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麗美
孟郊,字東野,湖州武康(今浙江德清)人。歐陽修在《新唐書·孟郊傳》中稱其“少隱嵩山,性介,少諧合……郊閑往坐水旁,裴回賦詩,而曹務多廢”。孟郊雖然性情耿介,郁郁寡歡,在中唐詩歌史上的價值卻不容忽視。在《孟東野詩集》中,“樂府”一類單獨排列,足見其樂府詩的重要性,但以往對孟郊的研究多集中于詩作的內(nèi)容主題、藝術特色等方面,專門研究樂府詩的較少。因此,本文擬對其樂府詩展開討論,以期有助于相關研究的進一步深入。
一、孟郊的樂府詩載錄情況
筆者主要參考了《樂府詩集》《孟東野詩集》和《全唐詩》,對孟郊的樂府詩進行梳理。《樂府詩集》共收錄孟郊樂府詩六類二十五題,其中鼓吹曲辭有《巫山高二首》和《有所思》;橫吹曲辭有《折楊柳二首》和《長安道》;相和歌辭有《怨詩》《雜怨三首》;琴曲歌辭有《湘妃怨》《列女操》;雜曲歌辭有《出門行二首》《傷哉行》《妾薄命》《羽林行》《灞上輕薄行》《游俠行》《游子吟》《車遙遙》《古離別二首》《樂府三首》;新樂府辭有《湘弦怨》《望遠曲》《征婦怨四首》《織婦詞》《長安羈旅行》《求仙曲》《結(jié)愛》,共計三十六首?!睹蠔|野詩集》共收錄其樂府詩五十八題六十七首半,比《樂府詩集》多收錄三十二首半,有《送遠吟》《靜女吟》《歸信吟》《山老吟》《小隱吟》《苦寒吟》《猛將吟》《楚竹吟》《遠愁曲》《貧女詞》《邊城吟》《新平歌送許問》《殺氣不在邊》《弦歌行》《覆巢行》《楚怨》《塘下行》《臨池曲》《空城雀》《閑怨》《古意》《古離別》《黃雀吟》《嬋娟篇》《南浦篇》《清東曲》《古意》《和丁助教塞上吟》《古怨別》《勸善吟》《望夫石》《寒江吟》《有所思聯(lián)句》(半首)。綜上,孟郊的樂府詩共五十九題六十八首半。
《孟東野詩集》未收錄《望遠曲》。在《樂府詩集》中,《空城雀》被視為聶夷中所作。筆者對存有爭議的這兩首詩略作以下說明。據(jù)現(xiàn)存文獻來看,孟郊的《望遠曲》最早被收入《樂府詩集》,在宋以后從未出現(xiàn)過張冠李戴的情況,如明清的《唐詩品匯》《全唐詩》《唐詩叩彈集》等著作都錄有孟郊的《望遠曲》。《望遠曲》可以追溯至唐教坊曲名《望遠行》,而《望遠行》調(diào)名本意與漢橫吹曲《望行人》相同。從樂府本事研究角度而言,古辭《望行人》的原貌已不可見,但從王建、張籍的擬作中仍可略窺一二,大多書寫別離的情思。孟郊的《望遠曲》也表達類似的主旨。《空城雀》在《樂府詩集》中被視為聶夷中的作品,《全唐詩》中“孟郊卷”和“聶夷中卷”均收錄了此篇詩作。即便如此,因為沒有確切的佐證材料,筆者仍對此存疑,所以本文暫不將這兩首詩歌納入分析范圍。
二、孟郊的擬古之作及其新變
在孟郊的樂府詩中,有四類仍存有漢樂府古題、古辭或本事,分別是鼓吹曲辭、橫吹曲辭、相和歌辭和雜曲歌辭。即便中唐樂府十分注重向古樂府的靠攏與回歸,但因諸多原因,漢之舊辭流傳至中唐已發(fā)生諸多變化。與漢樂府古辭相比,孟郊的擬古樂府在主題、體式、風格上皆有不同。
(一)主題體式風格之新變
為了更明晰地辨別主題上的革新,筆者列表如下(見表1)。
