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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回縣城老家,我都要去一趟野鵲嶺,每次去,都要到趙繡鳳家。
聽我的學生馬小偉說,趙繡鳳年輕時,曾是他們野鵲嶺林場的一枝花。可惜我無緣看到她年輕時的樣子?,F在,她已經是一個年逾七旬的老太婆了,可歲月的影子,依然不時在她的身上閃回。
趙繡鳳家住在林場東南的山坡下,院子和山本是連著的,中間用一排柵欄隔著。院外最顯眼的是山核桃樹,挺拔清秀,也有大綠葉子的柞樹,小家碧玉般的白樺樹,卓爾不群的美人松,不同的樹種交織在一起,讓這座山看起來妖嬈多姿,郁郁蔥蔥。
我第一次去野鵲嶺,是初秋時節(jié)。晴朗的天,藍得深遠,鳥兒飛上去,就像魚兒游進了大海。山里的初秋是一年中最舒適的季節(jié),風里裹挾著成熟的氣息,有莊稼的香氣,有野果的香氣,也有樹葉和野花的香氣。她們隨風輕輕地傳送著,能感覺得到,卻看不見,一切都是清朗而濃郁的。
趙繡鳳家的院子沒鎖,推門就進去了,可屋門卻是鎖著的。馬小偉掏出手機給趙繡鳳打電話,說羅嬸我們都到了,你咋還鎖著門呢?
電話那邊說,鑰匙在房門頂上的墻縫里。
馬小偉在門上的墻縫里摸了摸,果然摸到一把鑰匙。
我說,這鎖頭是防君子不防小人啊。
馬小偉說,林場就這樣,家里一般就一把鑰匙,鎖完門,就把鑰匙藏到一個家里人都知道的地方,誰回家早,就把鑰匙摸出來開門。
馬小偉的家原來就在這個林場,和趙繡鳳住鄰居。他指著左邊的院子說,那就是我原來的家,我父母在那里住了好幾十年。我們看那個院子,院里是荒蕪的,雜草遍地。在用板障子圈起來的園子里種著玉米,玉米葉子已經發(fā)黃,快要成熟了。馬小偉的小學和初中都是在林場念的,高中考到了縣城一中,后來考上大學,畢業(yè)后又回到縣城一中當教師。十幾年前,林場停止采伐,林場職工陸續(xù)下山,搬到十幾公里外的縣城居住。在林場居住的人越來越少,夏天能有二十來人,冬天也就十來個人,基本都是老人。趙繡鳳就是其中的一個。
說話間,趙繡鳳回來了。一進院,就高聲大嗓地說,沒想到你們來得這么快,我一早上就上山采榛子了,想給你們嘗個新鮮。
趙繡鳳高個兒,穿一件淺色格上衣,挎著筐,頭發(fā)幾乎全白了,但白得干凈,給人一種干練的感覺。
趙繡鳳筐里的榛子,包著綠色的皮,和我們在城里見到的榛子不一樣。我們在超市里買到的榛子是炒干的,光滑的,開裂的,剝出里面的榛子仁,嚼到嘴里是干香的。趙繡鳳把新采的榛子分給我們,馬小偉給我們做示范,把外面綠色的厚皮剝去,露出藏在里面的榛子,榛子是淺綠色的,放到嘴里用牙嗑開,再取出榛子仁,榛子仁是白色的,飽含漿汁,嚼到嘴里,味道鮮美,和晾干的榛子真是不一樣啊。
山里的東西都這樣,在山里的才是原始的,新鮮的,一出山,就變味了。趙繡鳳說。
我拍了一下馬小偉,說,你這個羅嬸說話很有哲理?。?/p>
馬小偉這才想起,向趙繡鳳介紹我,說,這是我的老師,從省城回來,還是個作家,出了好幾本書了!
我能感覺到,趙繡鳳看我的眼光不一樣了,她說,你還會寫書啊,哪天我給你講講,我的故事就夠你寫一本書的了。
馬小偉說,我羅嬸雖然不識字,但她喜歡文化人!
去你奶奶孫子的!趙繡鳳有些不自然,罵馬小偉,大家都笑。
陪我一起來野鵲嶺的都是我過去教過的學生,有男生,也有女生。我們從縣城帶了熟食、啤酒、飲料,馬小偉早已把啤酒和飲料放到院外的溪水里鎮(zhèn)上了。來之前,這幾位同學還特意起早上江邊早市買了一條十斤多沉的大花鰱,還買了一只小笨雞和新鮮排骨。趙繡鳳院子里支著一口八印的大鐵鍋,用山泉水,木柈子火,燉活魚,燉小雞,燉排骨,再加上山里新采的蘑菇、猴頭,草根樹梢都是香氣!
支上涼棚,放上大圓桌面,就準備開席了。
我對馬小偉說,你羅嬸家的設備挺全啊。
馬小偉說,山里留下的這些人家?guī)缀醵家粯?,兒女都在城里,到禮拜天了,一家?guī)卓?,或帶著朋友,開車來這里玩上一天。家里就成了接待驛站。你看這院子里的小辣椒、小蔥、黃瓜、茄子,薅一把,摘幾個,馬上就能吃,都是新鮮的不說,還是綠色無污染的,上哪里去找?還有那燒木頭火的大鐵鍋,在城里也難得一見啊。
是啊,還有綠樹、黃花、清風,簡直是神仙的天地,怪不得趙繡鳳不愿離開呢!
趙繡鳳忙完飯菜,就搬一個單凳,坐一邊抽煙。在東北,上了歲數的女人一般都抽煙,而且抽旱煙。煙是山坡下種的,春天的時候像種莊稼種菜一樣播種,秋天白露一到,就將煙葉掰下來,用麻繩穿上,搭到架子上晾曬。民謠說,白露煙上架,說的就是這個。
一行人圍著圓桌坐下,招呼趙繡鳳上桌,趙繡鳳說,你們吃你們的,我抽棵煙歇歇。我們知道,在過去的年代里,女人只管做飯伺候客人,一般是不上桌的。馬小偉喊她,羅嬸,你挨著我們老師坐下,他還要和你嘮嗑呢!
聽馬小偉這么說,趙繡鳳把剩下的煙頭在鞋底上碾死,然后挨著我坐下來。
羅嬸,我們老師從省城回來一趟不容易,你陪他喝兩杯。馬小偉說。
我說,這么大年紀了,還能喝酒嗎?
馬小偉說,你不了解我羅嬸,我羅嬸年輕時不光長得漂亮,還能干,還能喝,外號“羅大筐”!
去你奶奶孫子的!趙繡鳳罵他。
馬小偉說,你罵我干啥啊,我說的不是事實嗎?
馬小偉和我們介紹說,羅嬸年輕時恨活兒,每次上山采山貨,她挎的筐都比別人大,就給她起了個外號“羅大筐”。
聽馬小偉這樣說,趙繡鳳笑了,帶著些許的靦腆。
2
讓我想不到的是,趙繡鳳不是東北人,而是南方人。她的個頭,說話的聲音,喝酒時的那份豪爽,完全就是一個東北女人??!但細看她,雖然已經上了年紀,她的皮膚仍然比一般人白皙、細膩,這些都在告訴我,她曾經是一個溫婉的南方姑娘。
趙繡鳳說,她的老家在江蘇省豐縣趙莊,全村人百分之九十都姓趙。她媽生她之前,已經生了兩個閨女,家里都盼著這次能生個男孩??伤皇悄泻ⅰK棠?,就是她母親的婆婆趙老太太臉色鐵青,說,把這個丫頭片子扔到碾磨坊去,有人撿,算她命大,沒人撿,就用稻草捆上扔了喂狗。
那時候,家里一般都是婆婆當家,對于趙老太太的話,趙繡鳳的父親不敢違拗,簡單地把孩子包一下,就送到碾磨坊了。
豐縣屬蘇北地區(qū),緊鄰山東,冬天也是很冷的。剛出生的嬰兒只包著一塊布,被扔在冰冷的碾磨坊里,哭聲都被凍結了。趙繡鳳的母親雖然沒去碾磨坊,但孩子的哭聲一直在她的耳朵里縈繞,撕心裂肺。她求丈夫,讓丈夫去求婆婆,但丈夫不敢,只是坐在那里一個勁兒地流淚。眼看天已經黑了,趙繡鳳的母親顧不上生產后身子虛弱,背著婆婆去找大姑姐。大姑姐結婚多年,一直沒有生育,特別喜歡孩子。她隨弟媳來到母親家,一起在母親面前跪下,求她允許她們把孩子抱回來。
趙老太太對閨女說,你要是心疼,就抱你家去,反正我們家是不能再養(yǎng)個丫頭片子了。
看老太太的口風有松動,兩人趕緊磕頭道謝。
姑姑和父親提著一個煤油燈籠,急三火四地往碾磨坊跑。他們都在想,孩子從生下來沒吃一口奶,這么冷的天,會不會凍死?。窟M了碾磨坊,便豎起耳朵,聽有沒有孩子的哭聲??墒?,除了呼嘯的寒風,什么聲音都沒有。父親的心怦怦跳起來,姑姑的心也怦怦跳起來。他們提著燈籠小心翼翼地來到磨盤前,沒有看到孩子,看到的是一雙放著藍光的眼睛。他們都被嚇了一跳。細看,是一只肥胖的大貍貓。大貍貓趴在磨盤上,瞪著一雙警惕的眼睛。父親一把將貓薅起來,扔到一邊,這時候,他們看到了嬰兒趙繡鳳。暗黃的燈光下,趙繡鳳的臉紅撲撲的,還沖姑姑笑了一下。姑姑把孩子緊緊抱在懷里,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過去在東北,有許多女孩子的名字叫帶弟、迎弟、來弟,就是盼望在她之后,母親能再生一個小弟弟。趙繡鳳的乳名是否叫這類名字不得而知,我們知道的是,姑姑把她抱回去,給她起了個好聽的名字,繡鳳。有句成語叫描龍繡鳳,姑姑希望她長大后能成為一個擅長女紅的淑女。在這一年后,姑姑意外地懷孕了,并如期生下一個大胖小子。這對結婚多年不生育的姑姑和姑父來說,簡直欣喜若狂。雖然有了自己親生兒子,姑姑和姑父還是將趙繡鳳視為己出,像親生女兒一樣疼愛。姑姑說,多虧了繡鳳,是繡鳳的到來,才給我們帶來了兒子。
