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欽玄 方輝

關鍵詞：東漢 苦邊者 鎮(zhèn)墓瓶 民間俗書 早期佛教

二〇二〇年春西安市文物保護考古研究院與山東大學組成聯合考古隊對西安市北郊自強村漢墓進行發(fā)掘，清理了一批漢代墓葬，于東漢中期墓葬（M39）[1]中出土了一件鎮(zhèn)墓瓶。

文句釋讀

鎮(zhèn)墓瓶為泥質灰陶，小侈口，深筒形腹，口徑8.4c m，高20.4c m。瓶腹朱書鎮(zhèn)墓文九豎行，部分漫漶，現將殘文摹寫，并錄文如下：

苦，為作佛教語辭。依整句意，『苦邊者』為盡善盡美或壽命綿長者，含希冀之褒義，不能解作『苦于邊塞者』『勞苦于邊疆者』。漢晉鎮(zhèn)墓文見『苦』字，如『無得勞苦苛止』『苦莫相念，樂莫相思』等，但皆不具宗教性，本『苦邊者』辭，為漢代鎮(zhèn)墓文首見，語言結構也與之不同，故該『苦』不當作『困苦、勞苦』解?！端氖陆洝酚小喝藶榈酪嗫啵粸榈酪嗫唷坏染鋄4]，湯用彤考證『后漢時已有此經』[5]，東漢桓靈時安世高于洛陽譯經，并常以口解，其所譯佛經中有『苦』[6]，如《長阿含十報法經》：『從苦得要出』，且譯經年代應晚于始傳法時，故東漢時人應知佛教『苦』義?！嚎噙呎摺晦o見諸佛教早期經典《阿含經》等，《中阿含經》卷四七：『盡苦邊者』、《雜阿含經》卷九：『……究竟苦邊者』，據《大正藏》，前者譯于東晉、后者譯于劉宋，且在全本經文譯成之前已有《阿含經》單篇譯出[7]，故『苦邊者』一詞可見于東漢。

『苦』為佛籍常見概念，泛指逼迫身心苦惱的狀態(tài)[8]?！嚎噙呎摺涣x見于佛經，玄奘譯《阿毗達磨發(fā)智論》：『若能如是便絕三路，謂煩惱業(yè)苦。至苦邊者，苦謂五取蘊苦；邊謂涅槃，若絕三路，便得至此苦蘊邊際?！弧惰べさ貛熣摗匪庖嘟?。要之，『苦邊』就是苦的邊際，與『涅槃』義近，『苦邊者』即已經永遠斷除苦道、不再墮入輪回之人。

『專關男□……』

文字殘甚。男，字體與篆書類，或關墓主性別，鎮(zhèn)墓文有例，如『…皇男字阿屬』[9]『……大男李興初』[10]。

『拜？ ？黃帝□有□』

首字不能確識，暫釋『拜』。第二字從『走』，不能確識?！旱邸蛔謿垞p，下部尤甚，中間豎筆為巾字中豎向上貫通，屬漢魏北朝俗寫，見于馬王堆《戰(zhàn)國縱橫家書》[11]、北魏元定墓志『』、趙法祚造像『』[12]。

黃帝，鎮(zhèn)墓文常見，如燒溝漢墓陶瓶朱書『黃帝青烏』[13]、韓城閭氏朱書陶瓶『黃帝使者』[14]。黃帝，又稱黃神、黃神越章，班固《幽通賦》云『黃神邈而靡質兮』，李善注：『黃，黃帝也。』[15]在漢代人觀念中，黃神是道教中主管陰間的高級神靈，丹書黃帝之名于鎮(zhèn)墓瓶，是『借用天神的權威約束地府之神，保護墓主不受侵擾，進而保護生者不受復連和祟擾』[16]。

『肅大□又□三□……妻兒，盡礻？□美，天□……』

文字脫落嚴重。妻兒，即妻、子，漢鎮(zhèn)墓文常有『無責妻子、孫子』『不得注兄弟、妻子』，意在為生者除咎解殃。盡，從皿、?聲，末筆橫畫脫落。盡后一字從『示』，右似從『畐』，筆畫圓轉勾連，頗具草意。

