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亦工
高恒先生駕鶴西歸已近三年了。作為與高先生相識長達33年之久、在同一研究室工作也有十五六年時光的晚輩后學,照理早該撰文表達追思之情,但是實話實說,我與高先生的交往并不密切,對他的了解更算不上深刻,用“淡如水”三字來形容我們之間的關系應該是最為貼切的。因此,每當想寫篇吊祭文字的時候,總感覺無從下筆,尤其是不知從何說起。然而,令我感到奇異又困惑的是,每當我想放棄的時候,高先生的身影卻又頓時清晰起來,簡直是揮之不去。這又是什么緣故呢?思來想去,終于明白了其中的道理。
看來,這篇文字不能不寫,而且還必須從頭說起。
第一次見到高恒先生是在1985年冬季,正值我在北大法律系讀研二,導師蒲堅先生陸續(xù)邀請了好幾位校內外知名學者前來作專題講座。最先請來的是中國社科院法學所的劉海年先生,講先秦和秦,前后兩次,都是星期二上午。接下來的漢代請的就是高恒先生,也是兩次。其他各大斷代也請了幾位老師:魏晉南北朝請的是本校歷史系的祝總斌先生,兩宋是我們幾個學生跟著蒲先生去朗潤園鄧廣銘先生家里拜會座談,明代請的是當時還在中央政策研究室工作的楊一凡先生,清代請的是時任中國政法大學副校長張晉藩先生,民主政權部分請的是中國社科院法學所的韓延龍先生。
校內的兩位先生不用派車接,校外的張晉藩先生有專車接送,楊一凡先生時年四十出頭不用接,只有社科院法學所的三位先生是由學校派車,并由我跟車前往迎接的。不過劉海年先生我只接了一次他便執(zhí)意不讓再接了,堅持自己騎自行車過來。那年他49歲,家住崇文門,騎車到中關村路途并不算近。但他在交代了不讓再接以后卻又特別叮囑說,下次高恒先生來講時可一定要有車去接。這正是海年先生的風格。1994年他擔任了法學所所長,正廳級干部,此前幾任所長都是所里派車接送,只有他堅持自己騎車上下班。
高恒先生的第一次講座是在12月3日上午。這天早上六點我就起床了,先到南校門外東邊的北大車隊叫上系里事先訂好的一輛日本進口的皇冠轎車,頂著早高峰車流進城。
1980年代的北京老城區(qū)中心地帶,蛛網(wǎng)蠶絲般密布著無數(shù)拐彎抹角的小胡同。高恒先生所住的康健胡同5號位于燈市口西街北側,屬于中國社科院眾多家屬院之一,就坐落在這茫茫小胡同海洋的深處,可謂鬧市邊緣的陋巷。本來在我的想象中,作為知名學者的高恒先生住得應該不會太差。沒承想進來一看,與北京胡同里的普通大雜院沒什么兩樣,靠著院門、緊貼著院子南墻的是兩間北向倒廈子平房,與正房相比明顯低矮了許多。這時候倒廈子的門開了,走出來一位男子,看上去有五六十歲的年紀,略顯蒼老。我走上前一問,果然是高恒先生。
一路上我與高先生沒說上幾句話,感覺他為人好像有點冷漠,或許是不茍言笑吧,總之與兩周前接海年先生時的一路談笑風生大不相同。高先生的課講得也有點兒沉悶,不像海年先生那樣聲音洪亮,也不及韓延龍先生那樣條理清晰。當然啦,也許是因為起了個大早的緣故吧,開講未久我就昏昏欲睡了,到底他講了些什么我?guī)缀鯖]留下太多印象,深深刻在我腦海里的印記倒是高恒先生的居住環(huán)境。
早在親面高恒先生兩年之前,我就已經(jīng)聞知他的大名了。那是在1983年春季學期,我決意報考法制史專業(yè)的研究生,并開始準備起來。除去購買了幾本中國法制史教材外,我還從自己就讀的河北師范學院圖書館借來了一本《法律史論叢》,其中就有高恒先生的文章《漢律篇名新箋》。
當年讀高先生的這篇文章,說實話,并未真懂,只是模模糊糊感覺這篇文章與當時讀到的大多數(shù)法史文章不太一樣。至于究竟哪些地方不一樣,當時捋不太清。后來讀書多了一點,加上祝總斌先生的指點,終于明白了“不一樣”的所在:大多數(shù)法史文章基本上都屬于介紹或敘述,提不出自己的新觀點,亦即超不出前人既有的研究成果,從某種意義上說是人云亦云。高先生的文章則不然,大都有辨析,有批駁,有考證,有論說,不再是簡單的綜述或者變著法兒地轉述前人的成果,而是努力闡發(fā)自己獨到的研究心得,提出不同于以往的新穎見解。按照祝先生的說法,這樣的文章才能稱得上是“研究”。用這個標準來衡量一下當今法史學界那些浩如煙海的“研究”成果,達標合格的能有幾何呢?
