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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鄉(xiāng)村魔術(shù)師(短篇小說)

        2023-07-06 11:46:57陳家萍
        時代文學(xué)·上半月 2023年3期

        陳家萍

        1

        怎么說呢,很長一段時間,我都以為,我的鄉(xiāng)村,我周圍的一切,都是父親的魔法變的。“一開始,就這么一丟丟大,”父親比出小拇指,“后來呀,我吹口氣,說聲‘變,你就一下子這么大了?!?/p>

        父親說這話時我正從書包往外掏暑假作業(yè),掏了一半,躥到鏡前:“鏡子鏡子告訴我,世界上誰最美麗?”大白替鏡子答:“最美麗的人是黃丫,小姑娘年方十二,菩提鎮(zhèn)小學(xué)五(2)班?!?/p>

        鋪開手繪地圖,父親伸筆畫了道紅圈。

        如你所料,父親是鄉(xiāng)村魔術(shù)師,給塊紅布,就能玩出幾十種花樣。在鄉(xiāng)人的口口相傳中,他眼疾手快,能油鍋取物。

        “暑假有什么計劃?”

        “計劃?”我撲閃著長睫毛,“做暑假作業(yè),洗衣做飯,跳繩,捕魚撈蝦?!?/p>

        “不如和我一道出去闖闖?”父親的地圖像只大烏龜,龜頭朝南。他把地圖疊成小小的方形,收到縫有黑線的皮包里。

        闖江湖?我一下蹦到父親身邊,說:“爸爸,你把剛才說的話再重復(fù)一遍。”

        父親伸手做了一個邀請的動作,說:“唔,我能榮幸地和黃丫一道上臺表演嗎?”

        “遵命。”我右手五指并攏,高舉過頭,敬了個少先隊員隊禮。

        “爸,到了嗎?”

        “一條白路,照直走?!?/p>

        父親、大白和我逶迤行走在地處大別山余脈的狼山、虎山和鳳凰山中。父親背著用床單包扎的大包袱,從后面看,他就像被一個草堆推著走;我抱著大白。

        天藍得像凍住一樣。盤旋藍天的鷂鷹的唳叫嬰兒般嬌嫩脆弱,一把軟刀銼上心頭,把人的心銼得軟薄如紙。沿途,時不時躥出一只長耳朵灰兔,一開始,我還有興趣攆兔子、采野花,后來,我只是用眼睛追追它們。我走不動了,腳都磨出泡了。山雞從樹頭掠過,它的尾雉真炫,如果能拔兩根插在背上,一定比掛帥的穆桂英還要神氣。河灘上,歪歪扭扭幾行不明獸跡,讓人看了不由得眼皮一跳。

        我們終于從陡峭的山崖走到開闊的平地。狗獾下到開著黃花的花生秧中,窸窸窣窣地掏花生吃。還沒長出麻殼的花生嫩紐色澤乳白,極甜,一股奶香。這廝鐵刺鎧甲護衛(wèi)著皮光水滑,誰也不能比它把日子過得更滋潤:整個野地都成了它的糧倉。登上萬山口,大白鵝徑自去吃狗尾巴草種。父親卸下行李,用膝蓋抵著,靠放在一塊石頭上。他活動著肩周,順時針三下,逆時針三下,手劍指遠處:“呶,像不像?”

        “像?!?/p>

        “像什么?”輪到父親反問我了。

        “就像兩只鳳凰?!?/p>

        父親頷首:“對頭,一雌一雄兩只鳳凰。黃丫你看,頭、腰、翅膀、尾巴,活靈活現(xiàn)。”

        我睜大眼睛,仔細辨認:“呶,雄鳳凰翅膀是斜的,雌鳳凰翅膀是正的?!?/p>

        我們要去的正是鳳凰村。

        在此之前,父親闖蕩江湖的日子,就把我丟給村東頭的太奶奶。太奶奶是一個人住。她把蛋殼在碗口輕嗑,兩手一掰,打到碗里:“嘖,散黃了。”她邊攪雞蛋邊說,“你爸呀,就像這個。他的心呀,散了?!?/p>

        “散了會怎樣?”

        “他就到處流浪、流浪,停不下來?!?/p>

        太奶奶總是這樣自說自話,“你的雙腳先落地。你媽的指甲都掐到你爸肉里去了,‘救孩子。大出血,你爸抱著你媽,誰都搶不去,只能把他打昏,才落葬?!?/p>

        “這么多年,你爸都不肯面對。以為這樣就可以把自個兒糊弄過去,以為,你媽只不過回趟娘家走個親戚,沒準兒過段時間就回來。”

        太奶奶的話我不甚明了,卻能一字不漏地復(fù)述。經(jīng)歷一場慘痛的家事變故后,我的年輕樂觀熱愛歌唱的鄉(xiāng)間董永式的父親,從此變得沉默,愛上行走,迷戀流浪,醉心于魔術(shù),把無著無落的情緒安放在陌生人群,投放在夏夜星空、深秋曠野、雪嶺霜林。他有時加入馬戲團,更多時候獨自表演。

        “照我說,一切都是命。娶你媽那會兒,誰不說郎才女貌:你媽在河灣洗衣服,你爸坐臺上看著她笑,兩人一遞一聲說著話,整個天地就他倆,誰都插不進。”

