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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親愛的喬喬

        2023-07-10 06:09:30彭程
        美文 2023年13期
        關鍵詞:媽媽

        彭程

        回? 家

        喬喬,親愛的女兒,我們要回家了。

        再過十天,就是你的二十九歲生日了,但蒼天不仁,沒有讓你等到這一天。兩天前,你告別了人世,也永遠離開了我們。在北京八寶山殯儀館的告別室,我們看著裝著你的遺體的棺柩被拉走,送入火化間,那里不允許家人進入。在那里,熾烈的火焰將吞噬你,把你的軀體從這個世間徹底消除。

        兩個小時后,我們來到骨灰領取處,從一個窗口里取出裝著你的骨殖的袋子。袋子上還留著幾分溫熱。你將近一米七高的個頭,五十多公斤的體重,如今被濃縮成了幾段乳白色的骨頭。我們小心翼翼,將袋子放入事先精心挑選出的骨灰盒中。

        你的姨媽家的表哥走在前面,捧著你的遺像,那是你二十歲時,在法國戛納海灘上拍的一張照片,你身著紅色連衣裙,戴著黑色太陽鏡,笑容歡快,長發(fā)飄揚。我走在后面,抱著被黃色綢布裹著的骨灰盒,殯儀館的工作人員舉起一把黑傘,走在我身旁,遮擋住投射下來的陽光,一直送到停車場上我們的車旁。

        女兒,我們要回家了。

        我坐在副駕駛位置上,抱著你的骨灰盒,擱放在并攏著的雙腿上。我仿佛感受著一縷溫熱的氣息,透過木質骨灰盒,傳遞到掌心里,傳遞到雙腿上,一直傳遞到我的心中。這是最后一次了,今后我將再無法這樣近距離地貼近你,感知你的氣息。

        車窗外,是尋常至極的景色,展開在一個尋常至極的日子里。車輛川流不息,行人步態(tài)匆匆,一切看上去都與平時沒有絲毫差異。但對我們來說,卻是完全不同。這一天,是一條橫亙在我們生活中的分界線,是一道劃破了我們靈魂的深深刀痕,從此以后,我們的生命將截然不同。

        幾個小時前,在遺體送往八寶山殯儀館之前,在海軍總醫(yī)院內科樓告別室里,你的親人們,還有你最要好的幾位同學朋友,來向你作最后的告別。現場反復播放著邁克爾·杰克遜演唱的《你不孤獨》,英文是“You Are Not Alone”,一首你生前非常喜歡的歌曲。歌聲與親友們的哭泣聲交織在一起,令人肝腸寸斷。當那段熟悉的旋律奏響時,你的靈魂該是被托舉起來,朝向一個安寧的地方飄去吧?

        女兒,你終于回到家了。

        在人世間行走了二十幾年后,你停下了腳步,把自己藏進一個小小的木匣子中,回到了家,回到了你自己的屋子里。這個棗紅色的骨灰盒,擺放在靠墻而立的顏色相近的鋼琴臺面上。小時候,有好幾年的時間,好多個日子,你一連幾個小時地坐在這架鋼琴前彈奏,琴聲流水一樣地到處流淌。但從此以后,再也不會有一只手,掀開厚重的鍵盤蓋板,在黑白琴鍵上敲擊出或憂傷或歡悅的旋律。它將長久地暗啞,一如你逝去的生命。

        骨灰盒兩旁,擺放著幾張你不同時期的照片,有的還被放大,鑲嵌在鏡框里。它們無聲地訴說著你生命中的一段段時光——

        你坐在黃色的皮沙發(fā)上,身體前傾,長長的羊毛圍巾裹著腦袋,像一個維族小姑娘,咧嘴頑皮地笑著,露出兩排潔白細碎的牙齒。那是在百萬莊我們當時住的房子里,那時你還沒有上幼兒園。

        你穿著藍底碎花的連衣裙,站在河北老家縣城里爺爺家的平房小院里,我抱著你,身后是奶奶腌制咸菜的粗瓷大缸,頭上是一棵枝葉茂盛的石榴樹。

        你很文靜地站在海灘上,帆布短裙,白色的襪子,背景是一大片海水和遠處島嶼的淡淡的影子,那是上小學的時候,有一年暑假,你跟著媽媽去舟山群島旅游。

        你在美國賓夕法尼亞州perkiomen高中畢業(yè)典禮上,正從校長手里接過畢業(yè)證,笑得那樣燦爛。這是個莊重的時刻,一襲白色曳地長裙是你的畢業(yè)禮服,把你的個頭襯托得更加高挑頎長。

        你和媽媽站在海南島五指山上的一棵大樹下,大樹樹根處又長出了一棵小樹,仿佛孩子依偎在母親身旁,樹干上掛著一個寫著“母子親情”的牌子。你微笑著,頭向媽媽一方微微側著,一條胳膊搭在她的肩上。這一張照片時間最近,拍攝于二〇一九年元旦后的幾天。

        ……

        每一張照片都會牽引出一段回憶。它們今后還會不斷更換,既然有那么多照片留下了你的影像。在今后漫長的日子里,它們將成為我和你媽媽靈魂的食糧。它們會刺痛我們,它們也將撫慰我們。

        這間屋子,你前后一共住了十八個年頭。最初四年中,它是你每天的寢室;后來出國留學,十多年間,只有每年寒暑假期回來時才會住上幾個月;大學畢業(yè)后的幾年,回來的日子就更少了。它越來越像是一個驛站,一處旅舍。

        但從現在開始,你每天就都住在這里了。

        春夏秋冬,寒來暑往,你將擁有這十幾平方米房間中的每一寸空間,擁有三百六十五天里的每一分每一秒。你將再一次熟悉周邊的一切,房間里的擺設,窗戶外的風景,模糊嘈雜的聲音總也不能完全阻擋住,吹進來的風會隨著季節(jié)變換而攜帶著不同的氣味。

        在你生前的很多個年頭,我們聚少離多,今后,我們再也不分開了。每一天,我們都在你身邊走動,說話,你能夠隨時地感知到。每一天,我們都會來到你的這間屋子里,看一眼照片上的你,拂去骨灰盒表面的塵土,抻平墊在它下面的絲絨蓋布。每隔幾天,我們會在你照片前的碟子里放上幾個新鮮水果,再點燃三炷檀香。煙霧裊裊,香氣濃郁,我們想象,這些氣息能夠通達你的靈魂所在之處,把我們的惦念和祝愿傳遞給你。

        不放心你獨自躺在幾十公里外的墓園里,荒郊野外,怎么比得上自己家里溫暖舒適。別說什么“入土為安”,墓穴一封閉,便是沉入了漫漫長夜,黑暗無邊,漆黑如墨。墓穴石板上方那一塊小小的墓碑,夏天烈日暴曬,冬天寒風侵襲,想起來就心痛。身邊都是素不相識的人們,雖然彼此間挨得很近,但不相信能夠減輕你的孤寂。不如就在父母的身旁,讓我們看護陪伴著你,一如此前的歲月。

        女兒,這是你永遠的家。你就踏實地住在這里,陪伴我們,直到將來某一天,那一雙拉走了你的手,開始伸向我們。

        長夜無眠

        喬喬,親愛的女兒,如今你辭別人世已經幾個月,我的情緒也稍稍平復了一些,能夠對你患病期間自己的內心狀況,做一番回顧梳理了。

        沒有人愿意反復咀嚼苦難。我們之所以如此,并非因為具有什么受虐情結,而只是由于憑借這個行為,可以獲得一種與你在一起、不曾分離的感覺。

        收到基因檢測報告好幾天后,我的腦海中依然一陣陣地恍惚,不愿相信這個結果,更難以接受??傆X得這不真實,肯定是什么地方出了差錯。怎么能夠想象,你會得了這樣致命的病,事先卻毫無征兆,就仿佛一池微微蕩漾的清水,瞬間凝結成了一塊巨大的冰坨?