高恒。攝影/丁科?
1987年8月研究生畢業(yè)后,我分配到了中國社科院法學所工作。當時的法學所就坐落在沙灘北街15號現(xiàn)址,總計有6個研究室,即法理、法制史、憲法、刑法、民法和國際法。我是8月3日那天一早冒雨騎車報到的,我所在的法制史研究室共有兩間辦公室,室主任韓延龍先生讓我在南樓二層的辦公室辦公,并將一張靠南面窗的辦公桌指定給我,還有半個書架也歸我使用。我的后面就是高恒先生的辦公桌。
我剛到法學所時,室里年齡在50歲以上的老先生共有6位,論年齒依次是吳建璠先生、高恒先生、韓延龍先生、俞鹿年先生、常兆儒先生和劉海年先生。吳建璠先生年齡最長,學問基礎最深厚,社會地位也最高,常有各種公務和應酬,法史研究只是副業(yè),偶爾為之。韓先生一度身體不好,后來擔任中國法律史學會會長,全身心致力于學術組織工作。常先生查出肺癌后,做了手術,未久便去世了。海年先生在我到所后第二年就擔任了副所長,后來又出任所長,忙于所務,不常來研究室。始終堅持學術研究的只有高先生和俞先生兩位。
俞先生常說自己大學學的是中文,不懂法制史,只能做做職官制度研究、編編詞典而已。其實他的文史功底很深厚,做研究一絲不茍。他編撰的《中國官制大辭典》內容詳盡,質量很高。可能是立志堅守孔夫子“不知為不知”的古訓吧,俞先生的研究很少直接涉足法制史領域,讀他的論著確實感覺像是在查閱辭典中的詞條,與高先生的法史色彩鮮明、富于開拓探索的文章風格截然不同。
高先生留下的著述應該說不算多。據(jù)我所知,他一生只寫論文,沒有出版過專著。我在法學所工作時,他曾贈與我兩部他的文章結集,一本是1994年版的《秦漢法制論考》,一本是2008年版的《秦漢簡牘中法制文書輯考》。我離開法學所后他還出過一本《中國古代法制論考》。扣除三部文集中重復的部分,總計共有34篇文章。
單從量化的角度看,這區(qū)區(qū)不足40篇之數(shù)的文章對于高先生這樣享年90歲的高壽學者來說顯得太少了點兒,但是寫文章不是賣蘿卜買白菜,不能論斤稱按顆數(shù),考量研究水平只能論質,無法計量。但凡能夠垂范后學、開拓新知的文章,即便一生只寫出來一篇,也不妨礙其名留青史,為后學之師。反過來說,憑借權勢、地位、頭銜,再藉著眾多槍手捉刀助力,生前即被冠以“泰斗”“大師”等華貴名頭,縱使一生出版過成千部著作,發(fā)表過上萬篇文章,也不過貽笑后世罷了,何益之有呢?高恒先生留下的著述雖然不可謂多,也不敢保證篇篇都有創(chuàng)新,但可以確信,每一篇都是他嘔心瀝血的產(chǎn)物,且都可以當之無愧地稱其為“研究”成果。
《秦律中“隸臣妾”問題的探討》這篇曾被日本學者滋賀秀三先生贊譽為“具有劃時代意義的論文”就不必說了,在中國法律史學界久已被傳為佳話,我估計高先生后來能獲得中國社科院榮譽學部委員的頭銜,很可能還是借了這句“洋評”的光。高先生自己津津樂道、不少回憶文章也一再提起的《論中國古代法學與名學的關系》等篇,這里也不多說了。單就前面提到過的《漢律篇名新箋》來說,在當時就很有新意。