如表1所示,孟郊的擬古樂府有少部分主題與古辭相同,其余則自行立意,與古意相去甚遠,卻以追擬六朝樂府為突出特征,如六朝的《巫山高》無復遠望思歸之意,孟郊還是延續(xù)了其主旨,《有所思》等詩作亦是如此。但是,孟郊在承繼時也進行了突破,如《折楊柳》與六朝作品相比多了折柳相贈的意味,這與唐代的相關習俗有關。孟郊的擬古樂府在追擬前人的基礎上,總是進一步深化發(fā)展,融入當下之思。又如,《長安道》在延續(xù)古辭書寫長安繁華豪奢的同時,與當下社會現(xiàn)狀進行對比,深刻抨擊封建社會的等級差距,為寒苦大眾代言,流露出個人置身于社會的孤立無援,展現(xiàn)了作者的憤世嫉俗,不平滿腹,飽含對社會正義的期待,也正是這種強烈的憂患意識增長了其樂府詩的思想性與厚重感。
從體式上看,孟郊的擬古樂府在一定程度上受到六朝樂府詩的影響,注重錘煉字句,進一步律化。例如,《有所思》中不乏工整的對偶句:“古鎮(zhèn)刀攢萬片霜,寒江浪起千堆雪”,且孟郊于句末有意地使用月屑部的“越”“雪”“切”,使詩作讀起來朗朗上口,富有韻律感,可見其較為注重字句的押韻、詩句的對仗。孟郊在創(chuàng)作中還使用了疊詞、數(shù)量詞等,使句子更工整。與此同時,孟郊突破了五言樂府創(chuàng)作的潮流,用七言體表達情思。舊題樂府詩以五言為主,如《巫山高》無論是古辭還是擬作,唯孟郊所作為七言體。七言體的運用擴展了詩歌內(nèi)容,使句意更為豐富。從風格上看,孟郊的擬古樂府并未陷入六朝綺靡的窠臼,部分詩作有意背離,反而趨向另一個極端,形成艱深晦澀的特點。喬億在《劍溪說詩》中評價道:“孟郊詩筆力高古,從古歌謠、漢樂府中來,而苦澀其性也,勝元、白在此,不及韋、柳亦在此。郊詩類幽憤之詞,讀之令人氣塞?!泵辖疾糠謹M古作品無論詞匯也好,詩境也罷,越發(fā)趨向狹窄,如其在《傷哉行》中以“貞松”借喻人之節(jié)操,以“舍芳蕙”“繞枯莖”隱喻亡友,提及道家相關的“黃庭客”“仙骨”,使用“眾毒”“吊賓”等奇冷的字詞……以上元素的疊加使詩作極為晦澀。
(二)新變之緣由
孟郊的擬古樂府為何會發(fā)生此種變化呢?筆者認為主要有以下幾個方面的原因。第一,與樂府詩的發(fā)展歷程及中唐的詩風趨向有關?!爸刑茦犯妱?chuàng)作也可大致分為前后兩個時期,分別以守正和求變的姿態(tài)應對唐王朝中興的歷史使命?!保▎嘻惥吨刑茦犯妼W研究》)孟郊的擬古之作重在“守正”,其對古樂府的回歸,最終指向仍舊是當下現(xiàn)實,通過作品以期反映現(xiàn)實服務政治,實現(xiàn)儒家道統(tǒng)學說的昌隆。此外,自安史之亂后,知識分子的詩歌創(chuàng)作便一改盛唐時期的昂揚壯闊,變得黯淡衰殘。即便后來文壇上出現(xiàn)了大歷詩人,卻依舊延續(xù)著清冷衰頹的風氣。孟郊、韓愈等人企圖通過復古來扭轉(zhuǎn)此種局面,創(chuàng)作了一定數(shù)量的擬古作品。但正是由于為糾時弊而刻意擬古,矯枉過正走向另一個極端—生硬晦澀。第二,與其人生遭際有關。