        在不久的將來,天地間再也沒有你?一個原本健康快樂的生命,很快就要墮入死亡的深淵?這樣的反常悖逆,既不合物理更不符人情,其中的理由和邏輯是什么?每想到這一點,就有一種強烈的、難以忍受也難以辨析清楚的復雜感受,讓人悲哀、憤怒而無奈。尤其是彌漫其間的那種荒誕感,比憤怒更強烈,而恐懼只是最初幾天的感受。

        有好幾次,我開車行駛在家與醫(yī)院間的路上時,忽然間就淚水涌出,模糊了視線。我許多年里不曾流過淚了,曾經懷疑是不是淚腺分泌有問題,但此時明白了,那只是因為過去一直歲月安好,尚不曾遇到傷心欲絕之事。

        這是問題的實質,是傷心的核心:你自己認為,我們認為,所有認識你的人都認為,你的真正的生活即將開始。過去所有的努力,都是在為迎接這一天做準備,是一種鋪墊和過渡。仿佛走過了很長的路,前面出現了一道門,隱約閃亮,似乎允諾著那邊有著無限的美好,但走近時,卻發(fā)現門后面是令人眩暈的萬丈斷崖。

        既往所有痛苦的經歷,在這次劫難面前,都變得輕微如飄絮鴻毛,短暫如電光石火,程度上完全不可比擬。語言難以描述那種具體的感受,我只能說,其間的巨大區(qū)別,仿佛是一列山脈的陰影和一朵云彩的投影。

        那些天,我白天疲憊不堪,但晚上卻又難以入睡。過去我一向睡眠很好,躺下后十分鐘內就能睡著,偶爾受什么事情影響睡不好,最多也不過一兩個晚上的事情。但從你的事情發(fā)生后,有長達三四個月的時間,出現了嚴重的睡眠障礙。特別是在你住院手術和放療的那些日子,我獨自一人在家,每個黑夜都成了難捱的煎熬。

        我在兩個臥室里的床上,在書房里的沙發(fā)上,在客廳里的長榻上,不停地變換地方,或平躺或側臥,輾轉反側,但依然睡意全無,感覺每一種姿勢都別扭較勁,每一個部位都僵硬難受。氣急敗壞中,我甚至不由自主地做出一些怪異癲狂的動作,伸出拳頭擊向虛空,一把將摞在床頭柜上的書推到地上。

        好不容易睡著了,忽然就又想到這件事情,仿佛突兀地插入了一個東西,立刻心跳加速。夢境中,仿佛聽到一個聲音在努力確認,這是否是真的,是不是一個夢?但很快就意識到這是千真萬確的,立刻就有一種悲哀的情緒涌上來,人也隨即醒了過來。這樣的情形,有時一晚上要出現幾次。

        那段時間,每天夜里也就睡兩三個小時,還曾經連續(xù)三個夜晚沒有合眼。家人親戚都為我擔憂,勸我看醫(yī)生。我內心雖然不以為然,但也擔心發(fā)展下去會影響到照護你,還是去掛了號。我向接診的女醫(yī)生如實地講了情況,她很肯定地說:你這就是心源性抑郁。她給我開了好幾種鎮(zhèn)靜安神抗抑郁的藥物,但服用后效果仍然不佳。我驗證了藥物在我身上不起作用,正如喝茶從來不影響我的睡眠一樣。我一天到晚口不離茶,有時到深夜十點多鐘還新沏一道茶喝,但仍然能快速入睡??梢娙缃竦碾y眠,歸根到底還是情緒的作用。

        即便能夠入睡,每天早晨五點鐘前都會醒來,但又不知道應該做什么,一片茫然。我經常走出小區(qū)門口,沿著一條固定的線路行走,腦海里的想法飄忽斷續(xù),仿佛一朵亂云,手掌機械地拂過身旁半人高的冬青樹叢,偶爾會揪下一把葉子揉碎,指縫間沾上了黏糊糊的汁液。

        那些天,幾乎每天都要買一些新鮮的水果送到醫(yī)院,請護工下樓來取走帶進病房。我每次走進水果店里,總要停頓一下,將飄忽散亂的思緒拉回來,把目光投到眼前擺放著的各種水果上,努力回憶,才能想起來你媽媽告訴我要買哪幾樣。這個過程很像電影里的慢鏡頭。

        心情極度糟糕,也沒有人監(jiān)視督促,便索性徹底放縱自己。房間里好多天不打掃,原本光亮可鑒的木制家具上,落了一層厚厚的浮土。吃飯也都是胡亂對付,沏一袋方便面配一包榨菜,煮半袋速凍水餃,將冷凍的花卷包子放進微波爐里轉幾下,把幾棵小油菜扔到鍋里煮熟,便是一頓飯。不長時間中,體重下降了十幾斤。連家里的貓也跟著倒霉了,本來早晚各一頓飯,也減成了全天一次,三只貓都瘦了不少,尤其母貓妞妞,原本肥胖得夸張,讓人看了照片都忍不住發(fā)笑,也很快變成了正常體型。

        正值盛夏,動輒一身汗?jié)?,但我在情緒最崩潰的一些日子,有時晚上不洗澡就直接上床了,雖然渾身黏糊糊的不舒服,但陷入深深的惰性中,就是懶得動。幾個月后,因為后背處紅腫發(fā)炎,疼痛難忍,去醫(yī)院檢查,醫(yī)生診斷是皮脂腺囊腫,問我是不是平時不注意衛(wèi)生,導致汗毛孔堵塞,讓我十分羞愧。只能做了外科小手術排除膿腫,為了預防感染還輸了幾天液。

        數十年來,閱讀一直是我樂此不疲的事情,是精神愉悅最主要的來源。但有幾個月的時間,這一習慣完全變樣了,根本不想去翻書,即便勉強打開,也無法集中注意力。目光盯著書頁,但卻要過上一會兒,才能將思緒拉回來落在文字上,再過上片刻,才能明白它說的是什么,整個反應遲滯了一兩分鐘。

        回想起那些經歷,實在難以忍受,不堪回首。種種滋味,都是我此前想象不到的,也因此斷定過去讀過的某些描寫痛苦的段落,只是作者的臆測而已,并非親身體驗,因為它們表達出的都是泛泛的東西,而真實的痛苦具有差異性,是個體化的。它更讓我認識到,不要用輕率的口氣談論苦難,尤其是別人遭逢的苦難。如果無法做到共情,至少也應該沉默,而不要以居高臨下的口吻,責怪當事人何以遲遲難以走出。沒有性質和程度相同相似的經歷,任何樂觀豪邁的表態(tài),都顯得輕易和廉價,都不值得信賴。

        我也知道陷溺在這些負性情緒中的壞處,不止一次地告誡自己,不應該這樣,它于事無補,同時又在白白浪費時間。但沒有辦法。仿佛被一只有力的手掌死死捺住,我無法掙脫,只好聽之任之。

        如今,面對這些文字,我如同面對一面鏡子,看到了自己當時張皇失措的模樣。文字描繪只是替代,只是實體的影子,仿佛照片之于真人,是打了折扣的感受。這樣展現自己的脆弱無能,不是光彩的事情,但這是事實。這一場遭遇,讓我原形畢露,離自己一直向往的處事不驚、鎮(zhèn)定自若的境界,實在是太遠了,讓我倍感愧疚。

        但倘若重新來過,我恐怕仍然只能是這個樣子。

        “媽媽,你答應過不哭”

        最初了解這個病的兇險時,震驚痛苦之外,我最擔心的是你得知真相后的反應。

        我設想過種種可能的情形。

        你肯定會痛苦悲傷,情緒崩潰,會抱怨自己為什么會遭遇這樣的厄運,在你的同伴們享受健康快樂的時候,你卻要忍受致命疾病的折磨。生命正在最好的年華,夢想正在綻放花朵,為什么一切就要結束。這種情況下,你哭泣喊叫,發(fā)脾氣,歇斯底里,都是完全可能的,誰也都能理解。

        隨著時間流淌,如果病情進一步加重,沒有治愈希望,你又會怎樣?按照醫(yī)生的說法,肯定會是這樣的結果。我的腦海里閃現出了一個可怕的場景。從位于這座樓房第二十層高處的臥室推開窗戶,下面就是小區(qū)的一條青石甬道,沒有任何遮擋。如果決意放棄自己的生命,縱身一跳,便是最為便捷有效的解脫方式。我對高空墜落始終有一種擔憂,你小時候住的那間屋子窗子比較低,有一次看見你踩著小凳子探頭朝下面看,半個身子壓在窗臺上,把我嚇得夠嗆,趕緊在外面裝了安全護欄。