不幸的是,繡鳳十二歲那年,姑父得了一種奇怪的病,渾身無力,日漸瘦弱,大小醫(yī)院看了兩年也沒確診是什么病,而且越看病情越重。那時候蘇北地區(qū)還很窮,姑父怕他死后娘兒仨無法生活,臨終前,對姑姑說,我走后,你帶著兩個孩子去東北吧,找我的表哥。那里地大物博,好活人,聽說就是不種地,靠撿糧也能有口吃的。
姑父的表哥董福順住在黑龍江方正縣三門于家村。董福順在屯里找了一間半草房,安頓表弟媳一家三口住下,和生產隊長商量,先給這家三口救濟一些口糧。董福順是闖關東時來東北的,東北解放時當過貧協主席,在村里很有威信。因此生產隊對姑姑這個外來戶很照顧。家里沒有男人,也不知道姑姑姓啥,村里人都叫姑姑“山東婆”,之所以這樣叫,是因為村里有幾家山東人,口音很特別,村里人就把不說本地話的人,都稱作“山東子”,有時候也稱“山東棒子”,有不敬的意味。
山東婆一家到東北的時候是八月份,很快就到秋天了。有農諺說,立秋忙打甸,處暑動刀鐮。意思是,立秋節(jié)氣忙著收割草料給牲口過冬,處暑時節(jié)就要揮動鐮刀收割莊稼了。但在東北,節(jié)氣往往比中原地帶要拖后一些,收割莊稼大都在中秋節(jié)以后。雖然還沒到落雪的季節(jié),但早晨的莊稼地里,已經有白花花的一層霜了。
那時候收割沒有機械,全靠人工和牲畜。生產隊割玉米的時候,三個人一組,每個人包兩根壟,中間的人在前,負責放鋪子,兩邊的人跟在后面,把割下的玉米棵放到中間的鋪子上。金黃的玉米林被放倒了,玉米地里一下子空曠起來,只有密密麻麻的玉米鋪子整齊地排列著,很有儀式感。負責割玉米的大多是青壯年勞力,老人、婦女,還有一些孩子則負責剝玉米。他們坐在玉米鋪子上,把玉米棒從包皮中剝出來,金燦燦地堆成堆。最后再由馬車或牛車把玉米棒運到生產隊的場院里晾曬。割黃豆就比較簡單了,只不過收割者需要戴上手套,不然堅硬尖利的豆莢會把手扎出血的。割的時候,要一只手攏住豆秧,鐮刀向后使勁兒,另一只手向前推,咔嚓咔嚓,豆秧便從根部斷裂了。割下的黃豆秧也堆成鋪子,等馬車或牛車來了,社員們用木制的挑叉把黃豆秧挑到車上,裝成滿滿當當晃晃悠悠的一大車,往場院運。車顛簸一下,就會有豆秧從車上掉下來。
山東婆領著兩個孩子在黃豆地里撿黃豆。
山東婆穿著單薄的衣衫,頭上圍著花頭巾,戴在手上的線手套已經破爛,露出了手指頭。趙繡鳳那年十三歲,弟弟十一歲,都跟在山東婆的身后。寒風吹著田野里的枯枝敗葉,不時有塵土飛起來,娘兒仨的臉已被塵土遮蓋,只剩兩只眼睛和鼻孔。
趕車的老板子叫于喜祥,看到這娘兒仨天天在寒風里撿糧,心里有些可憐他們。他們在村里沒有戶口,生產隊不可能分給他們口糧。不天天出來撿糧,這一冬天吃什么??!
有時候,于喜祥故意把牛車往壟臺上趕,這樣裝滿黃豆秧的車就會劇烈顛簸,就有很多豆秧掉下來。
媽,快看,這邊的豆子好多?。≮w繡鳳和弟弟異常興奮??吹降厣弦欢讯训亩寡?,山東婆知道是怎么回事,嘆口氣,心里熱乎乎的。不光是撿黃豆,就在遛玉米的時候,他們也經??吹接衩捉障旅嬗谐啥训挠衩住i_始的時候,山東婆還想,咋能這么粗心呢,好好的玉米就這么落地里了,多可惜!后來她明白了,這是那個車老板子故意留給他們的??!
趙繡鳳說,她媽,就是她姑姑,原以為撿糧是個輕松的活兒,可是半個月下來就有些吃不住勁兒了。雖然戴著破爛的手套,她媽媽的十個手指頭還是被扎得血肉模糊。兩個孩子跟著她,風里來雨里去,小臉都成了麻土豆。靠撿來的糧食勉強可以過冬,可冬天還要取暖啊。董福順用生產隊的馬車從山上給她們娘兒仨拉了一車干樹枝,讓他們先燒著。
撿糧一直撿到落雪。天冷了,出不去屋了,娘兒仨只好圈在屋里貓冬。雪下了一場又一場,整個村子似乎都被大雪罩住了。院子里只有一小垛燒柴,山東婆舍不得多燒,屋里墻上都是白花花的霜,晚上睡覺要蒙著被,縮成一團,還感覺不到一絲暖氣。山東婆每天早晨起來做飯,都要用斧頭砸水缸,因為水缸上面已凍成了厚厚一層冰。斧頭砸下去,冰碴四濺,隨著一聲悶響,一泓清水涌了上來。
不知道從哪一天起,山東婆早上出門抱柴火,發(fā)現柴火垛旁邊多了兩捆柳條子,而且每隔幾天就要多幾捆。山東婆以為是表哥董福順送來的,直到有一天,表哥表嫂給他們送酸菜,她問起這件事,董福順說不是他送的。
這以后,山東婆經常早早就起來,聽窗外的動靜。那天她終于聽到從障子外往院里扔東西的聲音。她推門出去,就看到了那個人,正是車老板子于喜祥。那時候天剛蒙蒙亮,她看到于喜祥的狗皮帽子上落滿白花花的霜,突然被這個女人撞到,他有些措手不及,尷尬地笑了一下,就像做錯了什么事似的,慌慌張張地逃走了。
山東婆手里拎著水舀子,杵在那里,凝固了一般。
三門于家離江近,離山遠,冬天的時候,那些勤快的人家都到江岔子割柳條。柳條長得密密匝匝,夏天的時候那里是野鴨野鳥筑巢孵卵的地方。由于夏天水大,人們不好接近,可一到冬天,這里就是村民們割燒柴的好地方了。于喜祥每次去割柳條,都拉著一個木爬犁,一次能裝十多捆燒柴。到家里卸爬犁時,留下兩捆,第二天起早去江岔子的路上,順便給山東婆家扔到院子里。
董福順兩口子再來的時候,山東婆就把這件事告訴了他們。
于喜祥,就是那個于喜祥?
兩口子對視了一下,董福順一拍大腿,笑了。
很快,就有媒人上門了。于喜祥不到四十歲,兩年前沒了媳婦,一個人帶著個十四歲的兒子過日子。那年山東婆也不到四十歲,兩人年齡相當,條件都差不多。對于山東婆來說,嫁過去,生產隊就可以名正言順地給他們上戶口了,娘兒仨從此有了歸宿,也不再是“盲流”的身份了。
于喜祥又勤快又善良,還有啥挑的呢?由董福順兩口子出面張羅,趕在過年之前,就把喜事辦了。
3
三門于家村在松花江南岸,野鵲嶺林場在松花江以北。兩個地方其實不算太遠,但有一條江隔著,來往不是很方便。夏天的時候,過江要靠船只擺渡,冬天就好了,江水被凍成了厚厚的冰,江南江北就成了坦途。
俗話說,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這條松花江,雖然偶爾有漲水出槽淹莊稼的時候,但畢竟不是常態(tài)。大江給予兩岸居民的好處還是無窮無盡的,就說這開江后的魚吧,小的有寸把長,大的有一米多,而且品種繁多。吃魚,對于生活在江邊的人來說,就跟吃家常便飯一樣。冬天里,大雪封門,冰封江面,夏天去不了的地方都能去了。江岔子的濕地上還有一種植物,叫小葉樟,也叫苫房草。草稈堅挺,穗上有細碎的白花,密密地長著,有一米多高。那時候農村包括林場住的大多是泥草房,需要大量的苫房草。冬季,是打苫房草的好季節(jié)。
偌大的草甸子里,打草的人并不多。有的是上午來,有的是下午來,在草甸子上吃午飯的,就兩個人。這兩個人走到江面上一個小島子的背風處,撿一抱干樹枝,攏著火,在火上烤各自帶來的干糧。大多時候都是玉米面餅子或窩頭。食物在火上一烤,發(fā)出誘人的香氣。兩個人一個是江北野鵲嶺林場的羅老二,一個是江南三門于家的于喜祥。兩人倚在茅草堆上,吃著干糧,拉著家常。
羅老二說他有個侄子,叫羅全,在林場檢查站工作,都二十六七了,還沒找到對象。于喜祥說,你們林場不像我們農村,我們是農民,你們是林業(yè)工人,找對象不愁吧?
羅老二說,那倒是,檢查站的工作也不錯,就是檢查到山上拉燒柴的車,看他們是不是偷木材,活兒也不累。可他這個侄子從小沒了父母,是他這個當叔的把他拉扯大的,一來二去的,就給耽誤了。
于喜祥突然心里一亮,說,找個附近農村的行嗎?
羅老二說,也行,總比打光棍強?。?/p>
于喜祥說,我們屯里倒是有個相當的閨女,歲數不大,長得俊,體格也好,我回去問問,你聽我信兒吧。
于喜祥說的就是趙繡鳳。趙繡鳳十三歲隨她媽來到于喜祥家,一晃五年過去了,眼瞅著長成了大姑娘,也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她身下還有兩個弟弟,能早點兒嫁出去,也可以早點兒了卻他這個做養(yǎng)父的一樁心事。何況人家是林業(yè)工人,掙著國家的工資,吃國家的糧,這樣的好事上哪兒去找?
