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不語

工作、戀愛雙雙受挫的趙玥得了焦慮癥，從上?；氐嚼霞?，卻在夜晚遭遇跟蹤，還差點被壞人侵犯。關鍵時刻，有個神秘人救了她——

深夜遇襲，“傻子”成了唯一嫌疑人

大學畢業(yè)后，趙玥留在上海，曾讓她引以為豪的美術專業(yè)卻在找工作時非常不順。最后，她只能以槍手的身份給一些出版商畫漫畫。處了好幾年的男友也借口說她是無業(yè)游民，要跟她分手。這讓趙玥陷入嚴重的自我懷疑，迷茫、煩躁、不安，每晚睜眼熬到天亮。醫(yī)生診斷是焦慮癥，開了藥，建議趙玥散散心，讓自己放松下來。

趙玥回到老家，一個徽州小鎮(zhèn)。從趙玥家到街上要穿過一個200米長的涵洞。隨著一聲鳴笛，綠皮火車從涵洞上呼嘯而過。秋天的陽光正透過樹枝，打在涵洞墻上，一朵花影在夕陽的微風里搖曳。趙玥驚喜地轉過身，發(fā)現是一朵扎根在墻里的小雛菊。自那之后，趙玥開始帶著相機在鎮(zhèn)上四處尋覓，趙玥的心慢慢打開。

涵洞外，往西一百米就有一個農貿市場，蔬果、炒貨、小商品，應有盡有。市場對面，有一個“傻子燒餅”。老板中等個子，約莫30歲，微胖。

雖然已是深秋，但烤爐炭火熱烘烘的，老板穿了件黑色印花T恤，一條肥大的牛仔褲拖在地上。這身裝扮讓人覺得莫名好笑。不過，做起燒餅來，他的那雙胖手麻利地上下飛舞著。

“你、你的，好了。”他把烤好的燒餅遞給客人，說話磕磕絆絆。旁邊幾個小孩也對著自己的同伴說“你、你的，好了”，然后笑成一團。

“來十個燒餅！”趙玥說。

“好！”老板回答得很大聲。他略微抬了下頭，突然停下手里的活兒，直勾勾盯著趙玥看。

“來十個燒餅。”趙玥又說了一遍。

對方趕緊用鉗子從烤爐里夾出燒餅，麻溜地用袋子裝好，捧著燒餅遞過來說：“對，對不起！”

這聲“對不起”顯得莫名地突兀。趙玥正納悶，旁邊的那幫孩子也跟著起哄：“對，對不起！”

旁邊小商品店的老板努了努嘴，沖趙玥說：“嘿，他就是個傻子?！?/p>

趙玥恍然大悟。后來，趙玥再去買燒餅的時候，老板會多送兩個，還用皮筋把袋口扎得緊緊的，然后遞給趙玥，說：“對，對不……”

“對不起……”不等傻子說完，旁邊玩耍的孩子們又跟著起哄。

趙玥接過袋子，趕緊離開。很奇怪，每次趙玥經過燒餅店，這個傻子遠遠地就使勁揮著雙手，興奮地沖她咧嘴笑。這讓她覺得很尷尬，也不好意思再去買燒餅了。

一天，趙玥背著相機從郊外回來，有些晚了。進了涵洞，趙玥覺得后面像有人跟著。燈光影影綽綽，看不真切，她有點害怕，一口氣跑出了洞口。

再回頭看，并沒有任何異常。后來，一連幾次，都是這樣，這讓她懷疑自己是藥吃多產生了幻覺。

直到那天，趙玥和老同學吃完飯，回家的時候已經是晚上8點30分。趙玥照例穿過街道，走進涵洞。后面有個行人，起初她并沒有在意。

可就在快出涵洞口的時候，趙玥感到一陣風迅速襲來，接著整個身子被人用力一拽，她正要大喊，卻被那人捂住了嘴。他戴著口罩，力氣很大，趙玥被他連拖帶拽，拖到涵洞旁邊的斜坡上。黑暗中，那人一手捂著趙玥的嘴，另一只手胡亂地撕扯趙玥的衣服。趙玥憑著本能雙手揮舞著，雙腳亂蹬。激烈的反抗觸怒了對方，男人用力擒住趙玥的脖子，隨手操起塊石頭沖她腦門砸來，趙玥一陣窒息，失去了知覺。

