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凝
我在一個大霧的早晨步行著上了路,我要從這個城市的一端走到另一端。我選擇了一條僻靜的小巷一步步走著。大霧引我走進了一個自由王國,一切嘈雜和一切注視都被阻隔在一米之外,一米之內(nèi)才有了“白茫茫大地真干凈”的氣派,這氣派使我的行走不再有長征一般的艱辛。
為何不作些騰云駕霧的想象呢?假如沒有在霧中的行走,我便無法體味人何以能駕馭無形的霧。一個“駕”字包含了人類那么多的勇氣和主動,那么多的浪漫和瀟灑。霧能被你步履輕松地駕馭,這時你駕馭的又何止是霧?你分明在駕馭著霧里的一個城市,霧里的一個世界。為何不作些黑白交替的對比呢?黑色也能阻隔嘈雜和注視,但黑夜同時也阻隔了你注視你自己。只有大霧之中你才能夠在看不見一切的同時,清晰無比地看見你的本身。你那被霧染著的發(fā)梢和圍巾,你那由腹中升起的溫暖的哈氣。
于是這阻隔、這駕馭、這單對自己的注視就演變出了你的得意忘形。你不得不暫時忘掉“站有站相,坐有坐相,走有走相”的人間訓(xùn)誡,你想到的只有走得自在,走得稀奇古怪。
我開始稀奇古怪地走,先走他一個老太太趕集:腳尖向外一撇,腳跟狠狠著地,臀部撅起來;再走他一個老頭兒趕路:雙膝一彎,兩手一背——老頭兒走路是兩條腿的僵硬和平衡;走他一個小姑娘上學(xué):單用一只腳著地轉(zhuǎn)著圈兒地走;走他一個秧歌步:胳膊擺起來和肩一樣平,進三步退一步,嘴里得叨念著“鏘鏘鏘,起鏘起……”;走個跋山涉水;走個時裝表演;走個青衣花旦;再走一個肚子疼。推車的,挑擔(dān)的,背筐的,閑逛的,都走一遍還走什么?何不走個小瘋子?舞起雙手倒著一陣走,正著一陣走,側(cè)著一陣走。要么裝一回記者拍照,只剩下加了速的倒退,退著舉起“相機”。最后我決定走個醉鬼。我是武松吧,我是魯智深吧,我是李白和劉伶吧……原來醉著走才最飄逸,這富有韌性的飄逸使我終于感動了我自己。
人生又能有幾回忘形的得意?你不妨在大霧時分得意一回吧,大霧會將你挾裹進來與它融為一體。當你忘形地駕著大霧沖我踉蹌而來,大霧里的我會給你最清晰的祝福。
(選文有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