于喜祥回家跟老伴兒說了。于喜祥一再解釋,不是他這個當養(yǎng)父的不想養(yǎng)她,老話說,閨女大了不可留,留來留去留成愁,難得遇到這么個好主兒。
山東婆一聽挺高興,說,就是歲數大點兒。
于喜祥說,要不是歲數大,人家能上農村找?
山東婆說,可也是。
兩口子去找趙繡鳳的表大爺董福順,畢竟董福順是趙繡鳳在村里唯一的親人。
董福順說,男婚女嫁,這是好事,如果你們兩口子沒意見,孩子沒意見,就讓對方托個媒人,把這樁婚事訂下來。
很快,媒人就上門了,約定雙方家人見面。那時候農村生活困難,林場也不富裕。羅老二拿出兩袋玉米面、一袋玉米 子、半袋白面、半袋大米、一車木頭,作為彩禮,用牛車送到于喜祥家。于喜祥兩口子也不挑,把白面和大米送給了董福順家。董福順收下大米,把白面又送了回來。
媒人說,這下好了,羅老二也是山東人,將來兩口子過日子,天天吃煎餅卷大蔥,就等著享福吧。
結婚的日子定在臘月二十二。二十三是小年,當時東北的習俗,從這一天起,就進入過大年的時間了。在這個日子里,把新媳婦娶回家,添人進口,喜上加喜,多美的事??!
趙繡鳳說,那天可能是一年中最冷的日子吧。一早晨,天就開始飄起清雪。來接親的是一輛四掛馬車,車上鋪著谷草。趙繡鳳連同為她送親的十幾個鄉(xiāng)親,早上六點鐘就上了車。車老板子大鞭子一甩,咔的一聲脆響,拉車的四匹馬便在雪地上飛奔起來。很快,馬車便駛上松花江。江風凜冽,落在冰面上的薄雪被吹起來,形成白蒙蒙的雪霧。馬蹄子踏在冰面上,發(fā)出有節(jié)奏的脆響。在外人看來,那場面是壯觀而熱烈的。而趙繡鳳的感受就是一個字,冷!她在心里默默地祈禱著,快點兒快點兒,快點兒到地方吧!
她說到這里的時候,有人打趣道,是著急入洞房吧!
趙繡鳳呸了一口,罵道,去你奶奶個孫子的,都快凍尿了,還有那份閑心。
馬車在雪地上奔馳了近五個小時,終于在中午前到了野鵲嶺。接親的人們把趙繡鳳接到新房,她渾身僵硬,抖成一團。
趙繡鳳真正看清她的丈夫羅全,是在洞房花燭后的第二天。這是一個什么樣的男人呢?不光是歲數大,長的丑俊也都沒關系,最要命的他是個齁巴。所謂齁巴,就是哮喘病。由于氣候的原因,那時候黑龍江的哮喘病人特別多。其他季節(jié)還好,一上冬,病就發(fā)作,齁齁的上不來氣,端著肩膀,拼命地吸氣,讓人擔心隨時有上不來氣憋回去的危險。一入冬,羅全就開始喝蛤蟆油,吃蜂王漿,可一點兒作用都沒有。
有人問那些在新婚之夜扒墻根聽房的光棍們,羅圈兒表現怎么樣???
光棍們說,別提了,就聽羅圈兒拉風匣了,呼噠呼噠的半死不活!白瞎那么俊的媳婦了。
那時候,風匣可是家喻戶曉,是家家戶戶灶臺邊必備之物,學名叫風箱。從外形上看,風匣就像一個長方形木頭盒子,一根拉桿,一個進風口,一個出風口。一拉一推,發(fā)出呼噠呼噠的聲音,把風送到灶膛里,吹得灶里的火呼呼作響,火頭旺做飯才能熟得快,菜才能熬得好??蛇@詞用在羅圈兒身上,就是另一種含義了。
羅圈兒是羅全的外號。
羅老二和媒人都說他二十六七,實際上他是三十六七,快四十歲的人了,比趙繡鳳大了近二十歲。訂婚那天,趙繡鳳只是匆匆忙忙地看了他幾眼。畢竟只有十八歲的姑娘家,哪能盯著未來的夫婿看。記得那天他穿了件羊皮襖,模模糊糊的,當時還覺得他長得挺英俊。哪想到會是這個樣子。
新婚之夜,一個晚上,趙繡鳳渾身冷的都沒緩過來。當她看清了羅全的樣子后,只是輕輕地嘆口氣,心想,這就是命,認了吧。
婚后第七天,羅老二和媳婦羅大嘴把羅全兩口子叫過去,在一起吃頓飯,也算開了個家庭會議。羅老二說,俗話講,樹大分枝,人大分家。我大哥死得早,這么些年不管好賴,總算把羅全養(yǎng)大成人,如今也娶上了媳婦,我也算對得起父母,對得起兄弟了。老貓就在房上睡,一輩看一輩,耗子尾巴長癤子,我和你二嬸就這點兒膿(能)水,以后的日子就要看你們自己了。
羅全嘻嘻地笑著,說不出啥來。趙繡鳳說,前有車后有轍,二叔二嬸雖不是羅全的親生父母,但比他的親生父母還要親。請兩位長輩放心,不怕家里窮,就怕出懶蟲,羅全身體不好,可還有我呢,只要有我在,就一定能把日子過好。
羅大嘴沒說話,眼睛卻不錯眼珠地盯著趙繡鳳,心想,這也不是啥省油的燈啊。
4
趙繡鳳家的老房子里,仍然擺放著老式家具。出生在上世紀六七十年代以前的人,對這種家具都會有很深的印象。
炕上鋪的是畫有彩色圖案的炕革,靠西墻上,是炕琴,地上順次擺著兩個木柜和一個衣櫥??磺俨⒉皇且环N樂器,而是一種家具,是用來放被褥及衣物的柜子。炕琴分為上下兩節(jié),上部放被褥,下部放衣物,底下為四個抽屜,放些針線、剪子等雜物。
炕琴雖舊,但能看出做工很考究,每一部分都設計了玻璃柜門,且每扇玻璃上都繪制了松、鶴、荷花、鴛鴦等吉祥圖案。玻璃柜門兩邊,是凸出來的木板,木質本色,上面是用烙鐵烙出來的圖案,小橋流水,柳絲飛燕,黑白構圖,配有題字落款,頗有國畫風韻。
這烙畫真不錯?。∥屹潎@道。
馬小偉說,這本色的木板是椴木,質軟,色白,烙痕是黑色,在這上面烙畫,就像在白紙上潑墨一樣,效果出奇的好。
我問,這烙畫的師傅是你們本地的嗎?
馬小偉說,是啊,是我們林場的會計,叫段柳綿,是當時我們林場最有才的人,外號叫段有才。他會畫畫,會書法,還會拉二胡,吹口琴。這家具上的玻璃畫也是他畫的。在玻璃上畫畫也有講究,需要用水彩在反面畫,畫的時候我們看不出什么,等畫完了,在正面一看,花鳥蟲魚,都活了!
真是不簡單??!
我一邊贊嘆,一邊細細地欣賞。在烙畫的題字上,我發(fā)現了一個錯別字,錦繡河山,他烙成了“綿繡河山”。
這么多年,都沒人發(fā)現,老師你真厲害!
我說,我是語文老師,專門會挑錯別字。囑咐他不要和別人說。
馬小偉說,說了也沒事,興許那個段有才是故意弄錯的呢。
為什么要弄錯?我不解。馬小偉說,他倆有故事,沒看我說她喜歡文化人,她把我罵了嗎?也不是啥秘密,林場的人都知道,但誰都不說。
我細細品味,兩個人一個叫柳綿,一個叫繡鳳,在兩人的名字里各取一個字,這個“綿繡”二字不就出來了嗎?我沒說破,但在心里暗暗佩服那個段柳綿。
趙繡鳳嫁到野鵲嶺后,心里憋屈了一陣子,但很快就過去了,畢竟林場的日子要比農村的日子好過許多。趙繡鳳是個勤快利索,熱情爽快的人,她進門后,羅全一家屋里屋外都被她收拾得干干凈凈,院子里連一根草刺兒都沒有。出門不管見到長輩的,晚輩的,還是平輩的,總是笑呵呵的,該叫什么叫什么,雖然說話口音有點兒侉,卻是嘎嘎的,讓人心里舒服。
那天,趙繡鳳到林場場部給羅全領工資。這是她第一次去場部,也是第一次領工資。在農村,干了一年到頭兒,除了分點兒口糧,基本上見不到錢。油鹽醬醋需要的零花錢,都要靠小雞下蛋,拿到集上換錢花。用他們的話說,都是從雞屁眼子里摳出來的。林場就不一樣了,月月開工資,多也好,少也好,月月都能開心一回。
就是在場部的財會室里,趙繡鳳見到了段柳綿。趙繡鳳的心里咯噔一下,眼睛直直地看著段柳綿。段柳綿的眼神躲閃著,臉上勉強地堆著笑,說,嫂子來了?
趙繡鳳死死地盯著他,說,我想起來了!
這些日子里,趙繡鳳總以為定親那天,她整個人都恍恍惚惚的,沒看清羅全長得什么樣,現在她看清了,那個穿著羊皮襖的,不是羅全,而是段柳綿!