        “你爸呀,他的腸子都打結(jié)了。”

        父親的腸子有沒有打結(jié),我不知道。我單看到,他的眉頭打結(jié)了,擰成深深的倒“川”。我伸手去撫平,一會兒,又皺了。父親剛回家沒兩天,有媒婆上門,帶倆娃的寡婦想讓父親入贅。

        在書記的帶領(lǐng)下,鳳凰村人敲鑼打鼓前來迎接。父親顯然有些意外。他搓著手,訥訥地說不出個所以然,手搓紅了,臉也搓紅了。

        我的愛臉紅的父親喲。

        他們一把搶下父親的包袱,又抱走我的大白鵝,父親把我扛在肩上,前呼后擁地來到了大隊部。

        寡婦的死鬼丈夫生前是開長途貨運的司機,常年奔駛在外。一吵架,她就詛咒他死于車禍。如她所愿,他在盤山公路上翻了車,尸骨未寒,她就托媒婆來轉(zhuǎn)動父親心思。自從看過父親的魔術(shù)表演,她逆生長為懷春少女,芳心一下子被這個頭戴高頂禮帽、身穿燕尾服的魔術(shù)師給揉得皺皺巴巴,害了遲到的中年相思病,茶飯不思,寢食不安。臉皺成核桃的媒人結(jié)結(jié)巴巴地轉(zhuǎn)述這些,情景實在搞笑。她又說又演的,倒把自己逗樂了。父親沒笑。他額前青筋突突跳動。他的拳頭越攥越緊。這些,媒婆都沒看見,她照著紙條念道:“我每晚都夢見你,穿著雪白的襯衫,袖子整整齊齊地卷了兩折,左手腕露出一塊‘海鷗牌手表?!?/p>

        媒婆讀完,現(xiàn)場發(fā)揮,手差點兒指到父親的鼻尖:“你就從了吧!”

        太陽的光柱從門外射來,每粒飛舞的灰塵都清晰可見。陽光給父親的半邊臉勾勒了一道金邊。他靜靜地打了個寒噤。

        父親端著茶,把這位媒婆客氣地送走了。

        志在必得的寡婦重金懸賞,前來游說者從一位兩位,發(fā)展成一個使團。她們絡(luò)繹不絕地穿梭在我家堂屋,“入贅多好!”她們唾沫橫飛,“多少光棍眼巴巴等著呢。”來人掰著手指頭,數(shù)著寡婦多能干,嘴一張,手一張,使牛把耙,家活外活。最重要的一條,“還能生,生的孩子跟你姓。這樣,她的孩子,你的孩子,你和她的孩子,一大家子壯勞力,幾年就把小洋樓蓋起來了?!?/p>

        父親搓著手,半天搓不出一句話;他張著嘴,張不出一個字。他的嘴像含著一條蛇,咝咝吐氣。

        有一個老太太,說著說著,嘴就打滑了,瞧一眼我,突然一拍膝蓋,說:“你這丫頭,正配上她家大小子,親上加親!”父親臉色一變,又變成一塊生鐵。

        邊上一人用胳膊肘捅了捅這老太太,嘴巴向父親一努。父親手里已抄起掃把?!斑@不是寡婦說的,是我多嘴?!崩咸_始抽自己嘴巴。父親把她們推出門外,把門閂上了。

        窗臺上的大黃貓呼嚕呼嚕直喘氣。父親也呼嚕呼嚕直喘氣。

        “豈有此理。”太奶奶說,“說這些話的人舌爛瘡;起這些念的人,心爛瘡。”一輩子不會罵人的太奶奶氣得嘴唇直哆嗦:“都曉得那大小子是個傻瓜?!彼龔恼眍^底下摸出那把張小泉剪刀,“黃丫,世上有很多怪獸。別怕,它可以替你壯膽。也可以剪出你想要的世界?!?/p>

        家門鑰匙交給太奶奶后,在一個大霧天,父親、我、大白鵝一早離開村子,跋山涉水前往鳳凰村。

        2

        “各家各戶請注意,各家各戶請注意,今晚菩提鎮(zhèn)著名魔術(shù)師前來我村表演,請大家前往大隊部觀看。”電線桿上的大喇叭的聲音傳遍了村子,書記一聲吆喝,村民都扛著板凳來了。書記扯了根線,一盞一百瓦大燈泡把場地照得亮如白晝。場地擠滿了人。有孩子猴上樹。還有人騎在矮墻上。

        父親問我腳下這塊地像什么?

        “什么?”

        父親微微一笑:“大隊部正建在鳳凰蛋上?!闭f完這句話,父親就上場了。

        這是我第一次看父親玩魔術(shù)。頭戴高頂禮帽、身穿黑色燕尾服的父親一上場,亂哄哄的場地即刻安靜下來?!傍P凰村的父老鄉(xiāng)親們,大家好,很高興能來到這里,為大家演出。希望大家喜歡我們的表演?!备赣H的聲音被山風吹遠了?!皣W”,掌聲雷動。父親向三個方向鞠躬?!八匆娢伊??!比巳褐杏腥舜舐曊f。父親的目光罩住了整個場子。父親一舉手一投足,都牽動著觀眾的心。只見他抖動紅綢布,向觀眾展示:布、手上、口袋底,什么都沒有。反復(fù)驗證。他的動作越來越快,就像有十個父親走在臺上,令人眼花繚亂。