        但是,所有這一切擔憂的事情,都沒有發(fā)生。

        你手術后不久,左半身基本癱瘓,讓我不再擔心你有能力做出極端行為。但從得病到離世,長達一年多的時間,你從來沒有當著我們面哭過一次,抱怨過一句,一次也沒有。你不曾向我們,不曾向醫(yī)生,也不曾向任何人打聽過你的病情,能不能治好,仿佛忍受痛苦的,是別人而不是你,你只是一個局外人。這一點讓我大感意外,甚至現在回想起來時,仍然有一種困惑不解。說給別人聽,更是引起一片感慨,紛紛贊嘆你內心堅強。

        我們了解到別的患者很多不是這樣。微信群里,不少病人的家屬,都在訴說他們的患病的親人,如何被疾病折磨得痛苦不堪,如何情緒失控、哭泣甚至咒罵。他們嘆息,但沒有人抱怨責備。他們知道,病人這樣對他們發(fā)泄,只是因為他們是親人,他們有義務和責任承受這些。

        相比之下,你大不一樣。

        如果僅僅開始時是這樣,并不奇怪,應該是你不了解病的兇險程度。你正在生命活力最為充沛的年齡,對這個階段的人來說,重病和死亡,還只是一個遙遠模糊的影子,一種更多屬于別人的遭遇,一種雖然存在但通常體現為觀念形態(tài)的事物。

        因為疾病發(fā)展快,住院時你的眼睛就幾乎看不清東西了,這樣也就沒辦法看手機,查詢病情。但這也只應該是推遲了你知曉的時間而已。醫(yī)生護士們憐憫的目光,家人憂慮的表情,特別是手術之后,眾多難受的癥狀,頻繁復雜的檢查,面對這一切,再愚鈍的人,也會考慮它們意味著什么了,何況你一向敏感。尤其是當開始做肝功、生化、心電圖檢查,頭部放療區(qū)定位,進行放療前的各種準備時,更是明白無誤地告訴了你疾病的性質。

        其實在放療之前,你的好友在探望你時,已經自作主張地告訴了你真實病情。她說你內心強大,讓你知曉真相,更有助于激發(fā)求生意志,對治療有利。我們再反對也沒有用了。

        得知病情后,你外表看上去頗為鎮(zhèn)定,沒有明顯的恐懼驚慌,更不曾哭鬧抱怨,仿佛印證了同學朋友們對你的看法。但我們還試圖給出另外一種解釋:你雖然得知自己得上了可怕的疾病,但還沒有將它和最嚴重的后果直接掛鉤。你一向健康的身體,讓你迄今為止對疾病的可怖還不曾有真切體驗,對恢復健康有信心。而且,親戚中也有得了癌癥多年,一直恢復得不錯的,可能也多少淡化了這個詞匯的兇惡色彩?!拔夷芙邮苓@個結果?!边@是在放療開始前,我們告訴你這個病的真相時,你說過的一句話。但你真的明白這句話的意思嗎?

        放療長達一個半月,這個過程中,我每天推你去治療,深切感受了你的鎮(zhèn)定。只是在剛剛開始時,你問過我一句:“我這病還有救嗎?”我心中難受,但盡量做出輕松的表情說當然有救,但因為病情比較重,治療時間要長一些。后來你再沒有問過我,也沒有問過媽媽。你應該是相信了?還是已經決心承擔任何后果?

        媽媽陪同你住院,前后共計四個多月,一百多天。每一天,她都近距離地看著你被病魔折磨的痛苦樣子:手術后頭部和上身纏著很多管子,動一下就要牽動傷口,疼痛難忍,坐起和翻身時十分吃力;藥物反應讓你嘔吐不已,臉上直冒虛汗;為了化驗腦脊液,前后做過多次腰椎穿刺,每次穿刺后都要平躺五六個小時,再難受也不能動彈……媽媽每次問你感覺如何,你總是回答沒事,但你臉上痛苦的表情卻是無法遮掩的。媽媽好幾次控制不住眼淚,倒是你來安慰她 :“媽媽你又哭了,你答應過不哭的。”

        只要不是特別難以忍受,你總是盡量地多跟媽媽聊天,說話中還保持了一絲幽默感。媽媽告訴我,有一次你們的對話是這樣的——

        媽媽說:“好閨女”;你回答:“是”。媽媽說: “乖閨女” ;你回答 :“是”。媽媽說 :“漂亮閨女” ; 你回答 :“一般”。媽媽說 :“你是唯一的女兒” ; 你說 :“你是唯一的媽媽”。

        我還想到了一個場景。你放療結束出院回家不久,健康狀況還不錯,為了活躍氣氛,媽媽逗你為我們幾個人的表現評分,你給她和護工阿姨的都是高分,給我的是一個及格線以上的分數。你臉上掛著笑意,說:“老爸你只要別老是愁眉苦臉的,下次也能得高分?!?/p>

        在家里,還要繼續(xù)服用幾個療程的化療藥。為了掌握你服藥后的反應,以便確定用藥量是否增減,藥品是否調整,我們有時會問你,是不是難受。大多數時候你都說“不難受”,或者是“還行”,有時候則用搖頭來回答,這比說話要省力氣。尤其是在第二次開顱手術后不久,氣管切開,你不但無法發(fā)聲,搖頭也困難,就變成了眼神交流,用眨眼或閉眼分別表示不同的感受。

        其實我們很清楚,這樣問十分愚蠢,怎么可能不難受?藥物嚴重損傷腸胃功能,你食欲很差,每次吃東西時都緊蹙眉頭。護工阿姨經常將飯菜又原封不動地端回廚房,說你頭痛、惡心,喂不進去。你說不難受,只是為了不讓我們擔憂。

        后來又是幾次進出醫(yī)院。護工阿姨陪同你住院期間,我們無法去探視,阿姨為了拍視頻給我們看,每次都讓你“笑一個”,“露八顆牙”。這樣不顧及你的感受,未免有些殘忍,但你仍然是很聽話地配合,努力做出笑容。

        但有一天,你的目光明白無誤地透露了你的心情。

        那是在第二次開顱手術及氣管切開手術后,距第一次手術已經五個多月了。在重癥監(jiān)護室救治了幾天,又回到神經外科病房調整數天,各項指標逐漸穩(wěn)定了下來,醫(yī)院再一次催促我們辦手續(xù)出院。病房是給手術病人住的,你已經做過兩次開顱手術了,不可能再做,也沒有別的治療措施了,也就再沒有理由繼續(xù)住下去。此前說話還比較委婉的大夫,這次說得很直接:回家休養(yǎng),或者去郊區(qū)找一家臨終關懷性質的醫(yī)院,盡量讓她過得舒適些,少些痛苦。

        但這樣的醫(yī)院并不好找,回家的話,出現什么情況我們也無法處置。我們又陷入了新的焦慮。萬幸的是,經過一位醫(yī)生朋友熱心幫忙聯系,離家不遠的海軍總醫(yī)院的神經外科答應接收,便轉到了該科的病房。

        但這種結果,你一定是沒有想到。

        頭一天,護工阿姨發(fā)來一段視頻,晃動的畫面中,她告訴你說我們明天就要回家了,你的臉上溢出一絲笑意。但你并沒有能夠回到自己的房間。經過幾個小時的忙亂折騰,辦理出院手續(xù)后,一輛救護車把你拉到十幾公里外,迎接你的仍然是一所醫(yī)院。這里走廊比上一個地方更寬,病房更大,設施也更新,但墻壁一樣雪白清冷,到處彌漫著藥水的氣味。

        在護士的指揮下,我們把你抬下輪椅,抬到了一張病床上,將各種物品擺放整齊,歸置到位。媽媽走到門口,給護士詳細交代如何照護你,我站在病床前,彎下腰看著你,臉上使勁擠出一縷微笑。

        我牢牢地記住了你此時的目光。

        你直直地盯著我,眼睛一眨不眨。目光清澈、犀利而尖銳,仿佛被清水洗過的刀子,閃著寒冽的光亮。這是你不曾有過的神情,搜遍腦海,也找不出一點兒這樣的記憶。這是意識高度清醒下才會有的目光,里面有留戀、絕望、哀傷等等太多的內容,讓我心中一陣顫抖,一陣冰冷,仿佛一坨冰塊從喉嚨咽下,穿過肚腸直落到小腹部。