段柳綿也不想裝下去了,說,嫂子,你聽我解釋。
解釋吧,我倒要看你咋解釋!趙繡鳳的胸脯開始劇烈地起伏。她感覺自己被欺騙了,眼淚在眼圈兒里轉了起來。
段柳綿之所以管趙繡鳳叫嫂子,是因為他父親老段下放到野鵲嶺林場時,和羅全二叔家住鄰居,兩家相處很好,像親戚一樣,段柳綿管羅全叫哥。起初,羅老二也沒打算讓別人頂替羅全去相親,畢竟以后都會見面的,面子上也不好??墒钦s上那天羅全的哮喘病發(fā)作,端著個肩膀拉風匣,上氣不接下氣。天又那么冷,一路風寒,怕羅全受不了,再有個好歹。羅老二的媳婦羅大嘴就想找個人頂一下,在過去,這事也不是沒有過。找誰呢,非親非故的誰去啊,就想到了這個光棍一人的段柳綿。段柳綿的父親是從山西下放來的,建場時當技術員,后來又當了工程師,五十多歲時,在山里伐木,出了事故,去世了。段柳綿的父親去世后,羅家沒少照顧他們一家,都叫他小綿子。
小綿子,你看你哥這熊樣了,你替他去一趟。羅大嘴說。
那不是騙人嗎?段柳綿看看羅老二,有些為難。
羅大嘴說,就別那么娘兒們唧唧的了,咋的,看著你哥打一輩子光棍??!啥叫騙人啊,你這是成人之美,積德行善的事。你到那里該吃吃該喝喝,也不用你背也不用你扛,也不用你說話,就跟著去一趟還不行嗎?
無奈,段柳綿只好跟著去了。
段柳綿當時就想,就把自己當個物件吧,啥也不看,啥也不說,啥也不想??墒堑搅私馅w繡鳳家,第一眼看到趙繡鳳,他的心便抖了一下。都說十八的姑娘一朵花,但他沒想到這朵花這樣嬌艷,這樣特別。他不敢看,又忍不住看??吹节w繡鳳,就想到羅全,他在心里感慨,我那個齁巴哥咋這么有福??!同時也想到一句老話:一朵鮮花插到牛屎上了……那一天,他整個人都是傻愣愣的,沒記住那個村子是什么樣,趙繡鳳的家是什么樣,他的腦海里只記住了趙繡鳳的樣子。
從那天以后,段柳綿再沒去過羅全家。為了羅全的婚事,羅老二擺了好幾次宴席,請林場的領導,請幫忙的親戚朋友。也叫過段柳綿,他都找理由推托了。就是在羅全結婚之后,段柳綿也在有意躲避著。他心里清楚,這么大點兒個林場,人們都是抬頭不見低頭見,和這個小嫂子見面是遲早的事,但他還是想能拖一天是一天,甚至幻想那天趙繡鳳對他印象不深,根本認不出他??伤恢溃粋€女孩子,特別是趙繡鳳這樣精明的女孩子,再害羞,再矜持,對她未來的男人,也會瞄上幾眼的,只這幾眼,就足以讓她記在心里。
事實證明了這一點。趙繡鳳把他臭罵了一頓后,突然委屈地哭了起來。
段柳綿一時慌了手腳。他還沒有處過對象,還沒有哄女孩子的經驗。他朝四周看看,說,小嫂子,你別這樣啊,讓人看到多不好。
聽段柳綿這樣說,趙繡鳳用手背擦干眼淚,把羅全的工資袋揣進兜里,轉身走了。
5
冰消雪化,江開了,一江春水蓬勃東流。山上的達子香花將漫山遍野染成紅彤彤一片。布谷鳥的叫聲在山間起伏,到處都是泥土和草芽新鮮的氣息。
春天正是吃山野菜的季節(jié)。山野菜長在山野里,無污染,無化肥,無農藥,是真正的綠色天然食品,不但可以品嘗美味,還有很多醫(yī)藥價值。
其實,我們所說的山野菜是統(tǒng)稱,野菜和山菜并不相同。顧名思義,野菜是長在野地里的,山菜是長在山上的。
婆婆丁、小根蒜、薺菜、柳蒿芽,一到春天,野地里到處都有它們的身影。這些野菜可鮮食、炒食、調湯、做餡,味道鮮美清香,富含多種維生素和礦物質,還有清熱解毒,散結化瘀等多種功效。
貓爪子、牛毛廣、薇菜、猴腿、刺嫩芽、山芹菜、山白菜等山菜,炒食或沾醬,清嫩醇厚,野味濃郁,口感極好,色、香、味俱佳,富含多種維生素和微量元素,極具保健功效,具有清熱解毒、抗癌等諸多藥用價值。
在五月份,我們來到野鵲嶺,這些山野菜都能品嘗到。當然,這個時節(jié),也是林場職工采摘山野菜的最忙季節(jié)。
趙繡鳳對那一年的春天記憶猶新。
羅全的齁巴病,每年一開江就開始好轉,腰也伸直了,喘氣也順暢了。等到一封江,就又犯病了。周而復始。人們跟他開玩笑,說你不屬龍也不屬虎,天生就是屬烏龜的,大江不開,你就上不來氣。農諺說,谷雨不開江,憋死老王八。那時候羅全正愁找不到媳婦,就端著肩膀說,你要能給我找個媳婦,當王八我也樂意。大家都笑??僧斔掩w繡鳳娶回家里,就沒人開這種玩笑了。
自從娶回趙繡鳳,羅圈兒的身體狀況逐漸好起來。也許是應了那句話,人逢喜事精神爽,再加上趙繡鳳對他知疼知熱的照料,讓羅全有一種枯木逢春的感覺。
那年春天,貓了一冬的羅全也出來了,和趙繡鳳一起到山上采山野菜。
趙繡鳳看到羅全能出屋了,心里也像敞開了一扇窗。趙繡鳳挎著筐,這個筐一定比別人的大,不然外號怎么叫羅大筐呢!從當時馬小偉說她外號羅大筐時,她罵了一句,反映挺強烈,我就斷定這個羅大筐可能還有另外的含義。果不其然,馬小偉偷偷跟我說,當他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就聽大人們這么說,慢慢明白了,說她羅大筐,還有一層意思,是說她屁股大,像扣個大筐一樣。顯然,這層意思趙繡鳳是知道的。
扯遠了,還是回到那個春天吧。
羅全和趙繡鳳一起上山。趙繡鳳走在前面,身姿靈巧,步伐輕快,發(fā)現什么新奇的東西,都大呼小叫,活潑得像個孩子。
看,蘑菇,這么大的蘑菇啊!
羅全看了,像老爺爺似的,笑著說,哪里是蘑菇啊,那是狗尿苔。
盡管羅全步履有些蹣跚,跟不上趙繡鳳的步伐,趙繡鳳還是離不開他。在江南老家,趙繡鳳幾乎沒有上過山,對山里的動物、植物都很陌生,對那些山野菜更是無法辨別。在這里,羅全就是她的師傅,她的向導。羅全告訴她,這山里都是寶,一年四季都有采不完的山貨。春天采野菜,夏天采蘑菇、木耳,秋天采核桃、榛子、五味子。運氣好的話,還能采到人參。
趙繡鳳說,都說你運氣好,你采到人參了嗎?
趙繡鳳說完,有些后悔。羅全運氣好,這話是段柳綿說的。段柳綿說,那個羅圈兒,運氣咋那么好!
羅全聽趙繡鳳說他運氣好,有些得意。如果換成段柳綿,肯定會這樣說,采到了,你就是我采到的一棵大人參啊!可羅全肯定不會這么說,他搖著頭,說,我沒有我家老母豬運氣好。
趙繡鳳詫異地看著他。羅全說,那年春上,我家老母豬犯圈子(發(fā)情),跑山上來了,回家后鼻孔躥血。跑山的老人說,一定是在山上拱到人參了,吃多了受不了,流鼻血了。老母豬的鼻血一直流了三天才停止。更可喜的是,那頭豬在山里讓公野豬配了,秋后生下一窩二串子(雜交)豬崽,賣了個好價錢。
看羅全那得意洋洋的樣子,趙繡鳳忍不住笑。羅全問她笑啥,她說,笑你家那頭老母豬。
一大筐,一面袋,很快就被山菜裝滿了。趙繡鳳和羅全坐在一塊光滑的大石頭上歇氣兒。石頭下有一條小溪,溪水蹦蹦跳跳的,閃爍著銀色的光芒,發(fā)出嘩嘩的脆響。太陽暖暖地照過來,新鮮的泥土氣息和萌發(fā)的野草氣息沁人心脾。羅全看著趙繡鳳,扎在頭上的頭巾解開了,衣領下面的兩個扣子也解開了,露出一片白皙的胸脯。羅全把手伸過去,被趙繡鳳打開。
趙繡鳳往小溪那里走,想把采到的野菜洗干凈了。
羅全說,山菜要現吃現洗,洗早了,容易變老,還容易爛,不好存放。
趙繡鳳把筐放下,說,那我就洗把臉吧。
小心草爬子?。×_全喊。
草爬子學名蜱蟲,生長在春天里草木萌生的時節(jié),當樹葉由嫩綠變成墨綠,也就是當樹木綠葉成蔭的時候,草爬子就不見了。為什么只在這個時節(jié)有草爬子?當年段柳綿的父親段技術員解釋說,自然界的萬物都是應運而生,都有它的用處。就說這個草爬子吧,草爬子活躍的季節(jié)正是草木開花授粉的季節(jié),人們進山采摘對于草木的繁殖是不利的,這時候的草爬子就成了保護神,用它們特有的方式阻止人們進山。它們專門往人犄角旮旯的地方叮,比如耳朵后、脖頸、腋窩、大腿根等,叮上去的時候,草爬子只有米粒那么大,等它吸完血,就變成指甲蓋大了。它的嘴錐子一樣,越叮越深,拽、薅,都拔不出來,只有一種辦法,把卷煙點著,用火烤,用煙熏,它的嘴才能退出來,留下一個又紅又腫的皰,又疼又癢。一般的草爬子都是黑褐色,也有白色的,但很少,只占萬分之一。這種草爬子的毒性大,被叮上了,就會得森林腦炎,如果搶救不及時,有生命危險的,很可怕。
從山上回到家里的第一件事,就是關好屋門,脫光衣裳,先抖落掉衣裳上的草爬子,一個一個碾死。然后再檢查身上,看是否有草爬子叮上了。盡管捂得嚴嚴實實,趙繡鳳每次都會發(fā)現身上有草爬子,而羅全呢,很少有。趙繡鳳說,這草爬子也知道欺負外來人呢。
羅全一邊用煙頭給她熏,一邊說,你這細皮嫩肉的,誰不想叮?
