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胎記在腰,騎馬挎刀?!?/p>
兒時,我媽在給我洗過澡之后,常常會說這句話。我媽喜悅滿格。后來,我自己照鏡子發(fā)現(xiàn),我媽講的胎記只是一顆并不清晰的痣,甚至連痣都不算,只是一個小黑點。而且,奶奶能隔著我的衣服,準確地摸到那個黑點的位置,我近乎驚訝。更讓我驚訝的是,我媽也能準確地找到那個點,我父親也能。奇了,怪了!這個困惑糾纏了我整個童年。
一片竹林。蘇東坡說,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無肉令人瘦,無竹令人俗。這一方竹林讓故鄉(xiāng)雅致起來。
以竹當簡,我哪里會穿越?不過,我們會在竹上寫字,把竹當成寫字板。在竹上寫字一般都用套被針,就是縫被子的針。套被針的短處是刻字的時候不得力,常常是在竹上刻了幾個字之后,由于用力,拇指和食指會凹下去很深,甚至留下血印,刻字力道把控不好,也易斷。
一般我們只是在竹上刻自己的名字,也會寫“秋老根是大壞蛋”之類的長文。遍地的竹葉堆在竹林里,“沙沙沙”,像沙發(fā),也像地毯,我們坐在上面,也躺在上面。我們就這樣愜意地躺在竹林里的竹葉上。陽光遠遁,原本是不用閉目的,我們還是裝作陶醉的樣子,仔細地聽一園的鳥鳴。斑鳩是低音部的,麻雀的叫聲像是竹笛,黑烏鴉的叫聲有點野,粗粗的,野雉是冷不丁“嘎”地嚇你一跳,接著便是撲翅的聲響,它的出場和入場都有動靜。鳥歸林。我也多半會被野雉嚇醒,從竹林音樂會里走出來,從竹林里走出來,回家吃飯。葦不過墻,竹不過溝。故鄉(xiāng)人十分了解竹子的脾性,在竹林周圍挖了條溝,竹子都很乖,待在用溝圍成的園子里,一天天地綠。這個綠色的斑塊總是很蔥郁。它是故鄉(xiāng)的一顆痣,一顆毛痣。思緒如風,如陽光,一任摩挲,囈語呢喃。
“胎記在腰,騎馬挎刀?!瘪R老,刀鈍,鋒芒不再。那天我忽然想起這句老話來,試著去解問那個糾纏我整個童年的謎題。我媽坐在院內(nèi),陽光好像也跟著依偎在她的眼鏡框邊打盹,受了驚擾,在我媽坐起的時候,一晃一晃地來了精神。
“呵呵,怕你丟了唄……”
我媽說這句話的時候,她像是釋然了,再也不用擔心我會丟了。我卻是眼睛發(fā)澀。媽媽是孩子的故鄉(xiāng)。竹林深處,我們永遠都是故鄉(xiāng)的孩子。努力記住一顆痣,我們才不會從故鄉(xiāng)走失。
(本文入選2021年江蘇省泰州市中考語文試題,文章有刪減)
陳紹龍,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金融作協(xié)理事,現(xiàn)在銀行任職。著有詩集《失眠的星空》,散文集《稻里稻外》等。
《意林》:您是如何構(gòu)思此文的?您希望通過這篇文章告訴讀者什么?
陳紹龍:《胎記》是我《鄉(xiāng)愁繪本》長篇系列散文中的第一篇文章。在電視電影中,我們常??吹竭@樣一個細節(jié):丟失的孩子過了若干年被父母找到后,父母首先急急尋找的,便是孩子身上的胎記。胎記是伴隨人成長的不能磨滅的生命印記。我在想,鄉(xiāng)村的“胎記”又是什么呢?我想到了竹林。竹林也是鄉(xiāng)村“不可磨滅的生命印記”。此文中,我書寫“我”在竹林里的童年生活片段,寫故鄉(xiāng)。我只是想通過文章告訴讀者:媽媽是孩子的故鄉(xiāng),竹林深處,我們都是故鄉(xiāng)的孩子。記住竹林,記住故鄉(xiāng)的“胎記”,我們便不會從故鄉(xiāng)走失。
《意林》:您是如何走上寫作道路的?
陳紹龍:當年父親被下放到一個叫“秋李郢”的村子。父親“落實政策”回城重新安排工作,我因超齡戶口遷不了。我成了我們家唯一的“村民”的時候,剛好恢復高考。我想通過高考擺脫后面的路,我想通過文學為前面的路添彩。這成了我熱愛文學的原動力。現(xiàn)在想來,父親當年常與友人唱和的半文半白的格律詩讓我心生向往。我的文學之路從寫詩開始。對20世紀七八十年代恢復高考后的第一代人來說,很多都是“文學青年”。我便是被“文學大潮”裹挾的一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