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訪陳越光當天是中國北方小年,風大,氣溫低,陳越光配合著攝影師、攝像師,從不同角度、在不同場景拍了一個多小時,雖然不太習慣,卻始終態(tài)度溫和。等到真正坐下來采訪時,他開玩笑說,“今天的安排有些多,使得思想的活躍度減低,形式的活躍度增加?!?/p>
說者委婉表達了態(tài)度,聽者也并未感覺受到了批評,氣氛依然融洽?;蛟S正是這種謙遜卻不失鋒芒的溝通藝術,使他能在知識分子云集的幾大機構中,不會陷入文人相輕的煩惱,能在幾個組織結構復雜的機構中大刀闊斧開展改革,卻能在離任時仍保持著“留一盞燈”的良好關系。
作為思想者、行動者,陳越光一直對中國公益慈善事業(yè)保持著獨立的觀察和思考,在近兩個小時的訪談中,他談到了中國文化書院、談到了敦和基金會,談到了西湖大學,也展現(xiàn)了知識分子的情懷和公益人的情感映射。
《中國慈善家》:現(xiàn)在社會力量辦大學,特別是基金會辦大學已經(jīng)成為一種新的熱潮,你們在選擇項目的時候,會考慮哪些因素?
陳越光:現(xiàn)在找我咨詢的人很多,我問他們準備得怎樣,往往會說準備籌多少錢。錢是要素之一,基金會辦學當然要為辦學提供資金,這也是舉辦方的法定義務。但我認為,要注重幾個要素。
第一個要素是定位。這所學校是怎樣的定位?面向哪一個層面?既想是實用型,又想是研究型,既想普及面廣又想高精尖,這是沒法辦好學校的。第二個要素是創(chuàng)業(yè)團隊。辦學團隊是怎樣的,大學校長是什么人?第三個要素是和政府、政策的溝通。第四個要素是學校的治理結構。第五個要素是資金儲備。而在這五項中,最關鍵的是定位和人。
《中國慈善家》:在大額資助選擇項目時,你會考慮哪些風險?
陳越光:敦和基金會對西湖大學的捐贈,是以個人捐款定向資助的形式進行的,敦和理事會只是審核是不是符合我們的方向,但我作為秘書長,審核這個項目,事實上是要考慮一個風險控制。
西湖大學和馬一浮書院都是資助額度較大的項目,但項目的風險是不一樣的,在馬一浮書院,對于浙江大學這樣一個歷史悠久的名校和團隊實力來說,要避免的是主題不明確、分散的風險。當時浙江大學跟敦和提議的時候,是有7個項目同時做,馬一浮書院最開始的名字叫復興書院,他們準備做一個額度為1億元的專項基金,希望敦和資助5000萬元,其他的再募集。但是我們給他做了一個重大的修正,第一不要做7個,只做1個,第二,敦和直接資助1億,希望浙江大學集中力量把這個項目做好。
而在西湖大學,最直接的風險是創(chuàng)始人能否專注于此。畢竟施一公當時還是清華大學的副校長,長期那邊當著這邊兼著,是做不好西湖大學的。所以我和施老師談的最主要的問題就是,如果有新的機會來了,不論是當清華校長,還是再進一步,去當部長副部長,當這些機會擺在面前,你怎么選?施老師當時很堅決,西湖大學一旦獲批,他就全職赴任。很快他就辭了清華大學副校長的職務。
《中國慈善家》:你執(zhí)掌敦和的時候,敦和資助的既有高等教育和文化研究的比較精英類的項目,也有貧困地區(qū)扶貧、山區(qū)幼兒的民生類項目,這兩者如何關聯(lián)?
陳越光:敦和作為文化類的資助型基金會,選擇教育文化這類項目是符合它的定位的。但是,敦和為什么還會持續(xù)關注困難群體的民生類項目,這其中有一個公益人的感情世界問題,就是在我們的精神追求中間,感情的底線是什么?
