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秀英
下樓去看母親,母親一臉神秘,像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帶我到她的小小花圃旁邊,撩開矮黃楊枝條,彎腰蹲身,手指一棵醬瓣草(馬齒莧):我聽人家說這草很好吃,好笑哇,我小時候吃過,苦嗒嗒、澀兮兮、酸溜溜的,難吃得很呢。我眼睛一亮:總算被我尋著了!我們也吃吃看?母親面露驚訝,沉吟了片刻才點頭:要么就吃吃看。我馬上要挖,母親阻止:明早來挖,要吃就吃最新鮮的。這是用吃菜吃最新鮮的經(jīng)驗來要求吃草,我覺得正確、實在。
第二天早飯后,下樓去,發(fā)現(xiàn)長醬瓣草的地方只剩下一個淺淺的泥坑——草呢?問母親,母親一愣:昨日夜快還在的,誰弄去了?母女倆你看我我看你,最后相視一笑,原來,想吃醬瓣草的還有其他人?,F(xiàn)在的日子,想吃啥就可以吃啥,竟也有人稀罕這一棵草,一早就來拔了去。母親叨叨:就有人挖空心思弄草來吃,像是草比魚肉好吃一樣。說完進屋,拿出糯米粉:草吃不成,做塌餅吃,喏,這是昨日別人送的麻花郎,已經(jīng)處理好的,人家也是挑的野生的。母親把“野生”兩個字說得很響,有些好笑。
麻花郎就是泥胡菜,這個草我們這里一直吃的,近些年更是成了流行。三四月里,不管鄉(xiāng)下鎮(zhèn)上,麻花郎圓子塌餅是最討人歡喜的時鮮點心。麻花郎草只有冬春兩季有,采摘需要適季適時,需要走去野外,在草堆里覓尋、采挖。挖回來挑去老葉、剪去根,洗凈、瀝干水,然后燒一鑊開水,放勺蘇打粉(以前用石灰粉),倒入麻花郎,焯水一兩分鐘,撈起過涼,重新入鍋煮爛……整個過程比較煩瑣,但煩瑣的過程做好了,就有可口的點心吃。煮爛后的麻花郎,可以在冰箱里存放幾個月甚至一年,當(dāng)然,趁熱拌入糯米粉里揉成粉團,現(xiàn)做現(xiàn)吃,味道最佳。我小時候是堅決不肯吃麻花郎點心的,感覺摻了麻花郎做的東西,黑黢黢、臟兮兮的,像丑陋的癩蛤蟆,看著倒胃口。
人真是奇怪,住到鎮(zhèn)上后,以往一心想跳出農(nóng)門的我,時常想去鄉(xiāng)間走走。這種親切感,和當(dāng)年在田里耕種、田埂上奔忙時是不同的,有點像嫁出后的閨女回娘家的感覺。在鄉(xiāng)間走多了,麻花郎做的圓子塌餅,也變得好看起來,黑看成了綠,丑看成了出挑,只覺得清香、軟糯,看見了就想吃,吃了就覺好吃,越吃越好吃。因為愛吃,我去郊外踏青時,包里常放一把小刀,田頭路邊看見了麻花郎,馬上彎腰下蹲挖了回家。拿回家,洗、焯、揉,做幾個圓子或者幾個塌餅,兒孫輩是聞了味道就要搶著吃,邊吃邊和店里買來的青團比較,問他們感覺哪個好吃,他們打哈哈:無法比,不在一個維度,店里的永遠(yuǎn)做不出家里的氣味來。
