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梓琳
內容摘要:《白鹿原》是陳忠實于1993年出版的長篇小說。其中大量關于婚姻儀式的描寫含有豐富的思想文化意蘊。小說中的主人公對傳統(tǒng)婚禮儀式的態(tài)度可分遵從、反叛與回歸三大類。作家通過對女性人物悲劇命運的描寫,表達了對封建禮法下女性悲劇命運的關切和同情,但小說中隱含的男性視角又流露出作家對儒家傳統(tǒng)的認可和眷戀。
關鍵詞:陳忠實 《白鹿原》 婚禮儀式 女性命運 儒家文化
《白鹿原》是陳忠實的代表作。1998年該小說獲得中國第四屆茅盾文學獎,2019年入選“新中國70年70部長篇小說典藏”。小說以關中白鹿原為舞臺,以白、鹿兩大家族及兩代成員之間的生活情感經歷和恩怨故事為主線,全方位呈現(xiàn)了關中平原從清末民初到新中國成立六七十年代的社會歷史變遷過程。小說中大量關于婚禮儀式的描寫里含有豐富的思想文化意蘊。作家通過對女性人物命運的描寫,表達了作家對封建禮法下女性悲劇命運的關切和同情,但小說中隱含的男性視角又流露出作家對儒家傳統(tǒng)的某種認可和眷戀。
一.婚禮儀式與儒家文化傳統(tǒng)
作為一部具有史詩性質的小說,《白鹿原》整體上采用的是民間視角,通過家族以及個人的命運來反映民族的命運?!栋茁乖分心信g矛盾交錯的情感糾葛主要體現(xiàn)在婚姻問題上,比如白嘉軒與仙草、白孝文與冷家小姐、白靈與鹿兆鵬、黑娃與田小娥等。小說開頭就寫了白家為了白嘉軒的婚事不惜四散家財,連娶七房媳婦,終于在娶了仙草后安定下來。男女締結婚姻關系是為了侍奉祖先、傳承血脈。在白鹿原,男女締結婚姻被視為人生中必須經歷的一項要事,婚禮的重要性在白鹿原上得到大家的普遍認同,只有舉行了婚禮儀式的婚姻才會得到人們的認可。
在傳統(tǒng)儒家文化中,婚禮儀式的舉行向來是保證合法合禮的婚姻關系的前提條件?!抖Y記·昏義》記載:“昏禮者,將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廟,而下以繼后世也,故君子重之。”小說詳細還原了白鹿原上傳統(tǒng)婚禮儀式的全過程,包括說媒、看八字、聘禮、娶親、成親、拜祖宗等環(huán)節(jié)。在白鹿原,說媒、定親、成親皆由家長操辦,代表了男女主人公的婚姻得到家長的許可,是男女關系合法、合禮的必須保障。因此,對生活在白鹿原上的年輕人而言,不論身份地位、階級立場,他們想要締結婚姻關系,舉辦婚禮儀式是必不可少的環(huán)節(jié),而且必須得到代表家族權威的長輩的認可。如白孝文和其妻子成婚時,是由白嘉軒主持進祠堂拜祖宗,儀式相當隆重、體面。黑娃自作主張“娶”了田小娥回到原上,但不被父親鹿三認可。在白靈和鹿兆海兩人互表情誼時,白靈“猛然憶及到重要的一件事而掙扎著爬起來”,取出一雙紅色的漆蠟點燃,又說“得先拜天地”。從總體上看,小說中的人物對于傳統(tǒng)婚姻禮儀的態(tài)度并不相同,大致可分為對傳統(tǒng)婚姻禮儀的遵從與反叛兩類,而反叛傳統(tǒng)婚姻的,又出現(xiàn)了反叛與回歸傳統(tǒng)兩種傾向。
二.對傳統(tǒng)婚禮儀式的遵從