那是,趙繡鳳說,誰像你這身上,趕上核桃皮了,錐子都扎不進去。
羅全湊過去抱住趙繡鳳,趙繡鳳罵著,推著。兩口子打情罵俏了一陣,嬉戲一回,便準備吃飯。就在這天晚上,睡到半夜,羅全突然發(fā)起燒來,一會兒熱得踹被,來回翻騰,一會兒又冷得顫抖,蜷縮成一團。冷汗熱汗交替,把身下的褥子都浸透了。趙繡鳳起來給他吃了兩片鎮(zhèn)痛片,用棉花蘸酒給他搓腳心手心,再搓心口、太陽穴,但這一切都沒能讓羅全的燒退下來,反而越來越重,羅全開始抽搐。
趙繡鳳慌了神兒,趿拉著鞋跑出家門。她首先想到的是羅老二,轉念一想不行,羅老二今年以來身體一直不好,五更半夜的找他也幫不上什么忙,那個羅大嘴還會埋怨她。找誰呢?她的腳步不自覺地奔向場部。
單身漢段柳綿一個人住在場部。從趙繡鳳嫁到野鵲嶺,家里遇到什么事了,就去找段柳綿。她曾跟段柳綿說,你不能替羅全相親嗎?替你就替到底,以后他干不了的事,我就找你,你不是愿意替嗎?
段柳綿是是的答應著,不敢多說話。
說是這么說,除了大事,一般小來小去的事趙繡鳳還真沒找過段柳綿。那年夏天,雨水一直下了四五天,房頂上的煙囪根漏雨,滲到屋里,濕了一面墻,還淌了一地水。趁雨點兒小了,趙繡鳳戴上草帽,身上披了一塊塑料布,拎著黃泥桶,踩著梯子爬上屋頂,用黃泥抹煙囪根。風把她身上的塑料布刮起,渾身上下被雨水澆透了。段柳綿正打著傘去供銷社,路過羅全門前,抬頭看到了這一幕。他先是愣了一下,這么個小女子怎么敢一個人上房??!他收起傘,顧不上雨澆,就順著梯子爬到房上。東北的民房都是坡式屋脊,就是晴天,上去也得小心翼翼,何況是雨天。
趙繡鳳看到有人上來,一走神,腳滑了一下,一屁股坐到房草上。房草又濕又滑,致使她的整個身子失控,快速向房檐滑去。段柳綿來不及多想,迎面抱住趙繡鳳,順勢把她壓在房草上。有那么一瞬間,似乎風住了,雨停了。段柳綿感受到小嫂子身體的豐滿,暖暖的,軟軟的。彼此間,都聽到了對方的心跳。段柳綿趕緊挪開身子,埋怨道,你看你,這哪是女人干的活兒??!
趙繡鳳也慢慢地坐起來。她很清楚,如果沒有段柳綿迎面抱住她,她就從房上出溜下去了。她紅著臉,說,我不干誰干,你那哥哥上炕都費勁,還指望他上房?
段柳綿聽了,心里不是滋味。
綿子,快起來,羅全病了!
段柳綿睡眼惺忪地爬起來,瞪著眼睛看,好半天才認出趙繡鳳。這么晚來叫他,羅全的病一定不輕。他什么也沒說,披了件衣裳就跟趙繡鳳出來了。
羅全的身體仍然熱得像蒸鍋。段柳綿用手摸了摸,說是不是讓毒草爬子叮了?
趙繡鳳說,回來我們都檢查了,沒發(fā)現他身上有啊。
段柳綿把五指探入羅全的頭發(fā)摸索著,他停下來,說,是被草爬子叮了,看這癥狀,肯定是毒草爬子!
黃鼠狼專咬病鴨子,這可咋辦???
趕緊套車,上縣醫(yī)院。段柳綿說。
段柳綿回到場部,套好馬車,兩個人連夜把羅全送到縣醫(yī)院。
還算及時,羅全保住了性命,卻留下了后遺癥。
6
趙繡鳳上山采蘑菇麻達山的故事,也是馬小偉給我講的。麻達山是山里人的話,就是在大山里迷路了的意思。
馬小偉說,這件事林場老一輩的人都知道,但你問趙繡鳳,她絕對不會告訴你。
我們兩個會意地笑。
那年夏天,一場大雨過后,山上的蘑菇長起來了。榛蘑、元蘑、松茸、猴頭菇、榆黃蘑,不同的樹種生長著不同的蘑菇。趙繡鳳挎著個大筐,筐里還放個面袋子。一大早,就一個人鉆進山里。
在這片山林里,從草木發(fā)芽開始,漫山遍野都可以找到蘑菇的蹤跡。蘑菇的名稱和長相千奇百怪,許多沒采過蘑菇的人,初次進山,以為滿山只要是菌類植物就是蘑菇呢,就像當初趙繡鳳那樣,甚至把俗稱的“狗尿苔”也當成蘑菇。要知道,它們雖然都是菌類植物,區(qū)別卻是大得很。在野鵲嶺一帶,類似蘑菇長相的菌類植物是相當多的,而且還有不少是有毒的菌類,也就是我們經常說的毒蘑菇。據山里的老人講,毒性最大的要屬一種叫“紅雞冠”的蘑菇了,這種菌類長得與一般的蘑菇一樣,也有菌柄,像是雨傘的傘把兒,菌傘是紅色的,還帶有黑褐色的斑點,色澤鮮艷,非常好看,肉質也很豐厚,人們見了都會口水欲滴。可是最好別碰它,碰了它,手會因為中毒而紅腫起來。但這畢竟是少數,在山里,能食用的蘑菇很多,最常見的是榛蘑。盛夏時節(jié),大雨過后,在山邊的榛柴林子里,就能在地上看到大大小小黃褐色圓形傘蓋兒的榛蘑。榛蘑晾干了,用來燉小雞,那才香呢!還有一種蘑菇是在雷雨過后才拱出地面,所以當地人們就把這種蘑菇稱為“雷窩子”。雪白的傘蓋兒一般都不打開,又粗又白的傘托被團團的球狀傘蓋兒緊緊地包著,三五個球狀的,大小不一的雪白的蘑菇會特別顯眼地拱出地面,是非常好看又非常美味的一種蘑菇。
吃完午飯,段柳綿拿著二齒子、泥板子、瓦刀子來到趙繡鳳家。見趙繡鳳不在家,就問羅全,哥,我小嫂呢?
森林腦炎的后遺癥,就是健忘,甚至癡呆。得病后的羅圈兒,神志清楚,就是反應慢,話也說不利索。一天到晚地坐在炕上,佛像一般。
上那了!羅全指了指后窗戶。
段柳綿知道趙繡鳳上山采蘑菇去了,她說中午就回來。這些日子天一下雨,灶坑就不好燒,窩火,往外嗆煙,她讓段柳綿下午過來,幫她收拾收拾??墒?,眼看著落晌了,咋還沒回來呢?
我小嫂能不能走麻達山了?段柳綿有些著急。
羅全答非所問地啊了一聲,再不說話。
在野鵲嶺,每年都有麻達山的。趙繡鳳對周圍的山不熟悉,不是沒有麻達山的可能。想到這兒,段柳綿扔下手中的工具,轉身朝山里走去。
崎嶇的山路,潮濕泥濘。路上碰到幾個林場的人,都說沒看到趙繡鳳。段柳綿繼續(xù)往前走,一直走到三塊石。三塊石就像三顆狼牙,陰森森地矗立在那里。再往前,就是人煙罕至的深山老林了,只有一些獵人,或采參的老把式到過那里,一般采山的人不會越過三塊石,這似乎成了野鵲嶺人無形的規(guī)矩。
趙繡鳳會越過三塊石嗎?以段柳綿對她的了解,她是有這個可能的。趙繡鳳外表是個柔弱的女子,但她骨子里的那股不服輸的勁兒,一點兒不比男人差。她一定是在這邊沒能采到足夠的蘑菇,便不管不顧地走向了深山。
一條蜿蜒的山間小路引領著,段柳綿盤山而上。漸漸地,走進了那片深山老林。由于山高林密,這里常年人跡罕至,山路被路邊的野草掩蓋,時隱時現。盡管如此,段柳綿仍按認定的方向繼續(xù)行進。山林越來越密,山勢越來越陡峭,路也越來越難以分辨,以致許多時候,他覺得不是在路上行走,而是在一人多高的野草叢中爬行。終于,他好不容易從一片蒿草中鉆出,清爽的風撲面而來。眼前是一片開闊地,讓人豁然開朗。在一棵被雷擊過的殘樹旁,他看到了趙繡鳳。趙繡鳳正撅著筐一樣的屁股,把一堆小山似的蘑菇往面袋子里裝。
小嫂!段柳綿喊了一聲。
趙繡鳳身子哆嗦一下,回過頭??辞迨嵌瘟d,罵道,你這個小犢子,嚇死我了!
段柳綿說,你還知道害怕啊,這深山老林你也敢來。
趙繡鳳說,昨天后半夜,外面霹雷閃電的,下了場雷陣雨。我當時就想,都說雷窩子蘑菇好,我還從沒遇到過,天亮一定要去闖一闖雷窩子,采回那種又干凈又好吃的蘑菇。你看,這雷窩子真讓我掏上了,采了這么一大堆!
趙繡鳳說著,有些興奮,臉紅撲撲的,冒著熱氣。
段柳綿走過去,彎腰幫趙繡鳳裝面袋子,面袋子很快就裝得鼓鼓溜溜的了,可那蘑菇,還剩下白花花的一堆。
這也裝不下啊。段柳綿說。
趙繡鳳擦了一把額頭上的汗,說,活人還能讓尿憋死?