在該文中,高先生首先承認,清代以來,如沈家本、程樹德等學者依據(jù)舊史籍考釋、編纂漢律令的工作取得了一定的成就,“使得一代律令,粗略可觀”,但他又轉而指出:“以往整理漢律令的工作中,存在著一個明顯的問題,即整理時,對律令篇名未作認真研究,不少篇名不能詳其性質?!边@充分體現(xiàn)了高先生治學的一貫風格,他的研究總是能夠站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繼續(xù)開拓,不斷前行。按照清人趙翼的說法:“無所因而特創(chuàng)者難為功,有所本而求精者易為力。”按照王國維的說法,這就是“古今之成大事業(yè)、大學問”者所必須經(jīng)歷的三種境界中的“第一境界”——“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按照馮友蘭的說法,這就是“接著講”,而不是“照著講”。
接下來想專門談談高先生的《〈漢書·刑法志〉的法律思想——兼論它對中國古代法律文化的繼承和發(fā)展》一文。這篇文章是1991年暑期高先生提交給華東政法學院在無錫舉辦的第一屆“儒學與法律文化”研討會的論文。我也與高先生一起參加了那次會議,當時也曾過該文幾眼。從標題看,感覺就是篇泛泛而論的介紹性文章,故未多加留意。31年后再來細讀此文,方才能體認到其中的功力和價值。
高先生認為,《漢書·刑法志》是現(xiàn)存最早一篇關于中國古代法制歷史的專著,同時也是一篇以儒家學說為基本理論依據(jù)的重要法學著作,對于中國古代法律文化的形成和發(fā)展有重要影響。這個說法,估計很多人會不以為然。區(qū)區(qū)一篇史志,不過一位史家的一己之言而已,既非出自國家的律令政典,又非源于圣君賢臣抑或某位思想家的著作語錄,怎么可能對“中國古代法律文化的形成和發(fā)展有重要影響”呢?但依筆者現(xiàn)今的看法,高先生的這個立論不僅站得住腳,而且毫無疑義。
按照王國維的說法,這就是“古今之成大事業(yè)、大學問”者所必須經(jīng)歷的三種境界中的“第一境界”一“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
高先生在此文中重點討論了儒家的“德主刑輔”思想。他首先認為,“德主刑輔”思想不是班固的發(fā)明首創(chuàng),而是“濫觴于西周,倡導于孔子,至西漢由董仲舒形成一個完整的理論體系”。一方面,班固承認并重視“法對治國安邦的作用”,這是儒家思想不同于道家而與法家思想相近的地方;另一方面,班固又認為法律并不是最主要的工具,它不能用來治本,這是儒家思想與法家思想的根本差別所在。所以班固一再說明,法的作用僅在于輔助德政。這就是“德主刑輔”說的要旨,并不復雜。
接下來,高先生又提出了一個大膽且重要的論點:不僅《刑法志》,就是整部《漢書》都貫徹了“德主刑輔”理論。
這里我覺得可能有必要補充說明的一點是,在中西文化傳統(tǒng)中,史學和史書的作用可能有著很大的不同。在西方人以及深受西方學術影響的當今中國人看來,歷史學可能只不過是眾多學科分工中的一個小小門類,但是從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角度來看則不然。在中國歷史上,任何學問都可歸入歷史學,處理任何現(xiàn)實問題都應從歷史經(jīng)驗出發(fā)。史學就是中國學術的源頭,甚至可以代表中國學術的整體,而歷代史書就是其主要的載體。明人王世貞嘗言:“天地間無非史而已?!?/p>
這也是為什么高先生敢于做如下斷言的底氣所在:在《漢書·刑法志》中,班固從西漢一代有關法制的活動中總結出的立法、司法原則,尤其是其中所闡述的儒家法律觀點,對于漢以后歷代王朝法律制度的制定和法律儒家化,都有重要影響。筆者以為,高先生的這一見解稱得上是高屋建瓴。