『…… ，著青烏使者□……』

葞，《爾雅·釋草》：『葞，春草』，《爾雅義疏》引陶注：『今是處皆有，葉青辛烈者良，人用擣以和米，內水中，魚吞即死浮出，人取食之無妨。』[17]永平三年朱書陶瓶有『（黃神）解□草』， 或為毒草[18]。鎮(zhèn)墓文或有『襄草』，并與鉛人、人參等解注信物并敘[19]。葞當與之類似，都為下葬時舉行法事的信物。此外，葞可毒魚，但與人無害，人死歸于黃泉，亡人和魚皆與水（黃泉）相關。馬王堆帛畫底層所繪魚類，即黃泉景象。以葞草相伴亡人，可免泉下魚蟲之擾。

青烏使者，即青烏子，相傳著有《葬經》，后世以其為堪輿術的創(chuàng)始人[20] 。漢鎮(zhèn)墓文常見『黃帝青烏子』『青烏子告北辰』，一般將其看作黃帝使者。傳世文獻亦載，如《抱樸子·極言篇》『相地理則書有青烏之說』、《風俗通義·姓氏》：『漢有青烏子，善數術』等，《舊唐書·經籍志》《宋史·藝文志》也有著錄。

『……異輦?！?/p>

異，分別?！墩f文》『輦，輓車也?！划愝偧串惵??！短浇洝じ恐拧贰汗恃运郎惵?，安得相比。』鎮(zhèn)墓文也常見『生死異路』，意即生死有別。

『堇急俟[如律令]，護為英氏家，復重苪?！?/p>

堇，即謹?！墩f文》『謹，慎也』。漢代鎮(zhèn)墓文常見謹字，如『天帝使者謹為曹伯魯之家移殃去咎』『謹為唐氏合?！唬Y合下文『護為英氏家』，辭例類似。俟，可通『疾』，皆從矢，字形相近，俟屬崇母之部，疾為從母質部，古音可旁轉。疾又通急，詞義相近?！妒酚洝ぴ绞兰摇罚骸嚎杉踩ヒ印皇羌?、急相通。俟讀作急，鎮(zhèn)墓文亦見，佛爺廟張輔鎮(zhèn)墓文『俟如律令』句，學者釋『俟』為急[21]?！喝缏闪睢?，據文增補?！杭奔比缏闪睢唬緦俟挠谜Z，后為漢代以來道教符法常用。

護，護佑。英氏，墓主姓氏。苪，從艸從丙，同炳，顯著、彰明也?！蹲`萬象名義·艸部》：『苪，明著也。炳字。』《廣韻·梗韻》：『苪，著也。』

相關問題討論

此類鎮(zhèn)墓瓶，又稱作解注瓶、解謫瓶、神瓶等，器身常見朱書鎮(zhèn)墓文，有些還繪制星象、符箓圖案，學界一般認為隨葬鎮(zhèn)墓瓶『主要是為世上生人除殃祈福，為地下死者解適祛過，免再受罰作之苦；同時也是為了隔絕死者與其在世親人的關系，使之不得侵擾牽連生人』[22]。以往研究多認為鎮(zhèn)墓瓶及其文字與道教、方術及巫術關系密切[23]，但本次發(fā)現的鎮(zhèn)墓陶文以『苦邊者』起始，是典型的佛教語辭，前文已述。佛教于東漢時期已開始在中國境內傳播，當無可疑[24]，東漢時期已有關于佛教的記載，并開始譯經，《四十二章經》《長阿含經》等佛籍東漢末期也已譯成漢文[25]。漢畫像石資料亦支持此論，沂南漢墓畫像石、滕州六牙白象畫像石、樂山麻濠和柿子灣崖墓人物坐像、連云港孔望山摩崖造像等，都是漢代佛教故事或人物的藝術刻畫[26]。

二〇二一年咸陽成任東漢晚期墓葬M3015出土金銅佛像兩尊[27]，研究從墓葬研究以及佛像造型特征、制作工藝、金屬成分等多方面分析，確認這兩尊金銅佛像屬東漢晚期，系本土制作[28]。而且出土鎮(zhèn)墓瓶的墓葬M39與成任M3015在年代、墓葬結構和規(guī)模相近，又同位于漢長安城周邊，亦為旁證。