在上世紀八十年代,羅丹的雕像作品《思想者》風靡了整個中國知識界,但是,思想者在面對什么思考?他正視的是什么?實際上,思想者是一組群雕中的一個雕像,整個作品有一百多個雕像,叫做《地獄之門》,思想者就在門框上,他面對的是地獄里濃烈的火焰,是地獄里煎熬的眾生,在苦難和刑罰中被折磨的人,所以思想者面對的是苦難。
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其實還可以進一步思考,越是講究精英思維的人,越是講究思想和知識生產(chǎn)的人,越要想到他的感情世界面對什么,因為人類的思想之鹽,都是在苦難的海灘上曬出來的。
要理解兩者的關系,可以讀一讀佛學的經(jīng)典《普賢行愿品》,“一切眾生而為樹根,諸佛菩薩而為華果?!彪x開大眾,菩薩就不能修成正果,同樣,只有在思考的過程中去提煉,才可以真正產(chǎn)生出思想和知識的精華,這就是一個精英在內心世界上要懂得的東西。
所以我們越是做比較高端比較精英的項目,就越需要在感情世界上真正理解苦難。
《中國慈善家》:你強調知識分子、知識精英的精神追求,在你看來,當前知識分子的角色和作用是什么?
陳越光:我們首先要確認什么叫知識分子。一種說法是將知識分子等同于知識擁有者,有知識就是知識分子,這說法是有失偏頗的;還有一種說法是反過來,認為知識分子與知識無關,只和道義有關,即使一個人根本就沒有知識,但是為社會仗義執(zhí)言,那就是知識分子,而這也是偏頗的,比如大刀王五,為了社會公義,可以連生命都舍棄,這樣的人,可以叫義士稱英雄,但也不是知識分子。
愛因斯坦曾經(jīng)認為,如果一個核物理學家,沒有在反核武器宣言上簽字,他就僅僅只是一個物理學家,而不是一個知識分子。所以我認為,知識分子有兩個必備條件,既是以知識為生存手段的人,同時也具有對社會公共利益的關切,我想這是一個知識分子定義的最基本的內容。
今天的知識分子,他應該具有兩大功能,第一個功能叫做傳授知識傳承文化;第二個功能是以批判性思維的建設理性,凝聚社會共識。批判性思維并不等同于批判,它本身就是以一種審視批評、邏輯印證、檢驗的方法,在它背后的是一種建設性的給予。希望在這樣的一個過程中來凝聚社會的一些共識。
《中國慈善家》:近幾年中國公益行業(yè)發(fā)生很大變化,許多人都顯得很焦慮,如果要對后輩提出一些建言,你的建議是什么?
陳越光:建議有兩點,第一點叫做守常達變。人們焦慮不是因為困難,而是因為無法建立預期,建立不了預期是因為變化帶來的不確定性。所以處變不能靠以變對變,還要懂得守常。舉個例子,1938年竺可楨校長請馬一浮先生寫浙大校歌的歌詞,馬先生寫好后,許多人看了卻面面相覷,覺得難以傳唱。因為當時的時代氛圍是浴血抗戰(zhàn),一寸江山一寸血,十萬青年十萬兵。而馬先生的歌詞是“大不自多,海納江河,惟學無際,際于天地……”
在馬先生看來,抗戰(zhàn)乃一時之事變,恢復為理所固然,學校不攝兵戎,樂章乃當垂久遠。學校典禮上唱的校歌是樂章,應垂之于長遠,而不是應對一時之變。2014年教育部新聞辦官方微博公布的一則最受歡迎的高校校歌評選結果,浙大校歌名列榜首。
公益也一樣,你的項目可能變,捐贈人可能變,受助單位可能變,我們要去面對,但越是在不確定性的時候,要回到你的出發(fā)點,回到愿景去想不變的東西是什么?“處變”是要敢于去“處”,但要守得住你的“?!保氐米〕5娜瞬趴梢詰獙ψ兓?。
第二個建議是不要被公益界或者公益圈自限。公益是什么?公益是社會的鹽,它只有融于社會,才能體現(xiàn)它的社會價值。所以,以公益圈劃界是一種自我束縛,要敢于沖出這個圈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