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瑩潔
(暨南大學 文學院,廣東 廣州 510632)
桐城派是清代影響較大的文學流派,通常指桐城文派、詩派、學派,也包括桐城書畫派以及桐城民間文學。以姚鼐、方苞、劉大櫆為三祖的桐城文派在文章學、詩學、文論、選本編纂等方面卓有建樹,古文領(lǐng)域的創(chuàng)作與批評成就極高,逐漸發(fā)展并形成了清代最負盛名的古文流派,備受關(guān)注,堪稱“清代散文研究的聚焦點”[1]。自我國20世紀80年代成立桐城派研究會以來,研究主要集中于其淵源傳承、文學理論、現(xiàn)代流變,關(guān)涉人物生平、作家年譜、文章思想等內(nèi)容,部分學術(shù)論文主要探討桐城文派的形成原因。程根榮《桐城派形成原因六說》概括了六種觀點:第一種,“政治需求說”;第二種,“地緣人文說”;第三種,“職業(yè)選擇說”;第四種,“天才創(chuàng)作說”;第五種,“審美反映說”;第六種,“審美需求說”[2]。值得注意的是,學界對康熙時期古文選本與桐城文派之關(guān)系研究闕如。中國古典散文歷史悠久,各個時期的古文選本更是不可勝數(shù),經(jīng)歷了唐代的萌芽、宋代的發(fā)展、元代的蕭條、明代的繁榮,清代古文選本迎來了它的成熟期??滴鯐r期出現(xiàn)了《古文匯鈔》《古文覺斯》《山曉閣選古文全集》《古文選略》《古文觀止》《古文集解》《古文匯編》《古文賞音》《古文析義》《古文選釋》等影響深遠的古文選本,而桐城文派的開宗立派也在此時,它們皆是特定文化背景之下的產(chǎn)物,相關(guān)性有何種具體表現(xiàn)?對二者的古文文體論、古文義理觀、古文功用論三個方面的審視,或為我們解答這一問題提供重要的視角,從而深化對康熙時期古文選本意義與貢獻的認識,從另一個角度探究影響桐城文派形成的原因,豐富清代早期的選本發(fā)展史與文學思想史研究。
早期桐城文派提煉完善了清初古文選家的古文文體論,他們不僅繼承了清初古文選家的古文觀念,而且對古文文體進行了一定的辨析,不乏理論深度與貢獻。康熙時期古文選家肯定先秦兩漢、唐宋古文的藝術(shù)成就,主要選本選錄的各代選文數(shù)量、比例如表1所示:
表1 康熙時期古文選本選文抽樣調(diào)查表①上述數(shù)據(jù)皆由如下古籍善本統(tǒng)計而來:(清)蔣銘《古文匯鈔》,康熙五年(1666)卓觀堂十卷本;(清)過珙《古文覺斯》,康熙十一年(1672)紹聞堂十卷本;(清)孫琮《山曉閣選古文全集》,康熙二十年(1681)養(yǎng)正堂三十二卷本;(清)王相、殷承爵《古文發(fā)蒙集》,康熙三十二年(1693)敦化堂六卷本;(清)吳楚材、吳調(diào)侯《古文觀止》,康熙三十四年(1695)慎言堂十二卷本;(清)程潤德《古文集解》,康熙四十三年(1704)聚文堂張心所八卷本;(清)馮心友《古文匯編》,康熙四十四年(1705)正誼堂十二卷本;(清)謝有煇《古文賞音》,康熙四十六年(1707)師儉閣十二卷本;(清)林云銘《古文析義》,清刻經(jīng)元堂合編本;(清)臧岳《古文選釋》,康熙五十六年(1717)三樂齋八卷本。
從表1 可以看出,選錄最多的是先秦兩漢、唐宋之作,魏晉、元、明、清較少,部分選本不選元、明、清之文。一般來說,先秦兩漢、唐宋之文皆有所側(cè)重:先秦文主要選《左傳》《國語》《戰(zhàn)國策》《公羊傳》《穀梁傳》《檀弓》等史傳散文,只有少數(shù)選本選錄先秦諸子并且占比不高,屈宋騷賦也是選家關(guān)注的對象;兩漢文主要選西漢文,司馬遷《史記》是半壁江山,其余篇目往往出自班固《漢書》;魏晉文雖占比不多,但選家對這一時期的抒情小賦是非常欣賞的,絕大多數(shù)選本都有少量的魏晉文;唐代選錄最多的一般是韓愈,其次為柳宗元;宋代選錄最多的一般是歐陽修與蘇軾,其次是蘇洵、蘇轍、曾鞏、王安石。