        此時無聲勝有聲。我想到了這句話。

        護士又在催促離開。走出病房時,轉身和你告別,你不看我們,扭頭望向窗子的方向,叫你也不應。我從你的目光里讀出了一種憤恨,你一定是在痛恨降臨在你身上的命運。

        第二天,聽護工阿姨講,我走后,你哭了十幾分鐘。到了夜里你又哭了,被子蒙著頭。此前她從來沒有見到過你流一滴淚。我心如刀絞。是怎樣的痛苦絕望,才能讓你這樣爆發(fā)出來。我想到昨天你的目光,該是由于氣管切開,你無法對多日不見的我們說話,帶給你的心理打擊是巨大的。但更有可能,是你認為這次出院后會回家的,沒有料到只是換了一間病房。這更讓你清醒地認識到病情的嚴重,看到死神的頭顱就在不遠處晃動。

        這是你第一次明確地宣泄自己的痛苦,也還是在深夜里,我們不在你身邊時?;叵氲揭恍﹫鼍昂图毠?jié),我越來越相信,我們此前為是否要告訴你實情而猶豫不定,其實是多余的。你內心早就清楚,只是不說。你很默契地配合著我們,雙方彼此都心照不宣。

        盡管如此,我還是相信,一直到最后,你也沒有完全失去希望。媽媽對我說過好幾次她的感覺:你認為我們能救你。從小到大,你所有的愿望,最后都是能夠實現,雖然有時可能會費些周折。這一年多來,我們千方百計的努力,你都看在眼里,加上求生本能的驅使,你一定也相信會成功,就像此前所有問題最終都能夠解決一樣。

        在那一次深夜暗自哭泣后,過了幾天,你看上去又表現得很平靜。你十分禮貌地對待值班的小護士們,全力配合她們的要求,每一次都微笑著說謝謝。那時你氣管的刀口已經開始慢慢愈合,能夠說一些簡單的話。護士們也都喜歡你,空閑時總愛到病房里來看你,打聽你在國外讀書和生活的情況。有人還問起學英語時遇到的問題,你總是很友好地解答,還說等將來病好了以后,可以義務教她們學外語。

        從海軍總醫(yī)院出院回家后,過完春節(jié),正月初五那天,你精神很好,對媽媽說我想寫字。從住院到現在,大半年里你都沒有寫過一個字了。媽媽和護工阿姨一起,把你扶到輪椅上坐下,在你面前架起小桌子,拿了一支筆和一張紙給你。你左手掌連同手腕壓在紙上,右手捏著鉛筆,微微抖動著,費力地寫了一會兒。我湊過去看,在這張大十六開的復印紙上,你一共寫下了十來行字,字跡歪歪扭扭,但仔細看還是能夠辨認出來。

        “今天破五,我想要練字。”“媽媽,我很好,你放心吧!”“爸爸你好!告訴你一個秘密:你真帥?!薄笆迨?,謝謝你的看望和水果。”“考拉你好,姑姑愛你!”“回家的感覺真好!我愛北京?!薄跋氤苑巡嘶??!薄拔业脑竿强祻?,加油!?。?!”“爸爸媽媽和我是一家人,我會盡快康復?。。。?!”

        你在強烈地表達自己的感情和愿望。你寫到了叔叔,寫到了表哥的女兒的小名,因為幾天前過春節(jié)時,叔叔和表哥表嫂分別來看過你,你都還記得,這表明你的神智十分清醒。整個生病期間,有人來探望時,你不管多難受,都會強打精神,努力露出笑容,說一聲謝謝。這次你用了多達四五個感嘆號,來表達對生命的渴望。當時我們都很激動,媽媽甚至瞬間涌出了眼淚,急忙扭過臉去,不想讓你看到。你去世幾個月后,有一天我在收拾東西時,再一次看到這一頁紙,不禁潸然淚下。

        隨著病情的發(fā)展,你的視力又開始下降了。但當媽媽問起時,你仍然說能夠看見她。有一次媽媽問你,她穿的衣服是什么顏色的,你支支吾吾,媽媽不忍說穿,隨便說了一種別的顏色,你馬上回答說對。你的小心思我們都清楚,其實你是怕我們傷心,不肯承認你已經看不清東西了。

        還有一件事,更能夠印證媽媽的想法。那是第二次住進海軍總醫(yī)院的后期,你的生命正在快速走向終點,但沒有人能夠意識到這點。那天醫(yī)生來查房時,對護工阿姨說準備好過兩天出院,你聽到了,費力地說:“大夫 我不回家,我還要康復?!蹦氵€對護工阿姨說:“阿姨謝謝你,等我病好了,我要照顧你, 照顧爸爸媽媽?!?/p>

        我也清楚地記著你最后一次的核磁檢查。

        我們幾個人用棉褥子兜著你,抬到檢查床上放下,再將棉褥從你身下抽掉。你只穿著單薄的襯衣襯褲,背部緊貼著冰涼的臺面。來自身體內外的不適感,讓你全身不停地抖動,控制臺電腦熒屏上的影像模糊晃動,操作人員幾次停下手,說無法進行下去了。我埋頭湊近你,頭部幾乎也要伸進機器的圓腔中,語調急切地懇求你努力控制住自己。

        你無法說話,費力地抬起尚能活動的右手,拇指和食指圍成一個圓圈,表示你都明白,你會努力配合。檢查終于正常進行了。那一刻我不禁在想,你的治療要是也這樣多好,雖然費盡氣力,但最后總算成功。

        然而上天沒有給你機會。

        有過許多次,望著你疲憊萎靡的神態(tài),我設身處地想象你十幾個月來的感受。從最初滿懷希望的樂觀,到意識到病情的嚴重兇險;從堅持不懈的抗爭,到病魔更猖狂的肆虐;從一次次的點燃希望,到一回回的破滅夢想……與這個過程相同步的,是軀體日漸沉重,精神日益倦怠,清醒越來越少,昏睡越來越長。

        這樣的痛苦,就在我們眼前攤開、展現,逐日地累積,且結束完全無望。仿佛穿過一條長長的黑暗隧道,看不見光亮在何處。我曾經有過一個想法:如果你的命運中注定了無法躲避劫難,而且結果完全不可更改,那么與其這樣每日被病魔肆意蹂躪,輾轉于無望的深淵之上,真不如當初某個時候遭遇一次突發(fā)的事故,譬如一場空難、一次車禍,讓生命猝然了結。免去了經年歷月的折磨,驚駭恐懼都只是瞬間的事情。

        這樣的想法只是一閃念,但過后卻讓我羞愧自責。

        不該這樣想。絕不能放棄,直到最后。

        即將干涸的瓶底

        在海軍總醫(yī)院住了一個半月后,你的病情總體上還比較平穩(wěn),沒有大起大伏。主治醫(yī)生表示,應該還有兩三個月的生存期,過春節(jié)沒有問題。

        這已經比他最初的說法要好不少了。十一月中旬剛轉來這里時,他的判斷是一兩個月。他說這里沒有更多的治療了,再住下去意義不大,不如回家待著,在熟悉的環(huán)境里病人心情會更好些。病情進展時,可隨時回來。

        出院回家那一天,是二〇二一年一月八日,進入新的一年了。你的傷痕累累的生命之舟,又向前劃進了一段,讓我們多少感到安慰,有一種意外之喜。畢竟,現在屬于你的每一個日子,都是從死神手里搶奪回來的。

        但我們也明白,和死神的交易,不要總是指望能夠占到便宜。這會是你最后一次在家的時間了。至于多長,是醫(yī)生所說的兩三個月,還是僥幸能夠更長一些,說不清楚。我們只能盡最大的努力延長這個時間,多一天是一天。

        有一天,我看到一瓶放在暖氣片上的礦泉水,是幾天前沒有喝完的,又被蒸發(fā)掉了一部分,只剩下瓶底部手指肚那么短的一截。我想到,你的生命已經進入倒計時,就像是瓶子里的水,在一點點地消失,終將枯竭。

        那么,怎么樣的安排,才能對得起這最后的時日,讓將來回想起來,盡量沒有遺憾?因為終點就在不遠的地方,每一天,每一個小時,就都有了特別的意義。如果生命的長度難以延伸,能不能設法增加它的密度?但問題是,這一點真能做到嗎,還能夠有哪些選擇?

