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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難卻

        2023-07-26 03:03:19陳爍
        躬耕 2023年7期

        陳爍

        1

        天光微沉,紅燭搖曳。

        林依婉端坐于梳妝臺前,長長的秀發(fā)如青瀑,鋪散在后背上。

        她著實累了。她主唱的《西廂記》,已經(jīng)連續(xù)演了十六場。

        丫鬟翠兒來報:“林老板,秦老板來了。”

        “跟他說我已睡下?!?/p>

        林依婉是名角,是劇團的頂梁柱。

        觀眾看戲其實是看角兒。龍?zhí)?、配戲的叫傍角兒,花大錢看戲的叫捧角兒,而名角兒、大腕級的演員,通常被稱作“老板”。這是一種尊稱,也是一種實力的顯示。

        來醉月樓看戲的人,九成都是沖著林依婉來的。

        林依婉不是醉月樓的老板,但醉月樓靠她吃飯,醉月樓的吳老板在她面前,也只有低眉順眼的份兒。

        林依婉是大角,水牌子上只寫她的名字。只要她的名字出現(xiàn)在水牌子上一天,醉月樓就人氣爆滿一天。

        三年前,秦老板帶著戲班落腳醉月樓,一唱紅三年,皆因有林依婉撐著場面。

        一個戲班子五六十號人,都指著林依婉吃飯。幾十口人的錢怎么分?整個戲班子怎么運營?都由林依婉說了算。但是,她從來不管。她只熱衷將自己的戲唱好,其他的雜事,甩手丟給秦老板。

        秦老板是戲班真正的老板,在林依婉的面前,倒只是一副俯首帖耳的樣兒。

        醉月樓日進斗金,戲班子安居樂業(yè)。林依婉自有端著的資格,也有隨時說不見客的底氣……秦老板也不例外。

        “老板……他還候著呢?!贝鋬旱驼Z。

        林依婉轉過頭,柳眉下的剪水雙瞳,微微含著一絲慍怒:“說了不見?!?/p>

        “林老板,秦老板說……十萬火急?!贝鋬旱穆曇粲值拖氯ヒ恍?。

        “真是不叫人消停?!绷忠劳裨关煹乜戳艘谎鄞鋬?,“叫他進來吧?!?/p>

        2

        秦老板走進林依婉的閣樓。這是醉月樓最好的住所,在清幽雅致的后院,獨讓林依婉一人居住。一樓住著三個丫鬟,負責林依婉的飲食起居。整個二樓一層排開,是林依婉的寢室、化妝間、換衣間、洗漱間,以及琴房和書房。閑雜人等,一律不準入內。

        偶爾有關緊的事,秦老板才來一趟。而吳老板,醉月樓是他的,后院也是他的,跟林依婉說話,他卻是夠不上的。他有任何事,都得跟秦老板交涉,再由秦老板請示林依婉。

        這不,秦老板進屋來就迭聲連連:“哎呀,林老板,辛苦了,辛苦了呀?!?/p>

        卸了妝的林依婉,依舊眉目如畫,冰肌玉骨,端坐在鏡前。

        “可不是辛苦,連唱十六天不歇氣。秦老板,你也不心疼林老板,把我家林老板累壞呀?!毖诀叽鋬簱屜炔辶艘痪洹?/p>

        “怎么不心疼呢,林老板也是我的心頭肉呀?!?/p>

        “看你說的,我可受不起?!绷忠劳裰齑捷p啟,氣若蘭馨。

        “林老板,按理說,這連續(xù)唱了十六天,今晚我實不該來。吳老板找了我,好說歹說,實在是推不掉?!?/p>

        一聽這話,林依婉就知道,原本說好的明晚歇場,定是空歡喜一場了。

        果然,秦老板支支吾吾,不敢明說。

        “秦老板,是不是明晚還得接著演?你只管實話實說。”

        “咳,我也知道你累得不輕。你看,咱這長安城里大大小小十幾個戲班子,唯獨咱們秦家班,是一年比一年紅火啊,這都仰仗了林老板的精湛才能和……”

        “你只管說,明晚我還得下死勁兒干活就是了。我不想聽那么多繞來繞去的話?!?/p>

        “哦,是,是,林老板,你別惱火?!?/p>

        “我沒有惱火,秦老板直奔主題吧?!?/p>

        “明晚……吳老板也實在是推辭不掉,張知府的外甥,從京城來省親,昨日才到,今天聽聞林老板在醉月樓的名望,特意包了明晚的場子。林老板您看……”

        “呵,什么來頭呀?一出手就包場?”林依婉睨了秦老板一眼。

        “聽說,年輕有為,在京城翰林院任職?!?/p>

        林依婉眉眼低垂,臉上的疲憊若隱若現(xiàn),說:“秦老板,您去跟吳老板交涉,不是我林依婉擺架子,入駐醉月樓三年來,我林依婉從不唱包場。我的規(guī)矩您不是不知道?!?/p>

        秦老板急忙走上前一步:“林老板,您的規(guī)矩我怎能不知道呢。只是、只是明天這看官,可是京城的……”

        “秦老板,我向來待觀眾一視同仁。對老百姓,我童叟無欺。對官家,我一不巴結,二不獻媚。任他皇帝老兒來,我也不能壞了自己定下的規(guī)矩?!绷忠劳褚荒樥?。

        秦老板焦急地說:“那……要不,我跟吳老板明天親自去,請知府大人通融一下?”

        “秦老板,我只管唱好我的《西廂》,演好我的崔鶯鶯。至于通融不通融的事,就不該我操心了。”

        “好好好,林老板,我一定全力而為,讓明天的包場,改成大眾劇場?!?/p>

        林依婉不再言語。

        秦老板知趣地站起身,雙手抱拳,一邊躬身往后退,一邊說:“林老板,明天您受累。早些歇息吧,不打擾了?!?/p>

        3

        連唱十六天大戲,場場主角,林依婉確實累得不想說話,不想吃飯。但是,知府,京城翰林院,這些名頭,都是不小的。

        第二天一大早,秦老板就來匯報,翰林院的陳大人聽說林依婉從來不唱包場,不但沒有為難醉月樓,還將包場的費用換成三百張票,直接送給三百個老百姓免費來看。

        這些年,林依婉見慣了無數(shù)商賈政客,各種各樣向她獻媚的手段。陳大人的這一招,確實新鮮。

        林依婉告訴自己,再累,也得撐著,誰叫這輩子,自己擔了這個角兒呢。

        吃過午飯小憩一會,林依婉的三個化妝師和兩個服裝師就忙得不亦樂乎。

        本就皮膚粉膩如雪,五官玲瓏秀美的林依婉,上了妝換上戲服,頓時明艷動人,珠圓玉潤,更顯儀態(tài)萬方,看不出絲毫疲憊。

        咿咿呀呀的樂曲聲響了一陣,林依婉從后臺款款登場,臺下立即響起潮水般的掌聲和歡呼聲。

        林依婉輕抬秀眼,掃視了一圈,寬敞的劇院內座無虛席。劇院正中的位置,特意安設了一大張桌臺,桌臺上名貴瓜果一應俱全,圍著桌臺的幾個人,衣著不凡,正襟危坐。

        林依婉一張嘴,軟語嬌音頓時在劇院里繚繞開去。隨著張生與崔鶯鶯纏綿悱惻的故事劇情,林依婉在舞臺上穿梭往來,顧盼生輝的嫵媚身姿,猶如翩然的彩蝶。

        臺下的看客們發(fā)出一陣陣驚嘆:

        “嘖嘖嘖,這唱功,真是一絕。”

        “別說長安城了,我敢說醉月樓的林老板,能蓋過京城的名角兒?!?/p>

        “三年了,林老板的戲我是場場不落。”

        “咳,你不是看戲,我看你是迷上林老板啦。不如收了做五房?!?/p>

        “嘖,別說五房了,我看呀,就算正房的名分,也未必能拿下?!?/p>

        “就是就是,這可是聲名赫赫的林老板呀?!?/p>

        ……

        圍坐在中間桌臺邊的幾個人也在交頭接耳,竊竊私語:“大人,這就是長安城戲曲界頭牌,名角兒林依婉?!?/p>

        坐在上位的年輕男子一身華服,氣宇軒昂,目不轉睛盯著臺上,贊不絕口:“嘖嘖嘖,這戲,簡直被她演活了。哎呀,這天地造化的美人,實乃天上人間、艷動鬼神、獨一無二、一等一的仙子呀!”

        “大人,要不要……謝幕以后,單獨會一會林老板?”一旁深諳察言觀色的侍從急忙建言獻策。

        “請得動嗎?”年輕男子的表情略顯興奮,問話里卻透著些許心虛。

        “怎么請不動,大人的名號一報,她還不乖乖……”

        “放肆!”年輕男子的表情中立即透出幾絲慍怒。

        “大人息怒,求大人恕罪?!?/p>

        男子頓了頓,又低下聲音來,對獻媚的人說:“你去,不準報我的名號,記住,一定要規(guī)規(guī)矩矩地請?!?/p>

        “那……要是林老板不給面子呢?”

        “你就讓林老板定時間,今晚不見,改天也行?!?/p>

        男子又招手示意另一個隨從說:“你去,讓醉月樓老板準備最好的雅間,置備最好的宵夜,今晚喝一杯。”說完,又補了一句,“哦,當然是林老板愿意賞光的情況下?!?/p>

        兩個侍從應聲退下,各自奔走行事。

        4

        張生和崔鶯鶯的故事告一段落,臺下看客卻意猶未盡,不愿離去。曲終人未散,似有余音繞梁之味,久久盤旋不散。劇場里人聲、議論聲、嘈雜聲依舊。

        男子惦記著與林依婉單獨一聚的邀請能否實現(xiàn),早已急得在桌臺上如坐針氈,卻見臺上佳人退場,戀戀不舍之余,只得退到雅間,等候下人回話。

        這邊,林依婉退下場來,華服裹身,輕拭微汗,剛坐到梳妝臺前,化妝師還沒開始卸妝,門外傳來丫鬟翠兒的怒斥:“跟你說了我家老板今晚不會客。喂,你不能進去……不能進去。”

        來人不顧翠兒阻攔,挑開門簾幾步跨進來,直奔到林依婉面前,躬身一揖,說:“林老板,幸會!幸會!在下奉陳亭生陳大人指示,來恭請林老板賞光,今晚醉月樓一聚?!?/p>

        下了臺的林依婉,緊繃的演出勁頭放松下來,濃墨重彩下的疲憊立刻顯露無遺。

        林依婉微微睨了來人一眼,心下暗自思量:這個大學士,一出手就是三百張票。今晚這三百個人里,有多少是平時搶不來我戲票的戲迷?又有多少是心心念念我的戲,卻買不起票的人?