所選文章長短適中,多數(shù)經(jīng)史類長篇也經(jīng)過了古文選家的剪裁與刪改。早期桐城派古文選本選文亦大體如是,而其對古文概念有更明確的論斷。一是方苞《古文約選》有西漢文約選、東漢文約選、后漢文約選、韓退之文約選、柳子厚文約選、歐陽永叔文約選、蘇明允文約選、蘇子瞻文約選、蘇子由文約選、曾子固文約選、王介甫文約選,主要選兩漢、唐宋八大家的文章,實際上他不僅推崇秦漢、唐宋古文,還認為古文應(yīng)暢達雅潔,簡練清醇,試圖在古文選本中樹立更為嚴格的古文去取標準。方苞指出,《易》《詩》《書》《春秋》與四書,遵循一字不可增減的“文之極則”[3]7a,《左傳》《公羊傳》《榖梁傳》《國語》《戰(zhàn)國策》《史記》“皆自成一體,學者必熟復(fù)全書,而后能辯其門徑,入其窔穾”[3]3a,《左傳》《史記》以及韓文“雖長篇”[3]7a,“而句字可薙芟者甚少”[3]7a。渾涵汪茫的秦漢古文與韓文的法度完備,不可隨意分割,學子應(yīng)熟讀全文,故而《古文約選》對它們不予節(jié)選?!爸苣┲T子,精深閎博,漢、唐、宋文家皆取精焉。但其著書主于指事類情,汪洋自恣,不可繩以篇法。其篇法完具者間亦有之,而體制亦別,故概弗采錄,覽者當自得之?!盵3]4b先秦諸子文章雖善于闡述事理,譬喻情狀,但多有批駁儒家思想處,與古文講究義理的體制相區(qū)別,也不在選錄范圍內(nèi)。其雅潔的古文文體要求也導(dǎo)致許多作品被排斥在選本之外,“古文中不可入語錄中語、魏晉六朝人藻麗俳語、漢賦中板重字法、詩歌中雋語、南北史佻巧語”[4]卷二三,古文儼然是一種以載道為宗、純而粹之的存在。
二是清初古文選本多以時敘次,所收文類廣博,近乎歷代美文輯錄,而桐城派選本則有以類敘次者,注重辨析文體。以流傳最廣的《古文觀止》為例,馬榮升《〈古文觀止〉分類之管見》統(tǒng)計所選文體有十五類:1. 論說文(包括說明文),體裁形式有:論、辯、辨、說、原、解等;2.序。序的體裁近似論說,又近似記敘文。抒情的序,多見于詩歌唱和的集子;3.奏議,是臣民給皇帝的書信和意見書。戰(zhàn)國稱書,漢代稱表、疏;4.詔令,是君王向臣民發(fā)布告示。詔令還有檄,是官府征召和聲討的文告;5.書,古人信件。還有以“文”的形式出現(xiàn)的書信;6.傳,指傳記。記某人生平事跡的文體;7.雜記。指寫景、狀物的片段事跡;8.記敘文(編年史傳體);9.銘。主要用于品德、行為方面提出的警戒、規(guī)勸的文章;10.贊。常用于祭祀的場合,配合音樂的贊頌;11.祭、吊,用韻文寫成的;12.碑志(碑指碑銘、志指墓志銘),都是刻石文字;13.楚辭。它是在民間歌謠的基礎(chǔ)上加工成的;14.賦。賦是在古詩與楚辭的雙重滋養(yǎng)下長出的一朵新花;15.駢體文[5]25-26。此外,林云銘《古文析義》、過珙《古文覺斯》、謝有煇《古文賞音》還選錄了古體詩。論、序、奏議、詔令、書、傳、雜記、記敘文是散文,銘、贊、祭、吊、碑志是韻文,楚辭、賦、駢體文是詩歌。桐城派姚鼐《古文辭類纂》選先秦至清代的古文辭賦共703 篇,先秦文71 篇,秦文7 篇,兩漢文143 篇,魏晉文9 篇,唐文171 篇,宋文243 篇,明文33篇,清文26篇。先秦主要選錄經(jīng)史文,兩漢文又以《史記》《漢書》及名臣的論辯、奏議為宗,唐宋文主要選唐宋八大家,韓愈、歐陽修是選文的主體,明代多選歸有光之作,清代推崇方苞、劉大櫆,不選元文,魏晉文不多,有少量陶淵明、劉伶、鮑照的名篇。各代文主體、比例與康熙時期熱門的通代型古文選本是非常相似的,古文文體的主要范疇較為接近,不同之處是《古文辭類纂》更注重古文文體分類。“其類十三,曰:論辨類,序跋類,奏議類,書說類,贈序類,詔令類,傳狀類,碑志類,雜記類,箴銘類,頌贊類,辭賦類,哀祭類?!盵6]1
