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大全
故事發(fā)生在1989 年6 月的一天下午。
那年頭電視還沒有普及,手機和網絡更是聞所未聞,紙質的圖書很受歡迎。我的書攤擺到哪里,都圍滿了人。特別是擺到學校里,就更受歡迎了,有人會搬來凳子,有人會送來開水,還有人會幫著收錢、維持秩序。
大灣中學是一個意外。
那天中午十一點多鐘,我背著一扁籮書,走了三十多里的山路,辛辛苦苦地趕到那里,剛剛卸下扁籮,還沒擦掉臉上的汗水,就見一個戴著眼鏡的人,慢吞吞地來到我的面前,我還以為是來幫忙的,就給他賠了個笑臉。想不到這個人并不領我的情,他把頭甩在一邊,冷冰冰地說:“我們大灣中學不歡迎你,要擺攤請你到別處去擺?!?/p>
我好不容易才來此一趟,不可能不擺,就沒把他的話放在心上。擺攤的地點,就在大灣中學籃球場北邊,這兒正對著學校的大門,書還沒擺開,下課鈴便響了起來。
大灣中學離縣城有一百多里,那年頭交通不便,學生們好不容易進一趟城,也沒見過賣書的。看見我的書攤,就里三層外三層地圍了起來,有的忙著從口袋里掏錢,更多的學生說他們要回家去找大人要錢,要我等著他們吃過午飯回來,還有幾個學生拿著書就舍不得放下,把他們選好的書讓我藏起來,不準我賣給別人,說他們下午一定會來買。
都是附近幾個村子的人,離家不太遠,不一會兒,回家的學生就陸陸續(xù)續(xù)地轉來了,我的小書攤又圍滿了人。
“你咋個還沒有走掉,哪個叫你來擺的?趕快收起來!”我抬起頭來,又看見那個戴眼鏡的人,他的后面還跟著幾個老師。
圍在攤子邊的學生,就紛紛地站了起來,拿在手中的書也慌忙放下。一個學生悄悄跟我說,這個人姓賈,是他們大灣中學的校長。
這時候,我才感覺到問題嚴重了,只好又賠上一副笑臉說:“賈校長,我今天來也來了,能不能讓我賣上一天,以后不來就是了!”
賈校長一只手叉著腰,另一只手夾著一根香煙,一副不可一世的樣子:“我說不準擺就不準擺,你可知道你賣這些書,會擾亂我們學校的正常秩序,會影響我們學生的成績……”
我來這里賣幾本書,會擾亂學校的秩序,會影響學生的成績,這樣的話還是第一次聽到。我本來想說,賈校長,學生們除了課本上的書,也需要讀點課外書,知識才會豐富;我本來還想說,我的書攤離你教室那么遠,你愿買的就買一本,不愿買的就算了,我又不會強迫哪個買,咋個會擾亂你們學校的秩序呢?但我又不敢這么說。我是來賣書的,不是來跟人家講理的,把書賣出去,才是大道理。只好又賠上一副笑臉說:“賈校長,你看我恁么大年紀了,背著恁么多的書,走了恁么遠的路,是不是……”
“你恁么大年紀就上天了!我看你白白活了恁么大年紀,硬是連人話都聽不懂?”
這是一個校長親口說出的話嗎?出口就傷人。這樣的人配當校長嗎?我憋著一口氣,站起身來,睜大眼睛,往他的臉上掃了過去,就發(fā)覺此人有點面熟,認真想了想,就想起兩個月以前,與他在大龍街上吵了一架,他要買我的書,只給我一半的價錢,我不賣給他,他就說我的書是盜版。
想到這里,就有點后悔,原來這個賈校長,我剛來時就認準我了。我要是早點認出他來,送他幾本書,再請人說幾句好話,他也許就不會為難我了。事情到了這一步,我又該怎么辦呢?正這樣想著,他卻突然摘掉眼鏡,對我吼了起來:“你這個爛攤子到底收起不收起?你年紀大了,硬是就要來我們大灣中學騙人?”
我耐心再好,也忍不住了。老實說,我長這么大,說我憨的人有,說我橫的人有,說我怪的人也有,還沒有哪個敢說我會騙人。失去理智的我一把扯下外衣,順手丟在書攤上,捏緊拳頭就要沖過去揍他……
賈校長身不由己地往后退了幾步,就有幾個人攔在我面前,一個人把我攔腰抱住,喊了一聲老同學。
喊我的這個人叫楊澤志,我們在大龍小學讀書時,還真的同學過幾年。我說老同學你放開我,我這口氣咽不下去,今天我不想活了。
楊老師當然不會放開我,他說你這個書呆子,白白讀了那么多的書,還是那個牛脾氣,一點兒也不會改。你不想活了,你一大家人還活不活?你來大灣中學打我們校長,那么多的人會望著你打?最后吃虧的會是哪一個?