趙繡鳳就解開衣扣,把那件藍色格上衣脫了下來。脫下外衣的趙繡鳳,里面只穿著一件短袖禿領的白底藍花背心。背心緊繃繃的,使得一對飽滿的乳房夸張地凸出來。
段柳綿的眼睛躲閃著,不敢直視。
趙繡鳳把外衣鋪在地上。
段柳綿回過神來,說,嫂子,別把這么好看的衣裳弄臟了,還是用我的吧。
段柳綿脫下自己身上的藍工服。
趙繡鳳沒說什么,把自己的衣裳拿起來,抖了抖,又穿在身上。
用衣服包了一大包,總算把地上的蘑菇裝完了。段柳綿說,小嫂可真是老財迷啊,多虧我這衣裳把蘑菇都裝上了,不然,你還不得把褲子脫了往褲腿里裝?
脫咋的,看逼沒逼到那個份兒上!趙繡鳳直起腰,在旁邊的一個很粗的倒木上坐下,掏出一根卷好的旱煙,點著。
你上山還帶煙???段柳綿說。
抽煙解乏,還熏蚊子,現在又不是防火期。
段柳綿挨著她坐下來,趙繡鳳把煙遞給他,說,抽兩口?
段柳綿擺手,說,我可不抽,我從來都不抽煙。
煙不抽酒不喝,還算男人?趙繡鳳把煙塞進段柳綿嘴里,說,抽兩口,看能不能嗆死!
段柳綿抽了兩口,嗆得咳嗽起來。趙繡鳳大笑,說,你哥那個死樣兒,還偷摸抽煙呢!
現在還抽?
抽,抽完就往死了咳嗽,吐一地黏痰,惡心死人。
一陣風吹過,樹葉發(fā)出一陣刷拉拉的響聲。段柳綿只穿著一件背心,感覺有些涼意。他看了一眼趙繡鳳,她的衣扣還沒有扣上,胸脯有節(jié)奏地起伏著。
小嫂,你冷了吧?
趙繡鳳點頭,往他這邊湊了湊。
段柳綿的心里一熱,一時不知說什么好。他從褲兜里掏出口琴,說,我給你吹段口琴吧。
他開始吹蘇聯歌曲《山楂樹》:
歌聲輕輕蕩漾在黃昏水面上,
暮色中的工廠已發(fā)出閃光。
列車飛快地奔馳,
車窗的燈火輝煌。
山楂樹下兩青年在把我盼望,
哦那茂密山楂樹呀白花滿樹開放。
趙繡鳳沉浸在悠揚而又憂傷的口琴曲里,不知什么時候,頭靠在了段柳綿肩上。
憂傷的樂曲停下來,段柳綿側過頭,仔細端詳趙繡鳳的臉。這張臉是那樣年輕,那樣質樸,沒有化一點兒妝,就是素顏朝天,也是那樣甜美。此刻,她毛嘟嘟的眼睛微微閉合著,不知是睡了還是沒睡。段柳綿情不自禁地抱住她,微微顫抖的嘴唇貼了上去……
一片薄云遮住了陽光,一片陰影在樹林間漂移。有兩只野鵲落在高高的樹梢上,望著這邊,喳喳地叫著。風吹過周邊的蒿草,草們在劇烈地搖動。
不知過了多久,段柳綿說,我們下山吧,還有很遠的路呢。
趙繡鳳隨他起身,整理好衣裳。
段柳綿把面袋子扛在肩上,在前面帶路。趙繡鳳挎起筐,提著包裹跟在后面。
他們沿著來時的小毛道,穿過那片濃密的蒿草,發(fā)現路越來越難走了。不知不覺,汗水已濕透了衣裳。段柳綿在前面走一會兒,就停下來,回手拉著趙繡鳳。遇到石塊,陡坡,他們就要連走帶爬,臉上、手上和腳上被野草劃出一道道印痕,被汗水一浸,又癢又疼。他們誰也不說話,彼此間只能聽到粗重的喘息和不經意間發(fā)出的呻吟聲。就這樣走著走著,突然發(fā)現前面的路完全沒有了。
我們迷路了!段柳綿停下來,放下肩上的面袋。
那怎么辦?。口w繡鳳也把手上的東西放下。
舉目四望,只有起伏的山巒,茂密的樹林和漫山遍野瘋長的野草。這時,天已漸漸暗下來了,黃昏的山野在落日的余暉映照下,呈現出一種靜謐而凄愴的美。
咋辦啊?或許是意識到夜幕的降臨對于在荒山野嶺中迷路的兩人將意味著什么,趙繡鳳不自覺的把身子靠在段柳綿的身上。段柳綿感覺到了她溫熱的身體在顫抖。
沒事的,沒事的,我們冷靜一下。段柳綿安慰她。
旁邊有一塊臥牛石。段柳綿爬上石頭,向四處張望。忽然,有兩只野鵲呼啦啦地飛了起來,朝它們飛去的地方望去,段柳綿看到前面有一點燈光。
段柳綿興奮起來,招呼趙繡鳳。趙繡鳳也爬上石頭,望著燈光歡呼起來。
這蘑菇,我們拿不動了,扔了吧。段柳綿說。
趙繡鳳舍不得,說,我們忙活了一天,干啥來了?
段柳綿不出聲。
趙繡鳳想了一會兒,把面袋子、筐都扔了。
他們踩著野草大步流星地向燈光方向前行,然而走著走著,卻驚訝地發(fā)現,他們來到了一處陡峭的斷崖邊。多虧段柳綿心細,不然,就直接走到斷崖下了。
他們不禁冒出一身冷汗。
站在那里細看,燈光在斷崖下面,要去燈光處,周圍無路可走,只有從斷崖處下去。斷崖有十多米高,這樣跳下去肯定不行,怎么辦?
他們怔怔地站在斷崖邊,心里一片茫然。
這時,段柳綿發(fā)現在左面斷崖邊處有一棵從斷崖底部生長起來的大樹,離斷崖邊一米多遠。如果能從這棵樹滑下去,下到斷崖底部,就可找到那處燈光了。由于斷崖邊距樹一米多遠,要從斷崖邊縱身跳過去抱住樹干,才能實現這個目標。這對于段柳綿來說,似乎不成問題??墒勤w繡鳳呢?一個小女子有這個勇氣嗎?萬一這一跳沒能抱住大樹,就會摔下斷崖。
段柳綿把他的想法說了。想不到的是,趙繡鳳剛聽他說完,就走到崖邊,觀察了一會兒,突然縱身一跳,幸運的是,她正好抱住了樹干,順利滑了下去。
段柳綿也不敢耽擱,也跟著跳了下去。
下到斷崖底部,他們坐在地上,已經上氣不接下氣。他們對視了一下,彼此的衣裳已經被樹枝剮爛了,真的是衣不蔽體了。此時,用狼狽不堪一詞形容他們,一點兒也不為過。他們無奈地笑了。歇了一會兒,互相攙扶著,繼續(xù)向燈光處走去。
終于來到了燈光處,原來這里是一個養(yǎng)蜂人搭建的窩棚。養(yǎng)蜂的是一對中年夫妻,他們用非常驚詫的目光看著這兩個從深山中鉆出來的男女,蓬頭垢面,衣衫不整。他們向這對夫妻問明道路,又匆匆忙忙地上路了。這時天已經黑透了,借著朦朧的月光,他們走到了野鵲嶺后山,從后山崖上下去,經過一處叫“南天門”的陡峭石壁,才走回了林場。那時已是午夜時分,他們連上炕的力氣都沒有了。
7
我見過趙繡鳳的兒子,瘦高個,背有些駝。他叫羅永剛。馬小偉說,她這個兒子啊,真沒少讓她操心。
你注意他的臉了嗎?
我真沒太注意。馬小偉說,他的臉一面特別白,一面比較黑,上學的時候同學給他起外號,叫他陰陽臉,因為這事,趙繡鳳還找過學校,還和當時的校長王眼鏡干了一仗。
我細看,這個羅永剛的臉上的確有點兒問題。
羅永剛出生的當天,趙繡鳳還在山里采蘑菇,突然感到肚子疼,她挎起筐,急三火四往家跑,剛進家屋門,還沒等上炕,孩子就生下來了。
在孩子清脆的啼哭聲中,段柳綿正好邁進趙繡鳳家的門檻。他是來給羅全送工資的。當地的習俗,孩子出生時闖進門的人,是踩生人。孩子的性格,甚至命運,都會隨踩生人。事實也正好證明了這一點,隨著孩子的長大,人們發(fā)現,這孩子真的有很多地方和段柳綿相像。
趙繡鳳曾和段柳綿說,這孩子要是真的隨你就好了。段柳綿聽后嘆口氣:隨我有啥好,我的命不好?。?/p>
趙繡鳳不說話。她明白段柳綿話里的意思,她也曾給段柳綿介紹過林場的姑娘,甚至還介紹過江南老家的姑娘,她介紹的姑娘,都是漂亮的,出色的,可段柳綿卻總也不搭茬。身邊沒個女人,男人就顯得邋遢。沒辦法,趙繡鳳就經常去段柳綿的宿舍,也不管別人說什么,給他收拾屋子,拆被褥洗衣裳。段柳綿總覺得過意不去,趙繡鳳就說,誰讓你把我騙來的,我來了就得聽我的。
孩子小名叫蘑菇,孩子曾問過趙繡鳳,媽媽,我是從哪里來的?趙繡鳳告訴他,你是媽媽上山采蘑菇時采回來的,所以就叫蘑菇。
孩子的大名叫羅永剛,是段柳綿起的。段柳綿是林場最有文化的人,還是踩生人,這名字,就應該由他起。
趙繡鳳對這名字很滿意,說,這名字起的硬實。
孩子的父親羅全是個吃糧不管穿的主兒,輕輕松松地就當了爹,坐在炕頭上老臉樂開了花,連說,好,好!