清初古文選家和早期桐城文派編選的古文選本不免有蒙學教材的性質(zhì),啟示古文寫作門徑,為讀者提供范文,強調(diào)對文章的轉(zhuǎn)益多師。古文散體較多,八股文兼散兼駢,清初選家認識到駢與散兩種文體范式在選本中的共存是玉成優(yōu)秀制義的基本條件,以道統(tǒng)、文統(tǒng)為主要理論依據(jù)闡釋古文。桐城文派在乾嘉學術(shù)環(huán)境以及駢散之爭的背景下編選古文選本并彰顯古文理念,在清初康熙選家的基礎(chǔ)之上賦予古文宋學重視義理與漢學重視考據(jù)的兩種特點,帶有明顯的推尊、辨析古文文體的意味。這種影響一直持續(xù)到晚期的桐城選家,他們也提出強調(diào)辨體重要性的文論主張,譬如林紓《古文辭類纂選本》將《古文辭類纂》進行改動并分十一類文體選文,參照劉勰《文心雕龍》而將論辨、奏議、詔令變?yōu)檎撜f、章表、詔策,頌贊、碑志并入箴銘,《文微》又提出“文須有體裁”[7]6529,“讀文先看體裁”[7]6535,參考前人以深入古文文體概說,辨析古文文體的思想再次被建構(gòu),從而形成自家獨特的文論面目。
康熙時期古文選家與早期桐城文派對義理與情辭的關(guān)系認知直接透露出古文義理觀的變遷。清初古文選家認為古文義理與其他藝術(shù)要素不妨兼容共存,桐城選家除方苞外大多同意這一看法??滴鯐r期,序言、凡例常有顯而易見的義理指向:
以圣賢之道為的,大者綱常倫紀,小者日用事物,往往借古人之文章以發(fā)其箴摩一世之思。(張恕可《古文匯編》序)[8]2b
夫經(jīng)天緯地謂之文,文者,載道之器,所以彌綸宇宙,統(tǒng)括古今。(康熙《御選古文淵鑒》序)[9]1b
塾師之教子弟者,既卒業(yè)于四書六經(jīng),必繼以古文,誠以古之作者道弸于中,而襮至以藝,為能闡繹經(jīng)書之義理,以發(fā)明圣賢之指歸,不徒取其文詞炳蔚,足以照耀古今已也。(謝有輝《古文賞音》序)[10]1b
文所以載道也。是編凡忠孝義烈大節(jié)及時務(wù)經(jīng)濟關(guān)系于國家興亡,或小題中立意正大者,方匯入選。其一切排偶粉飾、變亂是非之文,及有礙于時忌者,雖工致可觀,概不敢錄。(林云銘《古文析義》凡例)[11]4a
或以闡揚圣賢之道為鵠的,或以選文立意正大為準繩,“入清以后,因圣祖好學術(shù),知制藝之足以羈縻人士,乃益倡導(dǎo)”[12]241,選本不期然而然地傾向于有益世用之義理文字。選家在以儒家群經(jīng)為根柢于道的典范之外,對待“辭采更勝”[9]卷九、“情辭懇惻”[9]卷三二者也表現(xiàn)出通達的態(tài)度,以為“古文有選本自《文選》始”[13]337-338,反對缺乏真情實感的粉飾之作,畢竟在藝術(shù)創(chuàng)作中,情是一個根本性的范疇,“無情之文,不能動人,無情之文,無以傳世,這個基本事實是無法否認的”[14]58。魏晉文趨向駢化,強調(diào)藝術(shù)形式,有“理不勝辭”[15]的審美風格,雖然選錄數(shù)量少,但卻是各選本的必選項,通過其可見文章的源流正變及審美思想??滴鯐r期古文選本的許多評點都指向?qū)儆谧髡邆€體范疇的性情與修辭,古文選家的古文義理觀含括志、情、辭等內(nèi)容,不局限于儒者社會道德層面的言志,欣賞抒發(fā)性情、文采斐然的佳作,觀點較為客觀辯證。他們關(guān)于此問題的討論雖不算系統(tǒng)詳實,但桐城文派的一些文學觀念在此已有肇端。
一是方苞的“義法”主張側(cè)重清初古文選家強調(diào)義理之一維。《又書貨殖傳后》:“《春秋》之制義法,自太史公發(fā)之,而后深于文者亦具焉。義即《易》之所謂言有物也,法即《易》之所謂言有序也。義為經(jīng)而法緯之,然后為成體之文?!盵16]58《與程若韓書》:“在文言文,雖功德之崇,不若情辭之動人心目也?!盵16]181方苞長時間致力于學習《左傳》《史記》,“《太史公書》人所共讀,而前人用功最深者莫如方苞、梁玉繩,方則藉以明其所謂古文義法,梁則借以考秦、漢前事跡,二人之說義例較多于他人,然梁氏止知整齊,方則每失鑿幻,蓋考據(jù)家本不明史體,而古文家又多求之過深”[17]3,在這一過程中形成了“義法”觀念,再次確認清初古文選家倡導(dǎo)言之有物的文論觀?!傲x”是文章的義理用意,“法”則是尋求雅潔的條目,不否定文學要有情辭才有動人心目的藝術(shù)魅力這一創(chuàng)作規(guī)律,而他之所以在《古文約選》凡例中持排斥詩賦的選文理念,主要與其雅潔論一脈相承。
