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敏杰
【摘要】本文從語用取向差異觀點著手,通過對比《靜夜思》的不同譯本,分析譯者母語對其翻譯的影響。研究發(fā)現(xiàn),譯文相較原文而言普遍體現(xiàn)更強的結果取向,進一步解釋原文。結果取向主要體現(xiàn)在動詞、名詞和語義之上。此外,母語的思維也影響著譯者的理解和表達。譯者如果能認識到這種差異,可以主動規(guī)避母語思維。本文只比較分析此種差異對翻譯的影響,并非評判取向好壞。譯文質量受多種因素影響,單純考慮語用取向無法保證譯文質量。
【關鍵詞】語用取向差異;結果取向;母語思維;過程取向
【中圖分類號】H315?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3)22-0098-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22.030
一、引言
翻譯包括理解和表達兩個過程[1],而近來翻譯研究開始關注轉換的過程。何自然和王建國認為,應該強調(diào)翻譯中的轉換過程。如若不然,理論上雙語人士不需要學習就可成為好翻譯。如此,翻譯便不值得研究,更不需要獨立成為學科[2]。在關注轉換過程的基礎上,他們提出“中文以過程為取向,而英文以結果為取向”這一語用原則。類似的語用原則還有王力提到“西洋語言是法治的,中國語言是人治的[3]”;連淑能說“漢語重歸納,英語重演繹”[4];劉宓慶認為“漢語是動態(tài)語言,英語是靜態(tài)語言”[5]。
兩位學者通過對《中式英語之鑒》和新聞等非文學文本進行分析,得出此條結論。而隨后,王建國又在此基礎上對《邊城》進行多譯本對比,以印證此條原則對文學文本的適用度。但筆者經(jīng)文獻檢索發(fā)現(xiàn),除孫會軍[6]外,其他研究者較少驗證此語用原則。同時,已有研究多為現(xiàn)代漢語文本,較少涉及古漢語。為了進一步探索此條原則,本文將對唐詩《靜夜思》的不同譯本進行定量分析和例證分析,尋找不同譯本體現(xiàn)出的母語思維痕跡,以觀察該語用原則對漢語古詩翻譯的效度。
二、中英文語用差異
如前文所述,很多語法學家和翻譯研究者都有所闡述中英兩種語言的差異。而王、何兩位學者主要是基于語用特點進行討論,因此在之后的論文中王建國將此原則歸納為“語用差異”。筆者檢索相關文獻,發(fā)現(xiàn)國內(nèi)許多學者都關注“語用差異”的話題,其中核心期刊共有44篇。該詞指“語言使用中的差異”,概念較為廣泛。所以,即便都是圍繞此關鍵詞展開,論文所討論的內(nèi)容卻大相徑庭。本文談到的“語用差異”,指的是漢英語言取向的不同。
王、何通過比較《中式英語之鑒》當中母語審校修改前后的譯例,發(fā)現(xiàn)修改后的版本都刪去了有過程意義的動詞,只保留了表示事件結果的語義,并重寫了句子。他們由此指出,一條重要的語用原則:漢語重過程、英語重結果[2]。這條原則可以理解為一種取向,即“過程取向”和“結果取向”。筆者認為,取向是相對的,是語言使用者受到母語影響產(chǎn)生的感知偏好。王建國曾指出,“過程取向”是指語言使用者偏向感受事件發(fā)生的程序;而“結果取向”則是使用者偏向感受最終結果[7]。
描述同一件事時,這種取向差異會產(chǎn)生影響。比如,我們可以認為“結果取向”的英語在表達上更加直接,而“過程取向”的中文稍顯滯后,往往最后才是事件的結果。這種取向差異影響的不僅是表達方式,也更好地解釋了傳統(tǒng)語言學派和文化學派譯論無法解釋的現(xiàn)象。實際上,該條原則是雙向的。我們在原文理解和譯文表達方面,會不可避免地受到母語影響。由此,他們推導出一條漢英翻譯原則:譯者須設定譯文文本的讀者是英文母語者,要在譯文文本中體現(xiàn)出重結果的語用取向[2]。
王建國在研究中界定了譯文語用取向的判斷標準,即動詞數(shù)量,語義遞進,選詞構句。具體來看,過程取向表現(xiàn)為動詞較多,譯文的進一步解釋較少,選詞偏抽象,被動句較少等。主要依據(jù)還是在于,譯文是否能幫助讀者繞過過程、直取結果,清晰展現(xiàn)原文語意。
三、古詩英譯本對比分析
基于上述語用取向差異觀點,筆者選擇《靜夜思》的不同英譯本進行定量和例證的分析,希望能窺探該語用原則對古詩文體的適用性。同時,也進一步觀察英文結果取向在動詞數(shù)量、名詞選擇和語義遞進上的表現(xiàn)。古詩精簡凝練,需要一定的漢語水平才能理解深意,易于看出譯文是否有母語思維痕跡,也能豐富該系列研究的文體類別。另外,詩歌篇幅較短,便于數(shù)據(jù)統(tǒng)計和搜集。
(一)量化分析
