蹚過熙熙攘攘的影子
誰曾見過一朵花淚流滿面
雨滴是萬物冰涼的面具,沒有聲音
可以傳遞確切的消息
我剛剛決定到遠方去
旋即又反悔。燈火是空的
每張臉比它更空。亞麻畫布上
低頭的向日葵,像灰燼
……在夢里最后一次著火
寫詩到底是通往高處,還是無底的
深淵。越看清自己就越絕望
我蹚過熙熙攘攘的影子
手里攥著一把,冰冷的污泥
若有若無的聲音
清晨的貓,忘記自己的名字
在微弱的光中,它像一團霧氣
在我的呼喊聲中
漸漸散去,我們抓不住它的尾巴
那高高揚起的部分
閃耀著,很快又低垂到塵土里
順著它模糊的腳印
我辨認著病歷上潦草的字跡
人到中年,雪如果下得再大一點
彎下的腰就再也直不起來
藥物已經(jīng)不能治療我的頑疾
把身子貼在冰涼的墻上
盡量壓低咳嗽聲,閣樓里的燈
忽明忽暗。我聽不見自己
這暗室中的一切都太輕
……太薄,貓在我的耳邊
若有若無地叫了一聲
仿佛命運
所有這一切發(fā)生在大雪之前
時間收起锃亮的刀刃
握緊刀柄的手,化為一灘烏有
我選擇在這樣的時候
亮出自己的額頭,追趕著落葉
走上堅硬的土坡
無論我曾經(jīng)做過什么
都將在稍后的暮色中
被包庇。再沒有人會認出我
真正孤獨的只有孤獨本身
我抓緊最后一把沙礫,呼嘯的指縫
不小心撞見的星子
忽地一亮,仿佛是命運的玩笑
又很快陷入黑暗中
回聲是如此動蕩
昨夜夢見去世多年的小伙伴
高舉著燈籠,隱約可見的面孔
微笑著。我向他訴說病史
慢性過敏、心肌無力和軟骨癥
床頭一碗涼水,風(fēng)吹著它們的筋骨
眼睛的深井,坍塌的泥土
他用一只手彈著月亮,另一只手
縫合著我的眼瞼。洗凈最后一點光
“痛苦是因為你總是看見你自己”
疾病成全了肉身,而疼痛是上蒼的
恩賜。只有回聲如此動蕩……
未經(jīng)審校的回憶錄,空空如也
我們真的來過這里嗎?空白頁很輕
最后一張紙被涂滿焦灼的污漬
讓影子藏在水里
親人們輕撫著虛弱的筋骨……
最后一棵樹也倒下了
我找不到證據(jù)——
難道我僅僅是途經(jīng)此地?
趁著月亮還沒有掉進井里
為自己做無罪辯護?;琶χ型?/p>
祈禱的人,成全了寂靜
中年的芨芨草纏繞著干枯的腳踝
仿佛有什么就要陷進去
在通往草場的路上,掬一捧溪水
讓影子藏身其中。那些尖刻的
小獸潛伏著,時針和永無窮盡
只有薄霧伸出悲憫的手
……把我攬在懷中
只有風(fēng)睜大了眼睛
鄰居的鐵鍬不停地挖掘
我們的房子
他們在夜晚點燃焰火
我補償給他們的籠子是光的旅館
浮游的蝌蚪照亮木柄
人只是一團霧氣,繚繞著
越挖越深,瑪瑙石里的馬匹
沉默著,雨和時間的沉默
……只有風(fēng)睜大了眼睛
我把自己生下來
我想起我們曾在一條骯臟的小河邊
打撈一個布娃娃
有人隨煙火走動
越爬越高
舊日的書簽
小仇怨。我們在鄉(xiāng)村接合部的烈酒中
劃船
有人沉到水底
我用遺忘把自己從愛人身上生下來
水回到水中
小花貓?zhí)叻瞬A粽?/p>
寫到一半的信,字跡突然沒了蹤影
佝僂的手指
在漆黑中悄悄伸開
沒有響聲
那些碎玻璃悄悄站起身
在午夜,我不再是形單影只的人
茶已經(jīng)舊了,水回到水中
寂靜的時辰
徹底的荒蕪,像不帶面具的術(shù)士
在指縫里棲身
我在日落后起身離開
土窯上有人撥算盤
濃霧緊隨其后,我并不渴望
能夠看清什么,玉米粒在潮濕的土地上
我聽從它們的囈語聲
踏過半空的流水,寂靜的時辰
幸運
奇跡是紙糊的燈籠
在雨中,若隱若現(xiàn)
我的兩根手指已經(jīng)沒有力量
握住一根火柴
還沒蓋好的房子晃蕩著
他們有自己的幸運
目光所及,羊角和馬廄的欄桿上
今年的青苔比往年茂盛
趙亞東,現(xiàn)居黑龍江哈爾濱,中國作協(xié)會員。參加《詩刊》社第31屆青春詩會。著有詩集《稻米與星辰》《石頭醒來》《土豆燈》等。曾獲華文青年詩人獎、紅高粱詩歌獎、春泥詩歌獎、海燕詩歌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