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平

“從某種意義上來講，美國的億萬富翁比爾·蓋茨，中國的億萬富翁馬云，跟我有什么區(qū)別？再有錢，屙屎也不能占兩個茅坑吧？”我大笑了。

但凱伢子仍然滿臉認(rèn)真，“再從某種意義上來講，范冰冰跟芙蓉姐姐有什么兩樣？電燈一關(guān)都是一樣！”這我就不敢茍同了，但也無意反駁。

聽說小古道巷二期拆遷有新動靜，便又回了一趟倒脫靴。

把車停在磨盤灣小學(xué)對面拆遷辦的院子里，剛出來沒幾步，忽然聽見有人喊我。轉(zhuǎn)背，身后那家送煤氣罐的小店里，坐著我的小學(xué)同班同學(xué)，至今仍然住在倒脫靴的隔壁鄰居凱伢子，是他喊我。我連忙搭白，雖然頗覺意外。多年來我們難得見回面，偶爾在巷子里碰見，也就點個頭而已。

凱伢子從小性格孤僻，在巷子里天馬行空，獨往獨來。如今老了，依舊如故。不過小時候，我跟他還算玩得好的。

我走攏，他用腳把一張矮板凳拂過來，說：“坐啰坐啰?！蔽曳凑裏o事，便坐下。他旋即掏出一包軟盒藍(lán)芙蓉王，煙盒一抖，彈出一根煙。我說早戒了，他仍固執(zhí)要遞，煙都遞到我鼻子跟前了，說：“戒么子卵煙啰，莫把命看得太重噠?！?/p>

其實我也并未把命看得太重，便接過煙來，順勢在鼻子上聞了聞，說你咯是好煙啊。凱伢子二話未說，叭噠一聲，又點燃了打火機。我趕緊叼煙，湊攏過去。

我原本煙癮并不大。除開喝酒聊天打麻將，一天一包的樣子，且上午一概不抽。戒煙的原因也簡單，大概十多年前吧，是個極熱的夏天，幾個朋友在湘賓開了間房，邀我過去打麻將。四人奮戰(zhàn)一天一晚，未出房門半步，連盒飯都是叫人送進(jìn)去吃的。且因開了空調(diào)，門窗緊閉，卻抽煙無數(shù)，整間房子烏煙瘴氣，但四人沉溺于四方城內(nèi)渾然不覺。待凌晨回家，忽覺喉嚨發(fā)燥，猛然巨咳，舌間處涌出一股怪異的甜味，忙奔至衛(wèi)生間，竟發(fā)覺咳出來一口鮮血，嚇了一跳。還不敢聲張。第二天去醫(yī)院檢查，幸虧結(jié)果是支氣管高度干燥，引起毛細(xì)血管破裂所致，有驚無險。但借此便將煙戒掉了。

雖說未把命看得太重，但人終歸還是怕生病吧。

我叭了口煙，已然生疏地把煙從鼻孔里噴出來，順便問凱伢子坐在這小店里做什么。他說：“不做什么，從這里過身，冇得事進(jìn)來坐一下?！迸赃吥莻€打赤膊的外地小店主，也憨厚地笑了，重復(fù)說：“凱叔冇得事就進(jìn)來坐一下?！庇盅a一句：“呷根煙就走?！蔽液鋈痪蛠砹伺d趣，近兩年不正打算寫點有關(guān)倒脫靴的往事么，何不趁此機會跟凱伢子扯扯談呢。

難得他主動跟我打招呼，還遞煙。便跟他東一句西一句聊起來。

快得很呵，一眨眼幾十年過去了。我來了句老生常談。

“從某種意義上來講”，凱伢子說（沒想到這句話居然是他的口頭禪），“一個人活一百年，也是每天吃飯睡覺屙屎。一個人活一百天，也是每天吃飯睡覺屙屎，有什么區(qū)別？當(dāng)然，這是從某種意義上來講。你說是不？”

是呀是呀。我說，且附和了他一句，從某種意義上來講，肯定是。

凱伢子是他家里的滿崽，姓凌，叫凌凱華。上頭還有兩個哥哥兩個姐姐。隔兩歲一個，隔兩歲一個。奇怪得很，凱伢子直到六七歲時才開始長牙齒，此前一直是個扁嘴巴。屋里人因此對他寵愛有加，也因此慣肆了他。但凱伢子讀小學(xué)時就寫得一手好鋼筆字，乒乓球也打得極好，還得過全市小學(xué)乒乓球比賽的冠軍，獎品是一只正宗紅雙喜的雙膠粒球拍，這是足以讓其他同學(xué)羨慕不已的。