        誠如村人描述的,給一塊方形紅綢布,父親就玩出幾十種花樣:乒乓球變成煮熟的雞蛋,揉皺的紙變成飛鴿,青菜葉變成綠絲巾,最奇妙的是,青菜葉上蠕動的蟲還變成蝴蝶滿場飛。玩著玩著,兩只袖子就成了百寶箱,玫瑰花、香蕉、紅色的荔枝軟糖、曲奇餅干。要什么,變什么。觀眾中變出條活蹦亂跳的大魚,那是小菜一碟。大變活美人呢?幸好沒有。

        一改病懨懨的慵懶,臺上的父親簡直就像一把劍,一股旋風,一道黑色的閃電,他的眼睛亮得像夏夜星辰,旋轉(zhuǎn)騰挪,身姿矯健。他翩若驚鴻,矯若驚龍。他把觀眾的視線緊緊扯在手中,把觀眾的眼珠都緊緊攥在手心。

        可憐的寡婦,她曾經(jīng)坐在臺下,不經(jīng)意間一抬頭,被魔術(shù)師的父親攝去心魂,有什么道理可講?

        雪白耀眼的燈光打在父親身上。父親屬于這樣的良辰美景,屬于這樣的鄉(xiāng)村舞臺。

        “你爸呀,兩袖孤寒和冷清?!碧棠檀┲d綢睡衣盤腿坐在涼席上,折好紙,拿起那把張小泉剪刀,咔嚓、咔嚓,剪刀像條靈巧的蛇,游走在方寸之間,隨即抖出一張窗紙,一個酷似父親的小老頭,皺著眉,舞著戲臺上那種長長寬寬的水袖,從袖子里跑出一圈又一圈雪花、冰凌、閃電。

        臺上的父親和太奶奶口中的父親不時畫面疊印。

        父親所有的活力都給了魔術(shù)。離開舞臺,他就變得憂郁而冰冷。整個人就像上凍。一股特有的寒氣把他封在一個特定時空,歲月幾乎沒在他身上留下痕跡,這般年輕英俊的他屬于過去,屬于未來,獨獨不屬于當下。父親沒有現(xiàn)實,他擁有的是魔幻。這個中等身材、皮膚白凈的人,父親,離我那么近,而又那么遠;這么真實,還又虛幻。我把手伸出去,想去碰碰他那濃眉毛、那又大又亮的眼睛。

        父親的涼氣似乎傳到我身上了,我打了個寒噤,把手焐在大白翅膀下,大白的溫熱給我?guī)砹税参俊?/p>

        “這人世間啊,就是不講理,”太奶奶長嘆,“爭爭吵吵一輩子,恩愛夫妻不白頭?!?/p>

        太奶奶是想起了年輕時的往事嗎?

        我手托著腮,看父親表演。那寡婦是什么時候,在什么地方看到父親表演的?我想象一個人,又白又胖,坐在臺下,盯著父親看,看著看著,她就被父親的魔法給誘惑了。她就變成一只大灰狼,想把父親一口吞掉。一定是這樣。我?guī)е蟀座Z在村中閑逛時,常聽村人笑罵“三四十歲的女人個個如狼似虎”。

        父親逃難般地帶著我和大白逃出來了。萬幸,萬幸。我手撫著胸口,替父親、我和大白慶幸。要是落在這“狼”寡婦手里,還有我和大白什么好果子吃?

        聽到父親喊我的名字,我立即帶著大白上場了。

        打我記事時起,父親就用各種方式誘哄我練功。比如,他一聽到小豬嗷嗷叫,就知道我在沉痛哀悼我掉落的黃毛。父親就說,倒立能長頭發(fā)。每晚臨睡前,我都練倒立。我總是為自己一頭像燒焦一般的黃毛而發(fā)愁。胖丫眼睛像稻葉梭,可人家頭發(fā)黑亮亮;甜丫皮膚黑得像炭,可人家一頭烏油油,用她媽的話來說,用菜刀砍,都傷不到頭皮。哪像我。太奶奶手多輕,每天早晨替我梳頭,我都懸著一顆心,頭發(fā)結(jié)球,梳子難免帶出幾根黃毛,我一看見就心疼得哇哇叫。

        練著練著,我就睡著了。第二天早上醒來,總在床上。父親親手給我打的檀木床,硬得硌骨頭。父親連捆稻草都不肯替我鋪一下,就讓我一年到頭睡在硬床上。胖丫、甜丫,她們的床上都鋪著棉花墊絮,真軟和呀。有一次,我玩得實在太瘋了,一躺到胖丫的軟床上,全身骨頭就酥了。第二天醒來一看,還是睡在家里的硬板床上。我氣得一連三天不睬父親。一晚軟床都不讓我睡,是親爹嗎?