韓退之云:“漢朝人無不能為文?!苯裼^其書疏吏牘,類皆雅飭可誦。茲所錄僅五十余篇,蓋以辨古文氣體,必至嚴乃不雜也。既得門徑,必縱橫百家而后能成一家之言。遲之自言“貪多務(wù)得,細大不捐”是也。古文氣體,所貴澄清無滓。澄清之極,自然而發(fā)其光精,則《左傳》《史記》之瑰麗濃郁是也。始學而求古求典,必流為明七子之偽體,故于《客難》《解嘲》《答賓戲》《典引》之類皆不錄。雖相如《封禪書》,亦姑置焉,蓋相如天骨超俊,不從人間來,恐學者無從窺尋而妄摹其字句,則徒敝精神于蹇法耳。[3]7b
先秦儒家經(jīng)典與漢唐宋文人的優(yōu)秀作品可示人以義法,有充實的意蘊內(nèi)涵,表達無蔓枝繁葉,澄清無滓而光彩煥發(fā),寓瑰麗濃郁于精練之中,是散文藝術(shù)極境的代表。在方苞的文章評點中,也不乏與“義法”“雅潔”相關(guān)的詞匯:
震川之文,……其辭號雅潔,仍有近俚而傷于繁者。(《書歸震川文集后》)[16]117
穩(wěn)切深透,語皆明潔。(評顧清《學而不思則罔》)[18]8
高古跳脫,其夾敘夾斷,使題之層折,無不清出,開后人無限義法。(評商輅《管仲之器小哉》)[18]11
寔能抉禮儀之精微,古茂雅潔,典制文字,此為極軌。(評王鏊《邦君之妻》)[18]34
歸震川文有二類,皆高不可攀。一則醇古疏宕,運《史記》、歐、曾之義法而與題節(jié)相會;一則樸實發(fā)揮,明白純粹,如道家常事,人人通曉。(評歸有光《孰不為事》)[18]210
文境清潔無滓。(評張昺《我知言》)[18]939
他反對義枝辭冗,強調(diào)取材的精當和行文的嚴整通達,遣詞用句、結(jié)構(gòu)布局等皆有尚簡去繁的取向,這種雅潔的審美形式又是與文章的內(nèi)容緊密配合的。乾隆初年奉命編定的《欽定四書文》凡例也寫道:“故凡所錄取,皆以發(fā)明義理、清真古雅、言必有物為宗,庶可以宣圣主之教恩,正學者之趨向?!盵18]1與朝廷“清真雅正”的文學理念契合。“雅潔”與“清潔無滓”等俱為“義法”內(nèi)涵的具體表現(xiàn),方苞《左傳義法舉要》《讀史記八書》《書史記十表后》中多次言及義法,又以史傳文為義法淵藪,《古文約選》之前刊刻的清初選本《古文覺斯》《古文觀止》《古文集解》《古文匯編》《古文賞音》《古文選釋》的史傳皆占全書三成以上,均表現(xiàn)出對言有物、言有序之文的關(guān)注。方苞認為古文要以義法為宗,具有愉悅性情、鋪采摛文體性的詩賦與之格格不入?!洞鹕曛t居書》曰:“本經(jīng)術(shù)而依于事物之理,非中有所得不可以為偽。……古文之傳,與詩賦異道?!盵16]164故而其選文必至約,《古文約選》《欽定四書文》的選文目的之一是呈現(xiàn)古文義法之精者,“所謂‘言有物’,主要在于‘闡道翼教’,或‘助流政教’”[19]235,風格境界、文采形象等散文藝術(shù)美則很少涉及,重載道、輕辭藻的特點甚為鮮明,仿佛復(fù)現(xiàn)了真德秀《文章正宗》的觀念,義理與雅潔成為主導(dǎo)選文的先決條件。
二是桐城文派姚鼐與方苞所論不同,以義理為要又重視其他藝術(shù)要素。他的《古文辭類纂》大量選入古賦,旨在調(diào)和辭、理二者之“矛盾”,總體來看是回歸康熙古文選家的策略,后逐漸演變?yōu)橥┏桥晒盼倪x本編纂的傳統(tǒng)之一。梅曾亮《古文詞略》、曾國藩《經(jīng)史百家雜鈔》、黎庶昌《續(xù)古文辭類纂》、吳汝綸《古文讀本》皆認可這一理念,僅少數(shù)選本如姚永樸、姚永概《歷朝經(jīng)世文鈔》模仿《古文約選》體例,于駢儷文字一概不取,棄古賦不錄,專意于古文的經(jīng)世之用。姚鼐指出古文義理與考證、文章相互區(qū)別而又相互依存,《述庵文鈔序》曰:
余嘗論學問之事,有三端焉,曰:義理也,考證也,文章也。是三者,茍善用之,則皆足以相濟,茍不善用之,則或至于相害。今夫博學強識而善言德行者,固文之貴也;寡聞而淺識者,固文之陋也。然而世有言義理之過者,其辭蕪雜俚近,如語錄而不文;為考證之過者,至繁碎繳繞,而語不可了當。以為文之至美,而反以為病者,何哉?其故由于自喜之太過,而智昧于所當擇也。夫天之生才,雖美不能無偏,故以能兼長者為貴。而兼之中又有害焉,豈非能盡其天之所與之量,而不以才自蔽者之難得與?[20]61
姚鼐生當考證之學盛行的乾嘉之世,許多學者對辭章不免鄙薄輕視,他首次系統(tǒng)地提出了義理、考證(考據(jù))、文章(辭章)三位一體的論文術(shù)語。一般而言,標榜考證與義理者尚征實載道,而將辭章融入義理與考證之中并等量齊觀顯然是有現(xiàn)實針對性的。他指出三者皆是增加學問及提高寫作水平的必要條件?!杜c陳碩士》曰:“以考證助文之境,正有佳處?!盵21]100《復(fù)秦小峴書》曰:“天下學問之事,有義理、文章、考證三者之分,異趨而同為不可廢?!盵21]27認為地志知識之類的考證文字有利于文章的寫作。在創(chuàng)作實踐上,姚鼐《左傳補注序》《莊子章義序》《西魏書序》《揚雄太玄目錄序》《禮箋序》《辨逸周書》《讀司馬法六韜》等都是貫徹考證思想的力作,《登泰山記》《游靈巖記》尤為世所傳頌,融考證于寫景中,看似尋常的抒寫自然景物與人生體驗是經(jīng)過認真揣摩而來的,給人以嚴謹厚實的閱讀體驗,義理、考證、文章三者結(jié)合得非常完美而又以文章取勝?!霸诹x理方面,他不如理學家;在考證方面,他不如漢學家。他只能算是古文學家中比較注重實學者。這也是時代使然,學術(shù)上互相影響的結(jié)果?!盵19]246以義理為主干,而后文章有所附,考據(jù)有所歸,從而避免作品流于空疏。除提出義理、考證、文章三位一體的論文術(shù)語,他的文論還涉及古文的其他藝術(shù)要素,以神、理、氣、味、格、律、聲、色為八目,倡陽剛、陰柔的風格之分。姚鼐《古文辭類纂》序目提出:“凡文之體類十三,而所以為文者八:曰神、理、氣、味、格、律、聲、色。神、理、氣、味者,文之精也;格、律、聲、色者,文之粗也。然茍舍其粗,則精者亦胡以寓焉?”[6]1“神、理、氣、味”乃“文之精”,惟有通過“文之粗”的“格、律、聲、色”理解并把握,以臻于御其精而遺其粗的為文至境。另外,姚鼐的《海愚詩鈔序》《復(fù)魯絜非書》運用陰陽剛?cè)岬拿芙y(tǒng)一的原理,把詩文的審美風格分為陽剛之美與陰柔之美兩類,總結(jié)出重要藝術(shù)規(guī)律并論證二者辯證關(guān)系,近于風格論,批評言義理而過者,顯然是反對辭語雜俚如語錄而不文之作。
康熙時期以程朱理學為官方思想,注重經(jīng)世致用的學術(shù)風氣,古文選本不僅大量選入奏議、書說、詔令等文體,古文評點也注意征引論說古人的文章及行事,以治世求實為急務(wù),注重文章義理的揭示,具有強烈的現(xiàn)實意義。這一時期的《左傳》選本除盧元昌《左傳分國纂略》以外,都有顯豁的經(jīng)世之意,姜希轍《左傳統(tǒng)箋》所采之古今議論,“以有關(guān)世務(wù)者為主”[22]200,魏禧《左傳經(jīng)世鈔》以“經(jīng)世”為名,用意明確,“讀書所以明理也,明理所以適用也,故讀書不足經(jīng)世,則雖外極博綜,內(nèi)析秋毫,與未嘗讀書同”[23],劉繼莊、金成棟《左傳快評》主于經(jīng)世之學,“曾謂學者‘知古而不知今,縱博極群書,只算半個學者’,又言‘圣王之治天下,自宗法始,無宗法,天下不可得治’,其所論與《快評》之主旨亦相合”[22]189。有關(guān)八家文的評點也與之傾向類似,蔡方炳《唐宋八大家文選》認為八家文是有益世道人心或國計民生之書,批評讀書之士攻苦終身而全不知世務(wù),林云銘《韓文起》有“考評結(jié)合的時代特點”[24]172,都顯示出清初求實務(wù)實的學術(shù)思潮對古文評點的影響。