        其實,臺下觀眾看戲,實為看角兒而來。角兒在臺上身著霓裳,丹青如畫身輕如紗翩若驚鴻,使出渾身解數(shù),只為博取看官的高抬。數(shù)載春去秋來,卻也是觀眾的掌聲和喝彩,肯定了角兒的付出,奠定了角兒的地位,成就了角兒的輝煌。

        林依婉心下明白:觀眾就是角兒的衣食父母,觀眾捧角兒,是角兒的福分。這個包場的大學士捧戲班,捧醉月樓,捧自己,皆因一個戲緣。聲名赫赫的京城高官,自己說不唱包場,立馬同意改大眾劇場,如此積極配合。晚上的宵夜,于情于理,我林依婉都該當面道謝一聲。

        這樣想著,林依婉的態(tài)度自然溫熱了一些,說:“大人,敢問貴姓?”

        “回林老板,小人免貴姓趙,是陳大人的貼身侍從。”

        “煩勞趙大人稟報陳大人,稍等片刻,待小女子卸了妝就前往面謝?!?/p>

        “哦,哦……太好了,謝過林老板?!?/p>

        趙姓侍從沒想到林依婉答應得如此爽快。滿臉得意出得門來,腳步也輕快了許多。

        5

        醉月樓的西湖廳滿室光明,門口侍從的聲音穿過燈火通明,直直射入陳亭生耳中:“回稟大人,林老板到?!?/p>

        早就按捺不住的陳亭生急忙站起身,急走幾步,迎到門邊。

        只見珠簾微晃處,現(xiàn)出一張如花似月的臉。

        陳亭生稍一愣怔,一個清秀絕俗的女子已經(jīng)亭亭玉立在面前。只見林依婉穿一身嫩黃衫裙,氣質淡雅如菊。

        陳亭生一生之中,從未見過這般雅致清麗的女子,禁不住急忙拱手躬身一拜,說:“在下陳亭生,見過林老板,久仰林老板大名。今日一出《西廂》,果然名不虛傳,在下算是開了眼界?!?/p>

        林依婉微微頷首還禮說:“陳大人過獎?!?/p>

        二人互相謙讓,款款落座。

        臺上的林依婉濃妝艷抹,顧盼流轉,顛倒眾生。卸了妝的林依婉,雖然眉眼間多了些許疲憊,卻更加端莊優(yōu)雅,楚楚動人。

        “林老板,今晚受累了。”

        “陳大人不必客氣。承蒙陳大人厚愛,還請多多指教?!?/p>

        “哪敢哪敢。林老板的唱功,可真是天下一絕呀。哎呀,只顧客套,飯菜都涼了。今晚,在下略備薄酒一杯,感謝林老板賞光。”

        “該是我們感謝陳大人才是?!?/p>

        “你們?”

        “我代表戲班的秦老板,還有醉月樓的吳老板,感謝陳大人捧場。當然……還要感謝那三百張戲票?!?/p>

        “哦,那是應該的,林老板不必客氣。林老板,請。”

        隨著話音,陳亭生已將一杯酒恭恭敬敬端至林依婉面前。林依婉輕翹十指,恭敬接過,又輕放回陳亭生面前說:“陳大人,我從不飲酒。請諒解?!?/p>

        “林老板,不暢飲,小酌一杯略表敬意如何?”

        “陳大人,雖然盛情難卻,但小女子實在無能為力。加上這一連唱了十七天,嗓子……”

        林依婉臺上的風雅驚艷四座,臺下的神情卻叫人無法不心生疼惜。陳亭生有一陣恍惚,忽而沉醉,忙低聲說道:“好,好,那林老板就不喝。我今晚興致高,喝兩杯?!?/p>

        說完,陳亭生自顧自端起杯來,一飲而盡。

        三杯酒下肚,陳亭生興致愈發(fā)高漲,說:“我能不能……不叫你林老板?”

        “可以呀,陳大人?!?/p>

        “你也不要叫我陳大人,可否?”

        “這……”

        “剛才你說,你代表戲班,代表醉月樓。依婉,我不要你代表任何人,我只沖著你,我只為你而來。”

        “感謝陳大人喜歡我的戲。”

        “不,我不是喜歡你的戲。我是、我是……依婉,你能叫我的名字嗎?”

        陳亭生的不情之請,讓林依婉覺出突兀,不禁心下慌亂,眸光忐忑起來。初見這個翰林院大學士,一派眉清目秀,位高權重,待她卻禮貌謙和。此刻,微醺的陳亭生雖然醉翁之意不在酒,仍然把持著適當?shù)姆执纭?/p>

        對這個人,林依婉不反感,卻也喜歡不起來,便說:“大人,小女子實在困乏,請大人準小女子回房歇息吧?!?/p>

        林依婉的清新秀美讓他心生愛憐。雖有千般不舍,卻不得不允,說:“那……那你回去好好歇息吧?!?/p>

        “謝大人?!?/p>

        林依婉明顯和他保持著距離,陳亭生覺察到她的忐忑,但是他不在乎,為這個可人兒,他愿意慢慢來。

        候在門邊的翠兒急忙走上前,攙扶著林依婉,倆人匆匆別過陳亭生,徑直往后院而去。

        6

        十七天連軸轉,林依婉累得不輕,醉月樓歇業(yè)三天,供林依婉養(yǎng)精蓄銳。

        這一日,林依婉早早醒來,和暖的春日柔風溢進閨閣,讓她一睜眼就覺心情暢然。

        “翠兒。”

        “老板,我在。”

        “今天是什么日子?”

        “老板,今兒十五,又到去棲霞寺上香的日子了?!?/p>

        “你不說,我還忘了?!?/p>

        “老板才忘不了呢?!?/p>

        “真忘了?!?/p>

        “哈,老板每次上香,只求兩個事,一個是醉月樓的生意,另一個就是求上蒼賜給老板一個心上人兒。這么重要的祈禱,哪里輕易忘得了?”

        “你這貧嘴的丫頭?!?/p>

        “看,老板的臉紅了吆?!?/p>

        “翠兒,快去準備準備,早飯過后,咱們就動身?!?/p>

        時值陽春三月,春意盎然,去棲霞寺的路上,三兩做伴的行人輕裝簡行。也有一頂又一頂?shù)霓I子,烏棚金頂內坐著有錢人家的小姐,或是太太,都是去棲霞寺求祈的虔誠香客。

        林依婉帶了丫鬟翠兒和四個轎夫,一路走走停停??纯创航叺拇沽?,聽聽風過竹林的樂音。

        一行車馬主仆,沿著曲徑徐徐而上,行至數(shù)里方到棲霞寺。只見前方松杉掩著寺門,群山聳峙,古寺依稀。時過晌午,香煙裊裊,香客漸稀。

        每個月十五,林依婉都會來棲霞寺上香,風雨無阻。每次來,都要悠悠灑灑把時間多花些在路上,過午才進寺,只因香客里戲迷眾多,大名鼎鼎的醉月樓名角兒林依婉,出現(xiàn)在香火繁盛之地,定惹人眼目,引起不必要的喧囂。

        翠兒在前引路,林依婉跟隨其后,亦步亦趨進到寺廟里。

        翠兒將香燭貢果擺放妥當,伺立一旁。林依婉走上前,朝著膝下的蒲團一拜二跪三叩首,心下默念著祈禱的事項。

        祈求完畢,林依婉緩緩起身。旁邊的蒲團上,跪著一個青年男子。林依婉睨了一眼,恰好與男子睨過來的一眼四目相接,男子霎時驚愕,嘴角彎彎翹起來,露出一口整潔的牙齒,說:“你、你……該不會是林老板吧?”

        林依婉心下一驚。兩人隔了半米距離,自然看得清晰。

        翠兒一步跨到兩人中間說:“什么老板不老板的,這里哪有老板。小姐,我們走吧?!?/p>

        翠兒故意喊了一聲。林依婉佯裝鎮(zhèn)定,正要抬腳,跪在蒲團上的青年趕忙起身,雙拳相拱,躬身一揖,說:“林老板,林老板,我聽過你的戲。你、你就是醉月樓的林老板,卸了妝……單聽聲音,我也認得出你?!?/p>

        看著他的手忙腳亂,聽著他的語無倫次,他略顯笨拙卻充滿誠意的神情,絲毫難掩俊朗英氣,林依婉的心口莫名悸動了一下,這股欣喜沒忍住,喜色就沖到臉頰上,霎時羞紅了臉。

        “小姐,哦,老板。”心靈眼疾的翠兒,已經(jīng)感覺到主子的不同尋常。

        “翠兒,你來。”林依婉將翠兒拉到近旁,對著翠兒耳語了一陣。

        翠兒走上前,對著男子略一施禮說:“請問公子貴姓?!?/p>

        “哦,小生免貴姓薛,字子墨,本地人氏。”

        “公子也經(jīng)常來棲霞寺上香嗎?”

