為準。
緊接著,工作室官方微博也作了全文轉(zhuǎn)發(fā),同時還修改了密碼!
微博才發(fā)布幾分鐘,底下的評論就過萬條了。絕大部分都是不要她嫁人,其余的在罵任素志。當(dāng)達到五十萬條時,任素志真瘋了,他簡直要向她下跪:“求求你了,奶奶,姑奶奶!你這樣真完了,趕緊刪了吧!”
“干嗎要刪?”陸曼西不理他,“還有祝福我們的呢?!?/p>
“有多少?”
“剛才看到了兩個,等一下應(yīng)該還會有。”
“你就別找了,那可能是我們的爸爸媽媽!”
陸曼西不僅不刪微博,還四處高調(diào)露面。以前每次出門,總要事先做好防護措施,口罩和墨鏡是少不了的。但現(xiàn)在啥也不戴了,大大方方拉著任素志逛街,吃火鍋,海邊游泳,哪兒人多就往哪兒鉆。剛開始任素志死活不肯,就算跟著也離得遠遠的。無奈陸曼西兩眼一瞪:“你敢?”任素志只好乖乖地,結(jié)結(jié)巴巴“好好好”地跑上來。這段時間,陸曼西每天都在發(fā)微博,曬出了他們各種秀恩愛的照片。還有記者拍到了他們在天橋上接吻的鏡頭,她不僅不否認,還轉(zhuǎn)發(fā)!那天下午,在大劇院廣場上,看見一群年輕人正在那里拉橫幅。走近一看,發(fā)現(xiàn)上面寫著:“陸曼西,不要嫁人!”“任素志不要臉!”“任素志趕快離開陸曼西!”
來到另一個廣場上,又發(fā)現(xiàn)一群人,他們正朝著對面樓頂上張望。樓頂上站著一個年輕人,腳下也吊著一條長幅,上面寫著:“陸曼西,不要嫁人!”在樓下街道上,擺放著一個鼓鼓的黃色大氣墊,旁邊站著幾個消防人員。
圍觀的人議論紛紛。
“瘋了,現(xiàn)在的年輕人都瘋了?!?/p>
“人家嫁不嫁人關(guān)你什么事呀?”
“跳吧,跳了也是一個活該!”
說什么的都有。
這天,任素志一夜未歸,四下都找不到人。后來醫(yī)院打電話過來,陸曼西才火急火燎地趕了過去。剛到手術(shù)室門口,醫(yī)生正從里面出來,對她搖搖頭說:“情況不樂觀?!?/p>
五
一部電視劇拍了一年多,直到現(xiàn)在都還沒有女一號,這種事情也只有導(dǎo)演程豐干得出來。投資人礦老板已經(jīng)坐不住了,親自跑到片場,直接把他從拍攝現(xiàn)場揪了出來:“你可給我聽好了,這部戲要是搞砸了,你賣老婆兒女都不夠?!?/p>
“你要相信我就別再添亂了,”程豐說,“整天嘰嘰歪歪的討人煩。你投那么多錢是為了什么?。侩y道不是心中有一個影視夢???”
“現(xiàn)在戲都過半了,”礦老板仍然不依不饒地說,“女一號在哪兒都不知道,沒有一號的戲還叫戲嗎?”
“會有的?!背特S說,“一切都會有的。”
這事兒說巧也真趕巧了,礦老板前腳剛離開,陸曼西后腳就找上來了。她見到程豐的第一句話就說:“我需要錢。”
“這就對了!”程豐哈哈大笑起來,連忙招呼她坐下,“你盡管開口,這都不是問題?!?/p>
陸曼西的到來,讓劇組一片歡騰。青春偶像劇,“千古美女”加持,這部戲不火沒天理。礦老板得知后,半路上立馬又折回來了,欣喜若狂地大手一揮,請所有演員以及劇組成員吃飯。在飯前,他還拉著陸曼西拍了半個小時合影。
飯局氣氛很熱烈,作為女一號,自然和投資人坐在一起。礦老板很勤快,不斷地給陸曼西夾菜。盡管經(jīng)常有人給她夾菜,但此時還是有點不適應(yīng)。因為這也太多了,大碗小碟都堆滿了,吃不完也放不下。陸曼西的尷尬程豐看在眼里,他在助理耳邊嘀咕了一句。助理點點頭,過來又在陸曼西耳邊嘀咕了一句。陸曼西一聽就笑了,于是找來兩只喝葡萄酒的大杯子,主動和礦老板一連干了滿滿三杯白酒。礦老板當(dāng)即就喝趴下了,躺桌子底下去了。
吃完飯去唱歌。程豐打頭,先唱了幾首《濤聲依舊》《青藏高原》《九月九的酒》之類的老歌。其他年輕人正要搶麥,這時從桌子底下爬起來的礦老板也找了進來。他徑直走到陸曼西面前,拉起她的手說:“小花,我們來唱首夫妻雙雙把家還?!?/p>
“我不叫小花,”陸曼西抽出手,“我叫陸曼西?!?/p>
“你就叫小花,我心中的那朵花?!钡V老板把話筒遞給她,“你先唱?!?/p>
“我不會?!标懧鲹u搖頭說。
“不會不打緊,”礦老板說,“你念詞,要不就念1234567?!?/p>
第二天,陸曼西拿著幾張報紙去找程豐,扔在他面前說:“這是怎么回事?”
程豐拿起來看了看,發(fā)現(xiàn)上面登著《“千古美女”投入煤礦老板懷抱,聯(lián)手打造青春偶像劇》《美女和煤礦老板一夜生情,締造完美佳話》等文章。他放下報紙笑了笑,沒當(dāng)回事。
“這完全就是捕風(fēng)捉影嘛!”陸曼西十分生氣地說。
“稍安勿躁?!背特S說。
現(xiàn)在有女一號了,所有的戲都得圍著她轉(zhuǎn)。每天從早到晚,里里外外,加班加點。雖然跟表姐他們拍戲完全不一樣,但快節(jié)奏和超強度,一個多月下來,陸曼西也是累得夠嗆。
盡管如此,她還是堅持每天早早趕場。有時候等半天了,仍然不見其他人。但陸曼西沒有怨言,她只想早點把戲拍完,越快越好。這天女二號又遲到了,打著哈欠進來說:“昨天受傷了,一夜沒睡好,早上起不了床?!?/p>
陸曼西知道她受傷了,手指頭碰了一點兒皮肉。那根本不叫傷,了不起用創(chuàng)可貼包一下。不包也行,應(yīng)該不會有什么問題。但其他女孩卻說,哎呀,這么嚴重呀,趕緊去醫(yī)院呀。“怎么去嘛,”女二號說,“這不是在給人家搭戲嗎,去醫(yī)院又得住幾天,耽誤了拍攝進度我可擔(dān)當(dāng)不起。”
“說的也是,咱們受傷事小,耽誤了一號事大?!?/p>
“我們山里人被蛇咬了都不會哼一聲。”陸曼西說。
“哪比得上你呀?”女二號說,“一天戲沒拍過就當(dāng)上一號了。”
其他女孩子也紛紛插嘴,很快就亂成一團,女二號見機揮了一下手說:“姐妹們上,抓她臉!”