孟郊一生窮困潦倒,幼年喪父家境貧寒,后又經(jīng)歷了喪妻失子之痛,頗為凄苦。其身世卑微,坎坷不遇,雖才華滿腹卻兩次落第,晚年方才進士及第,調(diào)任溧陽尉,故而其詩作艱澀。這也正是其苦難人生的寫照,何來昂揚之態(tài)、慷慨之語呢?孟郊的成長環(huán)境使其飽覽生活的艱辛,百姓的疾苦,自然能在創(chuàng)作時結(jié)合社會現(xiàn)狀,抒發(fā)世間的不平之氣。第三,與其詩學追求有關。孟郊提倡“下筆證興亡,陳詞備風骨”(《讀張碧集》),作為韓孟詩派的中堅人物,其推崇傳統(tǒng)的儒士思想,自覺承繼《詩經(jīng)》的現(xiàn)實主義精神。孟郊說:“文章之曲直,不由于心氣;心氣之悲樂,亦不由賢人?!泵辖家娮C了唐朝的歷史變遷,親歷潘鎮(zhèn)割據(jù)的亂象,在詩歌中表達現(xiàn)實之思。他始終關注社會生活,企盼當下的詩文創(chuàng)作能恢復至盛唐的繁盛局面,所以他選擇了復古的道路,想要以禮樂文化和政治教化為參照,恢復對儒家詩教傳統(tǒng)的恪守。
三、孟郊的新題樂府及其發(fā)展
上文已提及孟郊的樂府詩有的是擬古之作,甚至部分詩題直接源自六朝,但也有部分樂府詩是自創(chuàng)新題者。此類樂府詩在表現(xiàn)手法和創(chuàng)作理念兩方面進行了革新,展現(xiàn)了孟郊創(chuàng)作的另一個側(cè)面,在中唐樂府詩壇占據(jù)一席之地。
(一)表現(xiàn)手法之革新
表現(xiàn)手法上的創(chuàng)新,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三個方面。第一,詩歌情感性的增強?!芭f題樂府最初都是歌辭,從文本上來看多是客觀地敘述事件本身,較少進行抒志言懷。新題樂府詩則相反,多是作者有感而發(fā)。”(王立增《唐代樂府詩研究》)有感而發(fā)的創(chuàng)作自然飽含作者的深情,如《歸信吟》看似僅僅在勾勒寫信、寄信等尋?,嵤?,但孟郊精準地抓住寫信時的淚墨俱下,寄信時的書魂俱去。寫信、寄信這稍縱即逝的瞬間飽含著其無限的思緒。轉(zhuǎn)瞬間的時光承載了真摯的情感,令人頗為動容。又如《車遙遙》篇,孟郊代少婦立言,道出了女子不能阻絕丈夫志向而又思念成疾的無奈與心酸。在詩作中,孟郊增加了“旅雁”“斷猿”等意象,寄情于景,在畫面立體感突顯的同時,也使得所要表達的思念之情更為真切而綿長。此外,婦人夢丈夫所夢,增加了詩歌的層次感,擴展了詩歌的意境,婦人的追思念想得到了更為充分的抒發(fā)。第二,議論性話語的生發(fā)。一般而言,樂府詩多敘事。孟郊的新題樂府卻能將敘事與議論、抒情完美融合,使詩歌的內(nèi)涵更豐富?!冻鲩T行》這一詩作,孟郊在開頭描述了少年出門時的所見所思,秋風白露極盡蕭瑟,其宏圖壯志已然泯滅。何致此情此景呢?孟郊接著頗為自然地以議論作答:“川無梁兮路無歧?!本壥潜揪蜔o梁無歧,又該往何處去呢?孟郊又回歸敘事:“一聞陌上苦寒奏,使我佇立驚且悲?!痹娔┰俅我宰h論作結(jié):“君今得意厭粱肉,豈復念我貧賤時?”