再次醒來，趙玥躺在醫(yī)院病床上，渾身沒一個地方不痛。父母正緊張地盯著她。

醫(yī)生說有人把她背到急診科交給護士就走了。經檢查，趙玥胳膊、小腿有多處外傷，額頭有一道傷口，有輕微腦震蕩。

父母趕緊報警。女警告訴趙玥，民警調取了道路的監(jiān)控，可惜只有涵洞外街邊有攝像頭，進了涵洞，和涵洞出口100米是盲區(qū)。不過，從獲取的監(jiān)控來看，幾乎趙玥每次晚上回家，總有個身影一直在后面，不遠不近地跟著，民警將那人放大打印出來。看清那張臉的時候，趙玥愣住了：是他，那個傻子！原來，是他一直跟蹤趙玥。

傻子被帶到派出所做筆錄，他畏畏縮縮，瞪大了眼睛四處張望，眼神透露著驚恐和茫然?？吹节w玥，傻子眼睛一亮，聳著肩膀，朝她的方向走來。趙玥身子不自覺往后退了一步。

“別動！”民警生怕他對趙玥做出不好的事情，呵斥一聲，一把將他按壓在椅子上。傻子急了，一會兒“我”，一會兒“你”，想要說什么但又說不清。突然，他像想起什么，從椅子上“騰”地起身，開始在身上東掏掏西翻翻，翻了好一會兒，他才從大大的褲兜里掏出一個白色塑料袋，伸出手來示意趙玥。

見趙玥不接，傻子又一陣手忙腳亂，把塑料袋打開，里面的東西露了出來。這回，趙玥看清了，袋子里裝的是那晚自己遇襲時系的絲巾。

“我的絲巾怎么會在你這里？”想到那晚恐怖的情形，趙玥胸口一陣惡心，聲音也變得尖銳起來。

傻子被嚇得瑟縮了一下，他張了張嘴，支吾了半天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趙……對，對不起……”

趙玥向警察陳述了和傻子有限的交往，但事發(fā)當晚自己太過害怕，跟斷片一樣，已經不能完整回憶出被人襲擊的具體細節(jié)，也沒看清對方的身形和面孔，不能確定是不是傻子襲擊了自己。

警察分別對趙玥和傻子采集了一系列生物樣本送檢，檢測結果出來，傻子T恤上有幾點血跡，已證明是趙玥的，另外還在傻子的衣服上找到些許趙玥的頭發(fā)。

警察要對傻子進行單獨審問，他條件反射般開始反抗，大聲叫喚，發(fā)出些大家聽不懂的聲音。民警不得不對他采取措施。

事后，女警告訴趙玥，面對盤問，傻子表現得很激動，磕磕巴巴說不清話，只是反復重復著“不是我”“打他（她）”“壞人”。

根據監(jiān)控和現有證據，傻子是唯一進入警方視線的嫌疑人，所以，暫時要被拘留。

查明真相，傻子竟是初中同學

因為受到驚嚇，趙玥又開始焦慮失眠。那晚的一幕幕像夢魘一樣，揮之不去。在醫(yī)生的建議下，她不得不加大了藥物劑量。

有時候，趙玥腦海里總浮現出傻子的樣子。真的是他嗎？

每當想起那晚的事情，恐懼就會重新占據趙玥的大腦，壓迫她的胸腔，讓她喘不上氣來。

直到有天，趙玥終于回憶起一個細節(jié)。那個從后面拖拽自己的人，雖然戴著口罩，沒看清他的面貌，但她記得，當時自己用余光往后看，對方的衣服上密密麻麻印滿了香奈兒的標志，很明顯是冒牌貨，手上還戴著塊表。

趙玥趕緊把這一信息反饋給民警。警方根據監(jiān)控，追蹤到同一時段，的確有一男子，身穿黑色衛(wèi)衣，上面印滿了黃色的香奈兒logo，從街道走向涵洞方向。案發(fā)后，該男子重新出現在離涵洞1公里外的街道，猜測是沿著鐵軌方向走下來的。

警方很快追蹤到此人行蹤，讓趙玥前去辨認。當趙玥看到對方手上那塊表的時候，終于想起來了，在斜坡上，她奮力拍打他的手，被他那塊表劃傷了好幾次。

法醫(yī)從嫌疑人的手表上提取到屬于趙玥的皮屑。經審問，這個滿身香奈兒logo的男子對意圖侵犯趙玥的事實供認不諱，他說當時把趙玥打暈后，正在解衣服的時候，卻被人從后面勒住。