倒脫靴九號公館最初的主人原本是國民黨一位高官的姨太太。一九四七年因為要隨丈夫去臺灣，便將房子賣給了凱伢子的祖父凌子倪，價格很便宜。凱伢子說，二十世紀(jì)九十年代初期，這位姨太太在后人的陪同下還來過倒脫靴，找到了這棟曾經(jīng)屬于她的公館，拍了些照片走了。

凱伢子的祖父解放前是太平洋百貨公司的大股東，亦是民生厚床單廠的老板?！拔母铩睍r期開斗爭會，將他與隔壁倒脫靴十號的李福蔭一起斗，說他們解放前一個是長沙的“百貨大王”，一個是長沙的“南貨大王”，都是資本家。其實兩家雖然隔壁，平時卻素?zé)o來往，偶爾碰見，亦形同路人。不可思議的是，受“文革”的沖擊，李福蔭的太太中了風(fēng)，凌子倪的太太（即凱伢子的祖母）也中了風(fēng)，只是程度稍輕。最深的印象就是她祖母的嘴角，老是不由自主地抽搐。

可惜的是，風(fēng)聞會要抄家，凱伢子的父親要祖父把家里殘存的金器藏到外頭去，祖父不肯。結(jié)果半夜里鐵道學(xué)院的紅衛(wèi)兵沖進(jìn)屋里抄家，祖父兩腿發(fā)抖，五分鐘還未扛住，打開柜子主動交了。

藏在一個美國克寧奶粉的洋鐵罐里，大半筒呢。凱伢子說，里頭還有兩塊勞力士金表。

街上的鄰居都叫凌子倪作凌爹爹。白頭發(fā)白胡子，瘦，且高，卻佝著背?！拔母铩睍r期已行走不便，很少出門。出門便是參加街道上的政治學(xué)習(xí)。左腋窩拄一支單拐，右手提一把圓凳面的高腳椅，椅子背面寫著三個工工整整的毛筆字：凌子倪。

那時候參加街道上的學(xué)習(xí)，都要自己帶椅子。

這把椅子我熟悉。到凱伢子家去玩時，見過凌爹爹在廚房里，坐在這把高腳椅子上細(xì)細(xì)地切一塊極小的肉?，F(xiàn)在估摸，那塊肉之長、寬、高均不會超過五厘米。但凌爹爹切得極認(rèn)真，如同在制作一件工藝品。精的放一邊，肥的放一邊。

凱伢子家的那棟公館，少年時候他邀我進(jìn)去玩得較多，樣子還記得比較清晰。進(jìn)門后經(jīng)走廊，要上幾級麻石臺階才入正房。迎面也是堂屋，比十號的堂屋要小一些，叫客廳應(yīng)更合適吧。墻上掛一架羅馬數(shù)字的西式壁鐘，狀如木屋。每到正點，木屋上方的小窗便突地打開，伸出一只小鳥，竟發(fā)出布谷鳥的叫聲。伸一下頭“布”，縮一下頭“谷”，幾點鐘叫幾下，“布谷”“布谷”，煞是有趣。鐘的下面還有一長一短兩根鐵鏈，各掛一紡錘形的金屬懸垂物。最初不知何用，怯怯地問凱伢子。凱伢子不屑地說，代替發(fā)條噻。于是不敢再問。

另有大概四五間住房，幾間雜屋。還有個不小的院子，但并非正朝大門，而是在正房的左邊。層層疊疊靠青磚墻擺了上百個花缽，種滿了各種各樣的花草，偶爾還可以捉到蚱蜢。兩面高大的青磚墻上，爬滿了葉蔓密密匝匝的爬壁藤，常見壁虎出沒。

