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武臣
山東人。1982年出生。中國辭賦家協(xié)會理事,中國詩歌學(xué)會會員,山東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已在《草堂》《星星》《詩潮》《詩選刊》《詩歌月刊》《山東文學(xué)》《青春》《歲月》《躬耕》《鴨綠江》等刊物發(fā)表大量作品。
初像
從一場雪中窺探黎明,有基因的古老流向,是另一部古籍的某個章節(jié),引申的人左手持劍,或提筆寫詩,在歷史的流動中,落下一行行燃燒的文字。那是一脈相承的傳統(tǒng),視而不見的隔代人,因為某種習(xí)慣而對峙,隱忍的冬天,演繹著繪聲繪色的故事。
一樣的凜冽,一樣的寒涼。左手持劍的人,用右手刻畫命運的契約,劍是意象,雪是詩,它們相互摩擦,形同鋸齒,時間飄逸在細小的緩沖區(qū),揮劍的定義,總是劈空,一劍斬斷汩汩作響的臺詞。
流蘇被風(fēng)擦傷,掂在手里的涼亭結(jié)滿冰霜,左手寫的字形同虛設(shè),單調(diào)的命運從亭檐緩緩滴落,從此相信一滴湖水,相信氤氳的水汽能帶來飽滿的思想。少年的作文里,清清晰晰刻畫著這些景象,諸如楠竹長在青云之上,門前的桂花樹落滿明朝的寒霜,火爐前,他是如何煮沸一盆水,潑出床前明月的白光的。
月色染白了大地,那些煌煌塵世的詩意部分。歷史的腰身,拇指輕捻著變瘦、喑啞的文字,在少年手中被擦得锃亮。一陣揉搓之后,春天即興而來,種子乘著風(fēng)長大,所有的果實,竟會為它們新生的骨肉悲傷。就像那一年,故事在手指縫隙流淌,流動的光陰存在敘事性,唯獨僅存的詩,被月夜彎折在石橋上。
疾速的馬蹄踏碎了陶俑和酒,跑出一路曲曲折折的月光,光之盡頭,無人乘坐的木蘭舟被擱淺,河流有隱忍的弧度,曲線盡頭是一張灰白色的紙,滿屏的春風(fēng)降維在此,記錄著角落里的聲之嚶嚶,命之煌煌,人生的初像。
逆流
為了讓右手有適應(yīng)的角度,他把虛構(gòu)叫虛構(gòu),把寫實叫寫實。瞬間掉頭的風(fēng)向,在一泓湖水上擱淺,把往年的春天依次疊加,搖曳在河岸生生不息的嫩枝上。
抬起手,春光有母性,溫婉的呼喚隨風(fēng)降臨,右手的文學(xué)概述和左手的卡頓慢放,都接納著明凈通透的佛塔、遠山、閑云,以及漢字重新排列組合、流淌于基因的久違詩行。
所有的快樂源于習(xí)慣,豐盈的美學(xué)是一種闡述,文末的煙波在城南,情緒在城北,他在城市中央。左手掬一彎下弦月,右手是羅紋般的恍惚哲學(xué),我們,我和他,適應(yīng)著相同的過往。
開始用右手寫詩,但左手抓住的時間,才能讓飛翔的想象力變得更加飽滿。
不由自主,融化輕風(fēng)的詞匯是純音,為保持純粹,舊年代的氣息開始彌漫,鮮活的事物學(xué)會了左右逢源。即便如此,他的左手仍是一片荒島,每動一下,落日就下沉一點,零零碎碎的白灰落在眼角,變成流星閃過的淡綠色霉斑。
巷子里,時過境遷的舊庭院門前,兩座古老的石獅,啃嚙著時間長大,它們時而仰天長嘯,從身上抖落寫意的碎片:時而在陽光下暴曬血肉風(fēng)骨,接近神性的披身讓它們活靈活現(xiàn),經(jīng)久的筆意山重水復(fù),劃除蒼勁的留白,又寫出新的留白。
巷子外,詞義鋪墊好放學(xué)的路,流出暮色爍爍的靜水,兌現(xiàn)的世界充滿裂痕。藏在書夾的落日,每天都在男孩體內(nèi)搖晃,晃著晃著,就晃出了一個寫滿秘密的春天。那是左手的誤區(qū),在飄零而下的往事間隙,插上了寫滿舊夢的明信片。
僅剩的光陰也在逆流,仿佛一曲倒放的流行歌,他右手拿著掃把做的吉他,左手擦了擦西邊的天空,下午重新亮了起來,光線照進體內(nèi),歌詞唱到了昨天,春風(fēng)的含義被染上不同色彩,變成了懷舊的語言和棄用的習(xí)慣。