        “不、不常來,小生苦讀寒窗數(shù)載,近期要去京城參加殿試,家父家母望子成龍,數(shù)次念叨要來棲霞寺上香,祈禱小兒高中。怎奈父母年邁,行動不便。今日奉父母之命,小生親自來寺里,為自己上香祈禱,也算是了卻父母的一片苦心?!?/p>

        穩(wěn)下神來的薛子墨平心靜氣,如數(shù)家珍,將自己的所出所行,如數(shù)報上。

        站立一旁的林依婉靜靜聽,偷偷打量,面前的男子品貌俊秀,面色殷殷,風度翩翩,語調流暢。樸素的青衣長衫,遮掩不住他軒昂的氣質,舉手投足間,又盡顯良好的學識教養(yǎng)。頓時好感倍增。

        “林老板,你的戲,我經(jīng)常去看。

        “謝公子捧場?!?/p>

        “林老板的臺上功夫,真是令小生欽佩得五體投地。”

        “臺上,不過是別人的故事罷了,公子不必入戲太深?!?/p>

        “今日,能在這里偶遇林老板,一睹林老板芳容,實是小生三生有幸啊?!?/p>

        “公子謙虛了?!?/p>

        倆人你一句,我一語,時間仿佛靜止一般引人沉醉,薛子墨竟將上香祈福的事,忘到了腦后。待別過林依婉,目送她的轎子漸漸消失在山間的林蔭小道上,薛子墨才如夢方醒,重新跪到神龕前祈求。

        回過神來的薛子墨,依稀記得與林依婉約定次日夕陽下山之時,在醉月樓后院的閣樓相聚。薛子墨撫摸著心口,仿佛有小鹿蹦蹦噠噠,喜不自禁。

        7

        柔風陣陣,月華如水,薛子墨準時赴約。

        再見面的兩個人,竟然心意相通,都褪去了生疏,他叫她依婉,她叫他子墨。二人推杯換盞,吟詩作賦,交流甚是暢快。

        他講給她十年寒窗、志在功名的宏愿;她訴給他臺上風光、臺下苦練的磨練。薛子墨心潮澎湃;林依婉心旌搖曳。

        月過天心,夜風迤邐。酒至半酣,情投意合的兩個人,已是如膠似漆。

        “子墨,明天一定要走嗎?”

        “是的,披荊斬棘一路考過來,就為明天出發(fā),此去最后一搏。”

        “不能……再晚點兒走?”

        “再晚恐趕不上。依婉,這次考試,不但是我寒窗苦讀十年的證明,更是為了給父母一個交代?!?/p>

        “子墨……我怕。”

        “你怕什么?”

        “子墨,我是一個唱戲人。”

        林依婉的眸光沉下去。愛到極處是卑微,醉月樓高高在上的林老板,集萬千戲迷追捧的名角兒,一日紅過一日的戲班搖錢樹,唯獨在愛的人面前,會蛻下一切偽裝的虛榮,低到塵埃里。

        “唱戲怎么了?且看偌大的長安城,誰能唱得過醉月樓的你!”

        “子墨,我還是怕……”

        “依婉,怕什么?”

        “我……怕失去你?!?/p>

        “依婉,我這就回去,將你我二人情投意合的事,稟報父母,征得父母同意?!?/p>

        “不。子墨,先不要?!?/p>

        “為何?”

        “你父母希望你安心讀書,一朝功名在身,光宗耀祖。如若二老知悉你此刻心系兒女情長,難免擔憂勞煩?!?/p>

        “依婉,你真是善解人意。此生有你,是我的福分?!?/p>

        “子墨,你若是高中狀元……還會與我再續(xù)前緣嗎?”

        “依婉,我若一朝高中,定十里紅妝,娶你回家。”

        “真的?”

        “真的,我發(fā)誓。”

        林依婉頓時喜上眉梢,羞紅了臉說:“好,我等你!”

        對于薛子墨來說,前途比愛情更重要;對于林依婉來說,愛情比前途更難得。但是,如若眼前這個男人,愿將她的愛情,放在他的前途里,何嘗不是皆大歡喜的結局。

        8

        第二天,薛子墨如期上路,趕赴京城參加考試。林依婉的心,被帶走了一半,另一半留在醉月樓,應付著真假參半的時日。

        這日,翠兒急急來報:“老板,秦老板又來了?!?/p>

        “他半個月連登我兩次閣樓。在以往,可是少有的事呀?!?/p>

        “是啊,老板,定有要事?!?/p>

        “翠兒,快讓他進來吧?!?/p>

        秦老板進得屋來,如常打躬作揖。

        林依婉很煩他這一套世故,這么多年,卻也是仰仗著他這一套圓滑技能,周旋在戲班和醉月樓之間,讓幾十口人得以生息。林依婉心情好的時候,任由秦老板彎彎繞,只當看戲,不在臺上,角兒換成了秦老板。林依婉心情不好的時候,就呵斥他直奔主題。說完該說的事,各回各屋,各忙各事。

        一個是戲班的前臺老板,一個是戲班的角兒,兩個都是知輕重、曉進退的聰明人,并肩作戰(zhàn),彼唱此和,戲班才得以在三教九流的看客中聲名鵲起,發(fā)展壯大。

        今日,林依婉心情大好,只管秦老板繞來繞去地把前奏拉得細長。說著說著,秦老板切入正題:

        “林老板,我今日登閣樓,有一要事相求?!?/p>

        “秦老板請講?!?/p>

        “我和吳老板訂了明晚的宴席,想請林老板作陪?!?/p>

        “秦老板,這么些年,我要是作陪,豈不得天天排滿?”

        “那是,那是,林老板,我知曉您多年規(guī)矩,一不唱劇院包場,二不作陪應付酒場。只是……明晚這客人……”

        林依婉柳眉杏眼,略微低沉,盯著秦老板。

        秦老板的聲音低了幾個節(jié)拍,試探著說:

        “明晚,我們想宴請陳大人?!?/p>

        “陳大人?”

        “前幾日包場的陳亭生陳大人?!?/p>

        “哦,忘了。”

        林依婉輕描淡寫的一句,讓秦老板急出一身冷汗,說:“哎呀,林老板,就是京城翰林院的陳大人?!?/p>

        “怎么?他又想包場?”

        “不是包場,他這次仍是將包場的費用換成戲票,盡數(shù)送給百姓,都一連三天了?!?/p>

        “呵,秦老板,這么有大愛的官員,還真是少見呀?!绷忠劳耥艘谎矍乩习?,笑意輕淺地打趣起來。

        “昨日吳老板來找我,說陳大人又續(xù)訂了接下來五天的包場戲票?!?/p>

        “秦老板,就為這,你們要巴結陳大人?”

        “不是巴結。林老板,人家一京城高官,呼風喚雨之流,如此看得起醉月樓,看得起我們戲班,于情于理,我們都該主持一場,表達謝意。”

        “您是戲班一把手,吳老板是醉月樓的東家。你倆出場,全權代表,我就免了吧。”

        “那不行呀林老板,陳大人可是沖著您這名角兒,才如此出手闊綽呀?!?/p>

        “我這天天排練、演出的,你嫌我還累得不輕?”

        “不是,不是,林老板,別誤會。我知道你為了戲班,是日夜……”

        “秦老板,別再繞了?!绷忠劳竦膲男那槁蟻?,恨不得眼前的人立刻消失。

        “林老板,壞您的規(guī)矩是我們的不對。但是,還煩請您為戲班多多考慮?!?/p>

        “為戲班考慮,我就得卑躬屈膝去迎合每個人?”

        “不是的,不是的,林老板息怒。這么多年,大家伙兒都知道林老板為戲班的辛苦付出。只是,這陳大人……出手確實跟別人不同,是值得我們佩服的。我和吳老板,也是感動之下的宴請,并不是巴結逢迎。”

        林依婉穩(wěn)了穩(wěn)神,看著秦老板花白胡須下,一臉的著急和誠意,心知合作多年,秦老板時時為戲班謀生計,處處為幾十口人的吃喝用度著想,確實不易,心就軟下來說:“秦老板,下不為例?!?/p>

        “哦。好。下不為例。啊,謝謝,謝謝林老板?!?/p>

        9

        風搖月影,珠簾微動,林依婉與陳亭生第二次在醉月樓的宴席上見面。說的是林依婉作陪,一入場,林依婉卻是眾星捧月的存在。

        陳亭生一如既往神情高蹈,熱情似火。林依婉知他醉翁之意不在酒,可自己向來不屑于應付這樣的招數(shù),加之自己已經(jīng)心有所系,難免平添幾分淡漠。

        好在吳老板和秦老板你敬我讓,好聽話接二趕三,輪番跟陳亭生相談對飲,酒桌上的氣氛不乏活躍。

        陳亭生漸漸瞇起雙眸,看向林依婉的眼光里柔情滿懷。酒至微醺,陳大人眼神迷離,直抒胸臆說:“依婉,你可知我一天不聽你的戲,就一天睡不好吃不香。依婉,你可知我夢見你去京城,天天在我身邊,獨獨為我一個人唱……”

        “陳大人,您喝多了。”

        “沒,我沒喝多……依婉,我定下五天的票,這是我的心意,也是我的聘禮,如果你不答應,我就一直定醉月樓的票。我要送,我要把戲票送遍長安城的老百姓,我要讓每一個戲迷,都知道我對你的誠意。依婉,明天,我就給你送來好多好多聘禮……”

        果然,第二日,陳亭生另外的聘禮,跟隨媒人一起招搖過市,浩浩蕩蕩送到了醉月樓。堆如小山的金銀細軟綾羅綢緞,讓一眾人等看直了眼。

        吳老板和秦老板更是瞠目結舌,欣喜若狂。醉月樓傍上京城高官,往后的路自是杠上開花。然而,林依婉的點頭和搖頭,卻關乎醉月樓的生與死??粗忠劳癫恢每煞瘢t遲不表態(tài),吳老板和秦老板俯首而立,惶恐不安。

        “林老板,您意下如何?”