《靜夜思》是唐詩中耳熟能詳?shù)囊皇?,本文采樣分析的英譯版也多達33首,其中不乏名家之作。以中文為母語譯者有翁顯良、楊憲益、許淵沖等23位,以英文為母語的譯者有Robert Payne和Witter Bynner等10位。下表將按譯者母語分成兩類,即英語和漢語。逐句統(tǒng)計來比較譯文是否在原文的基礎上更靠近“結果取向”。判斷標準參照前人相關研究,具體表現(xiàn)為動詞數(shù)量、名詞選擇和語義遞進。以原文直譯為參考值Y,如果語言更靠近“結果取向”(即動詞較少、具體名詞多、解釋更多)就用Y+1表示,反之用Y-1表示。具體表格如下:
從上表不難看出,大部分譯文都呈現(xiàn)了“結果取向”的趨勢。這樣看來,譯文似乎沒有前文所述的“母語痕跡”。但查看漢語母語的譯者名單就會發(fā)現(xiàn),很多都是學者型翻譯家(如翁顯良),即對語言規(guī)律和翻譯原則有理性認識的研究者。耿靜區(qū)分了學者型和非學者型譯者,并闡明前者具有優(yōu)秀的雙語能力,更尊重原文及作者,通常特別注重再現(xiàn)原文特征[8]。這點印證了王、何的觀點:譯者熟悉這種語用差異,就必須假定讀者為母語人士,而選擇靠近目的語的表達取向。但是,也有學者指出,單純統(tǒng)計數(shù)據(jù)來反映取向差異的影響不夠準確。對于文學作品而言,影響譯者翻譯策略的因素十分復雜。除開語用差異外,文學作品的風格也十分重要。不過,值得一提的是,相較非學者型翻譯而言,學者型翻譯在取向差異上認識深刻,與母語譯者在表達取向上差距較小。
從詩歌文本分析,不同的譯者對詩歌理解各異,這與中國古典詩歌重意象有關。詩人喜歡借景抒情,通過創(chuàng)造意象來表達主觀情感,理解時需要聯(lián)系詩人自身的經(jīng)歷、詩歌創(chuàng)作環(huán)境。同樣的,譯者在讀原作時,也會不可避免地聯(lián)系自身經(jīng)歷。讀到詩歌中的意象,也會主觀地聯(lián)系其他類似詩歌。從這方面來看,不同母語譯者的感受應該不盡相同。在《靜夜思》的33個英譯本中,譯者展現(xiàn)出不同的“語用取向”,主要體現(xiàn)在三個方面:
1.語義遞進
判斷是否存在遞進,主要看是否進一步解釋原文,例如標題中“思”的處理。翁譯為“nostalgia”,即“鄉(xiāng)愁”。從取向角度看,是進一步解釋了“思”,不只有“思考”還表達“思鄉(xiāng)”的含義。閱讀標題,讀者就能直接理解詩歌的情感基調(diào),因此可說翁譯是顯出結果取向的。對比之下,F(xiàn)letcher通過分析意象,將標題譯為“The Moon Shines Everywhere”,突出“明月”的意象,讓讀者自己體會意象、產(chǎn)生聯(lián)想,反而是傾向于“過程取向”。但多數(shù)譯者,選擇直譯“思”為“thoughts”,并未解釋原文。
2.名詞選擇
選詞越具體,則讀者思考過程越少,偏結果取向。例如“床”的翻譯,大多數(shù)譯者選擇直譯為“bed”,而Fletcher選擇翻譯為“couch”。關于 “床”的翻譯,中文母語譯者都沒有選擇翻譯成“couch”。對該字的含義,漢語學界有諸多討論,一共有五種解釋:井臺、井欄、“窗”的通假字、臥具(即本義),還有胡床(即如今的折疊坐具,如“馬扎”)。此處,“couch”指“可以躺下來的床”,最早可以追溯到14世紀中期的法國,其功能與“床”的本義大致相當[9]。筆者認為,此處Fletcher選擇將“床”這個意象替換為更為具體的“couch”,意在幫助讀者完成文化轉換,體現(xiàn)出英文母語譯者結果取向的意識。總體而言,名詞表達方面,英漢母語譯者的取向差異類似。
3.動詞數(shù)量
動詞方面,對于詩歌里的多動詞并列,選擇原文末位動詞作為謂語動詞的漢語母語譯者比例高于英語母語譯者。這是一定程度上體現(xiàn)母語思維影響,因為漢語講究按事件發(fā)生順序來描述事件,而漢語母語譯者正是受慣性思維影響。英語中可以用其他詞性來表達,許多漢語中只能用動詞表達的概念??梢哉f,英文相對漢語顯得更靜態(tài)[5]。英譯本中,如果動詞較少,則略去多余過程,更偏結果取向。
(二)案例分析
通過以上的定量分析,我們已經(jīng)對譯文受譯者母語思維的影響有一定了解。對于學者型譯者而言,由于雙語能力和專業(yè)知識都達到一定水準,譯文并沒有展現(xiàn)出語用取向上的很大不同。但是仍然有母語思維的影子,這里不作價值判斷。從某種意義上說,中英雙語的轉換已經(jīng)實現(xiàn)了過程取向到結果取向的轉換。因為,英文譯文的語法結構,就已經(jīng)展現(xiàn)了“結果取向”的特點,但從這方面討論就沒有價值。下文選取《靜夜思》的不同譯本進行例證分析,以找到語用取向的具體表現(xiàn)。
例1: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
A splash of white on my bedroom floor.Hoarfrost?
