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德芳
不知道是石磨的牙齒老了嚼不動了,還是老奶奶疏忽了,一粒麥子留在了磨眼兒里面;不知道是石磨的多情重義,還是麥粒的不離不棄,使這粒麥子僥幸留了下來。
石磨老了,它年輕的時候一個上午能夠磨一斗麥子,現(xiàn)在,只能磨兩升麥子。老奶奶抱怨了,于是,老爺爺搬出了一副早前準備好的新石磨換上,老石磨被搬到了門鹼畔的老槐樹下面。
閑暇之余,老爺爺坐在左邊,老奶奶坐在右邊,老石磨就在中間。磨盤上面擺放著老爺爺?shù)暮禑煷⒑禑熷?,擺放著老奶奶的針線孛籃—這磨盤就是極好的茶幾。老爺爺“吧唧吧唧”地抽著煙,煙霧把老爺爺?shù)幕貞洺兜煤苓h很遠;老奶奶做著針線活兒,針線把歲月拉得很長很長。該吃飯了,老奶奶走進了叫“家”的窯洞,這個“家”指的是廚房;老爺爺走進了叫“窯”的窯洞,這個“窯”指的是臥室。一會兒工夫,老奶奶端著飯菜出來了,老爺爺端著罐罐茶出來了,磨盤上面,擺放著老爺爺喜歡吃的荷包蛋,擺放著老奶奶喜歡吃的小米稀飯,磨盤中間,是一碟子老咸菜,還有一人一杯的罐罐茶—這磨盤成了極好的餐桌。
風(fēng)來過,把黃土塞進了磨眼兒;雨來過,把雨水注入了磨眼兒。月亮來過,月光溫柔過;太陽來過,陽光溫暖過。那粒麥子在磨眼兒里發(fā)芽了,麥苗從磨眼兒里探頭探腦,欣喜地打量著這個世界,麥苗好奇地左顧右盼,打量著這一對慈祥的老人,一陣微風(fēng)吹來,麥苗興奮得手舞足蹈。
老爺爺澆水,老奶奶施肥,他們仔細地呵護著麥苗,一抹青綠,躍然石上,磨盤上面多了一個盆景。
麥苗越長越高,開枝分叉,揚花抽穗,結(jié)果灌漿,老爺爺和老奶奶在磨盤邊坐的時間越來越長,一坐就是小半天。他們和麥子有著割舍不下的感情,曾經(jīng)吃糠咽菜,曾經(jīng)啼饑號寒,一個農(nóng)民,沒有比對麥子更熱愛的。他們好像能夠聽到麥苗拔節(jié)長高的聲音,他們好像能夠嗅到揚花灌漿的香味,他們好像能夠品嘗到麥子成熟的甜蜜,他們就像看著自己的兒女長大一樣,滿臉的皺紋里,流淌著欣慰的笑意。
從日出到日落,從月明到月熄,麥苗的倒影在磨盤上畫了一個圈兒。看著磨盤上面的倒影,老爺爺和老奶奶就知道現(xiàn)在是什么時間了—磨盤成了日晷儀。
麥子成熟了,老爺爺小心地把麥穗放在手心揉碎,輕輕地吹去麥殼,手掌心留下來的是一粒粒胖乎乎的麥子。老爺爺挑選了一粒最大個麥子留下來,他準備來年還要種在磨眼兒里,其余的麥粒交給了老奶奶,老奶奶高興地把麥粒放到了麥囤里。
年復(fù)一年,每年的磨眼兒里都會長出來一棵麥苗。磨盤的左面坐著老爺爺,他抽著旱煙,煙霧還是飄得很遠很遠……磨盤的右面坐著老奶奶,她做著針線活兒,針線還是扯得很長很長……
有一天,老爺爺走了,磨盤左面的位置空下來了,老奶奶坐在右面,她繼續(xù)守著磨盤,守著磨眼兒里的麥苗,守著歲月。只是她再也沒有罐罐茶喝了,她一直健忘,好多次做好了荷包蛋,才想到了老伴兒已經(jīng)走了。有一天,老奶奶也追隨著老爺爺?shù)哪_步走了,磨盤右面的位置也空下來了,老槐樹底下,只剩下一個孤零零的磨盤。
大山里,有兩座墳塋,左邊埋葬的是老爺爺,右邊埋葬的是老奶奶。兒孫們把磨盤搬過來放在他們的中間,磨盤上面放滿了祭品,他們特意在磨眼兒里種上了麥子。
多少年過去了,子孫們再來祭奠老爺爺和老奶奶的時候,驚異地發(fā)現(xiàn),磨眼兒里長滿了麥苗,墓地上也長滿了麥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