        “林老板,您可得慎重啊?!?/p>

        “林老板,這醉月樓加戲班,近百口人,指著你吃飯呢?!?/p>

        “林老板……”

        林依婉神情漠然,口吻平靜地說:“聘禮先暫放醉月樓,容我好好思量思量。媒人嘛,我不想見,你們讓媒人回復陳大人,三日后,定給回話?!?/p>

        10

        三日后,林依婉在閣樓備下爽口的菜品,外加美酒一壺,主動宴請陳亭生,陳亭生心下竊喜,成竹在胸滿懷期待而來,見了林依婉,更是興致洋溢地說:“依婉,我希望能與你小酌一杯?!?/p>

        “陳大人,今晚,我陪你喝?!?/p>

        只一句,已然成了陳亭生滿心歡喜的話,卻讓他隱隱覺出,今晚林依婉微瀾眼波下隱藏的心緒,非比尋常。

        三杯美酒飲下,林依婉兩頰泛起微微紅暈,說:“大人,小女子今晚想為你彈奏一曲?!闭f著,林依婉輕移蓮步,一襲淡雅白衣裙袂飄飄,在琴臺前悠然落座。

        朗月下,清風徐徐,柳枝微拂,林依婉輕捋羅袖,露出纖纖十指,顫按滑揉,絕世之音的曲韻頓時悠揚曼妙散開。

        清越脫俗的琴聲,穿過閣樓灑滿銅綠的窗欞,穿過布滿漁火的江堤,穿過螢光裊裊的荷塘,在清幽的晚風里悠悠蕩蕩。婉轉清韻,仿佛洗盡了人間的浮躁鉛華。

        陳亭生凝神屏氣,心頭微顫。他見過她在臺上輕舞水袖,天姿國色,眼眸流轉,熠熠生輝,他心生膜拜五體投地;也見過她在臺下香肌玉膚,婀娜多姿,淺笑娉立,秀而不媚,他俯首低眉萬般憐惜。獨獨如今晚這般眉目微蹙,楚楚若花,心中似有波瀾翻滾,他還是初見,心底的不安陡然徒增。

        一曲終了,還不等林依婉開口,陳亭生已先一步挪到琴臺前,滿眼憐惜看著她說:“依婉,我知你有難言之隱。我一片誠摯之心對你,我也希望你對我坦誠?!?/p>

        “大人,我……”

        “依婉,你我的婚事,我尊重你的決斷。你若歡喜應允,你我二人自是琴瑟和鳴,攜手白頭;你若心有芥蒂,我情深似海,愿意原地等你。你若是……”

        “我若是什么?大人?!绷忠劳裱垌鬓D,一顆錦繡玲瓏心,終是沒逃過陳亭生洞察秋毫的火眼金睛。

        “你若是心有所屬,我想知道是誰?!?/p>

        “然后呢?”

        “然后……”陳亭生神色微斂,心跳如雷。

        林依婉的步步緊逼,似乎已將答案醞釀成熟。如果林依婉果真心有所屬,那個人不是他,他不知自己會做出怎樣的反應。但是,他心下明白,即便是那樣的結果,他還是愛她,一如既往。

        “大人……正是感動于你的深情,依婉不忍欺瞞你。”

        琴聲沉寂的夜色里,林依婉的聲音清冷低沉,她娓娓講述了和薛子墨的相遇相識和相愛,以及他們所立的誓言。

        她講完了,桌上菜已涼,酒已盡,四圍驟然沉寂。

        陳亭生的神情已然僵住,雙眸透著難以名狀的落寞。繼而,他眼眸微抬,看向她。

        “大人?!?/p>

        “叫我亭生?!笨粗遒纬旱难劬?,他除了疼惜,別無他法,“依婉,無論怎樣的結果,我希望你叫我亭生,我們之間,不要生分?!?/p>

        “大人,你可知我今晚撫琴之意?”

        “依婉,你我心意相通,想必早是緣定。一曲《高山流水》,演繹了伯牙得遇子期的千古佳話,一時讓我百感交集,心潮難平。想來,人生天地間,倥傯數(shù)十載,若身在朝堂,受萬人艷羨,卻難免身陷權斗;若淪落民間,雖碌碌平生,卻也能順遂無虞。茫茫人海,知音稀缺,依婉,此生能得與你把酒言歡,悉心相談,已是幸事。”

        陳亭生滿眼落寞,依舊難掩對林依婉的真情實意,一番肺腑之言,竟讓林依婉感動得無言以對。

        “依婉,我還有一事相求?!?/p>

        “您說?!?/p>

        “此生做不了夫妻,深感遺憾,可我不甘緣淺就此斷了與你的關聯(lián)?!?/p>

        “那依您之意……”

        “既然我懂你曲中深意,何不如,你我也做一對罕世知音?!?/p>

        “大人……哦,亭生?!绷忠劳窠蛔∏鍦I驟落。

        如此深明大義一往情深的陳亭生,不由得讓林依婉刮目相看。

        11

        時光荏苒,紅了櫻桃綠了芭蕉。薛子墨此去經(jīng)年,杳無音訊。

        忽一日,當街陡然鑼聲喧嘩,人聲鼎沸。

        “老板,老板,莫大喜事!真真是莫大喜事!”

        翠兒腳步歡快,眉飛色舞,沖撞開林依婉的房門時滿臉紅暈嬌喘吁吁。

        “什么事如此慌亂失措?看你,哪還有女子的樣兒?”

        “老板,薛公子高中頭名狀元了?!?/p>

        “什么?”

        “我正在后院漿洗衣物,當街傳來鑼聲震天,我出街觀看,聽眾人嘖嘖稱贊,說薛家公子頭名高中,今日正是皇上欽點衣錦還鄉(xiāng)的黃道吉日。當?shù)刂鞯刂h,都齊齊整整排著隊候迎呢?!?/p>

        “在哪里?”

        “這當口,該是走上長街了?!?/p>

        薛子墨高中狀元,林依婉頓時心花怒放說:“翠兒,快,快,我也出街去迎。”

        “哎呀,老板,外面人山人海,你這一亮相,是叫人們看狀元郎呢,還是看醉月樓頭牌名角兒呀?再說了,老板,當日他薛子墨海誓山盟,信誓旦旦,如若今時誓言還在,舊情深厚,該是他薛子墨屈身來見你才是,哪有你趕著去迎他的道理?”聰慧靈巧的翠兒,一席話羞紅了林依婉的兩頰。

        “翠兒,那他何時會來?”

        “這我哪里知道呀。”

        再看醉月樓外,人群紛紛擁至十里長街。

        只見長街中央一隊人馬,浩浩蕩蕩行進。走在前面的隊伍敲鑼打鼓開道,喜笑顏開,將金榜題名的狀元郎歡送往家的方向。緊隨開鑼隊伍徐徐行來的,是高頭大馬上身著紅袍、帽插宮花、剛剛赴罷皇帝御賜瓊林宴的頭名狀元郎——薛家獨子薛子墨。

        走在隊伍最后面的,是一長串擔夫,肩頭的擔子上,高挑著當今皇上賞賜的金銀細軟,以及同僚們賀喜奉上的各色奇珍異寶。

        十里長街人頭攢動,爭相傳頌著狀元郎的美譽。人群擠在長街兩邊觀望,猶如趕廟會一般摩肩接踵。有的人來得早,事先占據(jù)有利地形,來得晚的人只好爬到樹上,有的甚至擠到屋頂上,只為一睹狀元郎的尊容。整個長安城盛況空前。

        林依婉不便出門,當日見不了薛子墨的面,思念之情更甚,只得按捺住蓬勃的心情,日日翹首期盼薛子墨登門來望。貼心的翠兒自是日日安撫著自己的主子。

        又過幾日,仍不見薛子墨現(xiàn)身醉月樓的后院,翠兒也不由得焦慮起來。

        這一日,受了林依婉的重托,翠兒一路打探到薛家?;貋斫o林依婉復命,稱她到了薛家,得見大門處一派車水馬龍,絡繹不絕穿梭往來的,皆是穿金戴銀的當?shù)馗粦?。翠兒自報了家門,卻被攔于門外,不得入內。幾次三番懇請門童進報,許久才回復說薛子墨外出赴宴,不在府中。

        林依婉不免失落,終日郁郁寡歡。后續(xù)多日,翠兒又接連去薛家數(shù)次,門童的回復都是薛子墨出門赴宴,不在府中。

        主仆二人等來盼去,半月后,卻傳來薛子墨趕赴京城,走馬上任的訊息。

        “不,翠兒,我不信他會狠心不來見我。我不信他會無一句交代,就赴京新官上任?!?/p>

        “老板,薛家門童確實如此回復?!?/p>

        “他如是回復,你句句當真?”

        “老板,他初次回復,難免敷衍了事。但我接連去的次數(shù)多了,不免跟門童也熟絡起來,一來二去攀談上,原來,那魏姓門童竟也是您的戲迷,對老板崇拜得五體投地。我遂將薛家公子與老板情投意合的事跟他坦承。他不但將薛家公子日日忙于應酬鄉(xiāng)黨同僚的事務如實相告,他還說薛家公子也曾跟父母提及與你私定終身之事。只是……只是……”

        “翠兒,只是什么?如實說來?!?/p>

        “老板……”林依婉眸光誠摯地看著翠兒,翠兒禁不住她的執(zhí)拗,只好如實相報,“老板,怎奈薛家老爺老太太自持貴子高中,當匹配門當戶對人家。這樣挨過幾日,皇宮降旨,宣告當今皇上甚是看中殿試榜首之臣,親下圣旨……賜婚當朝公主與狀元郎?!?/p>

        “什么?”

        “老板,你勿要急火攻心?!?/p>

        林依婉眸光微沉,喃喃道:“他竟然一朝高中,就將昔日的山盟海誓丟棄一旁?”林依婉眼里的光沉下去,沉到失望的深淵里。

        “老板,事情并非如此悲觀,我聽魏姓門童說,薛公子也曾與父母抗衡。而且,薛公子此番赴京,也有面呈皇上,懇求退婚之意?!?/p>

        “此話當真?”