他與此人扭打起來，那人還扯著嗓子含混不清地大聲叫喚，“抓，抓——壞人！”施暴者心里一慌，掙脫著趕緊逃走。

與此同時，警方調取醫(yī)院監(jiān)控，發(fā)現當晚把趙玥背著送到急診科的人正是傻子。嫌犯傻子，終于被證實其實是見義勇為的好市民。

“他叫什么名字？”走出拘留室，趙玥想制作錦旗向傻子表示感謝。

“高聰?！碑斉f出這個名字時，一種熟悉感席卷而來，趙玥拼命在腦海里搜索，藏在深處的記憶終于被緩緩打開。

那年應該是趙玥讀初一的時候，同桌正是一個叫高聰的男孩。高聰傻乎乎的，說話有些結巴。據說，他小時候發(fā)高燒，導致腦部缺氧，留下了一些后遺癥。他經常莫名地傻笑，反應也比同齡人慢半拍，加上吃了不少激素類藥物，身材微胖，在學校經常被男生取笑。幾個調皮的男生喜歡一左一右地把他推來推去，邊推還邊嘻嘻哈哈地叫嚷：“推豬了，推豬了！”

某天課間的時候，高聰又被那幾個男生一左一右亂推，周圍的桌子和凳子都被撞得亂七八糟。就在高聰找不到南北的時候，那幾個調皮的同學將他推向趙玥所在的位置。趙玥個子小，只覺得對方像山一樣壓過來，便連人帶椅子一起摔在地上。

恰好老師進來看到這一幕，那幾個鬧事的男生都一致指向高聰，說他故意倒在趙玥身上。青春期的少男少女，對一些詞語本就敏感。其他同學開始不受控制地起哄，趙玥尷尬地哭起來。

高聰臉漲得通紅，連連擺手，緊張地辯解，只是他越急，說話就越磕巴，結果話還沒說完，又被前面的凳子絆倒摔了一跤。

老師讓高聰當眾給趙玥道歉。他低著頭，兩只手不斷攪在一起，支支吾吾好久，始終沒說出“對不起”。

趙玥難堪極了，一整天心情都不好。結果當天放學路上，高聰不遠不近地跟在趙玥后面，眼看趙玥都快要進涵洞了，他居然還跟著。

趙玥鼓起勇氣，轉過身，故意裝作很兇的樣子：“你跟著我干什么？再跟著，小心我爸揍你！”

“趙，趙玥……”高聰似乎被趙玥嚇了一哆嗦，喉結滾動著，又往前一步，想要說什么。

趙玥以為他要欺負自己，嚇得撒腿就跑。高聰在后面連聲喊著“喂——趙”，也跟著跑起來。

趙玥嚇得一口氣跑回家哭了起來。第二天，爸媽跟老師反映了情況，老師把高聰調了位置，讓他一個人單獨坐。此后，高聰經常請長假外出治病。等到初二時，趙玥再沒見過高聰。

記憶里這個人的影子也越來越模糊，模糊到多年以后，他站在趙玥面前，趙玥竟完全沒有認出他來。

現在，趙玥再次站在“傻子燒餅”店門口。

溫暖情誼，從“對不起”到“謝謝你”

不大的店鋪內，爐火依舊熱乎乎地燃燒著。高聰正在和面。他手上肉多，拍打面團的時候，很有力度，也很麻利。

聽說，燒餅店剛開張的時候，大家看他不太靈光的樣子，覺得一個傻子能做什么燒餅，沒什么人愿意光顧。不過，凡品嘗過的都知道，他家的燒餅料多餡足，“傻子燒餅”逐漸有了口碑，最重要的是，從開張到現在五六年都沒漲過價。

看到趙玥，高聰眼底閃現著驚喜和激動，他從店里搬出個小凳子，用抹布反復擦了擦，示意她坐。

“謝謝你救了我，還送我去醫(yī)院?！壁w玥說。

高聰突然有些手足無措，聳了聳肩，比畫著指指趙玥，又指指他自己。

“對，不起。”

“你怎么一看見我，就說‘對不起啊，這樣太容易讓人誤會了?！备呗數拖骂^，不好意思地撓撓頭，“初中——我，欠你——”

趙玥這才回悟過來。從高聰不太連貫的話語里，趙玥得知，初中那件事情，當時他因為緊張，沒有當眾跟趙玥道歉，放學便跟在趙玥身后，就是想單獨說一句對不起。沒想到被趙玥誤會，還把趙玥嚇跑了。結果，這三個字他一直沒有機會說。

趙玥這次去買燒餅，他一眼就認出了她，本想叫趙玥名字，結果緊張，開口就成了“對不起”。

“看你，回家晚，危險，跟在你后面。”高聰搓著手說。

在被當成嫌疑人帶到派出所時，他想跟趙玥解釋，但一著急，也不知怎的，脫口而出又成了“對不起”。高聰說完，“嘿嘿”笑了，他好像完全忘記在派出所趙玥是怎么懷疑他、怒視他的。

趙玥瞬間被這樣傻里傻氣的溫暖整破防。

回到家，母親看著她手里還沒吃完的燒餅，感慨說：“沒想到是他救了你。當晚要不是傻子跟在你后面，后果真是不敢想！”

