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錦靈
雙向的瀝青道,變奏成單行的水泥路,順勢弧出一條小徑,通往當?shù)厝巳粘j欠Q為芙蓉山的地方。外地人鮮知,更別說涉足。導航定位不了,江西的上傅村一座毫不起眼卻能洗眸的山野,建構(gòu)成自然課堂:夜空為黑板,星光為板書。
越往前掘進,小徑越瘦,越軟,越不在意棱角和造型,如同從紛繁人間私奔而出,懷揣返璞歸真的夢,逐漸野成泥質(zhì)山徑。開始并不習慣地引領(lǐng)一陣平整和堅硬的腳步,隨著我們敬畏狀和朝圣感的虔誠適時抒發(fā),山徑也就不再計較。續(xù)上風吟蟲鳴的講述,五六盞網(wǎng)購的電子燈籠,增加夜行者的信心,也渲染夜色的濃郁,不斷抵達山林深處。
為制造某種戲劇效果,除了一兩名策劃者,其他人根本不知行程的目的地。也無需打聽,任懸念在心床滋生。
毫不矜持的芭茅不得不歡迎我們,但有時直接擋道,率脫地撩撥與挑釁。估計很久沒被人光顧,泥徑特別賣力地牽引我們的腳步。一盞強光電筒在隊伍前頭沖鋒,努力開掘深重的夜色。內(nèi)心隱約察覺夜林飽含精神礦藏。微光在各式燈籠里躍動,如同一陣陣心跳,山獸在隱秘角落窺探,據(jù)說野豬并未入眠,有可能伺機而動。
一群暫時隱藏社會身份的人,聊著地上的事,更把地上的事往天上聊,把近處的愿景往遠處聊。有人提到以后還要上山扎營,帳篷露宿,不知野豬探聽到什么底細沒有?會不會向各個山頭傳遞情報?
插秧與收割,被我們修辭成稻田寫詩。用力氣和才華重新發(fā)掘人與大地的關(guān)系,交出階段性成果。
我們的手腳離開真實的泥土久矣!人與土地已有深重的隔膜。很多人想浸潤于泥土氣息,卻又不想被泥土沾身,這是矛盾心理。于是人類發(fā)明水泥、瓷磚等防護盾,在一定程度迫使土地與人類保持距離,貌似解決了矛盾??烧娴闹v和了嗎?
是時候來一次深刻的對話,是時候達成心靈的協(xié)議。
篝火素描出夜色肌理,時已至秋,居然素描出幾點螢火。螢火蟲是下凡的星星,長著微光的翅膀,恰好賜予我們仰望夜空的支點,把常規(guī)的飛翔拔高幾許,仿佛詮釋什么叫秋高氣爽。
再往上,星星陸續(xù)顯現(xiàn),像螢火蟲逗引而出。村莊輪廓在不遠處安詳,周遭不時傳達友好的風,風的褶皺鐫刻大自然和歲月的密碼。
在幽夜,在篝火旁,在星空下,仿佛坐入宇宙腹地,從文學到生態(tài),從對抗到和解,無不圍繞土地緩緩地生成。
山徑越發(fā)曲折、影綽、竹子與樹木越發(fā)高聳而密集,天空忽而變得狹窄,窄成長條狀。微蟲鳴,像極了流浪而失眠的歌手,癡情吟唱久違的民謠,或被驚擾而激起的控訴。不經(jīng)意地,山林被打開一個口子,小心翼翼塞進人造光。隱隱嗅到牛糞的異味,經(jīng)白天的陽光和夜晚的濕冷共同漚出的氣息,暫且當成自然作坊產(chǎn)出的原生風味。
夜色和風暫時背叛所處的季節(jié),變得寬容體貼。開掘不到半小時,山林適時賜予一片空地,似乎為了對仗,也呈上一片星空,星芒欲滴。幽黑的毛竹是山林的小分隊,不約而同探身,欲承接什么。
說是空地,其實只是人類以為的空,野草織得跟地毯似的,充盈得很,其間藏匿或安睡眾多昆蟲和微生物,以及我們永遠不知曉的幽窯情節(jié)。