        你一向喜歡音樂,而對你這種衰弱狀態(tài)來說,聽音樂也差不多是唯一的文藝欣賞方式了。我便從你的書柜中和桌子抽屜里,找出了你當年買的很多張CD,歌手的名字是蔡依林、張韶涵、孫燕姿等?,F在技術手段比當年更進步了,上面的歌曲手機上都可以找到,便挑選出來放給你聽。

        這些歌曲,大都多年沒有聽過了,如今重聽,仿佛回到了十幾年前的樣子。音樂很容易喚起記憶,這一點有著心理學上的依據。歌聲中疊印上了你當年的模樣,一個個畫面很清晰地浮現:你出門去樓道倒垃圾,哼著陳明的《快樂老家》;你躺在姥姥家的沙發(fā)上,戴著耳機,搖頭晃腦地哼唱容祖兒的《小小》;你跟著我們去逛商場,家電部的電視機大屏幕上播放著S.H.E的《super? star》,青春的美麗在三個女孩子身上仿佛花火一樣迸射,你也跟著手舞足蹈……有一次與幾個朋友家庭聚會,都帶了孩子,年齡相仿,飯館包間里有卡拉ok,你們幾個孩子唱個不停,其中數你最癡迷,話筒幾乎是被你霸著,一支又一支,比誰都投入,遲遲不肯離開。

        但回憶帶來的一絲欣悅,馬上被苦澀的現實替代。那些響亮的嗓門,開心的大笑,替換成了眼前微弱的聲音,勉強的微笑,點頭抬手都幅度很小,有氣無力。然而,對在病榻上被折磨了大半年的你來說,這已經是最好的回應了。

        長期處于同一種狀態(tài),容易讓人感覺麻痹。你從手術后就一直臥床,有時難免讓前來探望的人覺得,你始終是如此。其實我們最清楚,并不一樣。隨著時間的推移,你清醒的時間更短,嗜睡的時間更長,語言表達更加含糊費力。大半年來,你的健康狀態(tài)漸次退化,就像是緩步邁下幾級臺階。第一級是手術后和放療期間,第二級是第一次在家的日子,然后就是第三級,從第二次手術到現在。

        一條舒緩的下滑線,這便是你的生命呈現出的面貌。

        我一天幾次走進你的屋子,看你一眼,陪你一會兒,內心哀痛,但要努力表現得平靜。這對我實在也是一種折磨。因此,我盡管明白應該和你多待一些時間,但又時常像逃避什么一樣,很快就又走出去。

        在這些日子里,一些念頭經常情不自禁地浮上心頭,盤旋不去。雖然理性認為不該如此,毫無益處,但難以控制。它們大都與悔恨的情緒有關。譬如,為什么當年沒有抽出更多時間與你在一起?為什么與你在一起時,沒有能夠更關心更投入一些?

        記得你兩三歲時,住在西城區(qū)百萬莊的房子里。在那間朝北的臥室里,你穿著小背心小褲衩,坐在地上玩玩具。我坐在客廳沙發(fā)上看書。每過一會兒,你就跑到客廳里來,推推我的腿,用一種懇求的口氣說:爸爸,跟我玩兒一會吧。但我埋頭在書頁上,讓你自己去玩。你見我不理睬,只好又走回去。經歷的次數多了,你早早地就習慣了獨立玩耍,很少黏著我們。如今想起來當時你乞求的眼神,內心不由泛起一陣隱痛。

        在南城住的那幾年,正是你讀小學時。學校在和平門,我與樓下的鄰居輪流接送,他家有個男孩子,小名叫毛頭,比你低一年級。如今回想起來,我那幾年的角色更多是個司機,在車上的半個多小時里,總是沉浸在自己的各種想法里,考慮當天的工作安排等,很少主動與你交談,問你學校的情況,對你的問話也常常是敷衍地回答。有一次你說到,毛頭的爸爸什么都問,不像你這么不愛說話。我聽出了你語調中的抱怨,但并沒有在意,過后依然故我。

        這樣的做法,當年我自認為很正常,潛意識里甚至還隱約有些自得,覺得守護住了自我獨立性和發(fā)展的空間。一直到不久前,看到如今的一些年輕父母,把孩子當成生活的中心,業(yè)余的幾乎全部時間精力都投在育兒上,還有些不以為然。實際上,如果不是你生病,這個觀念一直會延續(xù)下去。但自從你生病后,一幕幕回憶起當年與你在一起的日子,忽然想到,這種念頭未必像一直以為的那么天經地義。

        那個年齡,正值一個孩子心智發(fā)展、人格形成的重要時期,與父母的交流互動十分重要。如果我不是那么以自我為中心,說白了是堂皇借口掩飾下的自私,而是更耐心細致一些,投入更多一些,對你的成長是不是會更好一些,而我從這種源自血緣的、無可替代的父女關系中,也應該獲得更多更深長的美好感受。那樣,盡管最后的結局不可更改,但此后長久的回憶里,將會有比如今更為豐富厚重的內容。

        但沒有選擇了。已經過去的無法改寫,未曾實現的再也不會實現。

        除了化療期間,藥物嚴重影響腸胃功能,大部分時間,你的營養(yǎng)狀況都很好,臉色紅潤,體重也沒有減輕。雖然每天臥床,但身體背部臀部的皮膚沒有一點損傷或感染,醫(yī)生護士都稱贊。這不能不說與我們和護工阿姨的精心護理有關。醫(yī)生囑咐少食多餐,每天四頓飯,我們增加到六次,每四個小時喂一次飯,另外每隔兩個小時喂一次湯,是用不同的滋補食材熬出來的。

        最后幾個月,每天早晨五點半,我都準時走進廚房準備午飯。那些天里,即使睡眠最好的日子,也通常在四點多鐘就醒來了,無法再入眠,躺著只能陷溺于悲哀。我做出幾個菜,煮好粥或湯,你媽媽接力,留出我們和護工吃的,再用食品粉碎機將其余的飯菜打碎,攪成糊糊,灌進針管里,再打進胃管喂你。等你再次住院后,則將它們分裝進幾個保溫杯中,然后在中午之前,開車送到醫(yī)院病房門外,請護工出來取走。

        在我內心里,是將每天長達幾個小時的做飯,當作了一種補償。

        你喜歡美食,十分在意享受的過程。在這一點上,你與大多數女孩子沒有什么兩樣。你發(fā)給我們和發(fā)到微信朋友圈里的為數不多的照片中,這方面內容卻占了不小的比例,照片上一副十分開心的模樣。早在初中時,你就好幾次說過,很羨慕你的一位“四人幫”同學,你多次在她家吃飯。家長精心做飯,花樣多,味道好,一家人圍坐在飯桌旁,其樂融融。不像我們家,總是湊合,簡單的一兩個菜,有時還是站在廚房里吃。我們沒有當回事,工作緊張繁忙,下班回到家就很累了,沒有精力也沒有心思花工夫在吃上。

        但如今,想到這一點時,心里生出了另外一種滋味。我把一本塞在書柜角落里的菜譜找出來,照著上面的說法,盡量做得精致可口一些。一邊做飯,一邊想,要是多年來一直就是這樣,該有多好;要是你健康無病,該有多好;要是你得了病但并不致命,該有多好。

        馬上就要到春節(jié)了。提前好幾天,我們就開始籌劃,不管心情如何愁慘,也要讓這個節(jié)日有一些喜慶快樂的氣息。

        除夕這天,我們把屋子打掃干凈,給窗玻璃上貼了紅色窗花,并按照護工阿姨的建議,把你住院時穿過的一雙舊鞋扔到樓下的垃圾箱里,寓意擺脫了邪氣。一早就給你換上一身全新的運動衣褲,上身套了一件橘紅色外套,還戴上了一頂碎花圖案的手術帽,遮住貼滿了電場治療貼片的腦袋。下午,護工阿姨和好了面,拌好了餡,將你搬到輪椅上,推到客廳的餐桌前。

        你面前放了一塊小小的木砧板,角上放著幾只從面團上揪下來的面劑子。你用右手緩慢地轉動搟面杖,把面劑子搟成薄皮,動作像電影里的慢鏡頭。幾張搟好的餃子皮怪模怪樣,但已經盡了你最大的努力了。