“誰敢!”陸曼西搬來一條凳子,一只腳踏上去。她雙手叉腰,擺開架勢,“你們沒跟野豬打過架吧?”
見她們不動,女二號又喊:“別怕,我們?nèi)硕?!?/p>
“瘋了!”程豐適時進來了。
“程導(dǎo)我要請假!”女二號氣鼓鼓地說。
“可以,請多長時間都可以?!背特S說。
“這可是你說的?。课艺堃粋€月?!迸栒f著就要朝外走。
“請了就別回來了,”程豐冷冷地說,“到時候把你的戲全部刪掉?!?/p>
“豐哥,”女二號立馬轉(zhuǎn)身,滿臉笑容地說:“我錯了。”
今天還有一場淋浴戲,對戲的是女三號。因為摳圖太多,很容易被觀眾看出來,程豐決定這場戲?qū)嵟?。陸曼西沒有問題,早說好了。但女三號進場半天了,卻遲遲不肯下水。她覺得陸曼西的身材實在太好了,到時候觀眾的目光全都會被吸引過去,而忽視了她的存在。所以她要求使用替身,起碼也要個差不多的,才不至于太難堪。程豐一聽就火了,說你就不能找東西墊墊呀?又不要你脫光。女三號說墊太多就不像了,再說自己皮膚也比較過敏,不用替身就得把水池的水抽干,換上礦泉水才行,要不然會得皮膚病。程豐氣不打一處來,但想想還是忍了,突然抬頭朝外喊了一句:“吳記者你來了?探班吧?”
“要什么礦泉水?”女三號立即大聲說,“我拍戲最能吃苦的了,就連糞池都敢往里跳,拍個洗澡戲還要換成礦泉水,虧你們也想得出來!”說完朝門口看了看,卻不見有人進來。再回頭看他們,已經(jīng)笑成一團。她嗔了程豐一眼,“導(dǎo)兒,不帶這么玩的?!?/p>
“下去吧你?!背特S說。
花了兩個多月時間,后補的戲終于拍完了。臨走的前一天晚上,程豐單獨請陸曼西吃飯。他最近正在鬧離婚,心情不太好,滿嘴都是抱怨:“潛規(guī)則?不存在的。一個導(dǎo)演靠潛規(guī)則拍戲,扯淡!你見過我搞潛規(guī)則沒有?”
“我還是一個新人,這些不懂?!标懧髡f。
“誰敢潛你呀?”程豐說,“天皇老子爺也得把你當(dāng)祖宗供著,就連礦老板這種不知死活的人,也只是唱兩首歌,咽幾下口水而已?!?/p>
程豐說得太直,陸曼西臉有些紅,她低了一下頭說:“我也配合得好吧,拍表情包,炒作,正營銷反營銷,這些都沒說過二話?!?/p>
“你重點是要端正態(tài)度,”程豐說,“不要老在我面前提你表姐如何如何拍戲。我跟你說過多少次了,他們那一套根本行不通。任何一種不識時務(wù)的選擇,都是自取滅亡。你那位任素志,以前有一個哥們兒,在我們同行人稱‘鬼見愁,跟他們也是一路貨。以后你也許有機會碰上,到時候你就看看,他會死得有多慘。”
“我現(xiàn)在沒想那么多。”陸曼西說,“我只要錢,越多越好?!?/p>
六
陸曼西剛一出道,就遭受了導(dǎo)演“太太團”的集體封殺。程豐離婚,礦老板惡意炒作,這些賬都算在她一個人頭上。一些導(dǎo)演的太太們,紛紛給自己的男人立下了死規(guī)矩,找誰拍戲都可以,就是不能找陸曼西。
像上次一樣,連招呼都不打一個,所有的片約原路返回。但現(xiàn)在情況不同,陸曼西無法再淡定,她憂愁滿面,心急如焚。
表姐已經(jīng)畢業(yè)了,她的戲也拍完了,并且簽下了一個比較大的影視公司。她讓陸曼西去她所在的城市,和她一起發(fā)展。但陸曼西拒絕了,她不能離開深圳。
所有的辦法都想盡了,就連上次那個喝醉酒的房地產(chǎn)老板也不敢公開見她,只是偷偷打電話來說:“你不用跟誰代言了,我的房子你隨便挑,哪套都行。你也別再拋頭露面……”陸曼西沒聽完就掛掉了。
關(guān)鍵時刻還是程豐找了上來。他瘦了,這是見面的第一感覺,頭發(fā)短了,原來的大肚腩也不見了。幾個月的時間,貌似經(jīng)歷了一場蛻變,陸曼西想。
“讓你受委屈了,”程豐一坐下來就說,“我離不離婚關(guān)你個毛線事啊。”
“已經(jīng)這樣了,長一百張嘴也說不清,索性不理了。”陸曼西說。
“干活吧,明天開工?!背特S說。
依然是偶像劇,程豐好像也不會拍別的。依然是女一號,但現(xiàn)在陸曼西已經(jīng)輕車熟路了。陸曼西進步快,也就省了好些事兒。加上劇情比較短,不到半年,這部戲就殺青了。
接下來一鼓作氣,他們又合作了好幾部戲。要命的是,每一部都大賣。
很快陸曼西又火了起來。
但是任素志卻走了。
那是一個下雨的日子,風(fēng)力八級。這個城市的夏天經(jīng)常刮大風(fēng),一刮大風(fēng)就下大雨。所謂風(fēng)雨交加,應(yīng)該就是這樣吧。而且一旦滿城風(fēng)雨,肯定就沒有好事情發(fā)生。
任素志一夜沒歸,給人家拍照片去了。沒有工作的這段時間,他接了一些活兒。昨晚中途打了電話回家,說可能會忙晚一點,讓她先睡。她說好的,你忙你的,然后就自己睡了。早上醒來,仍然不見他回來。她又打了過去,但他關(guān)機了。他工作時間一般都關(guān)機,可能還沒忙完吧,她想。
陸曼西吃過早餐,坐在陽臺上看雨。風(fēng)和雨都是從早上開始的,她不喜歡刮風(fēng),但是喜歡下雨。小時候每逢下大雨,總是坐在家門口,看密密麻麻的雨線在山谷上空漂移,像童話里的世界,非常美麗壯觀?,F(xiàn)在住在38層,整個城市幾乎盡收眼底。只要雙手一揮,就感覺這些雨水全是由自己播灑下去的。
任素志中午還沒回來,手機依然關(guān)機。陸曼西吃過飯了,繼續(xù)在陽臺上看雨。這時雨點漸漸小了,風(fēng)的聲音也沒有那么響亮。估計忙忙碌碌了一上午,它們也累了。
