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曼娟
如果你在路上遇見一個人,他一邊走一邊哼唱著一首歌,也許五音不全,或者根本不成曲調,然而,你聽得出喜悅的氣氛,像一顆顆跳動的光粒子,與你擦身而過。這時候你會怎么想呢?真是一個幸福的人啊。
幾年前,一位相識多年的朋友開車載我在北海岸兜風。春天的陽光和暖風都很溫柔,我們有整整一天的時光可以消磨。我在被草莓的香氣裹覆的車中唱起歌來,因為記性不好,每首歌只唱幾句就換下一首,卻也能不間斷。朋友忽然轉頭望著我:“從來沒有見過像你這么愛唱歌的人。”
我覺得不好意思:“我太吵了?!?/p>
“不是,我喜歡聽你唱歌,雖然你從沒唱完過一首歌,可是你總是唱啊唱的,好快樂!”
“是因為和你在一起,很有安全感的緣故啊?!?/p>
我笑嘻嘻地回答,避開快樂不快樂的問題。
在那時候,我多半的時間其實并不快樂。因著好強性格的驅使,我命令自己不可以被打倒,一定要若無其事地過日子。每一天,我穿戴整齊地去學校教書,試圖將國文課上得生動有趣。字詞的來源與考證也許很重要,而我更在意的是我們能從古文與古人那兒學到一些什么,也許是一種看待人生的態(tài)度,也許是一種超越苦難的方法。常常當我寫完板書,要花費好大的力氣才能轉頭面對那些純真清亮的眼睛,并給予他們一個肯定的微笑,讓他們相信世間的美好。
我并不是那么快樂,我只是堅持,不肯讓痛苦掠奪了我的快樂。
1997年8月,我只身到香港教書。尚未開學,幾十個單位的面海宿舍只有我和一位高齡老教授居住。老教授與我打招呼:“你住哪間房?……哦,那間啊,白蟻特別多的……”我漸漸覺得臉頰上的笑意已轉為肌肉的抽搐了。
我在寄給朋友的明信片上寫著:“住在這里就好像住在森林里,空氣新鮮,每天都在鳥鳴聲中醒來?!?/p>
天黑之后,去打電話回家報平安。我聽著家人一聲聲問:“那里怎么樣?安不安全?”
“這里很多人的,學校嘛,當然很安全,不用擔心,晚上都有人來巡守的?!?/p>
為什么我會知道有人來巡守呢?因為那已是我的第三個難以安眠的夜晚了。
第一夜,我在兩房一廳的宿舍里整理行李,收音機里播放著音樂,忽然聽見DJ喊叫一聲,噼里啪啦,一陣火花,四周一片黑暗。我怔怔地坐了片刻,這才意識到,跳閘了,冷氣也沒有了。同時,我聽見客廳里掛鐘的行走聲,白天我已經注意到它沒電罷工了,此刻,它卻走得嘀嗒嘀嗒,在臥室里也能聽見。
我逃進書房,將房門緊閉。因為難以成眠,我不斷起身到廚房里喝水,便看見窗外經過的巡守的保安人員。
有一天,我得了急癥,轉乘了一個多小時的車,去城里找一位舊識。我在那人辦公室附近打電話,對方好像很忙,兩三句就急著收線,我沒透露出求援的訊息,只是平靜地說再見。蹣跚地走到店門口,我蹲下去等待一陣劇痛的宰割。
回到學校的時候,已經好些了,只剩下深深的疲憊。小巴士載著我,在森林入口處下車,然后,我獨自一個人穿越黑森林回家。月色很好,將樹影投射在地上,像一株株萍藻,夜風從海上吹來,有一種走在水中的涼意。
忽然,聽見歌聲,在寂靜的夜里,在我一向畏怯的森林中,我聽見自己的歌聲,保持著愉悅的腔調。
這令我覺得難以置信,卻又有些明白了。
其實,生活中的瑣碎、折騰和挫敗,都是不可避免的,正因為這些困境來勢洶洶,安然度過以后,便有了一種慶幸與感激。真正可貴的幸福,原來不是從快樂之中來,而是從憂愁之中來的。
生活中豈可事事如意呢?總有不可避免的煩惱與障礙,它們就像一首曲子中間出現(xiàn)的不和諧的音符,就像生命這襲華美的袍子上出現(xiàn)的些許蚤子,幸而,豁達者在經歷了這些不快、困擾,獨自度過生命中的至暗時刻后,依然對這個世界充滿感激,能快快活活地歌唱。這讓人想到顛沛流離、卻仍在雨中歌唱的孔子,一生“講誦而弦歌不衰”。雖然這些困難來勢洶洶,但當我們安然度過以后,便有了一種慶幸與感激,想要為此快樂地歌唱。世間哪有輕易得來的快樂,畢竟,沒有夜晚的黑,哪有晝日的白?作者說:“我并不是那么快樂,我只是堅持,不肯讓痛苦掠奪了我的快樂?!?/p>
世間總有許多美好和堅持,值得我們快樂地歌唱,當你感到悲傷時,要記得在苦難的森林里種下一首歌。
【文題延伸】心靈深處的歌聲;種下一粒種子;我選擇成為更好的自己;堅持……(王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