I raise my eyes to the moon,the same moon.
As scenes long past come to mind,my eyes fall again on the splash of white,and my heart aches for home.[10]
如上文所述,翁譯版在標題上就選擇了具象化的策略,直接選用“鄉(xiāng)愁”。這種進一步解釋的方法,可視作偏“結果取向”,而縱觀全詩也印證這個觀點。首先,相較其他譯者的版本,這個版本當中以英文的“我”作主語的句子較少,大多是以物作主語,符合英文的客觀表達習慣。而翻譯中國古詩中重要意象“月”時,譯者強調(diào)了是“the same moon”,即“與家鄉(xiāng)一樣的月亮”。如此言簡意賅的解釋,意在幫助讀者更好理解“望月思鄉(xiāng)”的中國文化。最后一句,譯者同樣補充解釋,正是“因為望見同一輪明月,記起來過往場景,才不由地思鄉(xiāng)”。這層意思是原文沒有的,但譯者根據(jù)自己對英語文化的把握選擇增譯,能更好的幫助讀者理解。同時,如果我們以“增加具體解釋,減少理解障礙”為標準來看,翁譯總體來說是“結果取向”的,因為譯文更加貼合英文表達邏輯,減少閱讀時需要“體會、聯(lián)想”的文化阻礙。翁譯本之所以體現(xiàn)這一特點,與譯者的學術背景有關。譯者充分認識到語用取向差異,能有效規(guī)避語言取向帶來的阻礙。
例2:Beside my bed a pool of light—
Is it hoarfrost on the ground?
I lift my eyes and see the moon,
I bend my head and think of home.[11]
此例是《靜夜思》的另一個譯本,由中文母語譯者楊憲益先生主譯。其保留了原詩的結構,且英文中“我”作主語的情況很多,整體選詞較為簡單。表達“低頭思故鄉(xiāng)”這句時,楊的版本用的是動詞,而非“nostalgia”這樣的具體名詞。從這個譯例選詞來看,名詞較多是英文的特點,而這樣的選擇可以體現(xiàn)譯文的語用取向。我們可以認為,更加具體的詞能幫助讀者不去糾結原文,繞過過程,直取結果。而反過來,使用動詞較多則符合中文的特點,需要讀者跟隨句子邏輯進行聯(lián)想和理解,偏向過程取向。因此,楊戴二人的版本更加偏過程取向??v觀三十多個譯本,中文母語譯者的動詞使用頻率都高于英文母語譯者,印證之前研究中提到的母語語用取向會影響譯者的思維和表達。
四、結語
綜上所述,本文選擇了多個《靜夜思》的英譯版進行對比分析,采用了定量和例證的方法。研究表明,譯文相較原文而言普遍體現(xiàn)較強的結果取向,解釋相較原文更進一步。英文的結果取向主要體現(xiàn)在動詞較少、具體名詞更多、語義遞進更多。同時,文章采用前人學者型和非學者型譯者的分類,說明了充分認識語用差異能夠減少母語影響。不過,本文僅是從語用差異方面比較分析,并沒有作價值判斷,沒有說明結果和過程誰者更優(yōu)。總體而言,本文驗證了漢英語用差異觀點在漢語古詩中同樣適用,也補充說明英文結果取向在選詞成句方面的表現(xiàn)。但是,受制于樣本的數(shù)量,量化分析仍需進一步完善,考察不同文體和譯者。此外,按用途分,語言可分為書面語和口語,而本研究主要聚焦書面語當中的語用取向。受限于篇幅,口語不在本文研究范圍內(nèi),有待未來進一步討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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