楊老師這么一說,我的頭腦清醒了一些,意識到打人是最最愚蠢的行為。我說楊老師,這個賈校長是公報私仇。楊老師見我有話要說,就眨眨眼睛,往下扯了我一把,說你聲音小一點,我只好隨著他蹲下身去,說起了我們在大龍街上吵架的事情。楊老師說老同學,說了也不怕你多心,那天在大龍街上,他不認識你,你也不認識他,吵了一架,也說得過去。今天你來到大灣中學,再怎么說也該道個歉。我說楊老師,那天在大龍街上,他沒有戴眼鏡。今天他突然戴了眼鏡,我來的時候忙著擺攤,就沒有認出他來。要不然的話……楊老師說,賈校長的德行,我們也清楚,就是愛占點小便宜。你剛才要是莫發(fā)火,我們再勸勸他,事情也可能會有轉機?,F(xiàn)在你這么一鬧,我們就不好說了,你看看你該咋個整?
我再蠢,也聽得懂楊老師的話,要不是看在老同學的面上,他也不會跟我這么推心置腹地說,我當然不能再鬧下去了。再鬧下去,我倒是可以一走了之;楊老師呢,還要在賈校長的手下討飯吃。他替我著想,我也應該替他著想??雌饋恚詈玫霓k法就是收起書,趕快回家,在大灣留下一段慘痛的回憶,一次難忘的教訓了。
籃球場上,回家吃飯的學生都回來了,有些習慣睡午覺的老師,聽說他們的校長跟一個賣書的人打架,也跑來看熱鬧。他們都想看一看,會有個什么樣的結果。
結果是一個意想不到的奇跡。
奇跡的發(fā)生,源于我扯掉外衣的時候,從我的內衣口袋里掉出一個黑色鍍金的小本子來。這個小本子,是珠源地區(qū)作家協(xié)會頒發(fā)給我的會員證。在今天來說,這樣的一個會員證,也并不稀奇,但在那時候,就稀奇得很了。
那是一個崇拜作家的年代,很多人憑著一篇小說一炮走紅,成了家喻戶曉的公眾人物。我在《珠源文學》發(fā)表了幾篇小說以后,在我們保田煤礦引起了轟動,人家說我是自學成才的榜樣,把我這個在井下挖煤的人調到黨委辦公室來,讓好多文憑比我高的人羨慕得要死。只不過我又偏偏不喜歡在領導面前點頭哈腰,不愿意寫那些八股文式的材料和總結,辭職回家擺起我的小書攤。不坐辦公室來擺小書攤,很多人(包括我最親的親人們)都想不通,認為我是腦子進水。我卻不這樣認為,我從小就喜歡書,我擺書攤的目的,是為了有更多的機會去讀那些我喜歡的書。當我靜靜地捧著一本書的時候,就會忘掉一切痛苦和煩惱,就會覺得自己是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我還得說清楚的是,那幾年,我們的《珠源文學》兩月一期,每期兩萬多份,在全國公開發(fā)行。我當時屬于刊物的重點作者,只要是我寫的小說,幾乎是每篇必發(fā)。編輯老師與我是莫逆之交,有我小說上刊的那期,他就會多加印一些,按成本價給我拿去賣。那天的書攤上,就有十多本《珠源文學》,上面有我寫的一篇小說,用的是真實姓名。
書攤上的會員證,被那個與我講悄悄話的學生撿起來。他把會員證上的照片看了幾遍,又拿著會員證在我的面前望了又望,望見會員證上的照片與我本人是一個人;又拿起一本《珠源文學》來,望望書上的名字,再望望會員證上的名字,也是一致的。就把會員證遞給身邊圍著他的同學,大聲地喊起來:“你們大家快來看,賣書的這個人是個作家?!?/p>
就有幾個腦袋擠在一起,看我的會員證。
他又拿著一本書來到我面前,喊了一聲尹老師,硬要我簽名留念。
一般情況下,這個名我還真的不想簽。不想簽,當然有不想簽的道理,有什么道理,一句兩句也說不清楚。但在這時候,我卻又感到這是一個扭轉乾坤的極好機會,就再也顧不了什么,接過他遞過來的筆和書來,唰唰地就是幾大筆。
整個球場就亂了起來,忙著去書攤上搶書,書搶在手里,又把書和錢高高地舉過頭頂,都要我簽上大名。
我背來的那一扁籮書,馬上就被搶光。
那個不允許我賣書的校長,不知什么時候,悄悄地溜走了。
責任編輯:黃艷秋
美術插圖:曲光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