天快黑的時候,陸曼西有些坐不住了。她忽然想起來,從昨晚到現(xiàn)在,他也只是打了一個電話回來,之后就一直是關(guān)機狀態(tài)。這不是他的作風(fēng),再忙也不會這么長時間不理她的。
陸曼西打電話給那些客戶,逐一詢問。終于在一家問到,昨晚確實在他們那里拍照,但凌晨三點就收工了,他也回家去了。
陸曼西這下急了,不知道咋辦就開車出門。街上行人和車輛都不多,到處是被風(fēng)吹落的樹枝和殘葉,還有幾把仰翻在地上的雨傘,但沒有發(fā)現(xiàn)任素志。
天黑了,街燈亮了,風(fēng)和雨都停了,清潔工人開始清掃馬路。在等紅燈的時候,突然有一個陌生電話打進來。自稱是醫(yī)院的醫(yī)生,讓她過去一趟。
陸曼西急匆匆趕到醫(yī)院,來到手術(shù)室門口,醫(yī)生正從里面出來。陸曼西開口就問:“他怎么了?”醫(yī)生搖搖頭,說:“情況不樂觀?!?/p>
昨晚凌晨四點,一輛罩住了車牌號碼的面包車停在醫(yī)院門口,有人從車上扔下一只黑色的袋子,然后就一溜煙地開走了。值班的保安上前,發(fā)現(xiàn)袋子的形狀有些異常,打開一看嚇得魂飛魄散,連忙跑進去喊醫(yī)生。這情景有點像港片里常見的橋段,但當(dāng)時情況就是這樣的。
醫(yī)院第一時間報了警,同時本著救死扶傷的原則,及時對傷者進行了緊急救治。他傷得很嚴重,血肉模糊,根本辨認不清面目。身上也沒有任何能提供線索的東西,沒有錢包也沒有手機。等到手術(shù)后面部消腫了,醫(yī)生一看,頓時驚得目瞪口呆,這不是大名鼎鼎的任素志嗎?
醫(yī)生認識的人多,很容易就有了陸曼西的電話。當(dāng)陸曼西趕來時,看到了手術(shù)臺上的任素志,他鼻孔里插著氧氣管,仍然處于昏迷狀態(tài)。
“最壞是什么結(jié)果?”陸曼西問。
“植物人。”醫(yī)生說。
從此以后,每天拍片之余,或者說任何時候只要有空,陸曼西就在醫(yī)院里。她把房子車子都賣了,給他換了一間單獨的重癥病房,搬過來和他住在一起。她陪在他身邊,和他說話。說一些片場上有趣的事情,不開心的就不說。她還給他講自己小時候的故事,不僅打過豬草,還搗過馬蜂窩,偷過鳥蛋。她還嘲笑那天見到她時他的樣子,活活一個傻瓜!
有人說,植物人只要經(jīng)常跟他說話,說一些輕松愉快的話題,就會有醫(yī)學(xué)上達不到的神奇效果。而陸曼西本人,也演過不少這方面的故事。經(jīng)她“喚醒”過來的植物人,起碼也不下一打。每一個都是手指頭先動幾下,然后慢慢睜開眼睛,接著說:“我好像做了一場夢?!?/p>
但任素志是一個例外。
整整三年,陸曼西沒有喚醒他。
“志,都是我害了你?!标懧鲗λf。
當(dāng)時這事警察也很快破了案,是幾個狂熱粉絲干的。那晚任素志干完活回家,看見幾個小青年正在砸路邊的廣告牌子。他們敲碎了玻璃櫥窗,從里面把陸曼西的大幅照片拿了出來,點火焚燒,用腳踩踏。任素志靠邊停車,非常氣憤地沖上前去阻攔。他們當(dāng)場認出是任素志,更加火上澆油,一起發(fā)動了圍攻。任素志雖然也打過架,但無奈雙拳難敵四手,功夫再好也怕人多。他們把任素志掀翻在地,覺得還不夠泄憤,繼續(xù)猛踢了一陣子,還用鐵錘子敲他的腦袋。直到任素志躺在地上不動彈了,他們才害怕了。也不知道從哪里弄來一只袋子,把他塞進去送到附近醫(yī)院丟在了大門口。不久警察就找到了任素志停在路邊的車子,再調(diào)出事發(fā)時馬路上的監(jiān)控錄像,確認幾名行兇者后分別在火車站和汽車站把他們捉拿歸案。
經(jīng)過幾年的努力,現(xiàn)在程豐成了名副其實的偶像劇專業(yè)戶,片子已經(jīng)排到了未來十年。他覺得是時候了,要跟陸曼西簽訂一份長期合同。這天在海邊,他找到了她。
此時無風(fēng),海面很平靜。遠處有船只游動,近處有人戲水。
“他走了?!标懧髡f。
“別難過,你已經(jīng)盡力了?!背特S說。
“我也要走了?!标懧髡f。
七
凌非林是一個十足的虐待狂,在圈內(nèi)被稱之為“禽獸不如導(dǎo)演”。
他以折磨演員而著稱,幾乎所有的演員都害怕他,避而遠之,有的甚至對他恨之入骨。自從拍第一部電影開始,他就充分暴露出了自己殘暴的本性。那是一個警匪片,當(dāng)時有位帥哥在劇中擔(dān)任男三號,扮演一名地痞小流氓。為了符合角色要求,他竟然讓經(jīng)常以甩頭發(fā)動作為驕傲的帥哥剃成了光頭。帥哥是從青春劇出來的,本身就有點小名氣,擁有一定的粉絲量。只要他在電視上一甩頭發(fā),一定會引起許多女孩子的尖叫聲。但是現(xiàn)在沒頭發(fā)可甩了,粉絲們鬧意見了,這不是有意損壞我們家愛豆形象嗎?安的什么心?還有一些女孩子傷心不已,嚎啕大哭,非得要去劇組找凌非林理論。好在最終這部電影上映后口碑還不錯,不然帥哥的粉絲們一定會把他撕成好幾塊。
第一部電影打響之后,凌非林更加變本加厲,膽大妄為。他逼不會游泳的演員下過水,天生怕辣的演員吃過整盤辣椒,最高記錄一場戲拍了三百九十八遍。有位天王級別的巨星,因為要在他的戲中扮演一名拳擊手。為了讓他練出一身肌肉,凌非林硬是活生生把他扔進了野外訓(xùn)練營,苦苦進行了十一個月的魔鬼訓(xùn)練。有人說,非得這樣嗎?就不能貼一身膠嗎?凌非林說,膠和肌肉一樣嗎?觀眾眼瞎看不出來嗎?