        “老板,您真是急糊涂了。我自幼喪母,受盡繼母虐待,七歲被趕出家門,沿街乞討,是您好心收留我,并待我親如姐妹。這一路風雨同行七八載,我豈忍心專揀了蜜語甜言,敷衍搪塞您?”

        “那……翠兒,接下來,我該怎么辦?”

        “老板,貼身多年,我親眼所見仰慕您者如云,追求者無數(shù),您皆是高傲沉著,視作無物。而這次,您與薛家公子一見鐘情,繼而一往情深。您面對這份感情的沉迷與慌亂,我還是初見。老板,如若薛家公子也如您一般情比金堅,他定會與父母抗衡到底,也會跟當今皇上據(jù)理力爭。怕只怕……”

        “怕什么?翠兒只管直言不諱。”

        “怕只怕在薛家公子的心中,功名利祿大過兒女情長,逞一時之勇的年少豪情難敵父母之命。”

        “翠兒,他絕不是那般薄情寡義之人。自古循規(guī)蹈矩人家,父母之命本已難抗,更何況皇命如天。如若他此番赴京,確是去退親,那他該面臨怎樣深重的危險呀!”

        “那依老板之見……”

        “翠兒,我要去尋他,與他并肩而立,同進共退。”

        “老板,此去京城千里迢迢,山高水遠,路途險惡。”

        “我去意已決!”

        看著林依婉目光如炬,臉色酡紅,翠兒不由心疼得暗自垂淚。

        12

        翌日,林依婉一席輕裝素衣,帶著翠兒踏上了赴京之路。

        主仆二人跋涉月余,風餐露宿,歷盡艱辛,于初秋時節(jié)的一個午后跨進城門,眼見皇城街頭人影穿梭人聲鼎沸。車水馬龍,燈紅酒綠的繁華景象,果然勝過長安。

        主仆二人沿街行進,不多時,行至皇城榜文牌處,只見人群聚集在榜文牌下,齊頭翹首,望著榜文牌上的告示議論紛紛。翠兒擠進前,只見榜文牌上,齊整整張貼著兩張告示,別人告訴她,一張陳述長安籍貫的薛家子墨高中頭名,一張宣告當朝公主喜配頭名狀元郎,大婚即在當日。

        翠兒慌忙擠出人群,將聽到的榜文內容回報林依婉。她抬頭望去,越過攢動的人頭,大紅喜帖上的一字一語,仿若誅心之言,映襯著她冷白的臉色。

        “老板?!?/p>

        “翠兒,若非他當面親口所說,不然我不信?!?/p>

        主仆二人懷著激憤的心情,朝皇宮方向繼續(xù)行進。雖然主仆二人趕上婚禮吉日進城,卻錯過了良辰,沒能目睹聲勢浩大的游街活動。但是,遍鋪整個皇城的錦紅,和家家戶戶門頭張燈結彩的喜慶,無不宣揚著這是一場舉世矚目的盛世婚禮,既華麗又奢侈。

        林依婉目光所及,皆是錦紅;涌入耳際的,全是才子駙馬配佳人公主的故事。所謂十里紅妝,不外如是。林依婉禁不住淚如決堤,依稀記得薛子墨曾給她承諾,待他高中狀元,必十里紅妝,娶她回家。當時的他,躊躇滿志,情深相許;而她,心花怒放,欣喜如雀。誰能料到,他名滿天下之時,十里紅妝迎娶的卻是門第顯赫的當朝公主。

        林依婉的雙腿,已經(jīng)無力支撐疲備不堪的軀體,只好在翠兒的攙扶下,踉蹌而行。

        待二人蹣跚到皇宮門口,才領教什么叫皇家之威,別說親眼得見薛子墨,普通人即便是想靠近宮門半步,都是奢望。皇宮重檐金頂,朱漆門兩側的臺基上,立著兩根巨型圓柱,圓柱上盤臥兩條巨龍,金鱗巨甲,眼神凌厲,活靈活現(xiàn),似欲騰空飛起。從深宮高院鋪設出來的錦紅,一直綿延到十里開外。在傍晚炫目的夕光下,那巍峨房頂上金黃色的琉璃瓦,那重檐飛壁上血樣炙紅熱烈的喜幔,都閃爍著耀眼的光芒。距離宮門數(shù)十步處,就有頭戴紅纓、身披重甲的兵士陳列兩側。數(shù)十步內門禁森嚴,數(shù)十步外車馬攘攘。

        人地生疏的林依婉和丫鬟翠兒,孤零零立在皇家威嚴氣度籠罩的宮門之下,看著金瓦朱墻,錦繡輝煌,深藏于身體之中卑若螻蟻的心思,禁不住破土而出般肆意生長。

        那晚,蹣跚到客棧的林依婉,身體抽絲般無力,倒在床榻上昏沉沉連睡了數(shù)日。

        13

        這一日,秋光和睦,太陽懶洋洋爬上窗帷。翠兒將半碗銀耳蓮子羹端到床頭說:“老板,你可醒了,你一連數(shù)日不吃不喝,可嚇壞我了。”

        “翠兒,今日是幾時?”

        “老板,已時過中秋了,寒意漸深。你這不吃不喝的,怎扛得了重重寒氣?”

        “翠兒,我實在沒胃口?!?/p>

        “老板,我知你心心念念,難于甘心。這幾日看你昏睡,我也急不可耐,沒辦法,我只好拿著離長安赴京之時,醉月樓吳老板給我的手札,四處打探托請。終于得見吳老板在宮中行事的一個遠房親戚,那人收了盡數(shù)銀兩,才應承將面呈薛公子,哦,不,是當今駙馬爺。這幾日,該已將我們來京的訊息傳遞給了駙馬,如若他還有一絲良心,定會想方設法來見你?!?/p>

        “翠兒……”林依婉心下微滯,禁不住悲從心起,清淚橫流。

        “老板,你得養(yǎng)息好身子,才能得見他呀?!?/p>

        在翠兒的一番勸導下,林依婉勉強將半碗銀耳蓮子羹喝下。

        二人又在客棧等待半月,薛子墨的訊息終于從深宮中輾轉傳出,杳無人影,只薄薄一封手札。

        林依婉眼含熱淚,一雙瘦骨嶙峋的手,顫巍巍從封袋里抽出一頁白紙,紙上既無抬頭與稱謂,亦無結尾和日期,只有兩行字:你半點朱唇萬人嘗,怎配得上我狀元郎。

        十六字小楷,每個字都滲透出薛子墨決絕的姿態(tài)。兩行冷冰冰的字,猶如兩把利刃,直挺挺扎進林依婉的心口,她只覺眼前一黑,竟硬生生仰倒床榻。

        待陳亭生委派數(shù)十人,護送逃出情劫的林依婉回到長安城,已是隆冬時節(jié)。

        林依婉日夜昏睡。閣樓關門閉戶,毫無生氣。醉月樓后院一片死寂。

        14

        轉瞬間,時節(jié)來到春日,四望云物,光明而清鮮。河岸上的柳絲,透出鵝黃色的葉芽。湖邊的山石從沉睡中醒來,盈盈地凝著春的青睞。含羞的春陽從薄云里探出一些柔和的光線。粉色的桃花在煦風里微微搖擺。隨著萬物一起“醒”來的,還有林依婉。

        “翠兒,叫人給我上妝?!?/p>

        “翠兒,讓秦老板和吳老板來商議排戲?!?/p>

        “翠兒,讓師傅熨帖了戲服?!?/p>

        ……

        醉月樓一眾人等為林依婉的“蘇醒”奔走相告,噪聲漸眾。

        林老板終于肯排戲了!戲班有救了!大家伙兒又有盼頭了!眾人嘖嘖驚愕之余,難掩歡欣竊喜。兩位搭檔更是急急奔到閣樓,氣喘吁吁之下,汗淚齊流。

        “林老板,您可愿排戲了……”

        “林老板,您再不排戲,醉月樓就……”

        “林老板,您身子骨怎樣了?”

        林依婉斜倚在榻沿,瞥了秦老板和吳老板一眼,口吻平淡地說:“秦老板,把曲房積壓的劇本全部拿來。”

        “林老板意下?”

        林依婉說道:

        “從今兒起,趕緊了器樂師傅和一眾角兒們,曲房有的戲,通通排練?!?/p>

        侍立一旁的吳老板面露猶疑。

        “林老板,這么些年,除了《西廂》,你不是不排別的戲嗎?”

        林依婉頓時換了一副獰然的神色說:“從今兒起,不再排《西廂》?!毙?,又換了一副和顏悅色說,“秦老板,你終日貼近于聽眾,當知曉他們盼聲最高的劇目。”

        “林老板,我自是知曉的,‘臨川四夢一直是戲迷們渴盼的?!?/p>

        “曲房的劇本可還在?”

        “前三部《牡丹亭》《紫釵記》和《邯鄲記》都在,獨獨第四部《南柯記》找不見,許是前年庫房失火,慌亂中丟失了?!?/p>

        “補齊需幾日?”

        “快……那很快?!?/p>

        林依婉漠然笑道:

        “好,今兒就開排《牡丹亭》,兩位老板請回。翠兒,將化妝師傅和服裝師傅請來。”

        秦老板和吳老板面面相覷,僵立在原地,愣怔了數(shù)秒,嘴唇張合了好幾下,沒來得及出聲,就被翠兒請出了閣樓。

        倆人一路疑惑不已,一路絮絮低語:

        “這林老板怎么回事?”

        “我也納悶呢!”

        “這一排新劇目,醉月樓的生意不得再翻上幾番!”

        “我看……這林老板也不是心血來潮逞一時之勇的人呀。”

        “你是擔心……明日再變回老劇目?”