梁啟超《清代學術(shù)概論》指出清初學術(shù)思潮的成因:“第一,承明學極空疏之后,人心厭倦,相率返于沈?qū)?。第二,?jīng)大亂后,社會比較的安寧,故人得有余裕以自厲于學。第三,異族入主中夏,有志節(jié)者恥立乎其朝,故刊落聲華,專集精力以治樸學。第四,舊學派權(quán)威既墜,新學派系統(tǒng)未成,無‘定于一尊’之弊,故自由之研究精神特盛?!盵25]27這種學術(shù)思想顯然適用于康熙時期古文選本,在官方《古文淵鑒》的古文觀導(dǎo)向下,古文選家對明末空疏浮泛的學風表示不滿,他們對前代古文理論與古文作品并未達成完全一致的認識,而是通過選本編纂展開探討,強調(diào)會通適變,所表現(xiàn)的理學經(jīng)世的取向與桐城派倡導(dǎo)的“言有物、言有序”、“義理、考據(jù)、辭章”的觀念已經(jīng)非常相近。
在古文功用論方面,早期桐城文派與康熙時期古文選家的觀點如出一轍。一方面,二者都認為學習古文有益于時文寫作,所論不乏功利性。康熙時期古文選家多半懷有濃重的舉業(yè)情結(jié)卻往往科場蹭蹬不第,與孫琮類似的早自高隱的諸生并不多。這一時期有的古文選家中過進士:徐乾學官貴文名,為康熙九年(1670)進士第三名,歷任日講起居注官、《明史》總裁官、侍講學士、內(nèi)閣學士、左都御史、刑部尚書;林云銘為順治十五年(1658)進士,官至徽州府通判。有的中過舉人:臧岳為康熙四十七年(1708)舉人,殷承爵為康熙五十三年(1714)舉人,謝有輝為雍正二年(1724)舉人。而清朝官員通常是進士出身,舉人不可直接擔任主官,唯有從中下級官吏做起,如臧岳為淄川縣教諭,相當于縣教委主任,其余選家如蔣銘、程潤德、馮敬直、吳楚材等主要在家設(shè)館授徒??婆e是古代學子實現(xiàn)人生追求的一個有效途徑,也是提高政府行政人員素質(zhì)與促進社會穩(wěn)定的重要制度,學子只有考取功名才能改變自身地位,取得社會認可??茍鍪б獾墓盼倪x家以編書為己任,賦予古文選本有助科舉的功能定位,為“策論取士”[26]7b而編,選文“取其有資于舉業(yè)者”[27],大抵為經(jīng)義計。
桐城文派者與封建時代持學而優(yōu)則仕觀點的士子并無不同,他們努力求官,有的才華橫溢卻也不免仕途顛躓。劉大櫆早年頗有文采且懷明經(jīng)致用之志,雍正七年(1729)、雍正十年(1732)參加順天鄉(xiāng)試都只為副榜貢生,乾隆十五年(1750)第五次入京參加科考也未被錄取,晚歲只得往黟縣教書。戴名世不喜時文,亦積極參加科舉,經(jīng)過多次鄉(xiāng)試、會試后終于在康熙四十八年(1709)己丑科取得榜眼。方苞、姚鼐的科場之路相對順遂,方苞于康熙三十八年(1699)考取江南鄉(xiāng)試第一名,康熙四十五年(1706)中進士,官至翰林院侍講學士、內(nèi)閣學士兼禮部侍郎、禮部右侍郎、經(jīng)史館總裁等職。姚鼐于乾隆十五年(1750)通過江南鄉(xiāng)試,乾隆二十八年(1763)中進士,授庶吉士,后又歷任山東、湖南鄉(xiāng)試副考官等職,乾隆三十八年(1773)被薦入四庫全書館充纂修官,乾隆三十九年(1774)辭官歸里,以講學授徒為業(yè)。在踴躍應(yīng)舉之外,他們對舉業(yè)的弊端也有深刻認識。劉大櫆《張俊生時文序》曰:“唐以詩取士,而杜、李二子無與于科名;明以八比之時文取士,而歸氏熙甫晚乃得第。信乎高遠杰出之文,非世俗之所能知,古今同然乎?”[28]104戴名世《趙傳舟制義序》曰:“文愈高則知者愈少,豈不然乎?”[29]卷三感慨考場佳作遭到誤判,對考生命運給予了深切的同情,批判科舉制度有時不得真才。