凌非林就這樣令人聞風(fēng)喪膽地在業(yè)界野蠻生長著。
就在陸曼西回村半年,凌非林找到了她。
這真是一個美麗的村子,鳥語花香,風(fēng)景如畫。前面有一棟兩層高的小樓房,樓頂上鋪蓋著紅色的琉璃瓦。在門口曬谷場上,陸曼西正在灰頭土臉動作嫻熟地打谷粒。一只活蹦亂跳的小黃狗,也在歡天喜地抓飛蛾。見有陌生人,它就停下來昂頭大叫。狗的叫聲驚動了陸曼西,但她只看了一眼,繼續(xù)干自己的活兒。
“要不,我?guī)鸵幌率??”凌非林笑著走上前去,并沒有介意陸曼西的不理睬,“我小時候也干過?!?/p>
“自己找凳子坐,水壺里有茶。”陸曼西依然沒抬頭。
“你不問問我是誰,就下逐客令?”凌非林保持著微笑說。
“能找到這兒還會有誰?”陸曼西這才停下來,雙手在圍裙上擦了擦,進屋去搬了一把小凳子出來,遞給凌非林接著說:“你又不是第一個。我已經(jīng)跟村長說了,趕明日在村頭立一塊牌子,上面寫幾個大字,導(dǎo)演勿入?!?/p>
“還好我早來了一步?!绷璺橇址怕暣笮Α?/p>
“早來也沒用,”陸曼西說,“大老遠白辛苦一趟,真不好意思了。”
“我來的確實不合時宜,”凌非林臉上頓時掠過一絲歉意,想了想又說:“但人嘛,總得往前看?!?/p>
“我不正是往前看嗎?”陸曼西笑一笑說。
凌非林搖搖頭。
“這里不好?”陸曼西偏過頭問。
“好,太好了?!绷璺橇终f,“但是,人只有找到一條最合適自己的路,才能夠更好地往前看?!?/p>
“你可以在這里走一走,轉(zhuǎn)一轉(zhuǎn)?!标懧髡f,“歡迎以后常來取景。”
很顯然,她不接話茬。凌非林略思片刻,然后問道:“你了解他嗎?”
陸曼西沉默不語。
“我給你講講他的故事?!绷璺橇终f,“他雖然是我的朋友,但我們卻是兩種性格的人。我喜歡折磨別人,他喜歡折磨自己。拍日出為了等待一個最佳時機,他曾經(jīng)在山頂上露營半個多月。又為了拍雪景,凍掉了一根手指頭……”
“你走吧!”陸曼西轉(zhuǎn)過身去,語氣硬邦邦地說。
“對不起,”凌非林連忙道歉,為自己剛才的唐突可能產(chǎn)生了冒犯,就解釋道:“我不是,我的意思是……”
“你走?!标懧髟俅未驍嗔怂脑?。
“好吧?!崩鋱隽艘粫海璺橇种缓闷鹕?,但走兩步又回過頭來,“要不,你先看看劇本?”說罷從包里拿出一疊打印稿,放在自己剛才坐過的小凳子上,然后離開了。
第二天一大早,凌非林又來了。小黃對他還不熟,又開始叫喚。但半天了,仍然不見有人出來。凌非林看看地上還有沒干完的活兒,就走了過去。
“有一丁點兒基本功,但生疏得差不多了。”陸曼西不知道什么時候站在身后。
“已經(jīng)三十多年沒干過,能動手不錯了。”凌非林自我滿足地說。
“免費體驗一下可以,”陸曼西說,“我可付不起大導(dǎo)演的工錢哈。”
“不要錢,”凌非林說,“劇本看完了嗎?”
得不到回應(yīng),只好閉嘴。
正抬頭,發(fā)現(xiàn)走來了一群人。不一會兒,整個曬谷場就站滿了。
“導(dǎo)演,你看我家娃兒能拍戲嗎?長得可好看了。”
“導(dǎo)演,我家娃兒也好看,是全村最靚的仔?!?/p>
“導(dǎo)演,我家閨女才好看。你瞧瞧,多水靈,跟西西一個模樣兒?!?/p>
“導(dǎo)演,村長說我是世上最好看的女人,你看我行嗎?”
“你快走吧,等下想走走不了?!标懧鲗α璺橇终f。
凌非林點了一下頭,起身就跑,但他們卻一路窮追不舍。
再次見面,已經(jīng)是在半個月以后了。在山里陸曼西一直沒答應(yīng),正當(dāng)凌非林準備放棄的時候,她自己卻找上門來了。
“我有一個想法?!标懧鲗λf。
“啥想法?”
不料,陸曼西話從口出,凌非林就直接傻了,好半天才說:“你瘋了?”然后又搖搖頭,“不可能,這簡直開玩笑?!?/p>
“你不是人稱鬼見愁嗎?”陸曼西說,“怎么?改邪歸正了?”
“兩碼事。”凌非林說,“你這……等于自殺!”
又過了一個月,凌非林家再次響起了敲門聲。他打開門的第一眼,并沒有認出來,問:“你找誰?”
八
劇情是在兵荒馬亂年代,一個逃荒女人為了尋找離散的親人,一路乞討,最終誤入一片沙漠,在里面生存了二十一天的故事。
作出這個決定,是看完了劇本之后。陸曼西想起回來的那天晚上,自己拖著行李箱走在鎮(zhèn)街上。小鎮(zhèn)的人們一直有個生活習(xí)慣,就是喜歡在夏天的時候,把電視機搬出來坐在外面納涼。什么電扇空調(diào),都沒有自然風(fēng)舒坦。當(dāng)時自己主演的電視劇正在熱播,街邊有一個女人,見人就招手:“快來看,西西,咱們鎮(zhèn)陸屋塆的西西!她又在演了!”
可是并沒有多少人停下來,有人甚至搖著頭說:“看她做甚?有啥好看的?演啥啥不像?!?/p>
“好看著呢,”女人爭辯著說,“你說這丫頭咋就長得這么好看呢?”