        吳老板薄唇微張說:“這么多年,她只堅持唱《西廂》,大家伙兒一直盼著有改動。這陣真來了改的機會,我這心里又忐忑起來?!?/p>

        “呵呵呵,我看你是喜得了?!?/p>

        “哈哈哈,同喜同喜。”

        自打那日起,醉月樓又活了,而且活得更加滋潤。

        林依婉破了之前鐵律一般的諸多規(guī)矩。戲班日日排了新劇,劇院場場爆滿,戲迷陡增數(shù)倍,林依婉的劇目一票難求。長安城里的富戶,均排了隊包場,你方包罷我爭搶。宴請林依婉的帖子,更是堆得小山一般。

        林依婉來者不拒,觥籌交錯的宴席上,她眼神迷離,風姿楚楚,極盡諂媚艷麗。一代名角兒周旋于各色商賈政客之間,不多時已深諳逢場作戲之道。

        戲班秦老板和醉月樓吳老板,欣喜雀躍數(shù)銀兩的同時,對林依婉的陡變不免心疼倍增,又束手無策。

        15

        這一日,陳亭生再臨長安,剛落腳就急急趕往醉月樓,進門就打探林依婉的近況。秦吳二位老板慌忙迎上前,將林依婉的情況如實報上。陳亭生未及聽完,抬腳就往后院疾去,兩位老板恭恭順順將他引至閣樓,方躬身退下。

        陳亭生上得樓來,果見林依婉一身烈焰紅衫,加之濃妝艷抹的面容,分外昳麗奪人。陳亭生不免心頭微震,似覺在夢境,有那么一瞬間的詫異與恍惚。旋即,他換上低醇的嗓音問她:“依婉,你可還好?”

        林依婉循聲望去,待看清是陳亭生,眼里驚喜訝異的微光閃現(xiàn)片刻,立時換了冷峻的眉眼,淡然回應:“你怎來了?”

        他聽罷,眼眶瞬間便紅了,里面隱約泛著淚光,似有千言萬語匯至喉間,說:“依婉,你怎么……如此裝束?”

        “陳大人,你說我不靠艷麗華服的裝束和濃墨重彩的姿容博人眼球,又該用何等扮相呢?”

        “依婉,我不是……依婉,我知你沒變,你也不會變,你還是我心里那個如蓮的女子。”他舒展眉眼,充滿磁性的語音里,落滿月牙的清散和柔和。

        有那么一剎那,林依婉仿佛要動搖了。然而,她仍然狠了心,清冷低沉地說道:“陳大人,我還有應酬,你請回吧。”

        “依婉,我不在這三個月,聽說你白日應場,夜晚赴宴,且夜夜宿醉。依婉,你不該如此作賤自個兒的身子……”

        還不等陳亭生說完,林依婉清秀的五官已顯出些許扭曲,人見猶憐的杏眼中,噴出藏不住的惡意,說:“敢問陳大人與我何等干系?憑什么對我的生活指手畫腳?”

        “依婉……我心疼你!”說著,陳亭生上前一步,直勾勾正對著林依婉的雙目,使她的眸光逃無可逃,說:“依婉,我知今日的你,并非昔日的你。我知你一顆錦繡玲瓏心,已被傷得支離破碎。我還知你白日心系劇場拼命演出,夜間周旋于宴席肆意放縱,只為宣泄一腔愁怨……”

        “別說了。”林依婉忍不住呵斥。

        陳亭生神色未改,輕柔的光,悠然劃進他的眼底,意欲將林依婉的凌厲融化。林依婉投給他一副眸光森冷的回應。

        “依婉,如若可以,給我一點兒機會,讓我來愛惜你,可否?”

        林依婉恍若未聞,沉聲道:“你勿要再執(zhí)念誤己。我從頭至尾,并不想與你有任何糾葛。”

        陳亭生又上前一步,眉頭微皺,音量高了些許:“想當初,我連日包場是為誰?再后來,我派人千里護送病重的你回長安,意又為何?今日,你竟說不想與我有任何糾葛?”

        林依婉嘴角微勾,目光陰冷,揶揄道:“你連日包場也好,送我回鄉(xiāng)也罷,皆為你一廂情愿,與我何干?”

        “依婉,自去年今日初見你,我一路所言所行,皆出于對你心生憐愛?!?/p>

        “情定于我,皆因你眼盲心瞎?!?/p>

        “依婉,你怎涼薄如此!”

        陳亭生情急之中的一句無心之言,激得林依婉目眥欲裂,口吐決絕之詞:“世人都說戲子無情,今日你可得見,豈止無情,更是無心。大人高官厚祿,與我牽扯,勢必誤你錦繡前程,毀你蓋世英名。此后,你不必再來醉月樓,從今日起,你我恩情兩消。你視我為陌路人也好,仇人也罷,盡數(shù)由你?!?/p>

        陳亭生定了定神,心知林依婉性情陡變,皆因還深陷與薛子墨的情變囚籠之中,傷痕累累的她愛而不得,因愛生恨,極端敏感脆弱,此番情景下,與她理論高低,實是不合時宜。遂斂了心神,柔聲道:“依婉,我不該跟你說這些。無論怎樣,我一如既往,等你,你善自珍重吧?!闭f完,陳亭生拱手一揖,緩緩退出閣樓。

        16

        又過月余,陳亭生重返醉月樓,卻是帶來薛子墨病逝皇城的噩耗。

        陳亭生話音剛落,一道火光如流線,在林依婉心間劃過,仿佛無聲驚雷,她一時潸然淚下,哽咽難語,那些與薛子墨情深如許已然塵封的記憶,被陡然喚醒。林依婉仿佛看見那個棲霞寺初相遇的薛子墨,忐忑里青春昂揚,醇厚中激情滿溢。她又看見那個赴京求取功名前一夜的薛子墨,與她談起前程時,滿腹錦繡;與她柔情蜜意時,又滿心滿眼都是她。

        薛子墨曾經(jīng)親手賜予她驕傲和摯愛,讓她在愛意中沉溺,然后又親手砸碎了她的傲骨,磨平了她的棱角,把她丟棄在黑暗的角落,任她自生自滅。她恨他的薄情寡義,也恨他的攀權附貴。

        陳亭生默默陪伴在林依婉身旁,神情肅寂,眼圈微紅,見她傷悲漸息,低聲道:“依婉,薛家公子臨走時,托人傳話于我,今轉達于你。”林依婉抬起一雙凄楚的淚眼,滿含期待看著陳亭生,“他說,但愿你不要恨他。他還說……希望你好好為他活。”

        林依婉的心似有波動。旋即,她雙目怠漠,換上一副清冷的聲音,喃喃道:“當日他與公主大婚,皇城盡歡,遍地錦紅,是何等風光無度。他讓我不要恨他,他還希望我好好活。他可曾知曉當初他的兩句話,對我極端鄙夷不屑,百般羞辱,讓我在這段感情里,孤身狼狽而逃?!闭f著,林依婉將那兩句將她打入萬劫不復的詩句,喃喃說給陳亭生。

        陳亭生聽罷,卻滿目沉肅,說:“不像,這不像是薛大人的口吻。我與薛大人同朝為官,雖短短數(shù)月,接觸也不多,但就憑了薛大人每每在早朝之上的舉止言論,可見他的學識與涵養(yǎng),不至于口出如此輕蔑之言。況且,我還聽朝中傳言,薛大人逝于肝氣郁滯,外感風邪,是由長期情志失調苦悶淤積引起?!?/p>

        聽得陳亭生一番直言,侍立近旁的翠兒恍然出聲:“對了,老板,陳大人這一說,我倒想起來了,當日我收拾信函袋時,發(fā)現(xiàn)里面還有一張小些的信紙,上書一些密密麻麻的小字,我目不識丁,也不知寫的什么?!?/p>

        “翠兒,那信紙……可還在?”

        “當日,老板看罷那兩句話,即暈厥不省人事。我急得手忙腳亂,又氣憤難當,本想將信函付之一炬,焚燒殆盡。又一想,我貼心跟隨老板數(shù)年,從未見老板對誰如此情深,即便老板被傷深重,也是薛家公子給老板唯一的物件,留著也算是個念想。”翠兒說著,好一陣翻箱倒柜,終于找出半年前薛子墨從皇宮捎出來的那份手札。

        林依婉指尖微顫,抽出另一張信箋,果見幾行小楷躍入眼簾:

        十里紅妝迎峨眉,

        梨花盡數(shù)莫海棠。

        來世不做狀元郎,

        執(zhí)手不負朱唇娘。

        一直被她恥作負心薄情之輩的狀元郎,筆尖透出的深情和無奈,化作悲慟又一次擊垮林依婉。這俯身一哭,竟昏天黑地,渺無天日。

        17

        是夜,湖心波蕩,風搖月影。

        陳亭生輕輕拉過林依婉柔若無骨的雙手,握在掌心。他的動作輕柔至極,像鴉羽一樣的睫毛低垂著,說:“依婉,可否給我一點兒機會,讓我護你周全?”

        林依婉純樸古雅又清越脫俗的本性,再不忍偽裝成決絕姿態(tài)。珠簾微漾,她薄唇微啟,說:

        “大人!”

        “叫我亭生?!?/p>

        “我……不配。”

        “依婉,你生性清雅高潔,率性坦蕩,怎能不配?!?/p>

        “我不過是在五彩斑斕的舞臺上,在器樂的激情演繹里,如木偶般背誦著別人的臺詞。難過了我不能哭,興奮了我不能笑,所有的情節(jié),劇本早已為我編排好了??v使哀思欲絕,我也得強顏歡笑;即便極致傷懷,我也得煥樂掩蓋?!?/p>

        “依婉,薛大人希望你好好活,我何嘗不是!”