吃了麻花郎,想起春天里野菜的主角:馬蘭和薺菜。這兩樣是我從小吃到現(xiàn)在的,薺菜鮮,馬蘭香,年年吃,吃不厭??勺罱鼛啄辏胍ヒ巴獠赏隈R蘭和薺菜,很難尋。有一天我騎車到郊外,浜灘邊,田埂上,甚至鄉(xiāng)間的屋后樹旮旯,彎腰弓背到處找,大半天才挖到一捧薺菜、兩把馬蘭。是我眼花找不見?不是的,一路上碰到幾位在地里侍弄菜蔬的大哥大姐,他們告訴我,現(xiàn)在歡喜吃薺菜、馬蘭的人越來越多,每天有人為了它們在鄉(xiāng)間轉(zhuǎn)悠,野菜生長的速度趕不上人們采挖的速度啦。有位正在菜園里澆水的大姐很慷慨,開了菜園的籬笆門,邀我去她家地里挖。大姐的菜園里一片青綠,一畦薺菜一畦馬蘭更是油亮亮、嫩生生,她是把野菜當(dāng)家菜一樣種。我夸大姐想得周到,種得也周到。大姐立定身,撩撩短發(fā)擦擦汗,笑盈盈:人人歡喜的東西,肯定要多種些,而且自己的孩子也住鎮(zhèn)上,也愛吃。我蹲下身,伸手摸摸薺菜、摸摸馬蘭,只覺嘴里生津、胃里癢癢,大姐笑著說:你挑點吧,揀大的挑。我無法再裝客氣了,馬上拿刀開挖。不一會兒,手拎一袋薺菜一袋馬蘭,起身翻包要付錢,大姐雙手亂擺:我種的菜不是賣的,不要錢,不要錢的。幾番推讓,大姐就是不肯收錢,我再給,大姐干脆挑起水桶,走到河灘邊擔(dān)水去了,我只好將隨身帶的一包餅干,悄悄放在菜畦上,喊了聲:姐,做了半天活,填填肚皮。
這些挑回的薺菜和馬蘭,我們當(dāng)晚就吃進了肚子,感覺味道比老家挖的、平時買的更鮮美,為何?說不清,但我心里泛著歉意,這頓薺菜炒蛋和馬蘭香干,讓我欠了陌生大姐的人情。母親叮囑我:下次再去,挖好不要出聲,把錢悄悄放在菜地里。
醬瓣草的遺憾也已不再——午后乘涼爽,去九棵樹森林公園閑走,路邊發(fā)現(xiàn)了好幾棵,一個草根衍生出數(shù)不清的草莖,草莖四散開去,卻又圍著根繞成圈長,整棵草根處趴地、梢頭昂起,在一片草叢里很是顯眼,我喜出望外,也貪心,竟拔了一小袋回家。怎么吃最好吃?搜百度、搜抖音,我將草根草莖另放,嫩頭洗凈、焯水,一半涼拌,一半炒兩個雞蛋。涼拌的脆一點,酸苦味多一點;炒雞蛋的糯一點,口感要好許多,但總的來說都帶著藥味的香,入口涼涼滑滑的,還有點兒酸爽。問母親可好吃,母親笑笑:比幾十年前的醬瓣草好吃。同樣的草,現(xiàn)在的比老早的好吃?這是什么點評?我啞然失笑,母親說:中午吃了紅燒肉,剛好抵消抵消油膩。八十多歲的老母親還有點幽默有點俏皮,我說醬瓣草有解毒活血的功效,吃了有利健康,特別是你有高血壓。母親說老早就曉得了,她現(xiàn)在常和老姐妹一起談?wù)摮圆莸氖拢思以绯赃^了。許多的草,各有各的味道,各有各的功效。
確實如母親所說,肉吃多了,吃草,草美味;草吃多了,吃肉,肉有味。人刁鉆的胃口,讓我時常想著去哪里弄點野菜野草來調(diào)劑口味——口味調(diào)劑,腸胃調(diào)劑,甚至自己的心胸也需要一些調(diào)劑。上次朋友們小聚,討論各種美食各種野味,有朋友聽了我的吃草經(jīng)歷當(dāng)即表示,回家就去弄草來吃吃看。我對朋友們說:最好的日子應(yīng)該是吃吃肉再吃吃草,吃吃草再吃吃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