從正房左面走廊到花園里，也要下幾級臺階。

印象最深的是凱伢子家的水井。過去長沙人但凡家境稍殷實，且獨門獨戶，有口水井很普遍。一律都是用系上井繩的吊桶直接至井里扯水。但凱伢子家里不然。他家的水井上方架了個堅固的木梁，上面懸了一只生鐵制的定滑輪，一根大拇指粗細(xì)的棕繩穿過其間。如此利用金屬滑輪朝下用力扯水，自然比彎腰徒手往上扯水省力得多。這個在當(dāng)時堪稱現(xiàn)代化的裝置，除他家以外我再沒在別處見過，在當(dāng)時的長沙城里恐怕也極罕見吧。

且因為省力，那鐵吊桶要比別人家里的吊桶足足大上兩倍。

我常常在凱伢子家井邊看他扯水。當(dāng)凱伢子雙手用勁朝下扯時，一瞬間身體竟然可以懸空。就這樣反復(fù)運動七八次，至盛滿井水的吊桶被扯到井口上方，凱伢子便騰出左手，借用慣性輕輕托住桶底，將滿桶井水移至水缸邊沿，順勢朝里一倒，整個動作如行云流水，一氣呵成，極具剛?cè)嵯酀?jì)的美感。

凱伢子家的廚房也大。用具顯然也比一般人家富實。固定在墻上的木碗柜被桐油搽得泛亮，木框架牛心灶臺，左右的生鐵甕缸至少比我家的大一倍。還有煤槽、煤耙子，也至少比我家的大一倍。甚至連生火鉤子都是在鐵匠鋪里定制的，根本不像我家，隨便弄根鐵絲，紆彎就成。案板亦足有一米五六長，厚約寸許，底下則是一排木柜子。

想當(dāng)年凌家無辜破落，凌爹爹倚杖端坐于極具形式感的長腳圓椅上，親自在偌大一張案板上薄薄地切一塊寬高不過五厘米的肉，不免有些感慨。

與倒脫靴其他幾家公館相比，凱伢子家的大門倒是窄很多，但看去顯得低調(diào)而結(jié)實，且要上幾級臺階。左扇門幾乎永遠(yuǎn)處于關(guān)閉狀態(tài)。右扇門上有只黑色的生鐵門環(huán)，門環(huán)下則是鎖孔，裝的牛頭牌乓鎖。家人進(jìn)去得用鑰匙開門，萬一沒帶鑰匙，就只能敲門環(huán)了。

凱伢子在家里最煩外面敲門。偶爾他的哥哥或姐姐忘帶鑰匙只好敲門，凱伢子開門的同時必定高聲呵斥，又不帶鑰匙！咯是最后一次?。?/p>

哥哥或姐姐只能低眉順眼，灰溜溜地側(cè)身閃進(jìn)。

巷子里一班細(xì)伢子最喜歡的惡作劇，便是敲凱伢子家的門環(huán)。以倒脫靴一號的八伢子為首。悄悄蹓上他家門口的臺階，用最快的速度一頓猛敲：砰砰砰、砰砰砰！旋即拔腿便逃。待凱伢子或其家人出來開門張望，他們早已跑得不見蹤影。且屢屢故伎重演，樂此不疲。這是凱伢子最為深惡痛絕之事。

八伢子上面還有好幾個老兄，五伢子六伢子七伢子。他們家攏共有十個兄弟姊妹，不過一般都是各玩各的。幾個伢子在巷子里都是會講狠的頑皮角色，卻沒有一個會讀書的。

我多少明白，這是八伢子一伙對凱伢子一貫蔑視他們，從不理睬他們最為方便的報復(fù)。直到后來衍變?yōu)橐环N貓鼠互戲的游戲。頭次敲門凱伢子并不理會，先端來一盆洗臉?biāo)?，再從門上一小孔內(nèi)朝外窺視，待八伢子他們二次偷偷逼近，便猛然開門，兜頭一臉盆水潑將下去，直將他們潑得如同落湯雞。

除開我，凱伢子從來不邀任何人去他家玩。說實話，我每次去他家里，也很拘謹(jǐn)，從不放肆。尤其若碰到他的哥哥姐姐，更不自在，因為他們從來不搭理我。在他們眼里，我近似于無。但凱伢子在家里很霸道，他的哥哥姐姐都怕他。動不動對他們眼睛一瞪，甚或斷喝。于是哥哥或者姐姐，能做的只是識趣地、不與他一般見識地悻悻走開。

