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錫文
老城區(qū)的窗戶向皈依者撲扇著翅膀。
晚鐘響起,寺院的呼吸開始順暢。
水池是時間失手掉在地上的素娟,在地表以下展開天空。
幾小時前的閃電,像尋找的樹根追逐著喜怒無常的歸宿,通過彎曲的負電荷,撈起一座哈欠連連的戲臺。
不習慣用青春直播帶貨的人,也不習慣離群索居。他們用夜色釀制的光,將城市稀釋成夢:“不管夢是否破碎,都跟睡眠無關。只有審美與理趣互相抓扯的世界,才讓詩歌與夢產生化學反應,或你皓腕下縝密又爛漫的秋夜組章?!?/p>
起風了,像一件打折的白色體恤。
肌體凹凸有致的熱氣與光滑柔軟的手感,瞬間呈現出九月最直觀的面相,用皺紋勾勒出這座曾經忘情如今忘恩的城市,繞過勞作者的背影,帶著魔幻至極的浪漫主義,容納了風,也安置了贗品。
被寂寞者一巴掌拍扁的月亮,貼在了他們審美角度異常傾斜的額上,那是執(zhí)意于仇恨的人之所以念茲在茲的起因或秘密。
光明噴吐的火焰在沉香中持續(xù)不絕,它們搖顫的形式拒絕新陳代謝,它們逶迤起伏的抒情格調比張牙舞爪的挖掘更具快感。
這快感深刻卻短暫,像綠葉磨刀,一碰到秋天就卷刃??旄型?,葉綠素在一首流行音樂中泛黃,在今夜,卻激怒了正在渴飲護城河的一條曾拒絕遠方卻也厭憎當下的街道。
“這就是孤獨。孤獨的條件,就是夜色必須用純粹掌控城市豐富的危機與多彩的殘忍?!?/p>
一座書院,擁有一個破落秀才清麗的品格和碳元素低調的安寧。那里,長時間留存著曾經盛滿朝露、烈日、梧桐、芙蓉、知了、細雨、暮云、暉光、枯葉、子夜、失眠、朗月和苦酒的庭院,那是天空在城市的底版,也是一冊時間之外的野史。
寶馬香車載走了琉璃與朱漆,唯獨留下了筆墨紙張與碳質的情調。
一口不涸的老井,是時間之鏡,是陰晴圓缺或日落月升的容器。
一副對聯守門。千年前的獸皮上和千年后的木板上,漢字方方正正的屬性一如既往地工整、含蓄。于是,繁星與失眠者在對仗中因凝眸而互為秋水,遠行未歸者在萬籟俱靜時為前路押上了童年乳色乳香的韻腳。
在誦讀者的文本中,意義、黑暗和審美以失音的方式嚴守文明的秘笈。
在做夢者的夢中,被夢見的人優(yōu)雅地舞蹈,卻與欲念無限擴大的承襲保持一致。
一叢文竹在宣紙里洇開全部偏旁,螢火蟲用求愛方式獲得了能指與所指之間的思辨權利。
撮合這一切的,不是書院之光,而是美與美之間清醒的陌生與陳舊的悲哀。
幸福的存在,像夜融入夜,又像虛無與虛無之間的涇渭分明。因抽象而熬成宣言或美的時間,帶著批判現實主義的形式在夜色中直面城市,卻悖逆了村莊,躲過了詩經用楊柳對它的持續(xù)鞭撻。
廣場屬于歌舞。塵土與分貝十分圓滿。通過擴張而濃縮了命運在其末尾舒張之極的疼痛,屬于生活。當油膩膩的路燈光潑下,這些疼痛擴散,酷似那些女人發(fā)光。
當廣場像飛盤一般被扔進夜色,樓群的柱狀圖開始上下起落,帶來魔方和幸福的百分比。它們攪動著房屋的內臟,調和著那些在干接法和濕接法之外跳來跳去的色彩。色彩最亮處的存在感,與鋼筋水泥的森林享有同等殊榮,并在困倦中一步步墜入虛無。
虛無是最直接的隱匿,它使一場演繹熱淚滂沱,使躋身其中的人或城市憂傷。
“眾生出沒于內心,眾神歸于黑夜,卻沒有席位,但星星的迷宮里,人神在一同跺腳或翹首?!?/p>
幸福的大歌大舞與存在的虛無,因最后一場酷暑而黏貼在一起。
還有速8酒店,酷似一具石膏塑像。在那幅油畫消失點上的農夫將深夜挪到了暴雨前的狂野。塞倫蓋蒂的角馬越過熒屏,游過墻壁——這條傾斜的馬拉河。這種古老的遷徙與古老的藝術成全了詩與遠方,而詩與遠方則將彼此視作最直接的敵意。
還有幾個民工。他們用艱辛對抗艱辛,用尊嚴扶正尊嚴。在白天,他們看到火在樹梢上追趕太陽,還看見山岡上祖先的遠逝的身影,閃爍著留戀又倔強的光,與太陽保持著均衡的對峙。在夜晚,在秋意漸深的云天,他們看到的星星,就像聽到的那一個個飽含淚水的消息。
還有一個人。他的安靜,帶來最初的薄霜,并用平靜的聲響,將世界對話。曲徑通幽的過去,只需一個故事,在明月蒞臨窗臺的那一刻,他開始講述:這個秋夜,他通過懷想凝視人間……人群散去,眾生親眼目睹的場景,眨眼間,就像一片鎮(zhèn)靜劑滑入細胞群。
還有增強了街道柔韌性的銀杏。它們省略了強加給它們的金質的贊美,緩慢,但卻有力地從內腑開始冷卻,從果核開始收斂,成為理性的卓爾不群的象征。
還有一堵墻,像一襲青衣。
今夜,習慣性的沉默使思想局促不安。
不是每一粒星星都渴望成為詩眼,接受自身的光亮與黑暗互相敷衍,并將這些敷衍當作虔誠,最后被詩歌孕育成悲劇的主角。
月亮從不曾孤獨,它從來不止一個光源,也從未泄漏它離開時的每個落腳點。在古老預言中,它年輕得有如毫無遮攔的任性之舉,而在年輕的審美情趣里,它總是在惰性里酣眠。
蛾蟲們撞彎了火焰。前仆后繼所延展的順遂意志,比特立獨行更容易失敗。但它們像長出手腳的果實,必須以成熟的方式呈現,方可心安。
這是一座在習慣性的思想中為自我定格的精神家園,不再重復的物質也不再折疊視野或內心。
陰影憑借自身的犀利突破概念,用黑暗雕刻潛入幻覺的肉體。我端坐于背景中心,沉默如蘇醒的夢,抽象如入聲字的低吟,在秋光里,看秋光像寧靜的心獨對星河。
今夜,最后的暢游者撿起幾根野性的聲線,他將在起點彈奏生命,然后以思想者的身份,像那個在旋律中遨游的孩子一樣,被蘭桂的芬芳擁入有著金色穹窿的音樂大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