那些年,法學所的返所日是每周二、四下午。迨1995年底我從美國訪學回來后,改成了每周二的一個整天。所謂“返所日”,是中國社科院專門針對研究人員設定的制度。研究人員平時一般都是在家里辦公做研究,但每周有兩個半天或一個整天要到各自所屬的研究所集中上班,待室主任宣布相關事項后,一般就可以自便了。有的研究人員是象征性地來研究室點個卯后就離所,有的會去圖書館或出外辦事,也有些人可能在家憋久了,會聊到很晚才離所。高先生通常都是按時到所,來了就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安靜地看看書報,偶爾也與我們聊上幾句,話不會太多,五點前后便離所回家了,既不早退,也從不與人長聊晚走,很有規(guī)律。
高先生不善言談也不好交際,但為人很謙遜,待人很客氣。記得我剛到所的那年冬天,高先生正犯五十肩,右臂上抬很吃力,離所時穿大衣有點兒困難,偶爾會讓我?guī)拖旅Γ偸且辉俦硎靖兄x。那時在二層辦公室辦公的除了徐先生一人外,高先生、韓先生、常先生再加上我這個新來的都是煙民。那年年底韓先生和常先生體檢查出肺部有腫瘤,都住進了通縣結核病研究所。一個周二下午我隨劉先生、高先生還有所里其他許多人去醫(yī)院探視,一下車,高先生就掏出來一支香煙遞給我說:“兄弟,抽一支吧!”那時我才剛滿25周歲,最初聽了很是惶恐,后來聽多了也就習慣了。雖然早就聽說舊時代的讀書人在稱謂上一向很自謙,但像高先生這樣恭謹自律的人此時畢竟已極少見了。在法制史研究室,抑或整個法學所的老一輩學者中,好像我也只見到高先生一人保持著這種老派的風格。
1988年4月的某個返所日,辦公室里只有我和高先生兩人。高先生忽然對我說:“小蘇,你有沒有注意到我最近的變化?”我說“沒有啊”。他說今年的4月7日是首個“世界無煙日”,他那天正好讀報看到了,就決定試一試自己的定力,如今一個多星期過去了,一直沒再抽煙,也沒覺得怎樣。他說:“有些人發(fā)誓要戒煙,就把煙扔掉或燒掉,沒多久又去買煙抽。我戒煙時就把煙放在眼前,既不扔也不燒,就看看自己能不能頂住它的誘惑。”我知道高先生的意思是暗勸我也試著戒煙,但他不明說,這是他的風格,從不強加于人。后來我自己確實試著戒煙,從1993年的初次,其后又有三四次,直到2012年才終于成功。這次戒煙成功讓我體會到了高先生當年說那番話的深意:人類最強大的動力不是外在的強制,而是內在的自我克制。
不了解高先生的人,可能以為他是位僵硬刻板的書呆子、老夫子,室里的年輕人確實也暗中稱他作“高老夫子”。但其實他是一位很有情感,也很有童心的學者。工作之余,他還很喜歡旅游。在同室諸位老先生中,與我同游次數(shù)最多、也游興最高的就得數(shù)他了,尤其1990年春的張家界之旅,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那一年的3月18日一早,我們研究室一行6人前往長沙參加中國法律史學會的換屆大會。那些年人們收入很低,純自費旅游是個消費不起的奢侈品,只能利用開會出差的機會順道為之。會議結束后,海年先生和韓先生都返京了,只有高先生和我們3個年輕人連同其他單位的9位同行一道自費前往張家界。