        餃子煮好后,媽媽用筷子將一只餃子弄碎,分成幾小塊,再分幾次放進勺子里,送到你的嘴里。這是“嘴吃”,與它對應的是“管吃”,這是我們因為你的病而造出的專用詞匯。第二次開顱手術后不久,你氣管切開,吞咽困難,此后一段時間里,只能將食物通過胃管打進去。喉嚨刀口愈合后,為了加強營養(yǎng),仍然保留了胃管,沒有拔掉。你只要可能,就努力用嘴吃。你對護工阿姨說:我知道我用嘴吃你們高興。但經常是吃了幾口就咽不下去了,只好再用粉碎機將食物打碎,通過胃管輸送進去。

        今天還好。在我們眼前,你慢慢地咀嚼著,很享受的樣子,臉上掛著一絲笑模樣。我卻內心痛楚地想到,這將是你在人世間最后的一個春節(jié)了。

        記憶閃回,腦海中浮現出了另一個畫面。

        還是去年,第一次在北醫(yī)三院見到你那天,回到家里后,我從冰箱冷凍室里取出一塊新西蘭精選牛排,化凍后用平底鍋煎熟,將配好的汁液灑勻,端到餐桌上,香味四溢。我知道你喜歡吃牛肉。你吃得很開心,贊不絕口,表揚我說老爸你行啊,進步不小。我大受鼓舞,第二天又想如法炮制,你說好東西不能連著吃,間隔幾天會感覺更好。

        那時你沒有想到,我也沒有想到,再也沒有機會了。幾天后你就住院了,等到放療結束后回到家里,已經是幾個月后了。你的咀嚼功能大為下降,飲食也有不少禁忌,因此就沒有再做。至今,剩下的幾塊牛排早已經過了保質期,但我舍不得扔掉,一直存放在冰箱底層冷凍室里。

        在我心里,它們是獻給你的祭品。

        呼喊穿透時空

        在你患病期間,我們多次想象過你離去時的情景,因為早晚必須要面對。但它不應該是這樣的方式。

        一年多的時間里,我們曾經反復地安慰自己,雖然你現在備受折磨,但在生命最后的時刻,你會因為顱內壓急劇增高產生腦疝,在昏迷中離開世界。這是腦瘤病人最為常見的死亡方式。你將無知覺因而也無痛苦,這是不幸中的萬幸,也讓我們在萬般無奈中感到一絲安慰。

        但沒有想到,上帝卻連這樣卑微的愿望都不肯滿足。在最后的時刻,苦難又重重地涂抹了一筆。

        想到你離世前的一段時間里相對平穩(wěn)的狀態(tài),我們不由得產生了這樣的念頭:這個結果會不會是注射PD-1導致的?越想越覺得有可能。為此,在你離開后好幾天的時間,媽媽懊悔得要命,幾乎是捶胸頓足地自責,不應該上PD-1,那樣你很可能還會多活一段時間。本來是為了延長你的生命,結果卻是加速了死亡進程,誰能料到事情會是這般乖謬?

        我一再安慰她,不能說這個決定是貿然做出的。圍繞是否注射PD-1,事先我們可謂做足了功課。

        針對膠質瘤的免疫療法,近年來也先后推出了好幾種,像PD-1、CAR-T等,我們反復咨詢過幾位醫(yī)生和專家,研讀了很多資料,得知CAR-T有時候會引發(fā)免疫風暴,有一定危險性。而PD-1則被公認為是一種比較溫和的療法,常見的不良反應是皮疹、結腸炎、甲狀腺功能減退等。比起服用化療藥的痛苦,這就壓根兒不算什么了。這種免疫療法,海軍總醫(yī)院腫瘤科做過多次,技術成熟,經驗豐富。雖然放射科負責這一項目的主治醫(yī)生也提到不排除產生不良后果,但那語氣更像是手術前的風險告知,是在走程序,談得更多更具實質性的內容,是治療后針對不良反應的應對措施。

        你離去幾天后,我看到了醫(yī)院出具的死亡會診報告。報告很詳細,行文充滿了各種專業(yè)醫(yī)學詞匯,但簡要概括所給出的解釋,還是腫瘤本身的發(fā)展導致的心肺衰竭。臨終前那數個小時中的抽搐、高燒、心律忽高忽低、血氧值大幅波動,都是腫瘤嚴重影響中樞神經的癥狀,完全無法控制。事后問起北醫(yī)三院神經外科我們熟悉的醫(yī)生,他也說到很難將死因歸結為PD-1治療。

        我和媽媽這樣來寬慰自己:即便這種療法的確是適得其反,如果沒有采用,你還可以多活上兩三個月,但在這段時間中,不可能指望有革命性的手段出現,徹底將你治愈。那么,這樣的活著,也無非是將延續(xù)幾十天難以忍受的痛苦,也讓這樣的悲慘畫面,再在我們面前重復出現多次。因此,即便它是罪魁禍首,在最終結果面前,其罪錯也是可以諒解了。

        這樣的想法多少減輕了我們的自責,但難受感依舊。想到那天早晨,你拼命睜眼,大口喘氣,喉嚨中發(fā)出一種顫抖的哭的樣子,心里仍然一陣刺痛。后來聽醫(yī)生說,這只是你的自然的生理反應,其實從頭一天晚上病情遽然惡化時起,你就沒有清醒的自我意識了,因此在外人看來你極其痛苦,但其實你并未知覺。是這樣嗎?我很懷疑,但又希望是如此。

        不過,再糾纏于這些并無實際意義了。

        這么說來,我們兩天前那次去醫(yī)院,便是在你清醒狀態(tài)下見到的最后一面了。

        兩天前,是六月一日。那天上午,我們去病房給你換電場貼片。近來疫情又有反彈,探視規(guī)定更為嚴格,幾乎被完全禁止了。但因為這座醫(yī)院從未接觸過電場治療,護士完全不會操作,因此對我們算是網開一面,允許進入病房,但要求換完后要盡快離開。按照治療要求,每三天需要更換一次貼片,因此在這最后一段日子,基本上保持了三天見你一次的頻度。

        和以往一樣,走進病房后,我們和護工阿姨一起,先將病床向上搖起,讓你斜靠在床頭上,再給后脖頸處塞上一個靠墊,盡量保持坐著的姿態(tài)。我到衛(wèi)生間打了一盆水,將冷熱水調和到合適的溫度,端到病床前,媽媽將你頭上的貼片揭下來,將毛巾蘸濕,小心地擦掉黏在頭皮上的凝膠,然后再用專門的剃刀,把這三天中新長出來的一層發(fā)茬剃掉,直到頭皮光亮,再用醫(yī)用酒精擦一遍。

        接下來才是最主要的程序,小心翼翼地將四個貼片外面的膠布揭開,分別貼在頭皮上不同部位,將兩對電極對好,再將導線捋順攏齊。最后,用網套罩住頭部。這是一個堪稱精密的工作過程,絲毫馬虎不得。雖然我們對療效越來越不抱希望,但每次操作時仍然是一絲不茍。

        熟能生巧,時間已經從開始的一個多小時,減少到如今的四十分鐘左右。這個過程的大部分時間里,你都是閉著眼睛,昏昏欲睡,下垂的胳臂微微抖動,像木偶一樣任人擺布,嘴角還淌出一縷涎水,過一會兒就要用面巾紙擦拭一次。

        換完貼片,把病床搖下去讓你躺好,媽媽先與你告別,走出病房找護士交代事情,我留下來等待。很快,聽到媽媽叫我,說可以走了。就在我轉身離開的時刻,忽然聽到了一聲清晰的呼喊——“爸爸!”