“說過多少次了?”一個男人從屋里走出來,站在女人面前發(fā)火,“怎么就死不聽呢?你自己著魔也就算了,現(xiàn)在倆閨女也給你帶壞了。整天不想著讀書,吵著要去整容,還得照著她的樣子整?!?/p>
陸曼西沒有理會,低著頭也沒有人認出來。回到家,看見爹和娘也像街邊的女人一樣,坐在屋外看電視。他們的身邊,整整齊齊地擺放著幾排小凳子。然而除了他們倆,也并沒有多余的人。但是在半夜的時候,大門卻又被拍得山響。
劇本是在凌非林離開后才看的,開始并不想看。但不知道為什么,扔了幾次又撿回來了。但是一看完,陸曼西就淚流滿面,“我何德何能?能得到這樣的角色?”
見她幾天一直眼眶紅紅的,娘問她怎么了?陸曼西沒說,而是問她:“娘,你說村里那些人,都說我爛,演啥不像??捎忠粋€個領(lǐng)著自家孩子,要我?guī)С鋈ギ?dāng)明星,他們這樣,明擺不是在打自己的嘴嗎?”
“演得像不像是一回事,”娘說,“當(dāng)不當(dāng)明星又是另一回事?!?/p>
“那,”陸曼西繼續(xù)問,“要怎樣才演得像呢?”
“照著演不就得了唄。”娘說,“還記得你爹當(dāng)年不?人家來村里演戲,他往臺上扔磚頭,把人家頭打破了。不僅賠了醫(yī)藥費,還吃了半個月公家飯?!?/p>
“爹嫉惡如仇,痛恨惡霸?!标懧髡f。
“還不是人家演得像?你爹當(dāng)真了?!蹦镎f。
難道是天意么?陸曼西想,冥冥之中注定有這樣一場安排?
陸曼西最終決定出山了,在動身之前,她在鏡子面前細細地端詳著自己的身子。五官精致,搭配絕倫。肌膚光滑,潔如霜雪。陸曼西給自己拍了一些照片,正面?zhèn)让娑寂牧耍缓蠓胚M了電腦里。志,她在心里說,你的西西我給你封好了。我要去完成你沒有完成的作品,去實現(xiàn)另一個西西。
此時,凌非林無不驚恐地看到,眼前的女人面色蠟黃、神情憔悴、頭發(fā)凌亂、不修邊幅,衣著樸素,不合形體。這是誰?陸曼西?分明就是一個仿佛從未知世界里面爬出來的,被某種挫敗深深所擊垮而又無處可依的中年婦女?!澳恪@是……怎么了?”凌非林盯著她看了半天,結(jié)結(jié)巴巴地問道。
“沒梳頭沒洗臉,撿了一個月垃圾?!标懧髌届o地說。
凌非林瞬間明白過來,“你,真瘋了!”
“我都這樣了,還不答應(yīng)我?”陸曼西問。
“不行?!绷璺橇诌€是搖頭,依然堅決地說,“盡管你如此不可理喻,但拍電影就不是這樣拍的!那么還要化妝師干什么?讓他們?nèi)渴I(yè)好了?!?/p>
“那你當(dāng)初是否也想過?在你之前也有人那樣拍戲嗎?”
“這……”凌非林被問住了,一時不知道怎么回答。經(jīng)過了幾番考慮,才重新說:“那好吧,我們先試幾場戲,如果你過了,我就答應(yīng)你?!?/p>
第一場是生吃活老鼠戲。女孩子都害怕老鼠,這個鬼東西是她們的天敵。曾經(jīng)有個女演員,拍戲的時候一只老鼠從面前經(jīng)過,當(dāng)場她就嚇昏了過去,事后好幾天不敢來劇組。凌非林親自把她找來,關(guān)進了一間放了幾十只老鼠的房間里。她一進去又昏了,直到醒來在里面大喊大叫,凌非林才開門放她出來。這樣三番五次,她終于和老鼠們和睦相處了,竟然捧在手上玩耍起來。當(dāng)然,這些都是從人家實驗室里借來的小白鼠,性情乖順沒有攻擊力。這樣做也是為了培養(yǎng)演員的膽量,后面還有幾場山洞戲,沒準還會碰到一些東西,動不動就昏倒,這戲還怎么拍下去嘛。
但今天不一樣,陸曼西面對的不僅僅是一只真正野外生長的土老鼠,而且還要活生生吃了它。
毫無例外,陸曼西也害怕老鼠。她幾乎喜歡一切小動物,唯獨不敢接近那個鬼東西。見了也會叫,也會嚇得飛跑。所以今天能不能過關(guān),還真好不說。
劇務(wù)拎來一只鐵籠子,里面關(guān)著一只找了三天、才在一條下水道里抓到的土老鼠。土老鼠身體十分肥壯,看樣子里面的生活條件還不錯。這場戲如果正常拍攝,通常是先拍幾個老鼠的特寫鏡頭,之后演員吃的那一只,是用食材做的道具老鼠。味道還是可以的,跟平時吃的蛋糕點心差不多。吃完之后滿嘴血淋淋的樣子,也不過是涂抹了一層番茄醬而已。但現(xiàn)在陸曼西要求一鏡到底,那么就沒有現(xiàn)場特寫和后期剪輯了,必須真實地把全過程拍下來才行。
“要不要洗一下?”劇務(wù)見籠子里的老鼠臟兮兮的,問凌非林。
凌非林瞪了他一眼,“這是在逃荒途中,從垃圾堆里抓到的一只老鼠,有那么干凈嗎?你是不是覺得還要搭上一臺鍋灶,來點蔥姜蒜醬油醋啥的?”這話其實是說給陸曼西聽的,意思是看你敢不敢?但她不知道,這只老鼠凌非林提前做過手腳,原本身上并沒有這么臟,那一層黏糊糊黑黑的東西,是故意涂上去的染料。這是希望她知難而退,打消腦子里那些稀奇古怪的想法。實際上,只要她從籠子里把老鼠抓出來,這戲就算結(jié)束了,后面也就無需拍下去了。
“真吃呀?”劇務(wù)看見陸曼西昂首挺胸,一副大無畏的樣子走近了鐵籠子,忍不住捂著嘴巴一頭沖了出去,卻又聽到身后凌非林喊了一聲“卡!”
第二場是打戲,這場就沒有那么容易,必須動真格的了。逃荒女人來到一個小鎮(zhèn)子上,餓得實在不行了。她乞求包子鋪老板施舍一個包子,但老板不僅不給還攆她。于是女人搶一只就跑,但很快就被幾個伙計追上來了?;镉媯儗λ魂嚾蚰_踢,女人只顧護著包子,根本沒有力氣也無暇反抗。當(dāng)他們揚長而去后,女人雖然把包子填進肚子里了,但人也被打得奄奄一息躺在地上。
這天陸曼西來回跑了十幾趟,包子也吃得快撐不下去了,但他們卻遲遲不肯動手,陸曼西急得不行:“你們倒是打呀!”