我們一行13人先是乘了七八個小時的大巴車到了慈利,再從慈利換乘火車到大庸,27日一早乘中巴車來到張家界。由于不再原路返回,大家都一路背著自己的全部行李登山,高先生雖已屆花甲之年,也是自己背著自己的行李。下午下起了毛毛細雨,山頂上僅有的幾家小旅館已經(jīng)沒有床位了,我們只能分住在土家族老鄉(xiāng)家中,洗漱也只有涼水。第二天我們順著一條山溪沖出來的小徑,連滾帶爬地下山,一個個全滾得像個泥猴兒一般。到了水繞四門,山洪下來了,到處是水,只能雇苗族老鄉(xiāng)的馬騎行十余里地,然后再下馬爬山。當晚我們住在一家廉價民宿中,想起這一路上的艱難驚險,大家都叫苦不迭,但沿途我從未聽見高先生有過一句抱怨的話,也從未讓我或別的年輕人幫他拿過行李。
像高先生這樣從不強加于人的前輩學者并不多見,他屬于那種既能恪盡自己作為尊長的倫理責任,又不妄將晚輩對師長的敬重之情想象成法定權利的學者。反觀當今中國學界,利用領導或長輩的身份,巧取豪奪下級晚輩的事兒早已司空見慣且無奇不有了,在他們心底,中國傳統(tǒng)的尊卑長幼倫理不是自律而是律人的。一念之殊,行止迥異。
如果允許我對高先生的品行加以概括的話,我覺得用“厚道、認真、本分”6個字可以盡之。說起高先生的厚道,我剛到所不久,師兄李建華先生就跟我說過:“你們室的高老師可是位忠厚長者?!币院笫嗄甑南嗵?,無不印證了他的這一說法。高先生曾擔任法理、法史兩室聯(lián)合黨支部書記,總是有形無形地保護著我們這些莽撞的年輕人,但事后卻從未再聽他提起過一個字兒。
說起他的認真,有時會讓人感到尷尬。1991年暑期的無錫會議上,有位上海學者當著我的面向高先生謬獎我的一篇文章,高先生卻未置可否,讓我有點兒不自在,心想這老夫子也太過較真了,哪怕是虛應一下呢,也算是給我個臺階下呀!好在我深知高先生的為人,他肯定是事先沒讀過我的文章,凡是他不了解或拿不準的事情,是絕不會輕易表態(tài)的。
說起高先生的本分,那可是當今中國社會最為稀缺的品格了。每個人立身社會,都有他的本分,旁的不說了,就說作為一個學者、一個研究人員的本分吧,應該是什么呢?當然是做好本職學術研究呀!高先生80年代發(fā)表的文章有13篇,他1990年初退休了,在返聘的10年間仍發(fā)表論文12篇,進入21世紀后,他不再返聘了,猶居家研究不輟,撰寫論文8篇。他這一生,真正做到了活到老,學到老,研究到老。
我在法學所工作了23年出頭,深知這是一個十分清閑但也很有點兒清貧的單位。對法制史研究室的學者來說,可能又加了個“更”字。實話實說,清貧易忍,寂寥難耐。80年代中后期以來,中國社會日漸富庶開放,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在的誘惑更無時不在。當年與我同時分配到法學所工作的年輕研究人員有十多位,但堅持下來一直從事學術研究的卻所剩無幾。是什么讓我堅守住了自己的專業(yè),沒有入仕,沒有下海,也沒有出國不歸呢?一直沒想太清楚。除了個人性格上的遲鈍和懶惰外,可能就是法制史研究室那濃郁的學術氛圍,特別是室內老先生們的身教楷模效應吧。而無形中潛移默化對我影響最大的則非高恒先生莫屬。
荀子說,只有“心平愉”的人,才能“無萬物之美而可以養(yǎng)樂,無埶列之位而可以養(yǎng)名”(不靠外在的物質之美而能保持快樂,不靠外在的官爵地位而能保持良好聲譽),這就是“重己役物”,反過來則是“以己為物役”。問學40年來,我親眼見過的學界名流不少,大多難逃“以己為物役”,像高先生這樣“重己役物”的淳儒,能有幾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