星光楚楚動人,領(lǐng)隊示意大家短暫關(guān)閉電燈和屏光,靜靜仰望天空三分鐘,以這種儀式向大自然和宇宙致敬。星空猶如長出無數(shù)眼睛,更加深情凝望我們,仿佛不約而同聚焦這片山林的一隅。
又像凝視我一人,鉆石般的星光落滿眼眶。
我應(yīng)比大家仰望時間長一些。星光如字,寫滿哲思和幽情。若閉眼,還能看清過往乃至未來。
上傅已像演奏很多次的樂譜,每個節(jié)奏型和音符都了然于胸,比如清亮于雞鳴中的靜,仿佛能治愈近視的清,以及無需關(guān)心夕陽西下可蹲坐橋頭田埂的閑。
被山坳攏靠的稻田,白天被鐮刀和打谷機收割,先前還被稻飛虱和野豬掠奪,皆無怨言,秉持土地一如既往的沉默與坦然,逆來順受,或是自然素養(yǎng)。
一條坦蕩簇新的公路,一廂情愿鞭策著村莊,誰料村民不為所動,依然保持原先節(jié)奏,家犬一般安然,家貓一樣慵懶,以及物質(zhì)上的剛剛好。夕陽退場后,夜色會從山頂淌下,把村夜暈染得更加繁復而料峭。若屏蔽電燈,點綴蟲鳴,會誤以為此乃幾百年甚至上千年的古村。
領(lǐng)隊建議重燃燈光,燈籠有序擺在鮮草更密的空地,大家圍攏,或站立,或席地而坐,回憶走夜路的情景。
憶起獨自走夜路上學的,分享與戀人攜手浪漫的,駕車遭遇長衣黑發(fā)女巫實則穿漢服姑娘的,與親人走夜路回家的……
星空定然銘記故事,夜色也在傾聽,仿佛反饋富有質(zhì)地的紋理。當抬眸于黑暗,感到夜色重了幾分。潛伏山林的蟲獸也在聽。人間在外,村莊待眠于不遠處。那是短暫性且獨一無二的時光。
這片星空與幾十號人互為擁有,純粹、安寧而驚艷。毛竹在周邊搖曳,似乎從未撤離的伴奏,藏滿風的呼吸和蟲獸的鼾聲。
篝火的舞臺就是收割后的稻田。稻子集體退場,目光與火光為其舉行遲來的告別儀式。還未褪盡水分的稻草,充當天然沙發(fā),空氣中發(fā)射熟稔的稻香。
稍遠一些,是蟲鳴和流水聲。更廣闊的外圍,是寧靜的山村,乃至早已熟諳的鄉(xiāng)愁。風,像反水的探子,樹葉和火苗以手勢打暗號,濺出的火舌子如拋出的秧苗,栽向夜空的稻田,驀然仰視,星辰如秧苗般布局。
不無疲倦的身體,淘洗在夜色里,篝火洗滌秋涼。心緒被煨熱。投進篝火的薯,也被煨熱。異鄉(xiāng)彌漫著老家的味道。
皮膚與稻稈摩擦,打谷機有節(jié)奏響起,是童年的觸覺和聽覺。收割之余,又投入挖紅薯、客串篾匠的系列活動。
稻田與村莊之間,溪水靜流,一下兩下的蟲鳴如同從溪流漂洗過,這是我躺在稻草上捕獲的信息,是父輩乃至祖輩體會不到的浪漫。所有的缺失,都被夜色補償;所有的靜好,都被燈火加冕。
與大自然互動,不少人仍停留在生澀、尷尬甚至應(yīng)酬等心理維度,缺乏耐心的溝通。做自然赤子,還是社會驕子?是生命哲學。對于生命而言,親自然派比親社會派或許更能抵達真意。
人類社會是植根于自然環(huán)境的,也就必然留存并營造可供人們回憶的桃花園、靈魂的自留地。不然,人類社會生存的基石與合法性將會倍受挑戰(zhàn)。
相信天地間存在不少被忽略的上傅村。上傅,可謂社會人對鄉(xiāng)村愿景的一個縮影,此地安全無虞地容許我們逗留一段時光,已算大度,但并無長期接納之意。無可厚非,畢竟我們也無廝守之心,應(yīng)懂得適可而止,彼此尊重與珍惜,悄然回到人間。
責任編輯????徐巧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