早期桐城文派與康熙時期古文選家都強調(diào)學習古文有利于時文寫作??滴鯐r期古文選家評點作品重義理內(nèi)容的闡發(fā),也重文法結(jié)構(gòu)與遣詞造句的指示,如蔣銘《古文匯鈔》自述旁批多見“立”“問”“主”“引”“提”“過”“繳”“伏”“轉(zhuǎn)”“應(yīng)”“總”“推”“收”等文法術(shù)語。韓愈《爭臣論》夾批:“立此一句為篇中之綱領(lǐng)?!盵26]卷六柳宗元《愚溪詩序》夾批:“提‘愚’字作主?!盵26]卷六蘇洵《管仲論》夾批:“過處無痕?!盵26]卷七蘇轍《臣事策一》夾批:“一推便分別之?!盵26]卷八又如過珙《古文覺斯》序謂“讀書必求之理解,必求之旨趣”[30]2a,選“可傳而不朽”[30]1b的“有裨后學”[30]4a之文,文法亦是點評重心。歐陽修《上范司諫書》尾批:“初學反復(fù)熟讀,行文自然容與簡易,無艱難勞苦之態(tài)。”[30]卷一〇蘇軾《刑賞忠厚之至論》尾批:“讀長公文,須學其安頓法、結(jié)構(gòu)法?!盵30]卷一〇蘇洵《六國論》尾批:“讀者須玩其言在此,而意在彼之妙?!盵30]卷一一再如程潤德《古文集解》序認為:“古之善讀書者,第求其大指之所在而貫通之。往往于無字句處別有會心,是謂神解?!盵31]1a看似欣賞古文精妙文辭與深厚意蘊,實則在點評中也是“一一字櫛句比”[31]1a,目的是“大有造于初學”[31]4a。歐陽修《送曾鞏秀才序》尾批:“通篇委婉曲折,大有駘蕩之致?!薄蹲砦掏び洝肺才骸巴ㄆ枚畟€也字,順筆寫去,而太守政暇,滁州民安阜,俱可想見,正如輕風水面,自然成紋。”[31]卷七對立言大旨及寫作手法非常重視。桐城三祖也有以古文促進時文的理念,方苞《古文約選》序指出《春秋》《國語》《戰(zhàn)國策》《史記》義法可觸類旁通,“用為制舉之文,敷陳論、策,綽有余裕矣”[3]6a。劉大櫆《方晞原時文序》主要就科舉考試而發(fā),“習其業(yè)者,必皆通乎六經(jīng)之旨,出入乎秦、漢、唐、宋之文,然后辭氣深厚,可備文章之一體,而不至齟齬于圣人”[28]97,以六經(jīng)為本而兼學歷代文章方可于時文有所成就。姚鼐《與管異之六首》反對以時文為寫作之階,“大抵從時文家逆追經(jīng)藝、古文之理甚難,若本解古文,直取以為經(jīng)義之體,則為功甚易”[21]68,嚴肅批評了清代學子習文存在的不良傾向??梢娝麄兌家庾R到古文與時文在內(nèi)在旨趣與行文法則方面的同構(gòu)性,對待古文學習皆有現(xiàn)實功利目的。
另一方面,他們于舉業(yè)之外也有更高的理想,功名絕非學習的終極目標,應(yīng)試與修身相比顯然更重視后者??滴鯐r期古文選家強調(diào)知行合一,認為學習古人文章是提高修養(yǎng)的關(guān)鍵所在:
今詔余諸幼弟暨子若姪曰:若輩今日有力有時矣,余敢述父師之所教我者,教之以激發(fā)其讀古之志,并以告天下之為子弟,而志古人之志,如古太史公之克紹其家學者時。(蔣銘《古文匯鈔》自述)[26]10a
夫行遠必廣乎邇,升高必始乎卑,于人所共習與句字之義而莫之詳焉,安所得乎,聞人之不聞而知古人立言之意乎。吾恐窮年讀古,而不知其道者,眾也。(過珙《古文覺斯》序)[30]2a
始而誦其文,既而窮其理,又進而深思,熟玩其神與氣。蓋涵濡之久而覺我之心無不可,于古人相通者即古人之心,亦無不可。(孫琮《山曉閣選古文全集》序)[32]
楚材天性孝友,潛心力學,工舉業(yè),尤好讀經(jīng)史,于尋常講貫之外,別有會心,與從孫調(diào)侯,日以古學相砥礪。調(diào)侯奇?zhèn)ベ脙厣袣庹x,本其家學,每思繼序前人而光大之。(吳興祚《古文觀止》序)[33]
即嘗有志于天下,此為馮子之謂也。令當世之學者朝夕研窮,家弦而戶誦之,則人心自茲正,風俗自茲厚,異日釋褐登朝,舉而措之,不幾無負乎朝廷養(yǎng)士之隆耶?梓成,余固喜其書之足以裨益治道,而余之所以正人心,厚風俗者,亦將藉是以為助也。(張恕可《古文匯編》序)[8]3b-4a
學者童而習之久與俱化,由是發(fā)而為文,未有不與古人之文默然相契合者?!瓕H∑溆旭杂谥婆e之業(yè)甚者,不惟其意惟其辭,亦不求甚解。譬之相馬者無九方之識,而欲得牝牡驪黃之外,其亦必無此理矣。(謝有煇《古文賞音》序)[10]2a