對傳統(tǒng)婚禮儀式的遵從主要體現(xiàn)在白嘉軒、鹿子霖等老一輩白鹿原人身上。當白嘉軒在受父母之命完成了結婚生子的使命之后,也嚴格要求自己的子女奉行祖宗傳下的規(guī)矩。他先后主持了白孝文、白孝武、白孝義和白靈的婚事。鹿子霖在逼著兒子鹿兆鵬完成一系列儀的婚禮式后,對鹿兆鵬說“愛滾哪去滾哪去”,意思是只要完成了祖?zhèn)鞯膬x式,就算作締結了正統(tǒng)的婚姻關系。白孝義娶親時,白趙氏夸贊白康氏:“俺娃磕頭的樣式好看得很。”她的話既是對精挑細選的新媳婦的認可,也是對“磕頭”這一傳統(tǒng)禮儀的認可。
按照傳統(tǒng)的婚禮儀式締結的婚姻,代表著白鹿原人對傳統(tǒng)農耕社會婚姻價值的擁護。白嘉軒續(xù)娶七房媳婦,就是為了能給白家傳宗接代。他給前兩個兒子選年長的媳婦,也是為了家里能多兩個勞動力操持家務,同時方便生養(yǎng)。老一代白鹿原人恪守封建婚姻儀式,將祖輩 流傳下來的思想觀念奉為金科玉律。然而,在時代劇變之中,這一套已經過時的倫理道德觀念必然與新興的現(xiàn)代婚姻觀發(fā)生激烈沖突,這也是白鹿原上家族內外矛盾的重要原因。
三.對傳統(tǒng)婚禮儀式的反叛
隨著白鹿原上年青一代的成長,他們的婚姻觀與長輩們的婚姻觀產生了沖突。他們拒絕自己完全沒有話語權的包辦婚姻,選擇通過男女之間的自由戀愛來選擇結婚對象。芒兒和黑娃在自己做工熬活的人家找到了戀愛的對象。白孝文雖然按照父輩要求成親,但因為與結婚對象缺乏感情而與田小娥開啟了一段畸形的婚外情。在他們身上,“性本能”的釋放替代了傳統(tǒng)的禮義廉恥。但作者在講述他們的情愛故事時,并不是使用批判諷刺的手法,而是詳盡地展現(xiàn)人物心路歷程的變化。芒兒和小翠的愛情充滿著年輕人秘密相戀時的甜蜜和熱烈,小翠的死和芒兒的復仇則顯示了這對年輕人的膽識和勇氣。黑娃在田小娥的吸引下愛上了田小娥,雖然兩人的婚姻從未受到族人的認可,但兩人在村外破窯洞的日子卻充滿著溫馨與幸福。白孝文與田小娥之間的婚外情雖然受到族人的非議,但他們在此過程中也生出了一種惺惺相惜的感情。由此可見,作者對這些離經叛道的行為,并沒有站在道德的制高點進行評價或譴責,而是用同情的筆法來描寫他們的行為,顯出作家對包辦婚姻非人道一面的批評以及對自由戀愛的同情與支持。
與白孝文、黑娃這樣的年輕人不同,白靈、鹿兆海、鹿兆鵬等人走出白鹿原接受了新式教育,他們在“個性解放”、“婚戀自由”等新思想的鼓舞下明確了自己的追求方向,走上了與父輩完全不同的人家生道路。在婚姻問題上,他們開始大膽反叛傳統(tǒng)的婚姻觀,對傳統(tǒng)的婚禮儀式大膽說“不”,他們認為婚禮儀式不過是愛情的附屬品。學生時期的鹿兆海與白靈的定情方式采用的是富有浪漫色彩的拋硬幣,盡管后來物是人非,但硬幣始終被珍藏。當鹿兆鵬在用“原上有媳婦”為借口來試圖逃避白靈的愛意時被白靈一口回絕:“那才是假夫妻!”在他們因為執(zhí)行秘密任務由假夫妻變?yōu)檎娣蚱迺r,兩人用簡陋的紅燭代替了白鹿原上繁瑣的儀式。這一充滿革命意味的婚姻儀式是對傳統(tǒng)婚姻儀式的徹底否定,他們把感情看得比儀式本身更重要。從新一代白鹿原人身上,他們對婚姻的看法已經發(fā)生了巨大改變,雖然儀式本身被保留下來,但儀式本身及其意義已經完全不同。在白靈、鹿兆海、鹿兆鵬等人看來,支撐婚禮儀式的依據(jù)應該是男女的彼此吸引,而非封建禮教和父輩的強制命令。
四.對傳統(tǒng)婚姻儀式的回歸