孩子長大了,虎頭虎腦,說話嘎嘎的,林場的人都說像她媽,招人稀罕。
想不到的是,孩子六歲那年,發(fā)生了一件事。
過去黑龍江農村,包括林場,人們日常的主食一般都是玉米 子。就是將玉米粒破皮去糠,打成 子。粒大一點兒的叫大 子,小一點的叫小? 子。因為小? ? 子的加工要細一些,出米率低,一般人家都是以大? ?子為主。條件好的人家可以在煮玉米 子的時候加一點兒蕓豆,吃起來更香更滑溜。玉米 子硬,不愛爛,煮起來很費時間。一般中午吃的,要在早飯后就開始煮,中間還要燒二遍火。大米和白面很少,那是要在過年過節(jié)才能吃上的。
那天早晨,趙繡鳳用白面和玉米面摻到一起,蒸了兩合面饅頭。剩下幾個饅頭,怕孩子零揪,就裝到盆里,放到飯鍋上面的擋板上。這個擋板,就類似現在櫥柜的最上一層,小孩子是夠不到的。
早飯之后,趙繡鳳在鍋里煮上玉米 子,
燒開了鍋,又在灶坑里壓上一些濕柴,讓它慢慢地烘著,來保持鍋里的溫度。把這一切都做妥當之后,趙繡鳳囑咐羅全看好孩子,就上山去了。
快中午的時候,小蘑菇和羅全說,爹,我餓了。羅全哼哼哈哈地也不理他。蘑菇就來到外屋,盯著擋板上看。早上的時候,他看到媽媽把饅頭放到那上面了,他一直惦記著。那時候,吃頓饅頭不容易啊,大人都饞,何況小孩子?
小蘑菇站在那里看了一會兒,咽了口口水,就爬上鍋臺,腳踩在鍋蓋上,鍋蓋的縫隙還冒著熱氣。那時候的鍋蓋都是木制的,像人的屁股一樣分成兩瓣。小蘑菇的腳踩上去,伸手去擋板上夠饅頭,手還沒碰到裝饅頭的盆,腳下一滑,鍋蓋從中間裂開了,小蘑菇的一條腿,半個身子和半拉臉,都掉到了鍋里。
坐在炕頭抽煙的羅全聽到外屋撲通響了一下,然后又聽到孩子一聲慘叫,問:咋的了?
小蘑菇哭著從飯鍋里爬了出來,從鍋臺摔到地上。
趙繡鳳就是在這時推門進來的??吹胶⒆优吭诘厣峡薜蒙喜粊須猓幌伦踊帕耸帜_。她跑過去抱起小蘑菇,他的衣服、褲子、鞋還是滾燙的。她小跑著,把孩子抱到林場醫(yī)務室,醫(yī)務室的女大夫一看也慌了神,說,這么重的燙傷,趕緊上縣醫(yī)院。
段柳綿套了馬車,一路馬不停蹄地趕到縣醫(yī)院。醫(yī)生對小蘑菇的傷勢做了相應的處理,埋怨趙繡鳳說,你這當媽的也太粗心了,咋把孩子燙成這樣?
趙繡鳳只顧流眼淚,一聲不吭。
醫(yī)生又安慰她說,好在沒有生命危險,只是孩子要遭一些罪了。
趙繡鳳問醫(yī)生,好了后會不會留下疤痕?
趙繡鳳見過被燒傷燙傷的,疤痕锃亮,讓人恐怖。
醫(yī)生說,留下疤痕是不可避免的。
趙繡鳳就又哭了。她想,身上有些疤痕倒不要緊,關鍵是臉上,孩子將來還要上學,還要處對象,落個疤臉,可咋辦?。克龁栣t(yī)生有沒有辦法,起碼讓孩子的臉上不落下疤痕。
醫(yī)生說,那就得做植皮手術了,把孩子其他部位的皮膚移植到臉上去。
趙繡鳳不出聲了。小蘑菇的身上本來就有那么多的傷,再去割其他地方的皮膚,怎能下去手啊,想來想去,她突然想到了自己,說,把我身上的皮膚割下來,貼到孩子臉上,行不行?
醫(yī)生說,有這個可能性,那就要看你們的血型配不配了。
趙繡鳳的眼睛亮了一下,說,大夫,就割我的皮吧,割哪兒都行,我是他媽,血型肯定配的。
醫(yī)生告訴她,要做這個植皮手術,得去省城醫(yī)院,他們做不了。另外,做這樣的手術,得花很多錢。
趙繡鳳毫不猶豫地說,那就去省城,不管花多少錢,都得做這個手術。
小蘑菇從縣醫(yī)院轉院到省城哈醫(yī)大二院,醫(yī)生經過會診,又對母子倆的血型進行了比對,決定做植皮手術。醫(yī)生說,可以從趙繡鳳的臀部植皮,趙繡鳳說,我大腿里子皮最好,能不能從這里植皮。醫(yī)生說可以,不過這里的皮膚會更敏感,會更痛苦。趙繡鳳說,為了我兒子的臉,我什么痛苦都能忍。
手術很成功,小蘑菇的臉上沒有留下大的疤痕。
8
小蘑菇十歲那年,野鵲嶺林場又出了件大事。
段柳綿本來是做會計工作的,其實這份工作挺清閑。閑暇時,他可以看看報紙,畫畫,寫書法,吹吹口琴,拉拉二胡。但段柳綿工作時間一般不做這些。除了給場部寫一寫大字塊,標語,通知,告示,再就是過年給各家各戶寫對聯。其他時間,他喜歡趕馬車,給場部干點兒零活兒。他之所以這樣做,最主要的原因,是他喜歡馬。后來,人們在他的日記里,發(fā)現了這樣一段文字:
我喜歡馬??吹今R,就感到一種激情在心中升騰,喜歡它擁有充沛的精力和高貴的精神。它撒開四蹄,騰空而起,不顧一切地向前奔跑的樣子多么威武,讓人感到天地中有一股英雄氣在馳騁縱橫。我喜歡馬,喜歡它的機靈,喜歡它的樂觀向上,喜歡它的瀟灑,喜歡它的豁達,喜歡它的拼搏和奉獻……
為此,場部專門配了一套馬車,有啥零活兒了,就讓段柳綿趕車去做。
那年“七一”,場里要搞群眾歌詠比賽,搭建舞臺需要一批松木桿子。松木桿子已經在山上準備好了,讓場部去車拉回來。段柳綿本來是樂隊的主要成員,完全可以讓其他人趕車去拉??啥瘟d信不著別人,自己趕車去了。結果,在回來的路上出事了。
記得我上初中時,學過一篇課文,寫的是解放軍戰(zhàn)士劉英俊的事跡。課文寫道:
1966年3月15日清晨,清風拂面,細雨沾衣。劉英俊所在炮連到佳木斯市郊外執(zhí)行訓練任務。臨近公路汽車站時,一輛炮車的轅馬聽到汽車的喇叭聲便掉頭猛跑,徑直朝人群沖去。不遠處的六名兒童,被飛奔而來的驚馬嚇得不知所措。千鈞一發(fā)之時,作為炮車馭手的劉英俊用力將韁繩在胳膊上猛纏幾道,大力一拉,驚馬前蹄騰空而起。接著,他雙腳伸向馬的后腿,使盡全身力氣踢倒驚馬。六名兒童安然脫險,他卻被壓在翻倒的車底。由于傷勢過重,經搶救無效,英勇犧牲,年僅二十一歲。
在我聽到發(fā)生在段柳綿身上的事時,不自覺地想起了劉英俊。那天,段柳綿在山腳下裝好松木桿,趕著馬車回場部。從山腳到林場場部,也就二里多地,沙石路面也算平坦。車走進林場,路過林場退休職工老王家。老王在門口支了個鐵家什,崩玉米花。車走到老王家門口的時候,正趕上老王的玉米花起鍋,咣的一聲,猶如炮彈發(fā)射。轅馬受驚,突然狂奔起來。段柳綿拉緊韁繩,大聲吆喝,卻一點兒也不起作用。路上的人看到驚馬,紛紛躲避,為段柳綿捏著一把汗。不好,前面就是林場小學,此時,大部分學生已經離校,只有小蘑菇等幾名學生正好從學校出來。段柳綿大喊,躲開,躲開——
那幾名學生驚慌地躲開了,只有小蘑菇,看著段柳綿,不但沒有躲,還喊著柳叔叔,張開雙臂,像小燕子一樣朝馬車這邊飛來。情急之下,段柳綿兩腳拖地,死拉韁繩。驚馬前蹄騰空,脖頸后仰,在巨大的慣力作用下,馬車突然側翻,段柳綿被壓在車下。
在當年,劉英俊的事跡幾乎家喻戶曉,因此,林場許多人呼吁場領導為段柳綿報批革命烈士。但由于種種原因,沒有成功,段柳綿被民政部門定性為因公犧牲。他被埋在北山腳下,林場為他立了一塊碑,碑的正面刻著四個字:
草木不言
這四個字是段柳綿寫在日記里的。段柳綿說,人終歸都要有一死??!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草木雖然不會說話,只能安靜地陪伴著你,但是只要你對它們悉心照顧,它們就會把生命中最美的樣子呈現給你,把最珍貴的果實奉獻給你。這樣安靜地,年復一年的陪伴著你,從不厭煩。
碑的背面,有一段簡短的碑文:
段柳綿(1945—1976),山西太原人,從小隨父來到野鵲嶺林場,從事過小學教師,林場會計等項工作。1976年6月25日,在完成工作任務時,為救少年兒童,勇攔驚馬,壯烈犧牲。
后來我了解到,段柳綿的父親是位林業(yè)工程師,當年從山西下放到野鵲嶺林場。他十八歲時,父親因病去世,后來母親改嫁,帶著妹妹回到老家太原,段柳綿一個人留在了野鵲嶺。
段柳綿活了三十一歲,沒有結婚,自然也沒有后人。逢年過節(jié),趙繡鳳都要帶著小蘑菇,在他的墓碑前放上幾束野花,燒上一堆冥紙。然后,她讓小蘑菇先回去,她一個人坐在那里。風吹亂了頭發(fā),她用手輕輕地攏一下,望著山峰,望著密密匝匝的樹木,望著林間小道,望著棲息在樹梢上的野鵲,耳邊響起段柳綿曾經給她唱過的山西老家民歌:
野鵲子喳,喳梅花,梅花坡哩人來啦
是誰啦,作啥啦,給卯子英子保媒啦
隔溝溝滾磨盤,兩扇合一扇
隔河河紉針線,線進針眼眼
哎喲......