跟凱伢子扯談時，我還有意回憶當(dāng)時的情景。凱伢子居然有些不好意思，說小時候其實哥哥姐姐不是怕他，是跟大人一樣寵他，放讓。我想也是吧。凱伢子的哥哥姐姐都對他好。尤其在廣州的大姐，迄今對這個弟弟仍有不菲資助。凱伢子的女兒從小學(xué)至大學(xué)的費用，亦由大姐全部負(fù)擔(dān)。

“文革”初期有段時間里，我和凱伢子交往還算密切。一則是同班同學(xué)，又住貼隔壁，何況出身都不好，有點惺惺相惜。凱伢子比我大方，口袋里散碎銀兩也比我多，最多時竟然有過五塊錢。當(dāng)然這些錢的來路并不光明正大，主要出自偷賣家里的舊報紙舊雜志。凱伢子是主犯，我是從犯。那時候他們家訂了好幾種報紙雜志。過刊也舍不得丟，由他哥哥姐姐捆得整整齊齊，摞在一間小雜屋里，久而久之竟有半屋之多。

這間雜屋里平時一直鎖著，無人進(jìn)去。凱伢子約我爬窗戶進(jìn)去過一次，才發(fā)現(xiàn)里頭有不少稀罕東西。比如華生牌電風(fēng)扇，大喇叭口留聲機，黑膠唱片，鉚著銅鉚釘?shù)睦鲜狡は涫裁吹?。還有兩個擺滿舊書的書柜，甚至還有一架立式鋼琴。我試著打開蓋子，沒輕沒重敲了一下，嗡的一聲，嚇人一跳，回音在屋子里經(jīng)久不散。凱伢子則氣得對我鼓眼咧嘴，卻不敢作聲。

到后來偷報紙，凱伢子便獨自翻窗入室，只讓我在窗臺下頭接應(yīng)。

那時候舊報紙一角二一斤，幾捆報紙也有二十幾斤吧，到手往往也有兩三塊錢，于是一起上街大肆揮霍。豆?jié){油條包子燒賣，酸梅湯汽水冰果露，《地道戰(zhàn)》《地雷戰(zhàn)》《南征北戰(zhàn)》，那些錢一天怎么花也花不完。

尤其被抄家后，一大堆舊書舊唱片在他家走廊上無人問津，遂使凱伢子又發(fā)了一筆不大不小的財。記得其中還有一套線裝本的《金瓶梅》。反正不管三七二十一，分期分批，偷出去賣了個痛快。但我截留了兩本，頭一本是《四游記》。因原來只曉得《西游記》，孰料還有東南西北四游記，所以很感興趣，印象最深的是《東游記》，說的是八仙過海。另一本舊小說叫《風(fēng)蕭蕭》，作者徐訏，解放前出版的，繁體字豎排書。寫抗戰(zhàn)時期的上海，一個愛國青年跟一個叫白蘋的百樂門舞女，兩人合謀偷日本人情報的故事，最后白蘋犧牲了。

我躲在曬樓上一個人偷偷看，看得驚心動魄卻不忍釋卷。此書藏在家里多年，最后不知所終。

時光荏苒。這部在解放后遭到嚴(yán)厲批判的“特務(wù)小說”《風(fēng)蕭蕭》，于二十世紀(jì)八十年代初又重新出版了。且偶然得知，此書近年被滬上女作家王安憶改編成了同名話劇，由上海話劇藝術(shù)中心在上海藝海劇場公演。

在送煤氣罐的小店里，我跟凱伢子聊得還蠻投入。當(dāng)然主要是聽他說。我還從未聽他說過那么多的話，估計兩人抽掉了他半包煙。也因此得知了他家里，以及他自己我先前不知道的一些事情。

就倒脫靴九號公館而言，凱伢子家里先后吃過兩次虧。

“文革”開始不久，凱伢子的祖父為了表示進(jìn)步，與過去的自己劃清界限，主動將倒脫靴九號的產(chǎn)權(quán)交給了政府。政府很快安排了幾戶無產(chǎn)階級住了進(jìn)去，由房地局收房租，不過還是免了凱伢子一家的房租。

八十年代初期開始落實政策，政府打算將公館產(chǎn)權(quán)退還，但前提是他們家亦須退還多年的房屋維修費。房地局說，產(chǎn)權(quán)既已打算退還私人，公家多年來承擔(dān)的房屋維修費也理應(yīng)退還給公家，細(xì)想其實不盡其然。因房屋交公以后，房地局先后安排進(jìn)來的幾家住戶，所繳房租可一律是歸了公家。若真正落實政策，這筆錢亦理應(yīng)退還給原主呀。