誰敢呀?眼前是一位一線爆款女星,觀眾心目中的女神,說打就能打?這一拳下去,后果誰也無法預(yù)料。曾經(jīng)有一個三線女演員,拍戲的時候借位不當(dāng),不小心挨了幾拳,鼻子流血了,下巴是整過的,也打歪了。事先合同上也沒有明確條款,結(jié)果劇組全部經(jīng)費還不夠她索賠的。
“你們不打是吧?”陸曼西說,“不打我自己打?!?/p>
“這場先放一放吧,”凌非林說,“他們的心理建設(shè)還沒完成?!?/p>
“不行,”陸曼西說,“哪能半途而廢呢?要不這樣吧,我寫保證書,保證無論打成什么后果,都不用你們負責(zé)。”
這下他們倒是敢動手了,但幾次下來還是不成功,效果達不到。陸曼西真的生氣了,“你們這是打人,還是撓癢癢啊?”
“打幾下可以了?!币晃荒醒輪T說。
“用力打!”陸曼西發(fā)火了,像是對待自己仇人似的,“給我使點勁,往死里揍!”
第三場是滾泥坡戲。逃荒女人站在一座荒山頂上,此時天空中下著瓢潑大雨,她要下到對面的村子里去。當(dāng)然不可能就這么輕易地讓她走下山坡的,也更不可能先找個地兒躲一躲歇一會兒再說,那就不叫戲了。必須是不小心兩腳一滑,從長長山坡上翻滾下去,摔得鼻青臉腫。
這類戲通常使用假人,采用長焦鏡頭遠距離拍攝?;蛘哂锰嫔?,讓練過幾年的專業(yè)男替身演員穿上女人衣服來完成。凌非林還是建議她放棄,這話已經(jīng)說過幾百遍了。但陸曼西仍然初心不改,毫不退縮,要求攝影師吊威亞近距離一鏡到底。
凌非林一聲開始,頓時四臺噴水機同時噴水,渾身濕淋淋的陸曼西從山坡上往下翻滾。第一遍滾偏了,再來一遍。當(dāng)滾第九遍時,凌非林自己都看不下去了,喊出的聲音也沒有那么有底氣,含含糊糊地說:“開始?!?/p>
“我徹底服你了?!碑?dāng)陸曼西沖洗過后,兩只鼻孔里塞進了棉花球,換了衣服坐在攝影棚里擦頭發(fā)。凌非林無可奈何地看著她,以一種愿賭服輸?shù)目谖钦f。又補充道:“你要知道,這只是試戲?!?/p>
“我當(dāng)然知道呀?!标懧鲙紫掳杨^發(fā)擦干了,抖了抖毛巾說。
“你一定要這樣,”凌非林說,“那我就成為千古罪人了?!?/p>
九
進入沙漠的第二天,陸曼西就被緊急送往醫(yī)院。
這是開機以來,她第十一次進醫(yī)院了。
第一次被狗咬,第二次被流彈炮轟擊,第三次被鬼子追趕從懸崖上掉了下去,第四次和災(zāi)民們一起搶食物被踩踏受傷,第五次在冰窖里休克了,第六次為了突出最佳饑餓感,五天只吃三根黃瓜拍戲時昏倒了……這一次是被毒蛇咬了。
逃荒女人誤闖一片沙漠,行走了一天一夜,就在她餓得快要暈倒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一條蛇,于是奮不顧身撲上去,一把抓住了它。扭斷脖子,塞進嘴里狼吞虎咽吃起來。
劇組找來的是一條無毒蛇,而且這條蛇已經(jīng)經(jīng)過了特殊處理,并不兇猛。同時從保護動物角度出發(fā),真蛇只拍抓捕的鏡頭,后面的鏡頭用道具蛇代替。但偏偏是,拍攝時從沙子里竄出了另一條蛇!
陸曼西被毒蛇咬傷,劇組醫(yī)療組第一時間進行了緊急救治,之后以最快的速度送去了最近的醫(yī)院。在醫(yī)院里躺了一天一夜,她才蘇醒過來。第三天,制片人也就是投資人韓大為就叫來了周若筎和李肖婷,做陸曼西的經(jīng)紀人和助理,同時負責(zé)照顧她。
“姐,你太拼了?!崩钚ゆ眠€是一位二十剛出頭的小姑娘,一來就親熱地稱她姐。
“沒必要,”周若筎也說,“你這叫自毀式出演?!敝苋艄T比陸曼西要大幾歲,渾身上下流露出一股職業(yè)的成熟與穩(wěn)重感。
陸曼西笑笑,沒有說話。今天身體消腫了一些,已經(jīng)能夠勉強動彈一下了。
程豐也聞訊趕來看她,一進門就開口罵:“你有病吧?”
“這不正躺著嗎?”陸曼西笑著說。
“如你所愿,”坐一會兒后,程豐認真地打量了她一番說,“親手把自己糟蹋了,從此世間少了一個千古美女?!?/p>
接下來程豐告訴她,委托他的事情已經(jīng)辦好了。房子買了,在深圳紅樹林。父母幫她接過來了,但住幾天又回去了。他們生活不慣,嫌城里的蔬菜沒有他們親手種的好吃。
“怎么比嘛?”陸曼西說,“一是大棚嫁接,無土催生。表面好看,光鮮亮麗,但已經(jīng)沒有菜的味道了。另一種是自然生長,扎根于泥土之中,吸收雨水和陽光,根本不是一個路子?!?/p>
程豐坐一會兒就趕時間走了,他前腳剛離開,表姐后腳就進來了。她也剛好在這個城市拍戲,聽說了過來看看。
“姐,你一年要拍多少部戲?”見她又接新片了,陸曼西不禁問道。
“二十多部吧?!北斫阏f。
“這么多呀?”一旁李肖婷聽著驚呼,“怎么拍的?”