        我扭頭看去,你仍然緊閉雙眼,但右臂抬了起來,懸在半空,不停地顫抖著,手掌指著我站立的位置。這讓我很感詫異,因為最后這段時間中,你一直說話不清楚,嘴里含著什么一樣,但這次卻十分清晰,和患病前的正常狀態(tài)差不多。我俯身抓著你的手,感到抖動得厲害,超過以往任何時候。護士又在催促離開,我讓她留意一下這種情況,然后對你說再見,過幾天我再來。

        當時我并沒有多想,因為你其他方面情況還算平穩(wěn),而且大夫明確地說過,你還會有幾個月的壽命。十多天后,就是你的二十九歲生日,我和媽媽商量過,如果那時已經回到家里,要好好做幾個你最喜歡吃的菜,但如果還在醫(yī)院,恐怕只能買個小蛋糕送進去了。

        事后回想你那天不同尋常的舉動,該是你預感到自己的時日已經不多,要和我告別?那一聲急切而清晰的喊叫,那個直直地伸出手的動作,一定是你聚集了全部氣力發(fā)出來的。

        后來,我看到了那天留下來的的幾張照片和一段十幾秒的視頻,媽媽俯身貼近你的臉,你睜著眼睛,微笑著看著她,同樣也是那一種疲憊至極、費盡氣力的樣子。

        至今,我眼前時常浮現出那一幕場景,耳畔回響著那最后的一聲喊叫:“爸爸!”我們將近三十年的父女親緣,都在這一聲呼喊、在這熟悉的兩個字中結束。在你的生命即將墜下懸崖之時,在死亡的邊緣,你的這一聲呼喊,是你拋向人世的一道繩索,是對我的最后的請求,是對生命無限的留戀。

        將來的日子,不管我還能夠活多久,不論我在哪里,耳畔都將會經常響起那一聲呼喚,短促而清晰。我無法阻止自己去回憶,盡管每次想起時都伴隨著內心的疼痛。它是命運深處的聲音,穿透時空的阻隔,遞送到我靈魂的深處,震蕩不已。

        一直到我生命終止之時。

        靈魂有無

        女兒,在送走你半個月后,終于鼓起勇氣,收拾清理你的遺物。

        雖然早就想這樣做,但哀痛挾帶著巨大的惰性控制了我們,什么都不想干,在煎熬中任憑時間流逝。知道將來會后悔這樣虛擲時光,但沒有辦法擺脫。

        每一件東西,都牽連著一段記憶。

        這條米黃色的毛巾被,是你上幼兒園時就開始用的,媽媽用黑線在上面縫上了“喬喬”二字,因為手工不精,歪歪扭扭的。二十幾年了,已經失去了棉質織物的舒服感,還有幾處磨得薄薄的,手指頭一捅就破,但一直留著,因為你喜歡,有時抱著睡覺,有時嫌枕頭低,把它疊起來放在下面。如今,我們更是舍不得扔掉了,洗干凈疊好,放入衣柜中的一個單獨的抽屜里。

        這個抽屜里,還放進了好幾件你不同時期的衣服,是我們精心挑選出來的,包括一雙小小的紅色毛線手套,一件胸前繡著小熊的套頭衫,一條寬大的藍色羊毛圍巾,一條白色的毛邊牛仔短褲,一件藏青色的呢子大衣,等等。它們都曾經留下了你生命的痕跡和氣息。摩挲著它們柔軟的質地,心里隱痛陣陣。把它們一件件疊放整齊,仿佛關于你的一些記憶,能夠借此封存起來,保留下去。

        我們將一套白色的長衣褲,掛在你的房間門后的一排掛鉤上。它們是你在海南時穿過的,那也是我們三人的最后一次旅游。旁邊還掛了一個淺黃色的長方形純棉布袋子,是讀大學時的一個暑假,在一次參加向殘疾兒童獻愛心的活動時購買的,你出門總是背著它,已經背了好多年。當同齡的女孩子熱衷于追逐名牌時,你早已經把目光投向了別處。

        有一只棕色棉絨小熊玩具,你十分喜歡,時常把它捧起來貼在臉上。媽媽把它放在你的骨灰盒蓋子上,把你用過的墨鏡架在它的鼻子上,又在脖子上掛上了你戴過的一條細細的珍珠項鏈,還有一個小小的心形琥珀掛墜。

        我們這樣做,都是想讓自己相信,你并沒有走遠,你隨時能夠回來。

        這個世界上,死神的收割機開足馬力勤勉工作,毫不停歇,每時每刻都有人死去。不要說普普通通的你,再了不起的名人,死了就是死了,新聞上報道一句,故交好友緬懷悼念一番,頂多熱鬧幾天,然后很快過去,仿佛日歷翻頁,一切如昨。就像一首古詩里所言:“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p>

        不過你是非正常死亡呵,沒有活到應有的壽命。

        就算是吧,但這樣的意外夭亡的悲劇,也是隨時隨地在上演著,“黃泉路上無老少,孤墳多是少年人”。每年夏天,新聞中經常會有兒童游泳溺斃的報道,車禍奪命、火災喪身,則不分季候地發(fā)生著。至于因各種疾病而早逝的生命,更是不可勝數,在醫(yī)院的死亡統(tǒng)計中占到了一個并非微不足道的比例。你的爺爺和姥爺,都埋葬在北京昌平燕山腳下的一座墓園里,他們的墓穴旁,相隔不遠的幾排墓碑之間,都埋著十分年輕的逝者。有一年冬天去祭掃,你正在家過寒假,也跟著去了,站在一個年輕女孩墓碑前,感嘆不已。嵌在墓碑上的女孩的彩色頭像,青春洋溢,去世時正是你當時的年齡。世事無常,誰能想到那時為死者傷感的你,如今卻變成了別人嘆息的對象。

        為了排遣痛苦,我讓自己這樣想:你的一生雖然短暫,但也充分體驗過美好快樂。你在親人們的呵護關愛下,生活得無憂無慮。你從小就受著最好的教育,你到過的國家比我們都多,你的經歷足以讓大多數的同齡人羨慕。在你活著的大部分時光中,你擁有和享受到了足夠多的福分。

        在即將開始新的生活時,你提前告辭了,這固然不幸,但也避免了一定會有的職場競爭,人際齟齬,以及人生中的種種困厄。與你年齡仿佛的親友同事們的孩子,不少人都面臨著一種或數種窘境,或者工作不順心,或者婚姻不如意,對于你這種與現實生活有些若即若離的天性,提前退場,反而得以告別了諸多煩擾和不如意?

        但這樣想并不能讓我們真正釋然。這個世界的邏輯不是這樣的。不能因為冬日必然的衰亡,就認同春天意外的凋零。不能因為霧霾蔽日的陰郁,就裝作忘記晴空萬里的美好。

        靈魂不滅的說法,這時便顯現出了一種誘惑。

        自小就受著唯物論的教育,從來不曾相信來世之說,但如今卻愿意想象,有另一個世界存在。在與有類似遭遇的人接觸時,發(fā)現他們大都也有這樣的想法。中國古代南北朝時期的一位無神論哲學家,將肉體和靈魂的關系,比擬為蠟燭和火苗。有沒有一簇火苗,在黑暗廣袤的天宇里幽幽閃亮?

        在絕望中尋求希望,這也正是宗教產生的根源,因為四顧茫茫,因為尋尋覓覓而看不見出路。只有想象它的存在,才能夠給人一點安慰,仿佛濃重大霧中看到遠方一絲亮光,允諾了道路的存在。哪怕它極其渺茫虛幻,也沒有關系。

        因此,理性上認為這個想法虛妄無稽,感情上卻希望,寧愿有另一個世界。那樣,我們就可以隨時顧看你囑咐你,而這些關切也都能傳遞過去。想來是對于長久且穩(wěn)固的觀念而言,這個新的想法產生了某種干擾,因此當有一次正在這樣想的時候,忽然產生出一種古怪的感覺,仿佛有一種意識從腦袋里逃逸出來,化為一個模糊的形體,端坐在頭部上方,審視著正在思考的我。在那一刻我頗為平靜超然地想到,所謂靈魂出竅,大概就是這種狀態(tài)吧。

        我的腦海中,反復播放著你離世時的一幕。

        那天上午十點多鐘,接到死亡告知后幾分鐘,你被從神外重癥監(jiān)護室推出來。我們揭開蒙著你的頭部的白布單子,你的模樣讓我們終生難忘。你閉目微笑著,兩個嘴角微微上翹,表情輕松安詳,無憂無慮,仿佛生病之前的樣子?;疾∫荒甓嗟臅r間里,除了為使我們寬心而有些勉強地做出笑容,你還不曾這樣笑過。

