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松
在很長的時間里,我從未見過森林。這遙遠的存在,就像大海,任何時候想到它,都會覺得有種莫名強大的神秘引力。森林里天然就應(yīng)該有奇異的、不可思議的、不合邏輯的,卻又都可以接受的故事。
直到2005年的8月,我從慕尼黑轉(zhuǎn)機到達德國西北部小城賴納時,都不知道這是個森林邊緣的小城。藝術(shù)中心的負責(zé)人馬丁開車帶我離開機場后,我就看到了很多高大的樹木,茂密的樹冠交織在一起,遮蔽了天空。
我出神地注視著車窗外滑過的樹木,用蹩腳的英語問馬丁,這里為什么有這么多的樹?
正握著方向盤注視前方的馬丁歪了下頭,盡量放慢語速,用我聽得懂的英語說道,因為有森林。
我很幸運,只需在次日下午的展覽開幕式上簡短致辭,此行的任務(wù)就完成了。接下來的十天里,我不需要做任何事。我可以隨意待著,在林木環(huán)繞的那幢小樓里,或是在那谷倉改造的大廚房兼餐廳里,也可以隨意在附近的森林里……這是段非常美好的,不會再有的日子。
森林里的寂靜,清晨密集的鳥鳴聲,都是無限的。
在國內(nèi)藝術(shù)家們從德國北部抵達這里之前,我都是一個人。除了馬丁偶爾出現(xiàn),這里幾乎見不到別的人。每天我都是很早就起來,到那個大廚房里,做點西式簡餐,意面,或面包、煎蛋,喝杯咖啡,還有果汁。然后我就去森林里,走上兩三個小時。那些日子里,我好像一個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的人。
那時的互聯(lián)網(wǎng)功能還僅限于看看網(wǎng)頁,或是收發(fā)郵件,而沒有開通國際漫游的手機除了看時間就再無他用。至于那個教堂改造而成的藝術(shù)中心,還有森林里那座有四百年歷史的古老鹽場,其實我并沒有什么想說的。它們在那里,僅此而已,無論跟我還是任何人,都沒什么關(guān)系。
每次馬丁出現(xiàn),都會讓我意外,就好像他本不該出現(xiàn)在這里似的。有時我會跟他聊幾句,聽起來像在復(fù)習(xí)為數(shù)不多的常用英語單詞。他很耐心,做出愿意傾聽的樣子,然后試著給我回答。有時我聽不懂,就只能猜,但我還是會點點頭。他是個孤獨而又淡定的老人,穿著講究、舉止自在。再過兩年,他就退休了。幾年前他離了婚,前妻是當?shù)氐木炀珠L,女兒是警官,女婿也是警察。談及這些,他聳了聳肩,做了個鬼臉,說不用跟一幫警察朝夕相處,這真的挺舒服的。年輕時,他曾做過職業(yè)劃艇運動員,后果就是兩個踝關(guān)節(jié)損傷嚴重,不過他早就買了運動保險,等退休后就可以做手術(shù)換上人造的踝關(guān)節(jié)了。
這森林的密度讓我覺得不管走多久,都是在森林的表層,在其肌膚里。我可以四處游蕩,但無法進入那個神秘、無限、封閉的世界。
晚上九點多,天還亮著,溫柔純凈的藍。只有森林里在漸漸透露黑暗的意味。他們到達這里時,已是晚上七點多。吃過飯,洗過澡,大家就松散地圍坐在谷倉外大樹下的小圓桌旁邊。我們喝著酒,抽著煙。那個在德國生活多年的中國藝術(shù)家,介紹了當?shù)氐那闆r,還有自己的生活。他剛從荷蘭開車趕回來,就為了見我們。下個月初他還要去波蘭,那里有他的展覽開幕。
他家在法蘭克福附近的山谷里,風(fēng)景很美。不過,他覺得這里的森林也很迷人,很神秘。這森林的另一側(cè),他說,有個湖,里面有只黑天鵝。他家的那個小鎮(zhèn),白天都少有人影。要想過得有意思,他說,還是國內(nèi)好,隨時都能找到人喝酒聊天,在哪里都不愁找不到吃飯的地方。
不知不覺間,已過了午夜。森林里透出涼森森的氣息,大家都回去穿上了外衣。那位自稱神秘主義者的旅德藝術(shù)家,最愛聊鬼故事、靈異事件,越是夜深人靜的時候,聊這些才越有意思。在他的鼓動下,大家就聊起經(jīng)歷過或聽過的那些不可思議的事,越聊興致越高。每個人講的,都很有真實感,沒有人編故事。后來,他忽然就問,誰會玩筆仙呢?小H見大家都沒言語,就說她在大學(xué)里是玩過的。