出門人的情感貫通始末,孟郊又通過兩處議論增加詩歌的層次感,少年的抑郁不得志得到不斷深化,引人深思。第三,關注詩歌的音樂性。其“多擬古曲為名”之琴曲《列女操》,言辭短小,毫無婉轉(zhuǎn)之意,曉暢明晰,被胡震亨歸入必譜于琴者之列。又如其名作《游子吟》,《樂府詩集》載:“幸有弦歌曲,可以喻中懷。請為游子吟,泠泠一何悲。”可見,《游子吟》的創(chuàng)作在一定程度上受到樂曲的影響。此外,“退之《琴操》、夢得《竹枝》、仲初《宮詞》、文昌《樂府》,皆以古調(diào)而運新聲,脫盡尋常蹊徑。至若李賀、盧仝、孟郊、杜牧、賈島、曹唐輩,亦各自立門墻,不肯寄人籬下。雖非堂堂正正之師,而偏鋒取勝,亦足稱一時之杰矣”(宋長白《柳亭詩話》),亦可見孟郊對詩歌音樂性的關注。
(二)創(chuàng)作理念之革新
中唐詩歌的審美取向已實現(xiàn)由雅至俗的轉(zhuǎn)變,孟郊的樂府詩也不囿于傳統(tǒng)詩教,而是即事名篇,趨向通俗化的表達。如上文提及的《歸信吟》《游子吟》等,主題真切簡明,語言通俗曉暢,不過是以平常之語書寫平常之事。其因事立題的創(chuàng)作方法體現(xiàn)了對屈騷思想的傳承。貞元九年(793)到貞元十年(794),孟郊再次落第后遠游楚湘,偏至汨羅憑吊屈原,抒其悲憤。即便孟郊對屈原頗為賞識,也并不贊同屈原的自我執(zhí)拗。其在《長安羈旅行》中表明心跡,終是環(huán)境不能容人,倘若置身事外,委遠而去,倒也不失灑脫自在。孟郊選擇向陶淵明靠攏,頗有一番自得之趣,但終究不能跳出世俗的名利場,上述言說不過是失意時的自我勸慰。孟郊在登第后直言“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登科后》),其對功名的渴慕與企盼顯而易見。即事名篇的新樂府承擔起了諷喻時事的社會功用,如《輕薄行》,后人擬作大多延續(xù)古辭本事,展現(xiàn)貴家子弟的豪奢橫行。但是,孟郊的《灞上輕薄行》從題目開始就融入妙想,加上明確的地點,將詩作限定在長安,更為具體可感,且一脫《輕薄行》之本事,率意自恃,直言初至長安落第后的感受。失意之境恰與《輕薄行》本事兩相對照,更彰顯了內(nèi)心的不平之氣、不快之意。孟郊不拘泥于古辭,順勢而作,一吐胸中之哀怨與憂慮,其最終指向并非抒發(fā)自我的滿腹牢騷,而是借此映射出社會的整體狀態(tài)。
孟郊一生困頓潦倒,幾經(jīng)曲折,其苦難的人生造就了不朽的詩歌創(chuàng)作。雖然歷史上對于孟郊詩歌的評價褒貶不一,但無法泯滅他在詩歌史上的重要地位,其樂府詩更是值得我們深入研究。曾季貍在《艇齋詩話》中評價道:“孟郊、張籍,一等詩也。唐人詩有古樂府氣象者,惟此二人。但張籍詩簡古易讀,孟郊詩精深難窺耳。孟郊如《游子吟》《列女操》《薄命妾》《古意》等篇,精確宛轉(zhuǎn),人不可及也。”曾季貍的評價雖有些言過其實,但大體上較為確切。孟郊的擬古樂府和新題樂府有著截然不同的風格特征,但都賦予了樂府詩新的藝術魅力,對后世的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