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華亨

(福建師范大學 文學院，福建 福州 350000)

“夢”是古漢語常用字，其常用義為“做夢”?！墩f文·夕部》：“夢，不明也?！币馈墩f文》，“夢”的本義為“不明”，而表“做夢”義的字是《說文·?部》中的“?”，許慎（約58—約147年）釋其為“寐而有覺也”。段玉裁（1735—1815年）依許說注“夢”字：“夢之本義為不明。今字假為?寐字。夢行而?廢矣。從夕，瞢省聲?！盵1]即認為做夢之“夢”的本字為“?”，“夢”為假借字。從甲骨卜辭來看，早在殷商時期就已出現(xiàn)了專門表示“做夢”義的字，可隸定為“”，與“?”形并不相合。若能明確“”的本義為“做夢”，則可證“”才是做夢之“夢”的真正本字，而非段氏所言之“?”。

一、甲骨卜辭中的“”

（一）“爿”旁辨析

二、“夢”字的演變歷程

圖1 “夢”字的演變

三、“夢”與“?”的關(guān)系

（一）“夢”字的本義

從字理上看，夜晚昏暗，故意符“夕”有表“不明”義的可能。先秦出土及傳世文獻亦見以“夢”表“不明”義的用例：楚帛書“夢夢墨墨”和上博簡“夢夢靜同”中的“夢夢”指黑暗不明；《詩經(jīng)·大雅·抑》有“視爾夢夢”，《爾雅·釋訓(xùn)》：“夢夢、忳忳，亂也?！惫弊ⅲ骸敖蚤渷y?！笨梢姡墩f文》及段注釋“夢”的本義為“不明”確有合理性?！蹲衷础贰稘h字源流字典》等辭書即以“不明”為“夢”的本義[7],[8]622。然而，從前文所述的“夢”字演變歷程來看，“夢”是在甲骨文“”的字形基礎(chǔ)上刪“爿”增“夕”而得的，本義當順承“”的“做夢”義。而且在先秦文獻中，表“不明”義的“夢”只以疊字出現(xiàn)，用例遠少于表“做夢”義的“夢”，故言“夢”之本義為“不明”恐有疏失。

因夢境依稀，故“夢”可引申出“不明”之義。由詞義較實且常用的“做夢”引申出詞義較虛的“不明”符合詞義發(fā)展的一般邏輯。綜合字形演變脈絡(luò)，“做夢”義當為“夢”之本義，而非段注所言的假借義；“夢”之“不明”義當為引申義，而非《說文》及段注以為的本義。

（二）“?”字的由來

在先秦傳世和出土文獻中，不見有“?”字?！墩f文》所引《周禮》中的“?”字恐系時人修改?！墩f文》正篆收，證東漢時“?”字誠可用以表示“做夢”之義?！蹲衷础匪摹痘茨献印m真》有作“?”者：“方其?也，不知其?也，覺而后知其?也?！盵8]670如此，則可將“?”字產(chǎn)生的時間提前到《淮南子》成書的西漢時期。作為漢代才出現(xiàn)的形體，“?”字使用的時間在“夢”字的發(fā)展歷程中是極為短暫的。

“從漢字發(fā)展的一般規(guī)律看，應(yīng)是先有‘夢’后才有‘?’，‘?’是‘夢’的后起增繁之形。”[9]“夢”除了“做夢”本義外，尚有“不明”等引申義，故新造“?”來作為“做夢”義的專字。“?”與甲骨文“”在構(gòu)形上有相似之處，故有學者認為“?”是在甲骨文的基礎(chǔ)上外加“宀”和“夕”兩個意符構(gòu)成的，以“夢”為“?”的省體[8]670。鑒于先秦文字材料中尚未見有“?”字，若將漢代才出現(xiàn)的“?”與商代使用的“”強附起來，不免有超離文字演變時間線之嫌。“?”是在“夢”的基礎(chǔ)上加注意符“宀”和“爿”而成的，“宀”表示寢屋，“爿”表示人睡于床，“夢”既為聲符，又兼有夢境依稀之義，三者相合，正示人臥床做夢于室內(nèi)。這里須注意不可將部件“夢”再切分為“”和“夕”，而應(yīng)視作整體，起著標示“?”之音義的作用，這樣才符合漢代“?”字的真正構(gòu)意。

由上可知，“?”是“夢”的后起字，專表“做夢”義。相較于“夢”，“?”的形義關(guān)系更為顯豁，但緣其形體繁難，故未能通行于世。即便在漢代，“夢”依然是“做夢”義的通行字，這在馬王堆帛書、張家山漢簡等出土文獻中得到了有力證明。可見在漢字發(fā)展中，文字的經(jīng)濟原則和約定俗成相較于構(gòu)形理據(jù)更占上風。段注“夢行而?廢”的說法容易讓人誤以為“?”字產(chǎn)生及通行時間較“夢”早。實際上“?”字出現(xiàn)的時間遠晚于“夢”，且僅是曇花一現(xiàn)，從未取代“夢”的通行地位。至少從戰(zhàn)國以來，“夢”一直是表示“做夢”義的通行字。

四、結(jié)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