        “可嘆,我注定為劇中人而活?!?/p>

        “依婉,天地浩大,滄海無涯,我愿與你并肩而立,攜手白頭?!?/p>

        陳亭生抬眸直勾勾看著林依婉,深情又專注,長長而稠密的睫毛輕顫。

        林依婉看著月影漏下的光,她原本在困頓與荊棘的囚籠中茍延殘喘。可是,陳亭生就像太陽,不僅給了她光,還給了她凄清暗夜里無盡的溫暖。

        仿佛柳暗花明,又見山水;仿佛苦?;芈暎D而回甘。月滿冰輪,倆人四目相對,十指交握。眸光灼灼里,他們看向彼此,會心一笑。

        番外篇:薛子墨

        1

        高中頭名,薛子墨欣喜若狂。他衣錦還鄉(xiāng),自京城往長安一路緊趕慢趕,迫不及待想將高中的喜訊第一時間告知林依婉。哪曾想剛進長安城,早有當?shù)刂?、知縣一眾官員,齊刷刷排隊迎候,歡迎他榮歸故里的慶?;顒訚M城轟動。

        待一眾人等簇擁著將薛子墨送進薛家府邸,已是傍晚時分。然后,拜見父母,陪父母進餐,餐后又陪父母聊天至深夜。第二日,早早又有鄉(xiāng)黨同僚等候求見。

        一連數(shù)日,為了拉近與狀元郎薛子墨的距離,在官場上多些幫襯,各色鄉(xiāng)黨同僚,排著隊安排宴請,將他的時間填充得滿滿當當,致使他去見林依婉的時日,無奈延遲。

        鄉(xiāng)黨同僚們的盛情難卻,薛子墨還能勉強應付,而親戚鄰里接踵而至的登門求親,實在讓他疲于應對。而他年邁的雙親,雖然對他仕途上的往來,不予也不便干涉,對他的婚配之事,卻津津樂道樂此不疲。他們每天的時間,除了與媒婆對坐,攀談了解女方的情況,就是乘兒子應酬回來的機會,游說他早日相親。

        數(shù)日下來,薛子墨不堪紛擾,只好跟父母和盤托出與林依婉私定終身之事,卻遭到父母的強烈反對。

        “她一戲子,怎配得上我堂堂狀元門第?”

        “父親大人,她可是長安城響當當?shù)拿莾??!?/p>

        “名氣再大,還是一戲子。兒子,名氣與地位不可相提并論。更何況,你今日已高中狀元,名震四野,前途無量,更不可與一戲子扯上干系?!?/p>

        “母親大人,我與依婉情投意合,斷是門第與前途阻攔不了的。還望……”

        “你不必再強詞奪理,這事此后不準再提?!?/p>

        薛子墨據(jù)理力爭,終是辯不過父母,只好施行緩兵之計,意欲得見林依婉一面,再與她細細商討應對之策。沒料到,父母雙親竟然暗中安排了一眾仆人,時時處處盯緊他的行動,他竟一時無法脫身去見林依婉。

        眼見回鄉(xiāng)已半月,對林依婉的情況一無所知,薛子墨不由得心急如焚。此時皇城突然降旨,賜婚當朝瑤吉公主下嫁薛子墨,這又一重磅好消息讓長安舉城歡騰,薛家老爺老太太更是揚眉吐氣到極致。

        對于薛子墨來講,父母的阻礙只是家事,身為獨子的他,集薛家嬌寵與期盼于一身,只要自己堅定娶林依婉的信念,總有撼動父母門第之見的時日。而皇家婚配卻關乎皇室顏面,薛子墨一旦不從,即是違抗皇權天威。

        家事易解,國事難平。薛子墨遂疾速赴京,意欲面見當朝皇上,曉之以情動之以理,感動他收回成命。

        2

        薛子墨風塵仆仆趕至京城,有狀元郎的身份托底,倒是沒怎么費事就見到了當朝皇帝。聽說是狀元郎求見皇帝私聊,瑤吉公主欣然同往,想親眼看看皇家哥哥賜婚之人,到底何等才華出眾。

        薛子墨只在皇帝召見殿試前三名和御賜的瓊林宴上,見過兩次皇帝,當時有文武百官伴其左右,略為壯膽。如今日這般與皇帝單獨近距離接觸,皇室的富麗堂皇與皇帝的氣派威嚴,使他話未出口,銳氣已削減一半?,幖鲄s對這個越眾而出才貌俊秀的狀元郎一見鐘情,偷偷在一旁看著,心下竊喜萬分。

        拜見不在莊嚴肅穆的朝堂之上,皇帝的神態(tài)口吻都有些許松弛和藹:“愛卿有何事,只管說來?!?/p>

        薛子墨支支吾吾了一陣,頭上已現(xiàn)出一層虛汗。

        “愛卿的意思,是不愿屈身這門皇親?”

        “皇上,臣萬萬不敢。只因家父家母為臣自幼婚配之人,與臣甚是情投意合。還望皇上收回公主下嫁的成命,恩準臣履行婚約。”

        “你可知一朝功成,連命都是皇家的,更何況婚姻?”皇帝的面色顯出不悅來。

        瑤吉公主更是從簾后快步走出來,呼吸粗沉,口吻慍怒,說:“這皇親國戚的位置,可不是隨隨便便能坐上的,要不是當今皇帝愛才,你遑論有此福分?!?/p>

        薛子墨微微抬頭睨了一眼,正趕上瑤吉公主眼里兇光閃現(xiàn),頓時不寒而栗,慌忙躬身垂首,還欲強言爭辯,耳邊傳來皇帝冰冷簡潔的口諭:“愛卿速速下去準備,三日后與公主大婚。”言畢,兄妹二人轉身揚袖而去。

        準駙馬薛子墨垂頭喪氣出得殿門,早有一眾宮人迎候兩側,安置他住進雕梁畫棟的駙馬府。

        3

        三日后萬人矚目的盛世婚禮,對于薛子墨卻猶如酷刑。他本想拼死將皇權天威挑戰(zhàn)到底,又恐連累家中年邁雙親。無力違抗皇命,又無能捍衛(wèi)愛情,薛子墨甚是痛苦。

        大婚當晚,任由紅燭將盛裝的公主映照得美輪美奐,薛子墨仍興致毫無,僵坐床頭。夜半時分,駙馬府傳出陣陣杯盤墜地的聲音,伴隨著公主的厲聲呵斥,尤為刺耳。

        接連數(shù)日,薛子墨都無法說服自己融入這樁姻緣。白日,他受困于駙馬府的荷甲嚴整、刀兵森寒,一舉一動皆如木偶。夜晚,冰霜冷冽的月光落進他的眼里,明朗而孤絕。紅燭垂淚,將他清癯的剪影投映在窗帷上。

        忽一日,有同僚輾轉周旋,借故捎傳老家父母口信,終于得進重重嚴兵把守的駙馬府,將林依婉赴京尋他的訊息帶來。

        薛子墨聽罷,心下頓時涌上一番徹骨滋味,既欣喜又無奈,既甘甜又苦澀,焦灼于身陷“囚籠”,無法與心上人久別團聚。情急之下,他奔到書案前展紙磨墨,欲揮書一封,將自己的心意淋漓盡致抒發(fā)于筆尖,托付來人捎帶給林依婉。

        正欲下筆,耳邊突然傳來凌厲的話語:“我就知你是身在曹營心在漢?!惫鳜幖恢螘r,已立于房內,一張生動靈巧又傲骨嶙嶙的臉上譏誚盡現(xiàn),“我還納悶是何等高門大戶家的女子,引得狀元郎日思夜寐,卻原來是一個戲子呀?!?/p>

        “你……”薛子墨氣急敗壞的臉漲得通紅。

        “我堂堂當朝公主,怎就配不上你一小小狀元郎?”瑤吉疾聲厲色地說著,已踱步到書案近旁,喝道,“我說,你寫‘你半點朱唇萬人嘗,怎配得上我狀元郎?!?/p>

        薛子墨聽進耳里,心如刀絞,握筆的手背因用力過猛而青筋暴突。

        “你若再不寫,我立即請旨皇兄,將你薛家滿門抄斬?!爆幖娧ψ幽t遲不落筆,目眥欲裂的表情下,冷冷吐出來這句話,將垂首侍立一旁的傳信之人,嚇得“噗通”一聲跪倒,磕頭如搗蒜,“公主殿下息怒!公主殿下饒命!”

        瑤吉將一雙怒目轉向傳信之人:“那人住于何處?朝中是誰托你傳信至此?從實給我招來?!?/p>

        “公主殿下饒命……”

        薛子墨抬頭看向瑤吉,冷冷的眸光里流出兩顆寒星,說:“我若如你所愿寫下這兩句話,你可否放過所有人?”

        瑤吉原意本不在殺戮,更不想與他因此分裂,勢不兩立。她深知他是皇兄為自己千挑萬選的駙馬,更是她閱過無數(shù)富甲后裔和紈绔子弟,一見鐘情的伴侶。盡管她知道他的意中人不是她,她也想爭取俘獲他的心。她癡迷于他,他的讓步和順服就成了她的軟肋。

        于是,瑤吉稍稍平復下心頭的憤懣,薄唇微啟,說:“你若從此專心于我一人,我便可以放過任何人?!?/p>

        薛子墨計出無奈,只好重新提筆,筆尖卻如縛千斤般沉重。

        瑤吉見薛子墨將她的話一字不落寫下,波濤洶涌的壞情緒仿佛得到了些許安慰,冷白的臉色柔和下來說:“今夜,瑤吉愿與夫君對月暢飲,共敘佳話如何?”