        這是我首場演出。

        “來來來,黃丫,劈一個?!蔽伊杩找慌??!皣K嘖,像用墨斗彈出來一樣?!蔽衣牭脚_下嘖嘖贊嘆。

        “下個腰。”我問:“是站下腰,還是跪下腰?”“兩個都要?!蔽蚁裙蛳卵?。雙手往下,逐漸靠攏,抓住腳踝?!包S丫,動動。”我就前、旁、后,從左到右,或從右到左,用腰畫圓。大家都叫好。我束腰,表演翻筋斗,有人說我的腰肢像柳枝條,想折成啥樣就折啥樣。

        父親訓(xùn)練我。我訓(xùn)練大白。觀眾,是屋梁上的燕子、屋檐下的麻雀、從土墻洞里鉆出的蜜蜂,還有桁梁上臥著的一條專門捕捉老鼠的粗大家蛇。父親嚴禁我在外表演。不知道是不是關(guān)乎女孩子家家要“金”持(矜持)之類的祖訓(xùn)。據(jù)說我家祖上也曾闊過,中過舉人,放過道臺。

        物隨其主。大白和我一樣,人來瘋。我讓大白把散亂的卡片嗛成一句話:大家好,請多關(guān)照?!昂谩!睙崆榈镍P凰村人毫不吝嗇他們的歡呼聲?!鞍驼贫寂募t了。”我聽到猴在樹上的男孩邊吸溜鼻涕邊喊。

        早著呢。

        我打個響指,向空中連續(xù)下幾道命令:“燈光?!薄耙繇??!薄拔杳?。”我和大白就跳起“人鵝”雙人舞。大白模仿著我的動作,我劈叉,它也劈;我下腰,它也下;我倒立,它傻眼了:把脖子擰成麻花,把頭藏起來,做害羞狀?!肮??!笨谏诼暋⒓饨新?、歡呼聲一浪高過一浪,小山村沸騰了。

        我和大白一次次出來謝幕。我是魔術(shù)師的女兒,生來就屬于舞臺。我從村人的鼓掌和呼喊聲聽出我首場演出的成功。

        3

        當晚,我們就住在書記家。晚飯是山芋干稀飯。山芋干很甜。我的碗里放了只煮雞蛋。我搛給父親,他搛回給我。我再搛給他。父親用筷子把雞蛋分成兩半,一半搛給了我。我這才滿意地把半只雞蛋吃掉,一抬頭,看見書記的孫子,那個叫“文元”的男孩子正直愣愣盯著我。他碗里沒雞蛋。我心里很過意不去。

        我們吃飯,一群人圍著看。久久舍不得散去的村民把支書家圍了個水泄不通。他們圍著父親、大白和我,發(fā)出嘖嘖贊嘆。

        今晚的大白成為孩子們眼中閃閃發(fā)光的大明星。他們先是遠遠圍觀,后來一寸一寸地朝大白和我這兒挪,書記的孫子文元維持秩序。我讓文元摸大白,他把手伸出來,又縮回去。

        “大白是丫頭還是小子?”

        “當然是丫頭,脖子上系著紅絲帶?!?/p>

        “它脖子這么長……”

        文元手一揮,說:“我偏說它是丫頭?!闭f罷,向我一笑,他笑時也抿緊嘴唇,我猜他是豁牙。

        “大白是你的守護神嗎?”

        我一聲令下,大白就一路追攆著去嗛人。有它撐腰,我成了孩子王。父親獨自闖蕩江湖的日子,它守在我和太奶奶的身邊,白天,護著我;夢中,還馱著我上天入地。不是守護神是什么?

        “它多大?”

        “和我一樣大?!?/p>

        “哇?!焙⒆觽凅@嘆。

        屋外,有個黑乎乎的影子一閃。

        久久舍不得散去的村民把書記爺爺家圍了個水泄不通。

        “所有的路,到我們鳳凰村都斷了。賣豆腐的都不上我們這兒來,村里老人想吃豆腐想干心?!睍洜敔斅曇艋砹?,“鳳凰村,山深路偏,魔術(shù)師能到我們這兒來表演,全村都開心哪。”

        “吠,伙計,”書記爺爺二兩老酒把自己給灌醉了,“傳說中,你能油鍋撈錢,今天讓我們長長眼?”

        “魔術(shù)師,露一手?!贝迦似鸷濉?/p>

        “誰來了?”父親手一指門外,大家都扭過頭去瞧。只有一陣風。

        父親提醒書記爺爺:“你的手表呢?”一摸左手腕,空空如也。父親擼起袖子:手表咋跑到了父親胳膊上?

        大家都目瞪口呆。

        父親把手表遞給書記爺爺。滿堂喝彩。

        “雕蟲小技,何足掛齒?!备赣H擺手。

        “魔術(shù)的最高境界,不是從無變有,也不是從有變無?!备赣H呷了口支書泡的柳葉茶,“身為魔術(shù)師,必須懂得,把有看成無,把無視作有?!?/p>

        父親從兜里掏出紅綢條,抖了抖,說:“比如,現(xiàn)在,你們看我手上什么都沒有,但我看到的是萬物生長;你們?nèi)庋劾锼吹降?,我變化出來的實物,其實都來自于虛空。?/p>

        “虛實相生,有無互通。就像《紅樓夢》里的茫茫大士、渺渺真人、空空道長,太虛幻境,無就是有,有就是無。虛就是實,實就是虛。真作假時假亦真,假作真時真亦假。”父親聲音一低,“世間一切源自于幻念?!?/p>