盡管年輕一代對傳統(tǒng)婚禮儀式做出了反叛,但他們在行為上仍然表現(xiàn)出對儒家傳統(tǒng)回歸的舉動。黑娃和白孝文因為沒有接受過新式教育的啟迪,他們還沒有形成足以與封建道德抗衡的理性。早年的黑娃為了尊嚴拒絕接受白家的扶助獨自去熬活,在熬活的過程中與主人家的小老婆發(fā)生了關系,后在本能的驅使下與小娥私奔。但他們的婚姻并沒有得到家族的認可,只好在村外的破窯洞居住。盡管二人的婚姻并不被家族人接受,但他們并不后悔。白孝文雖然按照父親指示結婚生子,與田小娥偷情的事情暴露后被迫離家出走,后來與小娥過上貧窮、放蕩的生活。值得注意的事,當黑娃加入保安隊后,他主動請求朱先生教自己讀書識字,希望通過讀書改掉自己的土匪習氣。白孝文幾經波折,當他從被家族和村人唾棄的廢人升為縣長后,他請求能夠再回家族祠堂。當二人的生活重新走上正軌后,兩人先后迎娶良家淑女,回歸祠堂拜祖認宗。從離家出走到衣錦還鄉(xiāng),表明二人開始重新皈依傳統(tǒng)。由于黑娃和白孝文沒有在情感上沒有離開白鹿原,因此注定了他們不可能同傳統(tǒng)一刀兩斷。這是因為“中國文化作為世界上最古老的文化之一,在長期的發(fā)展過程中已經內化為民族集體無意識的一部分,對中國人的生活方式和情感樣式產生了重要影響。”很顯然,在洗心革面、浪子回頭的表象下,隱含的是傳統(tǒng)婚姻觀念對人的思想的影響與控制。
五.婚禮儀式描寫背后的意蘊探尋
作家通過對婚姻中女性命運悲劇的描寫,表達了作家對封建禮法下女性悲劇命運的關切和同情。在闡釋創(chuàng)作過程時,作家提到創(chuàng)作田小娥這一形象的靈感來源于封建倫理制度對女性的壓迫和剝削。陳忠實說:“在彰顯封建道德的無以數(shù)計的女性榜樣的名冊里,我首先感到的是最基本的作為女人本性所受到的摧殘,便產生了一個純粹出于人性本能的抗爭者叛逆者的人物。”“我同樣不敢輕視任何一個重要人物的結局。他們任何一個的結局都是一個偉大生命的終結,他們背負著沉重的壓力經歷了那么多的歡樂或災難而未能實現(xiàn)自己的人生理想,死亡的悲哀遠遠超過了誕生的無意識哭叫。”小說描寫了眾多女性的婚姻悲劇。比如,小翠在與芒兒的情事暴露后,她于成婚之夜毅然上吊自殺。田小娥的婚外情暴露后死于鹿三刀下。在封建家長制的控制下,女性無法掌控自己的命運,即使是那些相夫教子的傳統(tǒng)女性 也難得善終。受男權思想的影響,不論是擇媳時還是成親后,衡量女性的標準只是能否生育和與操持家務,妻子只被當作家庭的私有財產。白孝文之妻因丈夫與田小娥偷情沒有生活來源被活活餓死,鹿兆鵬原配妻子因為丈夫的冷落而患上淫瘋病而死。她們或悲壯或凄慘的死亡,無不體現(xiàn)著作者對女性命運的同情,表達了作家對造就這些悲劇的封建婚姻制度的批評。
但小說在敘事過程中隱含的男性視角又流露出作家對傳統(tǒng)婚姻觀的某種認可和眷念。小說中沒有被“丈夫”傷害的兩個重要女性角色分別是仙草和朱先生的妻子。她們與丈夫相濡以沫,共度難關。但這種表面上和諧的婚姻,是以女性自愿屈服于男性為代價的。此外,作家對真正突破身體與精神雙重束縛的女子白靈,采取的是一種概念化、簡單化,乃至帶有神秘色彩的手法,如夢見白靈鳥唱歌,顯示白靈“天賜”與眾不同。白靈徹底離開白鹿原之后的革命生活與原內青年的愛恨情仇相比,小說對前者的描寫顯得格外簡單。對此,有學者指出作者在描寫原內、原外的生活所用的筆力并不相同,這也造成了小說思想觀念上的前后矛盾,“《白鹿原》的敘事特征似乎表明作家的視域范圍僅僅局限于白鹿原內部。這個視域由儒家文化統(tǒng)轄。一整套儒家文化的觀念負責解釋、評價白鹿原上的各種故事,然而一旦這些故事的尾巴拖到了白鹿原之外這一套觀念立即就喪失了解釋能力而顯得不知所措?!?/p>