        薛子墨知道這是她恃寵而驕的得寸進尺,于是打蛇隨棍地應道:“我還有家書需請來人帶回給父母。若公主愿信我,請先行一步,備好酒菜,我稍后即到。”

        瑤吉柳眉微蹙,眸光沉浮了一陣說:“此生,我只望與夫君舉案齊眉,白頭偕老。若夫君遂了我愿,一眾人等都能相安無事?!爆幖f完這句意有所指的話,轉身而去。

        待瑤吉行遠,薛子墨沮喪無比跌坐于書案前?;叵氘斎?,林依婉在棲霞寺的青林翠竹間,宛若驚鴻照影來般出現(xiàn)在他的生命中,讓他一見傾心。他以為自己可以有一生的時間去陪伴她,從天光到日暮,從初春到隆冬,從一眼萬年的初見到彼此生命的盡頭。如果上蒼眷顧,白發(fā)蒼蒼的他還想要她老死在自己矢志不渝的懷里,他要看著她的唇角微微勾起,然后幸福地閉上雙眼。

        然而,一朝功名加身,他卻連自由都無法掌控,遑談保護心愛之人。他心里升起一股酸澀的悲鳴,只嘆生為凡人,終究敵不過命運的安排。他提筆含淚,在另一張小信箋上寫下:“十里紅妝迎峨眉,梨花盡數(shù)莫海棠。來世不做狀元郎,執(zhí)手不負朱唇娘?!?/p>

        當傳信之人拿著一并手札消失在回廊盡頭,一股清淚終于沒忍住,從他神情肅寂的臉上落下。

        4

        時間像墻角的蝸牛,晨曦時在那,星空下還在那,似乎總是在那。薛子墨的駙馬生涯,亦如蝸牛一般,受困于長不出腳的漫長與煎熬。

        半年過去,他和瑤吉的沖突日益加劇,他們相處的每一分每一秒,他們交流的每一詞每一句,都有可能成為沖突爆發(fā)的引線。他從心而出的淡漠疏離,將她生于皇家榮寵一身的驕傲粉碎得干干凈凈,她在世人面前尊貴顯赫的婚姻,盡成笑話。

        她忍無可忍,極盡奚落辱沒的話語如刀,刀刀扎中他的要害:“這些時日過去,你仍舊將我拒于心門之外。你攀附上皇親的權高位重,竟然比不上一個戲子在你心里的分量?”

        薛子墨臉色灰敗,默無一語,心頭的怒氣卻克制又洶涌。

        “你倒是說說,我哪一點兒比不過她?你說呀,你說呀?!?/p>

        瑤吉步步緊逼,桌上的杯盤茶盞在她的咆哮中應聲墜地,滿屋狼藉。她漆黑的眸子里情緒翻涌,清冷的眉目變得愈加鋒利。

        見薛子墨仍呆坐一旁,沉聲不應,瑤吉的怒氣愈加泛濫,幾步跨過去,將書案上的筆墨紙硯橫掃落地,說:“我堂堂皇室寵女,甘愿放下一切身段尊容,對你俯首低頭,百般獻媚,你仍舊如一塊堅冰對我。你何至如此?”

        薛子墨依舊漠然端坐,面色寡淡。緊凝的眼目,如同一柄開刃的利劍,盯著公主紅潮纏繞的臉頰。少頃,他的神色漸漸轉為譏誚,說:“鬧夠了,就請回你的公主府吧。”薛子墨語調清散,帶著碎得不成樣的怒氣和寂然。

        終于等到回應,卻是這一句冷語冰言?,幖勘{欲裂得五官都變形了,說:“這半年多,你始終不愿與我實做夫妻,世上竟然有你這等涼薄狠人。本公主再也無法縱容你的漠視,我這就稟報皇兄……”

        沒等瑤吉威脅的話出口,薛子墨彎腰,一口鮮血噴灑腳前?,幖墩?,急忙上前伸手攙扶。薛子墨撐起綿軟無力的身子,避開瑤吉的手,轉身揚袖而去。

        天地廣闊無邊,可薛子墨的黎明,連前路都是昏暗的。

        5

        夜涼如水,整座皇城都沉寂了。

        駙馬府緊鄰公主府,連墻接棟卻又各自為陣。公主府撐起公主的榮華,卻埋葬了瑤吉的幸福;駙馬府鎖定駙馬的頭銜,卻斷送了薛子墨的宏愿。兩個人面對面的孤獨,是最鋒利的傷害。

        薛子墨鶴立于后園亭中,湖畔吹來的冷風,寒入骨髓,明明是盛夏含蟬鳴的晚風,他偏感到一股徹骨的涼意。

        冷月灑下清輝,神情恍惚中,他仿佛看見林依婉金瓚玉珥,臻首娥眉,淺笑嫣然,娉娉裊裊向他走來。薛子墨急急起身,他眼里浮起細碎的光,璀璨而明亮。

        四目相對,眼里涌瀉出的思戀悱惻動人:

        “依婉……”他迎上去,柔聲喚她。再一定睛,卻只照見形單影只的自己。

        “依婉……”薛子墨再一聲悲鳴,竟暈厥倒地。

        三日后的拂曉時分,薛子墨進入彌留之際?,幖诖查竭?,緊緊握著他的手??粗姘兹缂埖姆蚓?,愛而不得的公主哭得梨花帶雨。

        薛子墨體內殘留的氣力,只夠他向她做最后的祈求。他祈求即便自己一死,仍能保父母和林依婉萬全。并交代他死后不入皇家陵墓,亦不入薛家祖塋,只愿歸葬棲霞山南坡,那里是他和林依婉初相遇的地方,也是點燃他摯愛火光的所在。他想守護在那里,看春日的百花自由生長,冬日的飛雪自由飄落。

        瑤吉泫然悲泣,喃喃道:“你何苦如此!”

        薛子墨眼眸里的光黯淡了下去,嘴角噙著淡淡的苦笑,又仿佛透著幾分釋然,悠悠地閉上雙眼。

        番外篇:陳亭生

        1

        當陳亭生得知林依婉流落京城,身染重病,不由得心如刀割。他心急如焚趕到林依婉和翠兒在京城暫時棲身的客棧,只見林依婉形銷骨立,氣若游絲,單薄的身子像一張紙,微閉雙眼,癱軟于榻。

        陳亭生請了名醫(yī),為她細細診斷,親自煎了藥,一勺一勺喂她喝下,日夜守護在病榻邊,悉心照料。

        半月后,林依婉的病情稍有好轉。她眼眶泛紅,眼中布滿紅血絲,再無昔日名震四野的矜貴氣度,亦無當日初見陳亭生時的從容自持。

        “依婉,你終于醒了,可把翠兒我倆擔心壞了。你若再不醒,我……我也就隨你而去?!标愅ど鷿M含憐愛地看著她。

        林依婉雙眸幽暗,嘴角掛著自嘲的苦笑,喃喃道:

        “一步錯,終是步步錯。這繁華帝都,我本不該來?!?/p>

        “依婉,都過去了,眼下,你當好生將息身子才是。再休養(yǎng)幾日,我安排人護送你和翠兒回去?!?/p>

        2

        又過了數(shù)日,林依婉的身子盡數(shù)好轉,陳亭生安排四面垂緯的烏棚金頂八抬大轎,以及二十甲士,護送她和翠兒平安回到長安。

        轉過身,陳亭生即刻動用耳目,開始打探薛子墨在宮中的情況。很快,耳目來報,薛子墨自與公主成婚之日,就獨居駙馬府,素常很少與公主共處。

        自小養(yǎng)尊處優(yōu)飛揚跋扈的公主,愛而不得,三天兩頭跑到駙馬府尋釁滋事。駙馬府雞飛狗跳,薛子墨的駙馬生活過得一塌糊涂。

        3

        這一日,陳亭生專程登門駙馬府,探望這位冠絕當時的狀元郎。想不到,這竟然是他和憂郁成疾的薛子墨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會面。

        那日,就著窗前的纏綣清風,兩個才情橫溢翩翩風華的壯年郎促膝暢聊。他們的話題涉古博今,天南地北,更多地在談林依婉……一個他和他共同摯愛的紅粉佳人。

        這一聊,就聊到了日薄西山,陳亭生懂了薛子墨的無奈,薛子墨明了陳亭生的癡情。蟬鳴鳥啼漸漸沉寂,青竹落下瘦長陰影,該當分別時,兩個人竟都有了惺惺相惜難舍難分之意。

        臨別時,薛子墨將林依婉托付給了陳亭生。陳亭生伸出手,與薛子墨緊緊相握說:“子墨,你且安心,這一生,我定會護依婉周全?!?/p>

        4

        正因為有了這次交心之談,在薛子墨抑郁而逝,朝中立于公主一派的群臣激憤攻擊薛子墨的時候,在公主悲憤交加置薛子墨的遺言于不顧,要降罪薛家、連罪林依婉的時候,在皇帝聽信一眾讒言勃然震怒的時候,陳亭生義憤填膺挺身而出。

        陳亭生一出場,遑論朝野上下,就算當今皇帝,也得給幾分薄面。只因陳亭生乃將門之后,想當年,他的祖父曾隨先帝鞍前馬后,南征北戰(zhàn),開疆拓土,立下無數(shù)汗馬功勞。而他的父輩,又身居朝中高位,忠心耿耿追隨先帝多年,創(chuàng)下無數(shù)君臣佳話四野傳誦。

        陳亭生的家世可謂傳奇至極。而他更是五歲開蒙,拜朝中資歷最老的吳太傅為師,自小與太子同堂學習,出口成章,七步成詩。待他官至翰林院大學士,又皆是滿腹詩書,精通辭賦,為朝野稱贊,備受皇家眷顧。

        陳氏一門貴為京門世家,家風清正,四海揚名,朝中地位可見一斑。但,祖輩的家訓里也傳下低調內斂的風骨,因此,數(shù)年朝中參政,陳亭生恪職盡守,從不張揚,亦不輕易出頭。獨獨在薛子墨的事上,他以一敵眾,據(jù)理力爭。

        陳亭生的力挽狂瀾,終使薛子墨的遺愿得以保全。

        5

        此事平復后,陳亭生幡然醒悟。他親眼所見薛子墨短暫一生,皓首窮經(jīng)、埋頭苦讀數(shù)載,就為了金榜題名后謀得一官半職。待一朝入仕,卻夾在皇權與自由之間,左右為難,積郁成疾,郁郁而終。卻原來,這世間功名利祿皆浮云,成敗得失亦如煙。

        不多時,陳亭生遞上一紙辭呈,急流勇退,請愿歸隱,全身而退。他自信憑借陳氏將門的根基和殷實家底,保他和林依婉一世錦衣玉食,當不在話下。

        此后余生,陳亭生攜手林依婉田園牧歌,淡泊逍遙,自是一番河清海晏,盛世升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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