        父親的眼,瞬間瑩濕。

        書記對村民說:“人家趕了一天路,又表演到現(xiàn)在,該讓父女倆洗洗,早點安歇了。散了吧?!?/p>

        我和父親睡偏廈。露水從泡桐樹上滴落。鳥鳴如雨,稠密密,濕嗒嗒。我懷念太奶奶的床。蒙眬中,大白馱著我飛向太空,太奶奶說我媽變成星星了,我在尋找最亮最大的一顆。大白飛累了,下到荷塘,我抱著大白脖子在水中盡情嬉戲。螢火紅紅綠綠。荷花在月光下發(fā)出青色的光,青蛙在合唱。大白像艘平穩(wěn)的小船,載著我游哇游。我摘了一柄荷傘戴頭上,又去摘蓮蓬吃。還有菱角呢。小魚啄我的腳。我咯咯笑著醒來,月光透過窗戶潑在床前,父親雙眼直勾勾地盯著屋頂。

        4

        父親把村民送來的粉扎、年糕、米泡圓子、云片糕、麻餅扎進床單包裹中,準備出發(fā)。書記匆匆進門,讓父親再留一天,說村里的人想請親戚來看我們的節(jié)目。

        門外進來一個人。一個女子。她是被支書家奶奶帶進來的??墒?,人們一眼就看到了她,感覺就像她一個人走進門似的。我瞪大了眼睛,望著眼前的女子。她穿著一件棗紅色帶拉鏈的燈芯絨褂子。兩根麻花辮子,一根甩在身后,一根垂在胸前。胸脯鼓鼓的,腰細細的,眼睛亮閃閃的,嘴紅嘟嘟的。

        “我大侄女曲蓮?!蹦棠探榻B道,“住在西北狼口的陶家洼,我請她來看魔術(shù)表演?!?/p>

        “像,真像?!鼻徑?jīng)過我身邊,伸手觸了下我頭上的旋。很輕,就像鵝毛撣了下,把我的心撣得酥酥軟軟的。完全不同于太奶奶的年輕女性的手。一直講呱呱的父親瞬間沉默下來。

        曲蓮坐在后門口的小馬扎上,順手拿起奶奶的毛衣織起來。毛線是黃色的,一團柔軟摟在懷里。她的手指靈活地動著,竹針一上一下??椧粫?,她就拽一下毛線團。毛線團裝在一個扁竹籃里。黃色原來這么柔軟,這么明亮。我盯著那團毛線球看。她向我招手,我跑過去。她放下毛衣,把我摁在一只高凳上,從口袋里取出一把木梳。她替我扎辮子。她的手真輕,細細地,把每一根頭發(fā)都梳順。結(jié)球的地方,她就放下梳子,用手輕輕地把頭發(fā)解開,再梳順。在她的手中,我的每根頭發(fā)都成了寶貝。她給我扎了兩個小辮子,又從口袋里掏出紅白相間的頭發(fā)珠子,繞了幾圈,綁在我辮子上。她讓我轉(zhuǎn)圈:“多好看的小姑娘啊?!?/p>

        我蹦到父親跟前:“好看嗎?”父親看著我,不吭聲。他的眼睛起霧了。

        “把這個,還給人、人家,好嗎?”父親突然結(jié)巴了。我捂住辮子小聲說:“不?!蔽蚁矚g這玻璃珠。胖丫、甜丫都有。“下次看到貨郎挑,”父親吃力地咽口唾液,“只要看到,就幫你買,好不好?”

        “不嘛。你又不會扎?!?/p>

        “黃丫!”父親的口氣嚴厲起來。我把剛扎好的玻璃球從頭上薅下,拍到父親手中,說:“還就還?!蔽铱拗艹鋈?。

        有只手拽我的后襟,是文元?!澳隳隳?,不要哭。你你你一哭,我也要要要哭了?!蔽脑趺匆渤闪诵〗Y(jié)巴?

        “曲蓮,我表姑,以前家也有個靈靈?!?/p>

        以前?

        “放鵝的時候,掉進深潭,沒、沒、沒了?!?/p>

        文元指了指鳳凰山。這個文元,舌頭像打了個蝴蝶結(jié),說又說不清,沒的是人,還是鵝?

        父親把雙手揣在口袋里,踱了過來。

        “爸爸。”

        “嗯?!?/p>

        “曲蓮阿姨——”

        “黃丫,”父親的口里像含了條小蛇,一說話就“咝咝”直抽氣,“爸爸沒能照顧好你。別人家,能把你照顧得更好……”

        “都沒爸爸了,能好?”

        父親的臉上有了水意。

        “你哭了?”

        “沒。”父親摸了把臉,蹲下身,緊緊地把我摟在懷里,“黃丫,黃丫,跟著爸爸,會吃很多苦頭。爸爸太自私了,爸爸不能沒有你?!蔽覍W(xué)著太奶奶的樣子,小手輕輕拍打父親的背。父親哭了。我也哭了。我笑了,鼻涕里沖出個泡泡,父親也笑了。

        我把父親額頭上的倒“川”撫平。這時的父親臉上熱乎乎的。這樣的父親讓我安心。

        什么聲音?我一回頭,一道紅色影子一閃而過。

        我和父親回到屋子,那個穿紅色燈芯絨褂子的曲蓮阿姨已經(jīng)不在了。奶奶也不在?!盎貋砭秃?,回來就好,”書記長出一口氣,殷勤招呼我們坐,“曲蓮有些不舒服,我家那口子送她回去了?!?/p>