重逢
左手有群山,也有游弋不到的海岸。
四十多年來,這個心懷流水的人,按捺著右側(cè)的曲解,尋覓左手抓住的光線,用內(nèi)在的觸覺,把手心的掌紋與大地接壤,與天穹貫通。
忽左忽右的風(fēng)暴望不到盡頭,變幻的世事沒有諧音,一切都詞不達意,一切也完好如初。他懷疑他的奔跑,又重塑那些奔跑,柔軟的風(fēng)繞過兩側(cè),吹散的標點開始硌腳,在青苔遍布的青磚地面,碾出一道道裂痕。
裂痕里,母親的訓(xùn)導(dǎo)不絕于耳,泥土顏色鋪陳著少年底色.他依舊用右手寫作,用左手取出陳年舊霧,那些回憶柔軟、松弛,像藝術(shù)品。每當(dāng)此刻,他會躺于沙發(fā)上,任清寂的日子在陣痛的文本漲潮,明月表面涌出沸騰后的樂音,以及完美造物者安靜的睡眠。
后來,他用右手拆散過很多文字,演講稿、論文、總結(jié)、工作匯報……那些文章的細枝末節(jié)會盛開璀璨煙火,那些創(chuàng)作經(jīng)驗繽紛多姿,那些苦苦熬掉的深夜隱含著感恩和仁慈。文字的清香,從春風(fēng)吹過盛夏,又從頭頂染白深秋的雪。偶爾,停在某一章的青石被藤蔓纏蔽,再被古老的時光照徹。那些文學(xué)性闡述的肉身,從鏡像里緩緩走出,他們對視:一個緘口不言,一個淚流滿面。
他問,如何截取一節(jié)時光的骨頭,才能在另一種情景下重生?每次新建一個文本,就是新建一片天,風(fēng)會吹來古老的動詞,用文字的不同姿態(tài),和另一個自己重逢,觸摸未競之詞的冷暖。
尋找
落單的時辰從天而降,停在小人書前,雙手捧起的光線開始抽象,老鷹從手影戲脫身而出,在天空薄得像一首詩,那些倒裝句的詩,一行一行飄進水泥陽臺,落在他經(jīng)常遠眺的石階上。
斷續(xù)詩意的下午,鋪展著暖暖的日光,手洗的校服蜷進紅邊白底的陶瓷盆,搓衣板斜杵在執(zhí)拗的身體上,那是一個人的春天,遮擋著淺藍色窗簾的光線。風(fēng)是明媚的藍,在思想側(cè)身,如倒影,無比斑斕。他的左手,握住過往,慢慢漏掉的時間像風(fēng)沙,翻轉(zhuǎn)的沙漏有“滴答答”的走針聲。
那些年,他手捧武俠書,蹲坐在青春的臺階上,快速翻閱的故事跌宕,顯著的事物漸漸起伏,那些情情愛愛的心跳過程,無法從人物抒情角度闡述,有文藝之大美。
淺見薄識,陋室白丁,視贗品為珍寶。
從拐角,虛構(gòu)了一場曠世孤獨,周伯通左右手互搏術(shù),在兩首律詩里平仄通韻,專研、模仿。后來,他用左手練出了一個新的他,右手理性的他和左手思想的他,對飲,搏擊,擁抱,鼓勵。于是,他安排左手的工具包,在車間里進進出出,安排右手的紙和筆,寫出桃花島,寫出一條大船,寫出一次又一次宿命遠航的長帆。
那是老北京冰棍走俏的炎炎夏天,他和他們,以及她和他們,把身體內(nèi)干癟的大海拴在用舊的船舷。站在大汗淋漓的甲板中心,平添一場暴雨,漲潮的文字溢出繁瑣無用之詞。他們拋錨投出的纜繩,至今沒找到出海的港灣。
聽雨
用左手觸摸春風(fēng),日子逐漸豐盈,手臂布滿的陳舊雨水,順著語境滑落。靈魂埋伏在這場雨中很多年,歲月的尖刺扎著腳,淅瀝瀝的水汽困住往事,像耳鳴,習(xí)慣日復(fù)一日,似無終止。
用哪一種敘述,能描寫好形形色色的路人?他們擦身而過,日漸蒼老,青春的留白更加從容,雨沒有停,時間,清澈見底。
剪刀手,千篇一律的笑,照片傻里傻氣。柳枝在舒緩的岸邊涌出未傾盡的綠,瘦削的詞匯毫無張力,潮濕的連詞累贅著臃腫的文本,吹來一個午后,又帶走一個午后,像莊嚴的儀式,主語開始退潮,輪番而下,一浪接著一浪,以倒退的形式,洗凈了繁瑣纏身的無用文章。