由此可見,作家在寫作的過程中,內心深處對傳統(tǒng)婚姻文化始終持有一種矛盾的心態(tài)。作家一方面對傳統(tǒng)婚禮儀式持一種批評態(tài)度,認為它是造成女性悲劇的重要原因,但隱含的男性視角又流露出作家對傳統(tǒng)婚禮儀的認可與眷戀。在人物命運安排上,芒兒和小翠、黑娃與小娥等,無一例外以悲劇收場,就連最后投身革命的白靈也沒有得到“善終”。相反,那些遵從封建禮法的人則得到好報。白嘉軒做為典型的封建大家長,在與鹿家的競爭中得到白鹿精靈的指引。朱先生則是一個半人半神帶有神秘色彩的人物,他甚至能預測到紅衛(wèi)兵會在幾十年后挖他的墓碑。小說對人物命運的不同安排,更像是作者對儒家文化表達依戀之情的一種精神補償。對此,評論家雷達指出:“對于血統(tǒng)農民的兒子,血管里流淌著傳統(tǒng)農民的血液,精神上飽受農民文化熏陶的陳忠實來說,他更容易認同農業(yè)文化及其哲學觀,更容易接受重理輕欲、貴義賤利的傳統(tǒng)觀念。”正因如此,作家在如何看待白鹿原上古老的婚姻儀式時,其心態(tài)是矛盾的。作家一方面認為它給當事人帶來家庭的美滿和幸福,另一方面認為它桎梏了人的肉體,摧殘了人的精神。盡管作者有意識地通過婚姻儀式的描寫對封建婚姻觀進行了批判,但作家對“仁”“義”“忠”“孝”“勤”等觀點始終心存眷戀。
這種矛盾的心態(tài)與作家對傳統(tǒng)文化和民族命運的思考有關。在很早的時候,陳忠實先生就開始醞釀《白鹿原》這一部長篇作品,為此甚至定下“要寫滿十個中篇才開始動筆”的計劃?!皩嶋H的情形是截止到長篇《白鹿原》動手,我寫出了9部中篇。那時候我再也耐不住性子繼續(xù)實踐那個要寫夠10個中篇的計劃了,原因是一個重大的命題由開始產生到日趨激烈日趨深入,就是關于我們這個民族命運的思考。”作者延續(xù)了“尋根文學”的創(chuàng)作手法,著重表現(xiàn)政治意識形態(tài)之外的民間生活圖景,意在通過家族命運的變遷來反思民族的命運。為了能夠更加深入民間,獲得更好的創(chuàng)作環(huán)境,作者回到西安老家的祖宅進行創(chuàng)作,完全融入農民的生活,搜集素材、汲取靈感。在現(xiàn)代主義、后現(xiàn)代主義文學話語占據(jù)主流的上世紀八九十年代之交,作者選擇自我沉淀,自覺地回歸傳統(tǒng)的現(xiàn)實主義的寫作手法,將婚姻儀式作為展現(xiàn)傳統(tǒng)文化命運的一個窗口,全方位展現(xiàn)了白鹿原人的生命歷程與精神世界,表達了作者對民族文化及其前途命運的深沉關切。
小說首次出版的1993年,正是“人文精神大討論”興起的那一年。小說在與新時期初的“尋根文學”遙相呼應之時,順應了時代的要求,再次引發(fā)人們對文學之根和文化之根的思考。在現(xiàn)代化浪潮不斷沖擊、傳統(tǒng)文化面臨著多重挑戰(zhàn)的情況下,作家用“愛而知其短”的視角審視白鹿原上原住民的生活和情感世界,集中體現(xiàn)了作家強烈的社會責任感,在當代文化史上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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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項目:本文為貴州大學“SRT計劃”項目“《白鹿原》小說中的婚禮描寫及文化意義”成果。
(作者單位:貴州大學文學與傳媒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