        “所有的路,到我們鳳凰村都斷了。賣豆腐的都不上我們這兒來,有錢都買不到哇。村里老人想吃豆腐想干心?!睍浡曇艋砹?,“魔術(shù)師能到我們這兒來表演,全村人都開心哪。我們把你們父女當成貴賓哪?!睍浗o父親敬茶,“吠,伙計,放寬心。給鄉(xiāng)親們表演是正事,其他的,都可以商量著來。我們鳳凰村,山深路偏,但有一條,不欺負外來客。這點,我可以保證?!备赣H撓了撓頭:“慚愧、慚愧,客氣、客氣。”

        這天,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父親表演得格外賣力。叫好聲快把山頂都掀翻了。我的托盤里扔滿了一角、兩角、五角的票子。

        附近村子紛紛來人邀請我們?nèi)ケ硌荨?/p>

        整裝待發(fā),找不到大白了。

        “文元,大白剛剛不是和你在一起嗎?”文元扁著嘴,說:“我就撒了泡尿,它就、就不見了。”書記也驚動了。吩咐村民四處尋找?!安粫潜焕堑鹱吡税??”

        狼?

        書記手往山一指,說:“呶,那里是西北狼口,你們來的路上,有個狼墩。”我嚇得哇一聲哭了,揪住文元,哭喊:“你賠我的大白,嗚嗚?!蔽脑部蘖耍骸拔也皇枪室獾?,我就撒個尿……”有人哄我,有人哄文元。屋子亂作一團。

        書記安慰我:“已經(jīng)派人去找了。真找不到,就賠你一只大白鵝。”我急眼了:“能一樣嗎?我的大白,會拼圖,會跳舞,聽我話。”

        孩子們一齊點頭,說:“大白是黃丫的守護神哪?!?/p>

        文元一嗓子把滿屋聲音都一錘子敲沒了:“沒有大白可怎么表演???”大家都垂頭喪氣。

        眾人七嘴八舌,認為此事不外乎兩種情況,一,狼叼走的;二,人逮去的。

        “這事,我保證不是我們鳳凰村人干的。今天來了許多外村人?!边@些話絲毫安慰不了我,我又哭開了?!叭?,都是我們村里人請來的,都去查問查問,看人家小姑娘哭得這么傷心,忍心嗎?如果是抱錯了,趕緊還回來?!睍洶l(fā)話,村人散了。

        我的大白不會真被狼給吃了吧?一夜憂心。這次換我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了。

        半夜,我聽到山上傳來狼的嚎叫,聲音聽著別提多瘆人了。

        書記說,大山是人類的家園,也是狼的家園。狼與人類各守地盤,你不犯我,我不犯你,相安無事。狼多在秋天的時候出現(xiàn),餓急了,就會到野地吃豬。狼趕豬,才叫有意思哩,狼嘴里叼著豬耳朵,狼尾巴一下一下抽打在豬身上,驅(qū)趕著豬。

        “豬不反抗嗎?”

        “它傻了,就像吃了迷魂藥,乖乖地跟著狼走。”

        大白,我要我的大白。父親拍著我的背,我抽抽噎噎地睡著,又抽抽噎噎地醒來。

        “爸?”

        “嗯?!?/p>

        “為什么寡婦要招你上門?”

        “唔——三言兩語說不清?!?/p>

        “為什么要把玻璃珠還給曲蓮阿姨?”

        “唔——”

        “大白會找到嗎?”

        “睡吧,一覺醒來,說不定就見到了?!?/p>

        “爸爸?!?/p>

        “嗯?!?/p>

        “我媽媽長什么樣子?”

        再也聽不到父親的聲音,只聽到他急促的呼吸聲。

        5

        文元悄悄給父親塞了一封信,自制的牛皮紙信封。父親拆看了信,獨自朝鳳凰山走去,我準備跟上去,奶奶拉住了我:“黃丫,我殺了只紅油公雞,雞毛很炫。”

        我最稀罕的是雞尾巴上的幾根藍幽幽像孔雀毛的炫雞毛,拔下來夾在書上,冬天踢毽子用。

        等我拔完,奶奶問我喜不喜歡曲蓮阿姨。我把雞毛對著陽光照:“我喜歡有啥用?”

        “當然有用了,”奶奶說,“她可以給你當媽媽?!?/p>

        “我有我爸?!?/p>

        “你看你,光爸一個人咋行,女孩子一輩子離不開媽。”見我不吭聲,奶奶說,“我這個侄女啊,唉,死心眼。”

        奶奶燒好開水,把滾燙的開水澆在雞毛上,又把雞翻了個身,手極快地拔雞屁股、雞翅上的大毛,嘴里發(fā)出“噓噓”的聲音,似乎那滾燙的雞毛不是燙著她的雙手而是燙著了她的嘴。

        奶奶坐在小馬扎上,一邊褪雞毛一邊絮叨。我總算明白了曲蓮的死心眼在什么地方。曲蓮是山里少有的“堂堂高中生”,因生得美,有嫁城里人的機會,可她宣布非知識分子不嫁,最后嫁給了外村一位“家又窮人又慫”的小學(xué)教師?;楹笊藗€女兒靈靈,夫妻兩人把女兒“頂在頭上慣”。

