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鐘書
又是春天,窗子可以常開了。春天從窗外進來,人在屋子里坐不住,就從門里出去。不過屋子外的春天太賤了!到處是陽光,不像射破屋里陰深的那樣明亮;到處是給太陽曬得懶洋洋的風,不像攪動屋里沉悶的那樣有生氣。就是鳥語,也似乎瑣碎而單薄,需要屋里的寂靜來做襯托。我們因此明白,春天是該鑲嵌在窗子里看的,好比畫配了框子。
同時,我們悟到,門和窗有不同的意義。當然,門是造了讓人出進的。但是,窗子有時也可作為進出口用,譬如小偷或小說里私約的情人就喜歡爬窗子。所以窗子和門的根本分別,決不僅是有沒有人進來出去。若據(jù)賞春一事來看,我們不妨這樣說:有了門,我們可以出去;有了窗,我們可以不必出去。窗子打通了人和大自然的隔膜,把風和太陽逗引進來,使屋子里也關(guān)著一部分春天,讓我們安坐了享受,無須再到外面去找。
古代詩人像陶淵明對于窗子的這種精神,頗有會心。《歸去來兮辭》有兩句道:“倚南窗以寄傲,審容膝之易安?!?不等于說,只要有窗可以憑眺,就是小屋子也住得么?他又說:“夏月虛閑,高臥北窗之下;清風颯至,自謂羲皇上人?!?意思是只要窗子透風,小屋子可成極樂世界;他雖然是柴桑人,就近有廬山,也用不著上去避暑。
所以,門許我們追求,表示欲望;窗子許我們占領(lǐng),表示享受。這個分別,不但是住在屋里的人的看法,有時也適用于屋外的來人。一個外來者,打門請進,有所要求,有所詢問,他至多是個客人,一切要等主人來決定。反過來說,一個鉆窗子進來的人,早已決心來替你做個暫時的主人,顧不到你的歡迎和拒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