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夜,清冷孤寂,還不到供暖季,多少有幾分難耐,人也比初秋時少了精神,多了慵懶。雖然忙碌了一個白天,卻又不想就這樣把時光盯在電視或者電腦前,還想放松一下神經(jīng)。于是,擁著毛毯,閑讀畫集。
凡塵漸漸遠去,眼前唯有林泉丘壑。我與這山這水靜靜相望,不用言語,卻與山水背后的那個人、那支筆,有了比言語更好的交流。
流年似水,手中的畫卷在人世間漂流了三個多世紀,經(jīng)過多少雙手,又被多少雙眼睛洗禮過。來了走了,走了來了,朝代更替,人間輪回,那山那水依舊郁郁蔥蔥,層巒疊嶂,煙波浩渺,山間小溪依舊清澈歡快地流淌著,山水邊的茅屋竹舍,寒煙孤村,瘦林漁者,也只淡淡地染上了歲月的煙塵。
這山這水我已徜徉了不知多少回,卻依舊忘情,恍惚間化身煙波上的釣叟,閑釣江上,任云卷云舒,江風(fēng)過耳……
我對龔賢神往很久很久了,特別是眼前的《溪山無盡》圖卷,黑白灰的調(diào)子,清雅素潔的畫面,深郁靜穆的意境。沒有過多的色彩,卻分明有著無限豐富的色階,讓人感受得到色彩與季節(jié)的變化;沒有生靈,卻似乎聞得到人語聲,還有鳥蟲的鳴叫,充滿了生機。這就是中國山水畫高妙的地方,它在自然景物之外,更有許多不可言說的內(nèi)容,蘊含了人與天地自然和諧的理念,寄托了人對生命的理解和追求,可以說是中國士階層精神的棲息地。寒江上的漁夫好似高潔的隱士,綠茵峽谷中的孤村就是令人向往的武陵源。這些中國文化的象征元素,令中國山水畫在繪畫之上有了哲學(xué)的意味,比文字更富有想象的空間。
龔賢又名豈賢,字半千,又字野遺,號半畝,又號柴丈人,江蘇昆山人。工詩文,善行草,以山水著稱,繪畫位“金陵八家”之列,并著有《香草堂集》。
龔賢生活在明末清初,一個失去了安定與安寧的年代。他是明朝的遺民,一個高蹈出塵的士人。清人入關(guān)后,他過著漂泊無定的生活,后來隱居南京的清涼山,葺半畝園,栽花種竹,習(xí)畫課徒,生活清苦卻悠然自得。據(jù)說他性情孤僻,與世人落落寡合。我卻以為他是以一種有價值的方式生活在這個世界上,哀樂沉浮之中,保持著一份從容。
他的山水渾厚華滋,沉郁蒼潤,生機勃勃,特別是他的山水長卷,畫面飽滿,在筆筆有古意的“四王”山水橫貫大江南北的清朝初年,很有些另類,也遠離近距離、同地域的金陵畫家的畫風(fēng)。
這一定是一個孤獨寂寞的靈魂,從畫作中你可以感受得到他孤傲的性情,還有那不偕流俗的孤高。
龔賢隱居的清涼山,我沒有到過,不知道是不是他筆下的模樣。不過,中國山水畫何曾以一地、一山、一水示人,龔賢筆下的山水一定凝結(jié)了他對自然的寄寓,是他的精神家園。他曾說過,非遍游五岳、行萬里者,不知山有本支而水有原委也。
他的畫反復(fù)皴擦點染的山川遠林幽深無際,正是江南山水林木茂密潤澤的樣子;近景的幾株雜樹,疏離的葉,挺拔的枝干,叢林邊裸露的山石,透著蒼勁,分明又有著北方山水的雄渾與力度。
一般的畫論著作中這樣描述龔賢的繪畫經(jīng)歷:以五代董源、巨然的畫法為基礎(chǔ),以宋初北方畫派的筆墨為主體,參以“二米”(米芾、米友仁父子)、元吳鎮(zhèn)及明沈周等人,又結(jié)合自己對自然山水的觀察和感受,形成了渾樸中見秀逸的風(fēng)格。
藝術(shù)史上杰出的藝術(shù)家都是轉(zhuǎn)移多師的,龔賢的繪畫經(jīng)歷一定也是如此,但非要定論他以誰為師,又效法哪個,也未必求得準確。我想,他一定是既重傳統(tǒng)筆墨又重自然,外師造化,而中得心源。
那么,他筆下的山水是不是金陵山水,是不是清涼山,又有多重要呢。
我曾畫過《家山夢憶》系列,常有人問我家鄉(xiāng)何許,南方北方?是不是筆下的模樣?問題很簡單,我卻難以作答。所繪山水皆心之所向,何曾囿于一地、一山、一水,怎么能求得準確的地理空間。當然,筆下的山水若沒有造化的影子,又如何表現(xiàn)自然。所以,龔賢曾游歷名山大川,又常年生活在清涼山中。
龔賢的繪畫奇在反復(fù)皴染的積墨法,強烈的黑白對比的節(jié)奏感,還有飽滿的構(gòu)圖,令他突顯于中國山水畫史中。他的繪畫發(fā)展脈絡(luò),人們形象地稱之為“白龔”“灰龔”與“黑龔”,由白到灰到黑,由簡到繁到渾厚,他完成了自己的藝術(shù)追求?!断綗o盡》正體現(xiàn)了他這種成熟的畫風(fēng),黑白灰的色調(diào),反復(fù)地皴擦點染,強烈的黑白對比,豐滿的構(gòu)圖。黑處,濃密蒼茫;白處,簡潔淡雅。以白襯托黑,又以黑彰顯白。故其潔白的屋墻、山巒會在周圍重墨的映襯下幾能透出光亮,有通透虛靈之氣;而周遭的重墨又在虛白之處的襯托下更顯渾厚蒼潤。“非黑,無以顯其白;非白,無以利其黑。”正是他的創(chuàng)作理念。
令人遺憾的是世界上沒有完美,龔賢的繪畫也是如此。若要說遺憾,便是他山水中偶有突兀的線條,孤立于畫面之外?;蛟S,這正是他求山石硬朗力度的一種表現(xiàn)手段,或許是我太喜歡他的山水而按自己的審美追求以求全。
游走在風(fēng)景變幻的畫卷中,就如同游走在畫家的心跡里,也如同游走在自己織就的詩意的夢境中,是故我總是喜歡以“家山夢憶”命名自己的畫作。
這樣一個深秋的夜里,又一次與龔賢相會,不知道今夜的夢中是否也會相逢……
王文英:九三學(xué)社中央文化工作委員會委員、九三學(xué)社中央書畫院副院長,現(xiàn)為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理事、中國散文學(xué)會會員、中華詩詞學(xué)會會員、中國國家畫院研究員、首都經(jīng)濟貿(mào)易大學(xué)特聘教授。
《中國書法報》遴選的“當代十大女性書法家”,《書法導(dǎo)報》推介當代書法五十家,榮獲第七屆冰心散文獎。出版《北窗夜話》《蘭堂偶記》《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書法考級理論輔導(dǎo)教材》等專著,詩詞收入《現(xiàn)代古詩三百首》《古今妙詞一百首》。書法作品多次入展(獲獎)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舉辦全國書法展覽,并多次擔任評委。繪畫作品有《逍遙游》《家山夢憶》《滿庭芳》等系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