母親告訴趙玥這幾天搜集來的信息。原來，高聰還有個小他6歲的妹妹。他們家為給他治病，花了不少錢。所以，妹妹從小日子就過得緊巴巴的。

后來，高聰爸爸為了多掙錢，疲勞駕駛，發(fā)生車禍去世。六年前，他母親也得肺癌走了，他就開了個燒餅店謀生，供妹妹讀書。但叛逆期的妹妹總認為這都是因為哥哥才厄運連連。她把父母的離世都怪罪在高聰身上。

高聰本來就不善言辭，面對妹妹的指責不知所措，但他懂得怎么照顧妹妹。

一到刮風下雨，他就關了店門，穿著那件破皮夾克，去給妹妹送傘、送圍巾。盡管每次一出現，就會被妹妹的同學起哄、捉弄，他也依舊笑呵呵地跟在妹妹后面。

妹妹生病，他光著腳，背起妹妹就往醫(yī)院跑。妹妹高考，他拉了橫幅在學校門口給妹妹加油。

妹妹心中的成見被高聰一點點融化著。后來，妹妹考上山東大學，有三年沒回來了。

得知高聰的身世，趙玥很感慨。她每次經過“傻子燒餅”，總站在馬路對面看他。她用手機拍下高聰認真揉面、包餡的樣子，捕捉到他很多鏡頭：幫拉貨的大叔推車，表演大猩猩安慰哭鬧的小孩，給拾荒老人送燒餅……

有天，趙玥約他去散步。他們從斜坡走到涵洞上面，沿著一條廢棄的鐵軌緩慢走著。

“趙——玥，你，工作是，什么？”高聰問。

趙玥低聲答，“就一畫畫的?！?/p>

高聰一聽，瞬間興奮起來?！拔颐妹茫蚕矚g。會畫畫的，都有，神筆！”

他斷斷續(xù)續(xù)地回憶起趙玥和他同桌的時候，有人說他的病會傳染，誰和他玩也會變傻，但趙玥借給他橡皮用，教他語文作業(yè)。有次體育課，他被同學推進了小水溝，回教室的時候臉上的臟水還沒擦干凈。趙玥給了他一包紙巾。

“那個紙，很香，很好聞?！彼行┎缓靡馑嫉卣f。他說的這些，趙玥早已不太記得，沒想到，這樣的小事卻被他記了這么多年。趙玥感覺到內心潛伏許久的那只惡犬早已不知去向，有絲絲暖流一點點地滲了進去。后來，不借助藥物，趙玥也能安然入眠。

趙玥再次拿起筆，畫著家鄉(xiāng)的牌坊群、石板路、綠皮火車、老黃牛，還有一個胖乎乎的男人，咧著嘴，用肉墩墩的手抓著燒餅，望著火車的方向。

趙玥把傻子的經歷用漫畫的形式錄制成小視頻，發(fā)布了出去。很多人點贊留言，有一個女孩說：“謝謝你把我哥哥畫得那么好?！?/p>

她是高聰的妹妹。她告訴趙玥，在外求學，雖然很想家很想哥哥，但為了減輕哥哥的負擔，她節(jié)假日一直在外面打工，已經有三年沒有回家過年了。

趙玥的畫，勾起了她的鄉(xiāng)情，勾起她對哥哥的惦念。在小年夜的時候，趙玥終于看到“傻子燒餅”里多了一個穿紅衣服的女孩，她扎著馬尾，正在幫高聰揉面。高聰笑嘻嘻地站在一旁。

兩天后的一個夜晚，趙玥站在窗邊繼續(xù)作畫。等抬起頭來，才注意到，窗外早已飄起漫天雪花。才一會兒工夫，外面已經一片潔白，雪花在昏黃路燈的映照下，溫柔地融化著冰冷的夜。

趙玥推開陽臺的門，俯視下去，看到一個人影。路燈下，那人影好似被鍍了層柔光。雪花落在了他的頭發(fā)和衣服上，他卻不知道冷一般，弓著身子，雙手插在兜里，用樹枝在雪地里畫著什么。

突然，人影停下動作，抬起頭來。

是他！他咧嘴一笑，從站著的位置上退了開來。趙玥瞪大了眼睛，仔細分辨，雪地里寫著兩個字：“加油！”

“趙玥——”他結結巴巴嘟囔了半天。趙玥有點怕他再說“對不起”。

終于，他一字一頓地說：“謝——謝——你”。

趙玥站在二樓的陽臺上，肆無忌憚地笑了起來，仿佛很久都沒有這樣開懷過。此刻，傻子在雪地里不停揮舞著雙臂，趙玥也使勁朝他揮舞著……

編輯/邵鸞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