        “還別說,黃丫,靈靈和你真像?!?/p>

        靈靈有一次在水潭邊放鵝,不知怎么就失腳滑進深潭淹死了。這以后,因曲蓮拒絕再生孩子,小學(xué)教師和她離了婚,她一個人過,除了嫁接苗木花卉養(yǎng)活自己,她把所有的時間都用來思念被水潭奪去生命的靈靈。村人風傳玩魔術(shù)的黃丫簡直就和靈靈一個模子印出來的,她在臺下看到我整個人就癡了,想抱養(yǎng)我。遭到父親拒絕,她又動念,想嫁給父親,成為我真正的媽媽。

        我被奶奶的話驚呆了。

        “黃丫,有媽媽和沒媽媽是不一樣的啊?!?/p>

        這個我知道,甜丫、胖丫的媽媽會給她們做花裙子,給她們攤雞蛋餅,有時也會用雞毛撣把她們攆得哇哇叫著滿村跑。被媽媽用雞毛撣滿村攆也是一種幸福哇。女兒潑風一般地跑,邊跑還邊回頭沖媽媽扮鬼臉,做媽媽的邊追邊笑罵:“有種別跑,看我不打斷你的腿?!比堑靡粯涞南s、一池的蛙、一村的雞啊狗啊都呱呱笑。

        我已經(jīng)開始想象曲蓮握著雞毛撣滿村追攆我的情景了,想著想著就撲哧樂了。

        父親從鳳凰山回來,我繞著他打轉(zhuǎn),文元交給父親的信是誰寫的,那信上寫的是什么……我有一肚子話想問他。

        父親臉上不悲不喜,找不出任何可供參詳?shù)木€索。奶奶把父親喊到灶間,替她燒火。我聽到隱隱約約的對話聲,正想溜過去聽個仔細,文元把我喊出去,說是有了大白的最新消息。

        很遠的村子里有個老人生了怪病,有個中醫(yī)開的藥方,要十二年的大公鵝做藥引。他家有個孝子,昨天趁亂把我的大白抱走了。“不打招呼是我不對,”他托人傳話,“隨你開出什么條件,花錢買也好,拿十只鵝換也好,都成——要天鵝,也幫你逮到。”

        “我什么都不要,只要我的大白?!?/p>

        支書爺爺把話傳了去:“得把鵝還給人家,不然就是和我們鳳凰村結(jié)仇。要么,親自還來,大家做朋友;要么,我?guī)巳??!?/p>

        晚上,支書爺爺和父親擠在一張床上,奶奶帶我睡。

        “你爸呀,唉,也是個死心眼?!?/p>

        月亮從窗戶里篩進,后窗竹影搖曳,一竹林麻雀吵了一夜,就像下了一夜的雨。奶奶把我抱在懷里,輕拍著我的后背哄我入眠。

        果然不出所料,那封信是曲蓮寫的。她約父親鳳凰山見面,把她的打算告訴了父親。

        “我爸怎么說?”

        “你爸對曲蓮說,你是死心眼,我也是。”奶奶長嘆息,“你爸指著胸口,說:‘我心太小,只能住進一個人,再也容不下第二個了?!?/p>

        “好,好,”聽了父親的話,曲蓮笑了,就這么望著父親笑,笑得滿臉都是淚,“上蒼既生了一個我,必有一個你??上部少R,可嗟可嘆。”她也不揩,糊著滿臉的淚走了。

        “兩個死心眼的人,唉?!?/p>

        奶奶嘆息著摟著我睡去。這天晚上的夢中,我漫山遍野找大白,找媽媽……我看見曲蓮抱著大白朝我笑。她讓我喊媽媽,我絲毫沒有忸怩,響亮地沖著她喊了聲“媽媽”??赡苁俏业慕新曁罅耍腥堑脻M村的大公雞都喔喔叫起來了。

        聽到曲蓮南下深圳打工的消息,父親好像松了口氣,又好像若有所失?!按笕藗儼。蔽矣^察著父親,心里悶悶不樂,“大人就喜歡把主意藏在心里頭,小孩子永遠不清楚大人咋想的。”我想念曲蓮柔軟雙手的觸感,柔軟目光的照拂,柔軟話語的摩挲。想得緊了,心里酥酥麻麻,癢癢疼疼。如果可以選擇,我真心實意選曲蓮當我媽媽。我相信她一定是位好媽媽,我和她定能成為不是親生勝似血親的母女,讓胖丫、甜丫都羨慕不已。

        在河邊看到反芻的老牛我就想到父親。父親就是一頭倔強的老牛,永遠靠裝在胃里的“青草”——記憶來不斷反芻喂養(yǎng)心靈。父親活在魔術(shù)里。在魔術(shù)的世界里,父親擁有了母親,擁有了和美的一家三口;在現(xiàn)實的世界里,父親放棄了自己,放棄了曲蓮阿姨。

        太奶奶送我的張小泉剪刀派上用場了。村里有人娶媳婦,我剪了許多紙花,新房變得喜氣洋洋。在我看來,我剪得實在蹩腳,和太奶奶剪的完全不能比,但,鳳凰村的人卻圍著我,把我的小手托在她們粗糙的掌心中,像賞花一樣賞來賞去?!斑@手,嘖,這手。”

        大人的世界我永遠不懂。先是寡婦要招父親上門;然后是曲蓮的離去——因為曲蓮的到來,父親一連在床上翻來覆去三晚不能成眠,這事只有我一個人知道;最后大白被抱走。

        “黃丫?!?/p>

        “嗯?”