拾起消失的街道、舊衣服、門前的白楊,生命忽然遼闊,清澈的目光在身側(cè),擠進熒光的年少之門。在門口,他一次次用文本重建春天,建好就刪,刪了再建,直到歲月模糊,時光舒緩,仿佛墜落的靈魂在谷底,牽起一根凋零的藤蔓。上爬的骨骼酸疼,時間的脫臼聲,響徹了整座空山。
遠行前,他說,唯有闖蕩可補償疏忽的時光,這所謂的現(xiàn)實,正好消解那些充沛的想象,就像他起身,左手,拽著人生的宿命奔跑,右手,擰緊自己的凡塵和異鄉(xiāng)。那場雨一直下到昨晚,在年輪中心,一遍一遍,浸泡出內(nèi)心的雜質(zhì)。
每次回到那里,沒有落日的夏天,都會在他體內(nèi),長出新的枝丫。
妥協(xié)
試圖鉆進身體的深處,尋找那棵菩提。河流是回憶的綠,在東岸至高點,染亮久違的時光之種。
左手捧來清風(fēng),在耳畔吹走了紙上的名字,他的人間開始失重,全身的骨肉被重復(fù)放空,懷疑的世界暗了又亮,亮了又暗。體內(nèi)霉斑變成朵朵浪花,宜人的光線透過枝枝葉葉,絲絲縷縷,穿過古老行蹤的夢。
每當(dāng)此刻,走散之人會從某些舊址陸續(xù)走回,他們敘舊,互相指認歷史,一串串翻新的腳印被風(fēng)鈴踏亂,疼到骨子里的,是前年的肩傷,在老照片落下的病根。
他右手扶著酸痛的文字,站在熒光的年少之門,懷疑,走形的身材能裝下多少斐然之詩?
光是紙的底色,紙是他的空白,他把自己降維在筆尖,緊緊握著——吹走的名字。
只有思考時,用舊的思想才會從窗外吹回,像那些聯(lián)系不上收件人的信件,以虛構(gòu)印戳蓋上的詩,每一行都歷經(jīng)了世態(tài)炎涼,每一首都飽含了雷電風(fēng)霜。
妥協(xié)之人漂洋過海,沿著來路返回,身上的光陰一把一把剝落,順著腳下的河流,流淌向宿命的方向。春天的盛開,需要回到青春的皸裂之前,補上一些舊時光。
他沒有太多時間,要捱過每一個隱忍的夜晚,把僅剩的一絲暖陽,掛在有空發(fā)呆的地方。
從泥土中成長、輾軋、淬煉的文字,碎成硌手硌腳的符號,詩意,裝載著失而復(fù)得的童年。兩次揮手告別,在起點和終點,修繕彼此的時空秩序,誠意和謊言。
妥協(xié)的人孤懸在生活之上,信守著未經(jīng)歷的霜雪,眺望的目光在體內(nèi)延展,閑散的歲月有春夏的昨日、秋冬的明天。
完成
右手筆力千鈞,左手輕描淡寫,力透紙背的河流走向,有一葉命運的輕帆,它緩緩穿過運河,周游在縮小視覺的天空下。時間越來越慢,文字變得潮濕,無法一行行透過歷史的宣紙,抵達密藏在隱晦現(xiàn)場的修辭。
心里的仿古建筑令人眩暈,臺詞的錯覺無法確認春天的暖。他試圖完成一個句式,再承接下一個句式,古老的空間有人帶來消息,那些止于柔風(fēng)的思想,在花香中盛開。
為完成這段敘事,他丟下很多生活,抽出柳枝的句子重疊起斑斕的說辭,站在清透的湖水前,隔岸觀望,隱秘的內(nèi)容,正順著明清的房檐向下流淌。
這是心中所愿嗎?他慢慢翻開古籍,一段不屬于自己的年代撲面而來。
陽光半遮掩,還算明媚,他調(diào)整好情緒,行走在矜持的青石道上,試圖把這條路的所有避諱,洗凈在春水融化的禱詞前。
許多個他,早已遍布這場春天所有的背影,在他的面前,那些蜚言和行人的春風(fēng)大致相當(dāng)。
而最后一場對峙,情節(jié)被嚴重刪減,像某人送的舊鋼筆,常常用筆尖,剔除時間螺紋里的灰。
沉浸在竹林的深吻中,詩人稿紙上的夢境,正汩汩冒著熱氣。交流的內(nèi)容無從想起,唯獨她裊娜的坐姿,多年未變,纖纖玉手提筆,緩緩寫下,春的上部……
那個字娟秀,后面的每個字都聞風(fēng)起舞,像那年手舞足蹈的我們,牽著手奔跑,跑進下一個春天。
字落在信紙上,字揉進紙簍里,字飛越獨立思想的另一端。熱情的靈魂在時光之門關(guān)閉前——
他猛回頭,名字安詳,書還在枕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