卯子和英子,前世就有緣
野鵲子喳,喳梅花,梅花坡哩人來啦
是誰啦,作啥啦,給卯子英子保媒啦
一只只候的鳥,心對心來眼對眼
一搭搭飛的雁,翅追翅來臉追臉
哎喲......
卯子和英子,今生好姻緣
9
故事講到這里,本來可以結束了。后邊關于趙繡鳳的兒子羅永剛的一些事,是馬小偉零零散散地跟我說的。他說,千萬別在趙繡鳳前提這些事,這是她的心病。
這些年,野鵲嶺考出了不少大學生,他們考到了北京、上海、哈爾濱,全國各地,哪兒的都有。趙繡鳳很羨慕這些考出大學生的人家,她對羅永剛看管很嚴,也希望他能考一個理想的大學。
趙繡鳳沒念過書。一個女孩子,念書有什么用?她常這樣說,但事實上,她對自己沒念過書的事,經常感到惋惜。那些年,她母親把精力都用到她弟弟身上了,一直供弟弟上了高中。在這階段,空軍某部隊到學校選拔飛行員,經過嚴格的體檢,弟弟被選上了??墒悄赣H死活不讓他去。問她為什么,她不說,就是不讓去。部隊只好放棄了。后來母親說出了不讓弟弟當飛行員的原因,她說,開飛機太危險,從天上掉下來咋辦?
聽了母親的話,趙繡鳳感到又好氣又好笑。她就想,但凡母親稍微有點兒文化,也不能做出這么荒唐的事吧。弟弟最終沒考上大學,現在還在家種地呢,真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羅永剛念完了高中,成績不是很理想,只考上了一所中專,牡丹江林校。雖然有些遺憾,但那時候考個中專也不容易。中專畢業(yè)后,羅永剛被分配到縣林業(yè)局營林科,也算走出了山區(qū)。后來又處了個當小學老師的對象,結婚生子,生活、工作都很安穩(wěn)。
上世紀九十年代,國家實施天然林保護工程,林場承擔的社會職能交由地方。林業(yè)局在附近縣城建設了林業(yè)小區(qū),將林場職工遷入縣城居住。林場的學校、醫(yī)院等設施也都取消了。紅紅火火了四十多年的林場一下子變得冷清了。許多人不愿離開林場,林場里還有一些護林、防火的任務,一些人就留了下來。
像我們所知道的那樣,趙繡鳳也留了下來。她不是組織安排的,她是自己安排的。
這期間,羅永剛在縣城住上了樓房,多次要她去城里,享享清福,也能幫他帶帶孩子。林場的許多老人都是這樣??哨w繡鳳不去。她讓兒子把羅全接去了,老頭兒身體不好,讓他去享福吧。
一到假期,羅永剛經常帶著一幫朋友,到林場登山、游玩。到飯時了,就來家里就餐。慢慢地,趙繡鳳發(fā)現,羅永剛和林場一個叫烏黑子的走得比較近。林場搬遷前,這個烏黑子就因為盜伐木材被公安機關拘留過,名聲很差。趙繡鳳曾婉轉地提醒過羅永剛。羅永剛有些不耐煩,說,現在和過去不一樣了,你就別瞎操心了。
羅永剛和烏黑子的那幫朋友再來的時候,經常帶來松鴉和林蛙,讓趙繡鳳烹制。松鴉要用油炸,林蛙要加上土豆,用家常東北大醬燜。松鴉是當地山上的一種鳥,鴿子般大小,一年中大多數時間都在山上,秋天后,開始下山,過著游蕩生活。松鴉肉質筋道,滋味鮮美,營養(yǎng)豐富,是難得的山珍佳肴。城里不少燒烤店高價收購,每只近百元。松鴉2016年被列入《世界自然保護聯盟》(IUCN)瀕危物種紅色名錄,屬禁獵物種。同樣,林蛙也是東北山區(qū)的純野生動物,唯中國僅有,被列為易危(v)物種,是集藥用、食補、美容功能于一體的珍稀兩棲類動物。特別是林蛙油,藥用價值、營養(yǎng)價值、經濟價值最高,因此,春秋季節(jié),林蛙經常被捕獵。近年來,公安部門、林業(yè)部門對捕獵松鴉、林蛙的行為進行嚴厲打擊。
趙繡鳳悄悄地問羅永剛,這東西是哪來的?
羅永剛說,山上來的唄,還能哪里來。
趙繡鳳說,這是犯法的。
趙永剛說,是養(yǎng)殖的,犯啥法?
趙繡鳳將信將疑。她知道,松鴉和林蛙是很難養(yǎng)殖的。一些人打著養(yǎng)殖的幌子,實施獵捕。一些職能部門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讓這些人鉆空子發(fā)了財。她覺得,這種小聰明只能聰明一時,絕不會蒙混一世。像烏黑子他們,如果僅僅是抓幾只吃上一頓,問題倒是不大,怕的是,他們成批的獵捕,倒賣。
趙繡鳳心里隱隱約約地有些不安。
真正的山里人,對山里的一草一木,一花一石,每一只動物,每一條生命都是關愛有加,輕易不去踐踏、禍害。比如采摘山菜,只動葉芽,不動枝條。過去的獵人,也是有規(guī)矩的,不打幼崽,不打孕獸。趙繡鳳春季里上山,在路上一個車轍溝里,發(fā)現一攤蛤蟆甩的籽(產的卵),那是成千上萬條生命啊。她站在那里想,來車把它們軋了咋整?即使沒有車來軋它們,水干了咋整?于是,她摘下頭巾,鋪在地上,用手把黏糊糊的蛤蟆籽捧到頭巾上,然后兜起來,走幾里路,把它們放到河泡里。那一刻,她仿佛看到成千上萬顆蝌蚪在自由地舞動。
老話說,怕啥來啥,終于有一天,趙繡鳳的擔心被證實了。烏黑子因為大量捕獵、倒賣林蛙被公安機關抓獲,羅永剛就是該犯罪團伙的一員。羅永剛被警車帶走的那一刻,趙繡鳳的頭發(fā)瞬間白了。
羅永剛被判了三年徒刑。三年的時間不算長,趙繡鳳在野鵲嶺包了一塊靠近泡塘的林地。她在林地上栽樹,也種一些沙棘、五味子、藍莓等林下作物。每天,她都到林地里干活兒,閑暇的時候,就一個人挎著筐滿山轉。在路上,或者在田邊,發(fā)現林蛙,她就抓起來,放到筐里,然后來到泡塘,把林蛙放到水里。她一邊放,一邊祈禱:我替我那孽種贖罪了,求你們寬恕他饒恕他吧,我是當媽的,要懲罰就來懲罰我吧!
羅永剛臨出獄那一年,羅全死了,正好八十歲。誰都沒想到齁齁巴巴的他會活這么大歲數。
人家不操心??!趙繡鳳感慨道。
羅永剛出獄后,工作也沒了。孩子一直由他老丈母娘帶著,他老丈母娘是退休教師,家里條件好。趙繡鳳想孫子了,勉強讓她看一看。由于和奶奶接觸的少,孫子跟她也不親。一想到這些,趙繡鳳就感到傷心,回到家里,一個人偷偷抹眼淚。羅永剛說想去深圳打工,他念中專時的一個同學在那里,發(fā)展的挺好,早就邀他去,只是他舍不得自己的鐵飯碗?,F在鐵飯碗也沒了,也沒啥牽掛的了。
趙繡鳳說,去就去吧,只是有一點要記住,無論什么時候,都不要做犯法的事。
羅永剛低了頭,說,我知道了。
羅永剛臨行那天,趙繡鳳對他說,跟我去山邊,給你段叔上個墳吧。
娘兒倆一起來到北山腳下。正是秋風乍起的時節(jié),段柳綿的土墳和石碑靜悄悄的安放在那里。墳的周圍栽著整齊的松樹,墳上的野花開得很精神。由于正是防火期,不能燒紙,趙繡鳳在碑前放了野花和野果。
綿子,我?guī)⒐絹砜茨懔?。蘑菇做了對不起大山,對不起你的事,他已經受到懲罰了,你別怨他,怨就怨我,我沒文化,沒教育好他。
說到這里,趙繡鳳再也控制不住,趴在石碑上大哭起來。
羅永剛從沒看到母親這樣傷心過,不解地看著母親,想勸一勸她,卻不知說什么好。
趙繡鳳突然站起來,擦擦眼淚,說,兒子,跪下,給你段叔磕個頭。
羅永剛遲疑著,跪下了。
趙繡鳳說,兒子,你已經長大成人,你也有兒子了,你不要覺得跪在這里給你段叔磕頭有些勉強,你要記住,你段叔和你親爹一樣,沒有他,就沒有你的生命!
趙繡鳳說完,理了理被風吹亂的頭發(fā),挎起筐,轉身走了。
羅永剛一時轉不過磨來,愣愣地望著母親的背影。他發(fā)現母親的背影已有些駝了。
作者簡介:廉世廣,黑龍江省通河人,畢業(yè)于牡丹江師范學院中文系,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黑龍江省作家協會全委會委員,哈爾濱文學創(chuàng)作院簽約作家。曾任中學教師、政府機關秘書、縣委辦主任、統(tǒng)戰(zhàn)部部長、紀檢監(jiān)察室主任等職務,業(yè)余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在《天涯》《北方文學》《鴨綠江》《飛天》《四川文學》《西部》《中國鐵路文藝》等刊物發(fā)表作品,曾獲哈爾濱天鵝文藝大獎,有作品被《小說選刊》選載,著有小說集《天要下雨》《風景》《樺樹溪畫廊》等,現居哈爾濱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