但誰還會計較這些事情呢。能做到屋歸原主，用凱伢子母親的上海腔說，就已經(jīng)是阿彌陀佛了。

凱伢子的父親是地道的長沙人。四九年前應(yīng)該享過一陣少爺福吧。解放后一直在汽車電器廠做會計。汽電在北門外頭的伍家?guī)X，離南門口頗為遙遠(yuǎn)。早出晚歸，每天騎一部老掉牙的英國三槍牌單車上班下班。

每逢禮拜天，凱伢子便將父親的單車搬出來玩。這輛老式英國單車尺寸比國產(chǎn)單車大很多，且是用腳倒剎，生手極難掌控。但凱伢子車技很好，可以在逼仄的巷子里原地轉(zhuǎn)好幾個圈。他也讓我騎，但我個子比他矮，騎起來很費力，沒轉(zhuǎn)上兩圈便掉下來了，但咬著牙又騎。

倒脫靴是一條東西走向的麻石巷子。夕陽時分由巷口朝巷尾看，但見逆光中兩個少年，一高一矮，輪流騎一輛老式單車，在窄狹的麻石小巷里原地轉(zhuǎn)圈，人與車皆投下極長極長的影子。彼時彼景留存在腦子里的這幅景象，竟然有種寶麗萊膠片的風(fēng)味。

在家里，凱伢子唯獨怕一個人，就是他父親。凱伢子的父親與一般長沙人說話粗聲大氣不同。講話從來輕聲細(xì)語，不茍言笑，有一種暗藏的森嚴(yán)。得知公館產(chǎn)權(quán)可以退還的通知后，他未跟家人商量便作出了一個決定。即，將退還的公館請房地局再行回購，價格任由政府定奪。所得款項全家人不論長幼，一律勻分。

家里無一人敢有異議。

這樣一來，房地局自然高興。且裝模作樣算來算去，除去歷年房屋修繕費，此棟公館尚值人民幣二千一百元。凱伢子一家，爸爸媽媽加上五個兄弟姊妹，共計七人，剛好每人分得三百元。當(dāng)然，公館仍由他們家租住。

從此，凱伢子一家開始了給曾經(jīng)屬于自家的房屋交房租的日子。大致估算這棟公館之總面積，應(yīng)該有三百平方米左右吧。

這便是凱伢子家吃的第一次虧，有老鄰居記憶猶新。

凱伢子的祖父祖母在“文革”結(jié)束后不到兩年里，先后去世了。他母親將他們床上的鋪草摟成一捆，準(zhǔn)備搬到大門外燒掉。剛剛將鋪草倚在墻角，不料從里頭掉出個小手帕包。打開一看，包的竟然是幾只金戒指，令凱伢子的母親喜出望外。當(dāng)年抄家，這包戒指居然躲過一劫。

因為是隔壁鄰居，凱伢子的父母我算很熟悉的了。尤其他的母親，街坊鄰舍都叫她凌媽媽，一個上海女人，性情極為和善，見人肯定先打招呼。有叫花子上門討飯，必裝上滿滿一碗，再打發(fā)幾分錢。

從二十世紀(jì)七十年代末開始，在老百姓中間，麻將很快死灰復(fù)燃了。凌媽媽幾乎每天下午湊上一桌上海老鄉(xiāng)，在她家里打，算得上領(lǐng)風(fēng)氣之先。凌媽媽打牌喜歡抽煙，但姿態(tài)很優(yōu)雅，屢屢令我聯(lián)想起民國時期有錢人家的太太模樣。

并且有個奇怪的現(xiàn)象。巷子里除了凌媽媽是上海人外，還有一個倪媽媽、一個晏媽媽、一個邵媽媽，都是上海人。且她們幾家的關(guān)系尤其好，相互間往來很密切。這幾家人是什么原因，先后住進(jìn)倒脫靴這條小巷子里來的呢？我始終未搞明白。