        “萬一,”父親聲音一哽,“我是說萬一……”

        “不要!”我叫起來。父親拍著我的背,聲音悶悶的:“黃丫,聽我說,天地中總有那么一雙手,肉眼看不見的一雙手,一個沒留神,就把你最稀罕的人和東西悄悄抓走了。這雙手想抓走,人是護不住的。你明白嗎?”

        “是魔鬼嗎?”我哭了,覺得心都要碎了。

        “既不是魔鬼,也不是天使,就是一雙看不見的手。越是人家稀罕的東西,這手越來抓。你聽懂我的話了嗎?”

        “它是太奶奶講的大怪獸,專門和人對著干嗎?”

        “唔,有點像,但也不盡然。它可能不是具體的人或物,它可能只是大自然的意志?!?/p>

        “我以后不稀罕大白了?!蔽易テ鸶赣H的手,“爸,用你的魔法把我封印吧?!?/p>

        “封???”

        “嗯,就像你一樣。你不就是用魔法把自己封印了嗎?”

        “果然是好魔法。封印,封印?!备赣H“嗚嗚”地笑了,或許是哭?

        “睡吧黃丫,夢里會見到大白的?!?/p>

        這天夜里,我哭著睡著,又哭著醒來。是我的“稀罕”害了大白嗎?我以后,還敢稀罕什么?

        父親不是魔術(shù)師嗎?他既有魔法,為什么被一個寡婦給弄得東躲西藏?他既有魔力,為什么變不回我的媽媽?我心頭有太多的疑問。

        我坐在書記家門檻上,等著大白。太奶奶說,江湖上有許多大怪獸,我把太奶奶的剪刀緊緊攥在手中。

        6

        我和文元分享水煮雞蛋。他帶我到山上找一種長得像蘑菇的“鬼蛾泡”。文元說,上個星期,村里一個孩子下河洗澡,頭撞到石頭,身體一個后彈,呀,頭上流血了。打120?才不要,抹上這黑灰,立即止血?!氨茸詈玫脑颇习姿幎家谩!蔽脑荒橋湴痢xP凰村家家收藏鬼蛾泡,他們又稱這東西為“馬脯”。

        “春天,一打雷,草里就冒出雷菇。用棍子一扒,白嫩嫩、胖墩墩。外面雪白,里面粉紅?!薄袄坠揭步懈吣_雞。比雞還鮮?!蓖?,口水都快滴下來了。

        這么說來,鳳凰山也是魔術(shù)師啰。

        橘黃色的松菇是愛熱鬧的小精靈,一發(fā)現(xiàn)就是一大窩。我歡呼一聲,采了一捧,往籃里放,一抬頭,有個東西閑閑地蹲踞在那兒。

        “狼!”小小文元關(guān)鍵時刻顯示出英雄氣概,沖過來,小小身板擋在我身前,雙手放嘴邊當擴音器,使出吃奶的勁兒喊:“狼來了!狼來了!”村民抄起家伙趕來了,敲著洗臉盆,揮舞鐵鍬,把狼趕走了。

        我見到的是只灰黃色狼,很威武,體型巨大,比中華田園犬要大一圈,加上尾巴,足有一米多長——比書記爺爺家的八仙桌都要高。狼尾巴夾在兩腿中間,尾巴拖下來,耷拉著。

        “狼嘴巴是裂開的,一直裂到耳朵?!蔽蚁蚋赣H描述。

        “‘裂嘴狼、裂嘴狼嘛。”書記爺爺說。

        書記奶奶夸我臨危不亂,蘑菇一個也沒丟。奶奶說這是山神庇佑鳳凰村,特地恩賜的山珍;翻過一座山,別處的蘑菇就不敢吃了。松菇炒雞蛋,燉老母雞,鮮得我呀,差點吞了舌頭。

        “松菇好吃不?”

        “好吃?!?/p>

        “想不想天天吃?”

        “想。”

        “那就當我孫媳婦吧。”書記奶奶把我摟在懷里。她的懷抱真軟啊,她身上有一股好聞的氣味,像棉被在太陽下暴曬過的味道。

        “要的,要的?!蔽脑偷匾还毡翘椋β暱彀盐蓓斚品??!拔业纳祵O子喲?!蹦棠桃话褤н^文元,“黃丫是金鳳凰,我們這座大山哪里留得住人家?!彼呎f邊往父親臉上瞟,父親微微笑,就那樣瞅著我。

        大白安然無恙地出現(xiàn)在書記爺爺家門口,紅絲帶上拴了張紙條:“對不起黃丫,你的守護神還給你。”我抱著大白又是哭又是笑。

        翻過三座山,遙遠的陌上村有人養(yǎng)了只十二年的大白鵝,父親提供信息,孝子家立即動身上路。

        白象似的群山,像一匹錦緞鋪展開來。一條羊腸小道,像起伏不定的小舟。一會兒上坡,一會兒下坎。父親背著大他幾倍的包裹,從身后看,像大草堆推著他走;我抱著大白。

        “爸爸,到了沒?”

        “一條白路,照直走?!?/p>

        不問從哪兒來,不問到哪兒去。不問誰與誰,山道彎彎,只管抬頭看天,低頭走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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