目前與漢代佛教直接相關的出土文字闕如，但年代較早且與佛教相關的有十六國時期鎮(zhèn)墓文，如『死者佛女』[29]『效女佛生文佛得』[30]等。南北朝時期，鎮(zhèn)墓文、買地券等隨葬文書漸多『佛弟子』『佛女』等辭，是佛教較為廣泛地參與喪葬活動[31]。該『苦邊者』鎮(zhèn)墓瓶的發(fā)現，無疑是東漢中晚期佛教在長安地區(qū)傳播的文字確證，也是目前所見漢地佛教最早的出土文字。

就全篇內容而言，該鎮(zhèn)墓瓶文字雖以佛教語辭『苦邊者』起始，但首句之后，則是漢代鎮(zhèn)墓文常見的『黃帝』『青烏使者』等，仍反映了除殃祈福、解適祛咎的本土信仰。而且，稍晚的三國兩晉時期，兼奉道、佛兩教并用之于葬儀的情況并不罕見，如武昌東吳墓買地券有『宿得天食』及東王公、西王母等，又隨葬鎏金佛像[32]，南京柳塘村西晉墓買地券、蓮花座佛像與魂瓶同出[33]。由此觀之，該鎮(zhèn)墓文正反映了佛教初傳入華時借鑒、吸納本土道教與方術文化，并改造自身以適應漢代社會，也是漢代佛教與本土信仰相融合的明證。學者曾言：『佛教在漢世，本視為道術之一種。其流行之教理行為，與當時中國黃老方技相通』[34]，至確。

文獻記載佛法初傳漢地，有楚王劉英奉佛、桓帝并祭二氏，知佛教先為上層階層所悉，至漢末笮融事佛，則體現了漢末民間的佛教信仰[35]。出土鎮(zhèn)墓瓶的M39頗具規(guī)模，根據學者研究[36]，該墓葬屬小型墓等級較高者，墓主為中級官員或一般的豪強地主階層，為進一步探究漢代佛教傳播的階層路線提供了新的線索。

關于佛教入華路線，學界曾有海、陸之辯，梁啟超認為佛教由海路傳播，自南而北[37]，湯用彤則以為自西域而中原[38]。東漢時期長安城作為漢地與西域交通之關鍵，此發(fā)現可明東漢中晚期佛教已傳布于此，年代又稍早于洛陽、齊楚等漢晉佛教興盛之地，為『陸路說』增添力證。

該鎮(zhèn)墓瓶文字在章法上依器而作，排布疏朗，且因瓶身自具弧度，書寫中的擺動筆法尤為明顯，如『邊』『美』等字皆有波狀筆畫，隸書特征顯著[39]。從東漢中期碑刻《子游殘石》《乙瑛碑》《禮器碑》等知此時官方正體文字為八分漢隸，而該鎮(zhèn)墓瓶文字卻呈現出正俗摻雜、多體雜糅的面貌：『男』字有明顯的篆字結構；第四列第二字『大』具行書筆意，還有個別字類似章草；『美』『大』『又』『護』等結體雖不顯寬扁，但用筆仍屬隸書；『關』『帝』『烏』『家』『苪』等字所具鉤畫為篆、隸所無，卻是新的行、楷書常見筆法；『黃』『重』等字的筆畫與構形都已作楷體，但末筆的挑筆仍具隸書構件之遺味。正如裘錫圭先生所言：『在文字演變的過程里，俗體所起到的作用十分重要。有時候，一種新的正體就是由前一個階段的俗體發(fā)展而成的?！籟40]這種呈現出隸書向行、楷書過渡過渡階段特有的多體雜糅的現象，是該時期日常書寫的俗體中最常見的。這種樸素的文化藝術是人民生活的寫真，也豐富了我們對漢代書法的認識。此外，有些字的寫法較特別，如『?！弧宏P』『急俟』等，特別是『邊』字的寫法幾與簡化字同，應屬目前所見最早的從『力』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