倒脫靴巷子里的居民，當(dāng)然以湘籍為多，語言則絕對是長沙話占壟斷地位。但巷子里的人稱呼這幾家上海人時，居然也都隨了她們，凌媽媽長倪媽媽短的，而非按長沙話叫凌娭毑或倪娭毑，也有意思。

料想不到的是，氣質(zhì)優(yōu)雅且善良和藹的凌媽媽，后來竟患了老年癡呆癥。早些年我回倒脫靴看母親，在巷子里碰見過她幾次，一個人踽踽而行。我喊她凌媽媽，她卻漠然看了我一眼，全然不認(rèn)得我了。

沒過幾年，凌媽媽去世了。

大約是二○○二年左右吧，房地局決定拆除倒脫靴巷內(nèi)挨在一起的四棟舊公館，即九號、十號、十一號、十二號，在原址蓋一棟四層居民樓。房地局的如意算盤打得蠻好。這四棟公館中，九號十號原本就只有一層，且已全屬公房，十一號十二號雖說仍各有一半為私人產(chǎn)權(quán)，也只有兩層。而新建居民樓有四層，即便原住戶占去兩層，還有兩層可由房地局自由支配。

對于原租戶，當(dāng)時有兩種分配方案。一是可以用集資建房的名義買下來，五年后擁有正式產(chǎn)權(quán)；二是續(xù)簽租約，自己既可長期租住，亦可轉(zhuǎn)租他人。對于擁有私人產(chǎn)權(quán)的住戶，則在以面積換面積的基本原則上，再適當(dāng)給予一定面積的優(yōu)惠。

凱伢子家雖已不屬私房，但當(dāng)時幾間正屋仍由他們家租住，所以也可以買兩套三居室。如果按集資建房的名義，加上父母及本人工齡，每平方米僅七百元左右?？墒莿P伢子家決定放棄購房資格，仍選擇長期租住。當(dāng)然話說回來，當(dāng)時的房租也確實便宜。

這亦即凱伢子家吃的第二次虧。

如今毗鄰南門口，離黃興南路商業(yè)步行街東側(cè)僅一箭之遙的倒脫靴，乃長沙市之黃金地段，拆遷價聽說每平方米已逾兩萬元。幸虧那年鬼使神差，我以父親的名義選擇了集資建房。凱伢子家當(dāng)初若買下那兩套三居室，如今至少在理論上值好幾百萬吧。

凱伢子這輩子混得不算好，但他并不怨天尤人，還能自寬自解。那天扯談，他說及幾十年來的一些經(jīng)歷與感受，一臉的無所謂。

“從某種意義上來講”，凱伢子說，并且為了強調(diào)其意義，他又重復(fù)一遍，“從某種意義上來講，美國的億萬富翁比爾·蓋茨，中國的億萬富翁馬云，跟我有什么區(qū)別？再有錢，屙屎也不能占兩個茅坑吧？腿一伸都一樣，火一燒，一蒲灰！”

我大笑了。

但凱伢子仍然滿臉認(rèn)真，說：“再從某種意義上來講，范冰冰跟芙蓉姐姐有什么兩樣？電燈一關(guān)都是一樣！”這我就不敢茍同了，但也無意反駁。

凱伢子也算當(dāng)過幾年芝麻官，長沙橡膠廠的廠長。只不過是所謂留守廠長，一只燙手的山芋而已。他原來當(dāng)過車間主任，辦事公正，從不徇私，所以盡管一天到晚板起一副臉，口碑倒不錯。但九十年代末趕上了下崗大潮，繼而工廠破產(chǎn)。一個爛攤子無人想管，上面公司又把凱伢子唆使出來，請他處理工廠善后事宜。讓他火線入黨，封了他一個廠長，說是替廠里排憂解難，凱伢子便答應(yīng)了。我說總還點別的利益吧。他說：“有卵利益，想搞油水都冇得辦法搞。”我說：“好歹是個廠長啊，也算老板吧?！眲P伢子哼了一聲，說：“如今擺夜宵攤子炸臭干子的也喊老板。”

“從某種意義上來講，我還替廠里賺噠三千萬咧！”凱伢子說：“有個房地產(chǎn)老板看中了九尾沖廠里那塊地皮，最高價出了九千萬，我冇搭白。那個老鱉想拖我下水，請我喝酒，唱卡拉OK，做按摩。我怕懶得，喊我去我就去。打麻將故意放我的炮，讓我贏，我裝作不曉得。但地價老子絕不松口，一億二千萬。那個老鱉見我油鹽不進(jìn)，有天裝了一檔案袋子錢給我。這我就不能收了。從某種意義上來講，這就是受賄，就是犯法了！”