古文選家將人品與文品緊密結(jié)合起來,要求學子深入理解古人的思想境界,只有志存高遠、學力深厚,才能更好地學習古人之文,認為古文在心靈里能產(chǎn)生巨大的向上力量。桐城文派也表示古文點亮精神的價值是永恒的。方苞《楊千木文稿序》曰:“時文之于文,尤術(shù)之淺者也?!盵16]608以為本心通達圣賢而發(fā)之于文最為難能可貴?!稐铧S在時文序》又曰:“自明以四書文設(shè)科,用此發(fā)名者凡數(shù)十家。其文之平奇淺深、厚薄強弱,多與其人性行規(guī)模相類。或以浮華炫耀一時,而行則污邪者,亦就其文可辨,而久之亦必銷委焉。蓋言本心之聲,而以代圣人賢人之言,必其心志有與之流通者,而后能卓然有立也?!盵16]100指出作文的前提是理解圣賢立身處世的根本,專于文字用功無異于舍本逐末。姚鼐、劉大櫆也有相似論調(diào)。姚鼐《稼門集序》曰:“其所孜孜而為者,君子之事也;津津而言者,君子之言也。故其詩與文,無鞶帨組繡之華,而有經(jīng)理性情之實。士守其言,則為端士。”[20]274認為事、言、詩、文都是性情的自然流露,高貴的靈魂是治學的必要條件。劉大櫆《楊黃在文序》曰:“夫自古文章之傳,視乎其人。其人而圣賢也者,則文以圣賢而存;其人而忠孝潔廉也者,則文以忠孝潔廉而存。匪是,則文必不工,工亦不傳?!盵28]53認為有德者發(fā)言自高,非如此其文必不工,雖工亦不可傳于后世。在學習古文的過程中他們明確德行與文章的密切聯(lián)系,重申古文選家的德行建設(shè)理論,有利于文章創(chuàng)作出現(xiàn)繁榮的新局面,營造優(yōu)良的士風,總體而言有益于提高清代社會的文化風氣與道德水平。
綜上所述,康熙時期古文選本與早期桐城文派的文學思想皆是特定文化背景下的產(chǎn)物,通過比較可以論斷二者確有明顯的相關(guān)性。桐城文派試圖解決清初古文選本遺留的古文文體論問題,使古文定義趨于規(guī)范明確。康熙古文選本多以時代敘次,而早期桐城派古文選本不乏以文體敘次者,每一文體列舉對應(yīng)體類之文,一些選本甚至會有專門的序題以詳細闡釋文體之源流演變、應(yīng)用功能、選錄標準,反映出選家的文體觀念以及古文寫作的準則。二者所涵括的文體相似,康熙時期多數(shù)古文選本沒有明確列出文體分類之法,相較而言桐城文派古文選本的文體分類更有條理性,無疑推動了古文選本編纂體例的演進,古文選本格局隨之發(fā)生了由大氣宏博至細密精致的轉(zhuǎn)向。早期桐城文派關(guān)于古文義理與其他藝術(shù)要素關(guān)系的闡釋傾向康熙古文選家的調(diào)和論。文以載道雖然是古代散文顛撲不破的傳統(tǒng),但康熙時期古文選本及桐城派所欣賞的又不只是純?yōu)檎谭?wù)的文章。他們推重古代散文如韓柳歐蘇的文筆,倡導(dǎo)自古文復(fù)興起文與道一統(tǒng)的理念,重視文以載道的功用而又對文章之美有較深的體悟,反對以單一標準縮小古文成長的自由空間,總的來說對筆墨蹊徑之外高清遠韻的古文美學追求是相契的。此外,他們都認為古文教育目的有二重性。從表面看,古文教育確有富于功利性的一面,既須為學塾提供參考教材,又需不悖于統(tǒng)治者的文章趣味與思想觀念,以充分適應(yīng)科舉制度。而就其本質(zhì)來說,古文教育更多的是一種心靈教育,重視文章情感的表達抒發(fā),使學子感受文中深刻的內(nèi)涵和細膩的情感,從而豐富認知,美化心靈,對建立健康的人格有潛移默化的作用,可謂洞見了古文承傳不息之根本原因所在。一言以蔽之,康熙時期古文選本體現(xiàn)的古文文體論、義理觀、功用論是考察桐城文派文章思想形成的因素之一,顯示出清初古文選本在選本發(fā)展史與文學思想史上的重要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