        那一刻,我想到了曾經讀到過的瀕死體驗。

        不止一人有過死而復生的體驗。他們自己寫下或由別人轉述,描繪當時的感受,它讓經歷者徹底顛覆了以往對死亡的想象。在最后的時刻,身體旋轉著飛速穿過一條長長的黑色通道,通道盡頭隱隱有一道亮光。接近通道出口時,明亮和溫暖的感受越發(fā)強烈,美麗的景色,動聽的音樂,故去的親人們的笑臉,周身被愛包裹得酣暢感覺,讓人心曠神怡。你小時候,住姥姥家對門的阿姨,有一次犯心臟病險些不治,搶救過來后,也繪聲繪色地描述過那種境界,并且宣稱從此再也不害怕死亡。

        因為這樣說過的人不在少數,更因為最熟悉的人也親身體驗過,我相信這些描述的真實性。在最后的時刻,你一定也體驗到了那種愉悅感。因為從此掙脫了病魔可怕的折磨,你的笑容中有真實的喜悅。

        但這就能夠證明靈魂的永存嗎?有過這種體驗的人,很多相信這點。但我更傾向于相信科學家的解釋,這種奇異的生理感受,不過是特殊情形下的腦電波異常反應,終究還是一種生物物理現象。

        你離去后第三天,已經去看護別的病人的護工阿姨,打來電話,說她頭一天夜里夢見了你。夢境中,她正在病房里忙碌,一抬頭看到墻角處站著一個人,微笑著,十分恬靜愉快的樣子。開始時她并沒有認出你來。你叫了一聲阿姨,說我是喬喬,我病好了,不難受了,現在我擔心爸爸媽媽,麻煩阿姨替我照顧好他們。她答應著,起身上前去擁抱你,你忽然消失了。她一著急,叫出了聲,驚醒了旁邊陪護的病人的女兒,問她出了什么事。

        如果按照民間的說法,這是你在托夢嗎?

        最后的半年,阿姨寸步不離地照護你,關心備至,你最有理由將心事告訴她。因此,這樣的夢完全符合邏輯,看不出有什么不自然的地方。那簡潔的幾句話,也是你說話的風格。所囑托的內容,也有據可查。我想到了去年七月份,在你住院放療期間,我有一天與你通電話,你聽出了我的焦慮不安,安慰我說:老爸,你一定要好好的,你好好的,我才能好得快。

        那么,即使只是為了符合你的愿望,我們也應該好好活下去。在痛苦與沮喪中,我用這個念頭給自己打氣,讓自己振作一些。我沒有料到的是,這個念頭竟然產生了幾分效果,既往尖銳的刺痛感,變成了可以忍受的鈍痛。我受到鼓舞,仿佛從一片每日行經因而熟視無睹的田野間,發(fā)現了一條新的道路,開始審視過去不曾細察深思的說法。

        于是,除了佛學書籍,我還雜七雜八地讀了一些文章,譬如一些號稱科學前沿的理論,像平行宇宙、量子糾纏……它們艱澀難懂,某些說法閃爍其辭地暗示著靈魂與神的存在。但我仍然難為所動。讓一個大半輩子真誠信奉唯物論的人,為了獲得一時的內心慰藉而改弦更張,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為這一切都無法給予確鑿的證實。

        這是痛苦的根源:我無法讓自己相信,死后還會與你相聚,無法將此生近三十年的陪伴,看作只是一場序幕,一次預演。

        不過也并不是完全沒有作用。與以往不同的是,有一種觀點吸引了我:靈魂無法證實,但同樣也無法證偽。這是科學研究推導出的結論,有其邏輯的嚴整周密。或者不如說,我愿意相信它的邏輯推衍。不管是哪種情況,都能帶來一些安慰。既然無法證偽,也就埋下了一個希望,允諾了某個模糊的可能性,仿佛在四周鐵板一樣的合圍中留出了一條縫隙。

        迄今為止,這已經是我的思考所能抵達的最遠邊界了。我多么希望能夠再向前邁進一步。

        六月十八日夜,你走后的第十五天夜里,準確地講是接近黎明時分,我第一次夢見了你。

        我做夢一向記不清楚,大多醒來后就忘記了,但這次卻要比平時鮮明得多。夢里的場景,開始是在一個小城或者小鎮(zhèn),似乎是來這里辦什么事情。你還是兩三歲時的模樣,坐在一輛童車上,微笑著,安靜乖巧。一位四十多歲、面容模糊衣著樸素的保姆,推著你向前走。腳下的道路又變成了鄉(xiāng)間土路,兩旁是高大的樹木,還有一道閃著波光的河流,感覺十分涼爽舒適。環(huán)境和房屋樣式,都仿佛是我度過童年的華北平原村莊,但路邊的地名牌卻顯示是在武漢一帶,而我們要去的前方是成都。

        在朦朧的夢境中,這兩個地名卻格外清晰,頗為奇怪。莫非那里是你要托生的方向?但不應該這么快。按照藏傳佛教的說法,人在死亡后七七四十九天內,是中陰身,還在不確定投胎何處的時期。

        你讀初中時有三個最要好的女同學,你們四個人總是形影不離,自稱“四人幫”。你離世三個多月后,她們中的兩人陪同我們去了一次南戴河海濱,其中一個帶著她兩歲的兒子。我曾帶著男孩在海邊沙灘上堆城堡,乘坐所住園區(qū)的通勤觀光車,還看了當地一所馬場里飼養(yǎng)的矮種馬。

        想來應該與此有關,當天夜里我夢見了你。你也是男孩這么大的年齡,短短的頭發(fā),穿著小背心小褲衩,蹲在當年姥姥家門前的小花園里玩土,不但模樣很清晰,觸摸你皮膚的感覺也十分真切,我在旁邊看著,心中有一種特別的欣喜感。后來,夢中的場景轉換了,變成了你坐在一輛送快遞的小車上,要去看病,睡眠中心情也一下子變得極為難受。夢境中,交織著真實和虛幻,過去和現在。

        媽媽睡眠一直不好,你患病期間就更是每況愈下,十幾個月里,她每天晚上靠著服用安眠藥,才能勉強睡上三四個小時,前后一共吃了四百多片。北京和紐約有十三個小時的時差,這邊的深夜,正是那邊的中午。過去多年中,她經常在這個時間給你發(fā)微信。你離去已經很久了,但有好幾次,到了夜里十二點左右,在快要睡著的恍惚中,她又想到給你發(fā)微信,點開你的頭像,才意識到那一頭永遠不會有回音了。這樣,整個夜晚就再也無法入睡。

        但她仍然繼續(xù)發(fā)微信給你,雖然知道不會有回應。聽到一首你喜歡的歌,看到一組有趣的貓咪照片,或者某個你感興趣的話題,她都會轉發(fā)給你。每到節(jié)日,更是要發(fā)上祝福的圖片。

        因為陷溺于對你的思念,媽媽甚至做出了一些異乎尋常的事情。她偶爾在“拼多多”上購買一些小商品,有一次瀏覽頁面時,看到一個名為“喬喬”的人正在等待拼買一樣東西,她想也不想就跟著拼了一單,過后才意識到那樣東西她從來都不需要。我們到海南旅游散心,在一個觀光點,一間大廳里放了很多件根雕,我們漫不經心地邊走邊看,媽媽忽然停住了腳步,目光專注地盯著一個地方。我問她有什么可看的,她指著一截女孩頭像樣子的樹根說:你看,多像女兒!這時距你離去已經有半年了。

        她更是不止一次地夢到你。在你去世約兩個月的時候,她有一次夢見又去找醫(yī)生。一直到那個時候,她仍然為PD-1是不是加速了你的死亡而糾結不已,并且還在留意這個病的最新醫(yī)療進展。這一次,醫(yī)生說你的病有辦法根治了,讓下次把病人帶來。她大喜過望,但很快意識到你已經不在了,立刻被巨大的悲傷淹沒,在夢中哭醒了。

        隨著時間流逝,她的夢境也發(fā)生了變化,再出現你時,大都是母女一同去旅游、逛商場等,夢中她的情緒也變得平靜,似乎你仍然在活著。夢是心情的曲折反映,那么,這或許說明了內心深處已經逐漸接受你離去,雖然無奈。

        我們不會刻意地追求去夢見你,但相信,今后你會斷斷續(xù)續(xù)地走入我們的夢境。你將近三十年的生命,有太多的內容,可以隨機地潛入我們的大腦皮層,在濃稠夜色的孵化中,化作看不到的腦電波,催生出一個個色彩各異的夢境。

        (責任編輯:李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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