“就這么拍唄。”表姐輕描淡寫地說。
“表情包?摳圖?”陸曼西想了想問。
“不然呢?”表姐說。
“姐,你怎么變成這樣了?”陸曼西有些不敢置信地問道。
“哪樣了?”表姐反問。
“你以前不是這樣的,”陸曼西說,“我見過你拍戲,我還以你為榜樣呢?!?/p>
“誰像你?”表姐說,“三年一部戲都還沒拍完,人就已經(jīng)變成了這個樣子了。真不知道咋想的,這里壞了。”表姐點了點她的腦袋。
陸曼西笑了笑。
“你笑什么?”表姐覺得她笑的有點不對勁,不禁問道。
“我笑你舅舅和舅媽,在我新買的別墅里只住幾天,就回去了?!标懧髡f。
“怎么了?住不慣?兩個老的不知道享福呀!”表姐說。
作為劇組的領(lǐng)導(dǎo),韓大為自然也要前來探視。他還帶來了一個年輕的小伙子,李肖婷一見就歡喜地大叫:“哇,好帥呀!”然后拿出手機,“來,合個影!”一連拍了好幾張還不肯放手。
“辛苦了,西西!”韓大為上前握手。
“不辛苦,應(yīng)該的?!标懧髑菲鹕?。
“陸老師好?!毙』镒赢吂М吘吹卣驹谒媲?。
陸曼西點點頭,笑了笑。
“來來,你靠好。”韓大為從另一個床位拿來一個枕頭,墊在陸曼西后背上。
“領(lǐng)導(dǎo)就是領(lǐng)導(dǎo),會照顧人。”陸曼西說。
“我這才是應(yīng)該的?!表n大為說,然后自己也坐了下來,“我今天一是代表劇組對你表示感謝和慰問,二是給你介紹一個學(xué)生。這小伙子不錯,科班出身,演過一些話劇,也都取得了一些成績。他是慕名而來,希望能拜在你的門下?!?/p>
“這哪跟哪呀?”陸曼西說,“你嚇?biāo)牢伊耍 ?/p>
“不要推辭,人家是誠心誠意?!表n大為說。
“使不得使不得,”陸曼西連連擺手,“我只是一個草根,萬萬受不了如此重托。”
“你就別謙虛了,”韓大為說,“大家都看在眼里,像你這樣的大明星,能數(shù)出來的有幾個?他能成為你的學(xué)生,那得感謝他家八輩祖宗的照應(yīng)。”
“請陸老師以后多多指教?!毙』镒訌澭狭艘还f。
“別別。”陸曼西嚇得身子往后縮。
“好了,這事就這么定了,”韓大為說,“他今天就正式成為你的學(xué)生了。來來,”他招呼李肖婷,“過來給他們拍幾張,立此存照?!?/p>
“拍幾張可以,”陸曼西說,“存照的不要?!?/p>
李肖婷過來給他們拍合影,韓大為站在一邊指揮,“對,就這樣,西西你笑一笑。好,再換一個角度。對,這個角度也來幾張,西西你再笑一笑。好,很好,西西還是這么好看?!?/p>
他們走后,李肖婷突然想起了什么,“姐,你這學(xué)生我好像在哪里見過。”
“別瞎說,什么學(xué)不學(xué)生?沒這回事兒哈。”陸曼西糾正道。
又過了兩天,李肖婷從外面回來,一進門嚇一跳,“姐,你怎么在這里?”
“我不在這里在哪里?”陸曼西一頭霧水。
“你不是在另一個片場拍戲嗎?”李肖婷問。
“說什么呢?”陸曼西更懵了,“你看我這樣子能下地嗎?”
“就是呀,”李肖婷說,“我也納悶,怎么突然開工去了呢?”
“你到底在說什么?”陸曼西越聽越不明白。
“沒什么,可能我看錯了吧,或者說那個人太像你了?!崩钚ゆ谜f。
在醫(yī)院住了半個多月,陸曼西也要出院了,準備回沙漠繼續(xù)拍戲。這天她站在窗前,看見樓下聚集了許多粉絲,他們拉著橫幅,上面寫著:“陸曼西我們愛你”“陸曼西我們依然愛你”“陸曼西我們永遠愛你”。陸曼西站了許久,一時間心中百感交集,五味雜陳,眼眶由濕潤到模糊,由模糊忍不住淚如泉涌。
內(nèi)地和沙漠,歷時三年之久。還有最后一場戲,這部電影終于就要殺青了。
最后一場戲是逃荒女人的幻覺,沙漠上出現(xiàn)海市蜃樓景象。
金黃的谷粒在太陽下閃閃發(fā)光,成群的牛羊在草地上奔跑,鮮花在小姑娘的頭發(fā)上開放,蝴蝶停留在通紅的蜜棗上,小男孩騎在老牛的背脊上……
陸曼西坐在沙丘上,八臺無人機在她的上空旋轉(zhuǎn),從各個不同角度拍攝她的正面?zhèn)让婧捅秤?,遠景和近景特寫。陸曼西獨白:“長根,山娃,虎妞,你們在哪里?。吭趺凑疫@么久了也找不到你們啊……”
隨著凌非林一聲“卡!”沙漠上頓時一片狂歡。他們相互擁抱,哭著笑著圍成一團。
十
陸曼西把自己整整關(guān)了二十一天。
這天早上,周若筎和李肖婷還沒起床,陸曼西已經(jīng)做好了早餐。她們發(fā)覺后驚得目瞪口呆,簡直不敢相信。昨晚她們還分別去過她的房間,見她還是老樣子,眼睛望著天花板,表情呆板,沒有任何好轉(zhuǎn)的跡象。這下怎么突然起來了呢?而且還親自下了廚。李肖婷有些不確定,支支吾吾地問道:“姐,你好了?”
陸曼西把洗好的水果放進一只小籃子里,遞給她說:“給他們送下去,二十分鐘后接受采訪?!?/p>
“好的?!贝_認無誤后,李肖婷下樓去了。
周若筎趕緊給韓大為打電話。
守候在草坪上的娛記們輪流換崗,一波接一波,自始至終,有增無減。準點準時,陸曼西出現(xiàn)在大門口。她告訴他們,這段時間之所以沒有出門,是因為在潛心研究下一部新片。謝謝大家的關(guān)心,希望未來有更多更好的作品呈現(xiàn)給廣大影迷朋友們。
至此,這場曠日持久的娛記守候大戰(zhàn),總算落下了帷幕。
陸曼西終于爬起來了,韓大為又驚又喜。驚的是她居然爬起來了,喜的是她總算爬起來了,再晚一會兒他可就要倒下去了。
韓大為興高采烈地把她迎到沙發(fā)上,一邊給她沖咖啡,同時關(guān)切地問道:“抑郁了?”