“前前后后耗了將近兩年，最終這塊地皮硬是以一億二千萬成交，一分不少?！眲P伢子頗為得意。且不知不覺跟他們廠里的一個女會計混成了紅顏知己。

但凱伢子的老婆是個賢惠人，且對凱伢子放心。雖然有些風(fēng)言風(fēng)語傳到她耳朵里，卻并不介意。所以凱伢子迄今仍跟那位女會計保持著并非“某種意義上”的密切關(guān)系，且經(jīng)常相約去歌廳唱唱歌。但僅此而已，彼此絕不逾雷池一步。

有人不肯信，說這么多年，未必一次都冇搞過啊？凱伢子說：“搞噠就搞噠，冇搞就冇搞，一是一，二是二。只要搞一次，就會收不了場。如果哪個男的硬想在外頭搞，到發(fā)廊里去就是，隨便選。搞完了把錢走人，省得啰唆！”

此說讓我極為欣賞凱伢子了，并且完全相信了他講的這個故事。因為倘以常識而言，兩人若真的發(fā)生了“某種意義上的關(guān)系”，那么，這種“某種意義上的關(guān)系”，似不可能維系十多年之久吧。

盡管這幾乎可算得上個奇跡。

我又問凱伢子，平時在家里還搞些什么事呢？他說：“還有什么事做？每天買回菜，看兩張報紙，禮拜五做一天飯（老婆每周五去她姐姐家玩一天）。上網(wǎng)只看新聞，只看美劇。警匪片槍戰(zhàn)片，最近在看《反擊》。好看得很。其他一概不看。早兩天女兒問我看不看《湄公河行動》。國產(chǎn)動作片，票房好高。我不看。從某種意義上來講，國產(chǎn)片比歐美片差得太遠(yuǎn)，我一律不看！”

我說打麻將打得多不？“同事邀了偶爾打打”，凱伢子說：“但跟我打麻將有三個規(guī)矩。第一，不準(zhǔn)遲到，不準(zhǔn)延時，正負(fù)五分鐘。第二，莫扯跟打麻將無關(guān)的空頭話。不講話最好。第三，各抽各的煙，各用各的打火機?！蔽艺f：“你的規(guī)矩還蠻嚴(yán)格啊?！眲P伢子說：“那當(dāng)然。要不然莫玩。約好晚上七點半架場，我肯定會早到。但先不進(jìn)同事的屋，站在樓下抽根把煙，再看時間，七點半準(zhǔn)時上樓敲門。有回我進(jìn)去，等到七點三十五分了，其他兩個同事還冇來。我轉(zhuǎn)身就走。剛下樓，碰見那兩個同事上樓。問我哪里去？我講回去。同事說不打麻將了？我講不打噠，你們遲到噠！”

像凱伢子這般秉性乖張的人，如今這世道上恐怕是絕無僅有的了。

卻沒想到早一晌小學(xué)同學(xué)聚會，我跟凱伢子翻了臉。酒足飯飽后有人約打麻將，叫了我跟凱伢子。我打麻將話多，且喜歡開開玩笑，尤其有點喝高了。不料凱伢子把他跟同事定的那套規(guī)矩搬出來了，沖著我說，“打牌就打牌，哪里這多空頭話？”我便有點不快，但沒有吱聲。沒過好久，我又跟另外一個同學(xué)說笑了幾句，凱伢子竟然又跟我生起氣來，說，你嘴巴哪里這么多?。吭僦v話老子不玩噠！這一下把我惹火了。我把桌上碼好的麻將一拂，沖著凱伢子說：“老子還不想跟你玩噠！”

說罷起身便走，把其他兩個同學(xué)搞得目瞪口呆。

但事后一想，都這把年紀(jì)了還意氣用事，真是何苦來哉。再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凱伢子性格，亦自有可取之處啊。何況我跟凱伢子還曾經(jīng)是一條藤上的苦瓜呢。下次若再有機會聚會，還是主動跟凱伢子打個招呼，碰杯酒，以釋前嫌吧。

（責(zé)任編輯：馬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