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月曦
早年在奉化工作、生活期間,有一項自覺自愿的使命——陪同旅奉朋友同好去大堰參觀巴人故居,到巴人墓前吊唁致哀。如今旅居別地,很少有這種榮幸了。便想用文字形式把巴人在大堰的最后日子記載下來,供有心人去大堰緬懷無產階級革命文化戰(zhàn)士時有點實實在在的感受。
1970年,原駐印度尼西亞大使、人民文學出版社社長巴人(王任叔)被“造反派”打成“叛徒、特務、反革命”,關進牛棚。因飽受折磨,申訴無門,并遭到家庭變故而患上嚴重精神分裂癥,大小便失禁,口里嚷著“我不是叛徒、特務、反革命!我是無產階級戰(zhàn)士!”有時,手里拿著棍子亂揮,大喊“打鬼!打鬼!”直到昏迷過去。造反派沒轍了,才讓他回家接受管制??伤诒本┑募乙呀浿щx破碎,有時,在寓所里連續(xù)昏迷數小時而無人問津;在上海的兒子王克平也沒有寬余的房子可以安置病人。
在巴人生命垂危而無所去從的危難之際,遠在奉化大堰村的巴人原配夫人張福娥動了舊情,她寫信請巴人到故鄉(xiāng)安身立命。
經各級軍管會批準,巴人終于得以落腳在生于斯長于斯的大堰獅子閶門老宅——王鈁舊居。1970年3月,巴人從北京被遣返回鄉(xiāng)管制,只發(fā)放每月生活費70元。
舊居東側一幢木結構小樓已經非常破舊,是他父親當年專門為他新婚興建的。兩間一弄門面,樓上樓下四間,實用面積80平方米左右。天井很小,用女墻圍轉,寬度僅能放置兩只儲存雨水的“七石缸”,用于防火。多年來,這兒只有他的第一任妻子張福娥一人居住。長年守孤燈、伴冷月,她沒有心思也沒有余錢修繕,地板、板壁、樓梯都霉變蟲蛀,行走起來咯吱咯吱的,頗有如履薄冰之慮。
巴人的回歸給故居平添了若干春色。張福娥遵循舊俗,把左邊的前房騰出來作為巴人的臥室兼書房,還為前夫新做了兩條暖暖和和的棉被,請大伯王伯庸的兒媳婦侍侯他的起居飲食,自己搬到空置多年的危樓棲息。這個岌岌可危的臥室原是夫妻倆的新房,臥室里還保存著她的嫁妝——雙口櫥面和寧式大床。那張床做工考究,字畫精細,應出自頗有書畫功底的文人之手,而不是一般的畫工技師涂鴉。床楣兩邊有一副對聯煽情而不乏風雅:
“和風致成如意事;細雨潤出吉祥花?!?/p>
可見臥房內夫妻的小日子曾經頗滋潤的。他倆原是姑表親,新娘端莊嫻靜,貌美如花,娘家家境殷實,嫁妝頗豐。小夫妻也曾有相敬如賓、魚水相得的美好日子,育有一個女兒,名夢蕙,遠在石家莊工作。只是因為巴人參加了中國無產階級革命的先鋒隊,為革命東奔西走,為勞苦大眾奮筆弄潮,還數次被捕入獄,數月乃至數年不歸,令少婦漸生怨懟,頗有微詞,兩人的感情也慢慢生分了。1953年,巴人給了她三仟元人民幣同她離了婚??墒撬恢笔刂@所房子,不想另組家庭,仿佛冥冥中注定,她將照拂丈夫的劫后余生。
小樓西邊也有一幢同類規(guī)制的木樓,是巴人二哥王仲隅的祖屋,現在的主人是仲隅之子、巴人的親侄兒王夢林一家。夢林對三叔敬重有加,雖然受到株連,被撤消了鄉(xiāng)鎮(zhèn)主要領導的職務,要他揭發(fā)王鈁家族的“剝削”史及巴人的各種“罪行”,但他明修暗渡,借口身體不好,回老家寫材料,暗中為安置三叔生活起居費心出力,幫他聯系上上下下人事,解決點點滴滴難題,如看病就醫(yī)、左右斡旋等。
鄉(xiāng)情和親情撫平了巴人肉體上的創(chuàng)傷。雖然斗室里只有一張舊木床、一張舊八仙桌,70元人民幣一個月的生活費只能粗茶淡飯,一天吸兩包最低檔的“雄獅”牌香煙,但對九死一生的巴人來說,無異于人間天堂。巴人的病情漸漸好轉,又著手繼續(xù)編著為之嘔心瀝血十年之久的長篇史著《印度尼西亞近代史》。他知道自己時日無多,而他接手的印尼歷史研究還沒有完成,他想盡力做得好一點,所以一有體能,他就坐起來伏案疾書。
在日寇肆虐世界大地的血腥日子里,巴人被派往印度尼西亞組織抗日救亡運動,流亡八年,坐過一年多外國殖民主義者的監(jiān)獄,1947年奉命回國。由于他在印尼從事組織民眾與敵人抗爭工作多年,具有較大的影響力,所以,新中國成立初期又被共和國政府派到印尼做第一任駐印尼大使。這是巴人的人生巔峰,可惜他不諳和平時期的政務,在歷次政治運動中屢遭批判,幸好他有印尼流亡、駐印尼大使的經歷,加上一般人無法企及的學術研究天分,所以外交部一度分派他從事印尼歷史研究工作。盡管研究歷史不是巴人的專長,但“遵命”慣了的他還是全身心扎了進去。這是他近十年來殫精竭慮的勞動結晶。他怕十年心血毀于一旦,故病中被遣返回鄉(xiāng)時什么都不帶,只請求組織上允許他隨身攜帶一麻袋已被糟蹋得亂七八糟的《印度尼西亞歷史》手稿。