她說需要一個助手,我說我可以的。要求很簡單,我的左手跟她的右手背靠背交叉五指,合握一支筆,我不需有任何想法和動作,只需讓左手隨著她的右手移動。她念念有詞地表示已請出了筆仙。那位旅德藝術(shù)家說,先問一下,筆仙多大了。我的手被她的手帶著移動,那支筆在白紙上畫著,最后出現(xiàn)了一個數(shù)字,“6”。哦,她說,還是個孩子呢,才6歲。藝術(shù)家說,那得測試一下能力了。于是有人掏出一串鑰匙,讓筆仙猜共有多少把。那支筆在紙上慢慢畫出了“9”。那人數(shù)了一下,果然是。隨后又有人要猜煙盒里有幾支煙,結(jié)果還是正確的,“12”。那位藝術(shù)家說,這些都還不算難,那就測一下,我老婆名字最后一個字母吧。他老婆是德國人,我們都不知道她的名字。那支筆停頓了片刻。他就笑道,看來有點難度了。正說著,那支筆又動了,慢慢地畫出了一個字母,“a”。
正確,藝術(shù)家愣住了,那么多字母,竟然就猜中了。所有人都沉默了。接下來,大家又提出各種跟數(shù)字有關(guān)的問題,筆仙都答對了。后來,那支筆不動了,等了半個來小時,也沒再動。小H覺得,畢竟還是個孩子,該是累了。于是她就問,你累了嗎?話音剛落,那支筆就畫出了一道直線。她搖了搖頭,結(jié)束了。盡管意猶未盡,但我們也只能看著小H做完送走筆仙的最后儀式。她松開手,額頭上出了很多汗。我的那只手已經(jīng)麻木了。隨后旅德藝術(shù)家說出了唯一的疑問:這是在德國,那請來的筆仙,應(yīng)該說德語吧?小H搖頭,那倒也不是,那個世界畢竟不同于我們的。藝術(shù)家想了想,也是。
天已蒙蒙亮了。森林里開始出現(xiàn)零散的鳥聲。大家沉默良久,有人不免感嘆,要不是親眼所見,根本無法相信這是真的。當眾人紛紛起身離開要回去睡覺時,只有一個人沒有動。他是個中年藝術(shù)家,做影像的。本來我也站起來了,就又坐了下來??粗诔錾竦乃?,我遞了支煙,拿打火機給他點上。
過了幾分鐘后,他忽然說道,很多年前,我有個女友,也會玩筆仙……她是做服裝生意的,那時二十四五歲吧,我們剛在一起。有天晚上,她跟我說,她跟朋友玩了次筆仙,想測我們的前世今生。結(jié)果很意外。她說我們上輩子是在元朝,我是終南山上的道長,而她是山下方圓幾百里最有錢的財主,有很多土地,有好幾個小妾,有很多牛馬、長工和仆人。而她最好的閨蜜,就是當年的小妾之一,還是搶來的。她說,你的妻子是你道觀里的道童,我當時名叫張三斗,跟你見過三面,最后一次,被你點化了,從此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不過,過了會兒她又說道。下輩子,咱們是兄妹,姓劉。
后來呢?我問道。他又沉默了幾分鐘,然后苦笑道,后來啊,我們有了誤會,就各奔東西了……她跟喜歡她多年的老同學(xué)去了北京,我則去了廣州,此后再無音訊……2008年的12月31日,晚上7點。我記得很清楚。當時我還在辦公室,手機響了,屏幕上顯示的是家鄉(xiāng)的固定電話號碼。我接了,只有車聲?!笆悄銌??”我問。對方?jīng)]說話。就這樣,兩分鐘后,電話掛斷了。我打過去,沒人接。后來查那個號碼,是公用電話,就在她家附近。說完這些,他就徹底沉默了。大約又過了半個多小時,他忽然站起身,緩慢地朝住處走去。
天色亮了,但太陽還沒有升起。鳥鳴聲更密了。我想,我可以一直坐下去。之前玩筆仙時,其實我也很想問某個人在哪里,但最后也沒開口。錯過了這個機會,我想以后也不可能再說出口了。想到這里,我忽然覺得,在這森林里的美好日子,轉(zhuǎn)眼就不復(fù)存在了。我知道,我進不去的,不只是這座森林,還有過去的世界。此時此刻,除了繼續(xù)坐在這里,面對整個森林,我什么都做不了?;蛟S,我可以一直坐到太陽升起,甚至坐到中午……那樣的話,整個上午,我都能保持這種空白狀態(tài)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