“沒事,過去了?!标懧髡f。
“沒事就好?!表n大為說,“這也就是拍戲,別把自己繞進去了。當(dāng)然,繞進去也可以,但要記得出來?!?/p>
“真沒事。”陸曼西又說。
接下來他們開始談工作,新聞發(fā)布會,影迷見面會,路演,以及一系列的相關(guān)配套活動,總共有幾十項。
“聽說你把片子剪完了?我想看看?!标懧髡f。
“那不急,”韓大為說,“眼前的工作要緊,不能再拖了?!?/p>
“看一會兒又耽誤不了什么?!标懧髡f。
見她堅持,韓大為就說:“那你自己去觀映室看吧,我準備一下你的發(fā)言稿,馬上要用?!?/p>
走進觀映室,陸曼西的心情陡然變得復(fù)雜起來。與以往每次不同,今天不僅激動還很緊張,慌亂得能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站在放映機前,試了好幾次,手還是顫抖地縮回來了。她朝兩邊望了望,似乎希望有人來幫幫她。但是沒有其他人,這個觀映室并不是誰想進就能進來的。在電影公映之前,這是一塊禁地。
深呼吸,閉上眼,用力一按。只聽到轟隆一聲炮響,電影開始了。
一個多小時后,陸曼西站在韓大為面前,臉上結(jié)了一層冰。
“看完了?”韓大為頭沒抬地問,他還在弄材料。
“這不是我的戲。”陸曼西說。
“也還是,”韓大為說,“加了一些新的元素,結(jié)合市場需要。”
“你這是加了一些嗎?”陸曼西忍不住大吼起來,“全改了!面目全非!一塌糊涂!亂七八糟!”
“不至于吧?精髓還在?!表n大為抬頭說。
“還在嗎?”陸曼西非常氣憤地說,“那我問你,逃荒女人組織難民抗日還情有可原,可你讓她徒手干掉五個鬼子是幾個意思?她有那么大本事還用得著逃荒嗎?”
“藝術(shù)需要創(chuàng)新嘛。”韓大為說。
“你可真會創(chuàng)新哈,”陸曼西說,“一邊為了一只包子幾乎被人打死,搶幾個爛芋頭差點成了人家腳下亡魂。而一轉(zhuǎn)眼,就讓山上的土匪搶去做壓寨夫人了,可笑的是五花大綁了居然還能自己逃出來。那么好吧,就算這些我也認了,可是最后一場戲原本的畫面多美呀,你異想天開改成了婚禮現(xiàn)場。改了也罷,跟誰結(jié)婚不好?非得是一枚小帥哥?這小帥哥是從沙堆里蹦出來的嗎?他那偶像劇的形象符合時代特征嗎?”
“就是一個夢幻,”韓大為說,“表現(xiàn)她對美好生活的一種追求和向往?!?/p>
“一個逃荒的女人一路尋找失散的丈夫和孩子,”陸曼西說,“你反讓她跟一個帥哥私奔不惜讓她再結(jié)一次婚。你這個點子也真找得費盡心機呀,說是給我介紹學(xué)生,其實就是為了讓學(xué)生和老師在戲里結(jié)婚,這賣點多好呀!”
“人家是真的崇拜你?!表n大為說。
“那就讓他繼續(xù)崇拜吧,”陸曼西說,“那張結(jié)婚照拼得還真不錯,我差點兒都動心了?!闭f完就往外走。
“你去哪?見面會就要開始了,電視臺都來了。”韓大為說。
陸曼西沒理他,砰地一聲甩門而去。
凌非林正在院子里喂鴿子,陸曼西咣地一聲推門進來,驚得鴿子四處亂飛?!白呗穾эL(fēng),鳥都怕你?!绷璺橇终f。
陸曼西劈頭就問:“你知道了?”
凌非林沒應(yīng)聲,點燃一根煙,半天才說:“作為導(dǎo)演,我只對藝術(shù)負責(zé)?!?/p>
“可你負責(zé)了嗎?”陸曼西又問。
“負責(zé)了啊,保質(zhì)保量拍出來了啊?!绷璺橇謹倲偸终f。
“然后呢?就不管了?”陸曼西接著問。
“怎么管?”凌非林反問。
“你怎么能如此忍心……”陸曼西幾乎要哭出來了。
“電影是他的,”凌非林說,“他想怎么改就怎么改。別說改成現(xiàn)在這樣,就算換成豬八戒坐火箭奔月,孫猴子認白骨精作干娘,唐三藏在女兒國生了一堆娃兒,別人也管不了?!?/p>
陸曼西無語了。
“想不到啊,”陸曼西終于平靜下來,嘆了一口氣說,“我們一千多個日日夜夜,人家就這么幾下子,好好的一部片子就變成一只大爛瓜了。”
“你還真別說,有時候好瓜沒人要,爛瓜就是好賣?!绷璺橇终f著自顧哈哈大笑起來。笑完后看了一眼手機,對她說:“你的見面會,不看看?”
“我人在這兒,見什么見?”
“有人幫你見?!?/p>
“陸曼西影迷見面會”線上現(xiàn)場直播,此時周若筎正站在臺上作影片介紹:“這部電影是由著名‘魔鬼導(dǎo)演凌非林先生執(zhí)導(dǎo),由影視明星‘千古美女陸曼西小姐主演。她在電影中扮演的是一位年齡跨度非常大的中年女人,屆時一定會給大家?guī)韽娏业囊暯菦_擊感。另外我們還在電影中注入了許多新型元素內(nèi)容,絕對不會辜負大家的期待?!?/p>
“這不是陸曼西見面會嗎?怎么不見她人?”有記者問。
“陸曼西出來!”有人喊。
“陸曼西!”
“我想到了一個問題,”陸曼西放下手機,抬頭看著凌非林說,“當(dāng)初你為什么去找我?這么一個經(jīng)典的角色,不是二三十年的老戲骨,根本就沒有資格接這個活兒。你找我該不會是為了照顧嚴格意義上講,還沒過門的朋友遺孀吧?”
“差不多?!绷璺橇终f。
“原來,”陸曼西轉(zhuǎn)過身去,邊走邊說,“你也是動機不純呀?!?/p>
剛從凌非林住處出來,手機就響了。是韓大為打來的,他在電話那頭直言不諱地說:“我們是有協(xié)議在先的,如果你不配合宣傳,后果你是知道的?!苯又志徍土丝跉庹f:“趕緊過來,大家都在等著你?!?/p>
“別等了。”陸曼西說。
接完電話,打開車門上車。陸曼西按了兩聲喇叭,其實前后都沒人,她只不過想按兩下而已。然后發(fā)動車子,駛進街道。
一年多以后,一個男人站在紅樹林一棟別墅門口??匆娎锩嬗幸晃粓@丁正在修剪草坪,于是上前問道:“師傅,這房子的主人呢?”
園丁抬起頭來,望著風(fēng)說:“好久沒見過她了?!?/p>
【作者簡介】孫劍,廣東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在《西部》《長江文藝》《芳草》《延安文學(xué)》《雪蓮》《特區(qū)文學(xué)》等刊發(fā)表中短篇小說若干。作品被《北京文學(xué)·中篇小說月報》等選刊轉(zhuǎn)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