研究一個國家的歷史,需要大量的參考資料,而參考資料都在北京外交部里,背著十字架的巴人只能憑超乎尋常的記憶和毅力在茫茫史海里撲騰掙扎。
王夢林說:“三叔清醒時生活很有規(guī)律,8時起床,上午寫2個小時書,午飯后睡1小時,醒來繼續(xù)寫作2小時。糊涂時也不停筆,只是寫了扯,扯了又寫,一臉的痛苦和無奈。我安慰他:‘三叔,人家沒逼你,你就不要這樣拼命了,歇歇再寫吧。他回答說:‘我這是在還債,還人民大眾的債。不寫好這部書,我死不瞑目!我的腦子不靈了,趁現在還清醒,就得抓緊時間,別的能丟,這支筆可不能丟,只可惜我已不可能在活著時完成這部書稿了?!?/p>
明知不可為而為之,這就是中國老一輩無產階級革命文化戰(zhàn)士的作派!
這部史著后來經王克平整理,在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在史學界引起很大的轟動,評說這部史書是目前世界上有關印尼的一部最全面、最宏大、最詳實的歷史巨著。
1971年10月26日,在巴人70歲生日那天,故鄉(xiāng)的親人在他的故居擺了滿滿一桌子菜肴面點,有位寧海親戚做了他最愛吃的艾麻團風塵仆仆來大堰看望他。親人們?yōu)樗e行了鄭重熱烈的壽慶。他很高興,好像自己也不敢奢望有七十歲做生的幸運。他接過夢林送上的壽酒,孩子似的說:“我七十歲了,我也做壽星佬了!”斗室里祥和一片,其樂融融。
可悲劇又一次在那一天并發(fā)。巴人在夢林處拿到一份《打倒劉少奇》打印文件,就回家翻閱起來。當看到造反派已把劉少奇定性為“叛徒、內奸、工賊”并永遠開除出黨時,巴人激動、憤慨,坐臥不安,最后長嘆一聲,翻倒在床上。大概他從這一疊厚厚的文件里悟出了自己的命運吧,惺惺惜惺惺,他的精神徹底崩潰了,而且每況愈下。他常常在半夜里起來,拿著棍子大喊:“打鬼!打鬼!”
從此一發(fā)而無法控制,常常在數九寒冬脫了衣服跑出獅子閶門,沿著溪岸狂奔吶喊,有時則用毛巾把自己縛在椅子里。
巴人病勢轉重,可不準去外地就醫(yī)。經兒子王克平、侄兒王夢林再三交涉,才征得北京“管爺”的同意,派人來大堰,同克平、夢林和大侄媳婦一起,監(jiān)送他到溪口寧波肝病醫(yī)院就醫(yī)。可是他一看到溪口武嶺門,死活不肯進去,嚷嚷說:“你們?yōu)槭裁匆盐宜偷绞Y介石的老家來?我不是反革命!”
他骨瘦如柴,披頭散發(fā),真像一頭生命垂危的獅子,在故居里聽任大口大口的鮮血噴濺。
1972年7月25日,夢林見三叔的病不能再拖了,便冒著大不韙與大嫂一起,用手拉車把他送進奉化人民醫(yī)院。當天,巴人七孔流血,大睜著眼睛,屈死在醫(yī)院里。那時奉化還沒有遺體火化的設施,按照風俗,客死在外面的族人不能進獅子閶門,子侄們也只好入鄉(xiāng)隨俗,把他的遺體用板車拉到大堰,停放在溪邊的碾子間里,連夜做墳造墓。第二天就入土為安了。
巴人墓地離故居僅一公里許,傍山臨水,梅竹掩映,視野開闊,惠風流通,倒是難得的風水寶地。
巴人生前慘淡,身后哀榮。1979年6月20日,這位著名的作家、詩人、文藝理論家、劇作家、卓越的無產階級革命文化戰(zhàn)士終于平反昭雪,并在北京八寶山禮堂開了追悼會。此后,在巴人學術研討會上、巴人故居里、巴人墓前紀念緬懷的人如奉化江的源頭活水,接連不斷,中有文化界學術界的專家巨子,外有印尼、新亞馬泰華僑赤子,下有普普通通的工農兵學商,其中雖不乏舊友同好,但絕大多數是沖著巴人精神來的。因為他是人民大眾的情人,他把他的血化成墨水灑在了祖國多災多難的土地上了,巴人的屈死是人民大眾永遠的痛!
值此清明,特撰文遙祭逝世七十周年紀念日即將到來的大眾情人——巴人王任叔!
原載于《雪竇山》2022年夏季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