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培元

晨 鐘

杜甫一到洛陽，二姑母就說：“子美又回到洛陽來了?！?/p>

二姑母這樣說也是對(duì)的，因?yàn)槎鸥υ诙畾q之前，大多時(shí)間都住在洛陽仁風(fēng)里二姑母家。

從鞏縣到洛陽，杜甫每次都是乘船。一條洛河，將鞏縣和洛陽連接起來。在這條洛河上，杜甫不知往返過多少趟。有時(shí)，杜甫也會(huì)想，生命里，究竟有怎樣的奔波，又有怎樣的顛沛呢？

杜甫出生在鞏縣南瑤灣筆架山下的一孔窯洞里。那年是何年，他卻說不清楚。問了，二姑母也只是說，正月初一。再問年號(hào)，二姑母想了想，只說了兩個(gè)字：“亂極?！?/p>

杜甫出生那年，是大唐太極元年（712年）。過了一些時(shí)日，卻變成了延和元年。又過一些時(shí)日，就變成了先天元年。轉(zhuǎn)過年，先叫了一陣兒先天二年，接著便又稱作開元元年了。

后來杜甫就總說自己是“生于亂世”了。

杜甫的名字是父親給起的。

杜甫出身于“奉儒守官”的文人世家，曾祖杜依藝做鞏縣縣令時(shí)，將家從襄陽遷到了鞏縣南瑤灣。祖父杜審言為初唐詩人，與李嶠、崔融、蘇味道并稱“文章四友”。父親杜閑，官職不高，學(xué)問卻不低，生杜甫時(shí)，已是而立之年。滿月宴上，杜閑為兒子起名叫甫，表字子美。他希望兒子有美玉般的品性，錦心繡口，傳續(xù)詩風(fēng)。

開元三年，杜甫四歲，母親病逝了。父親在外做官，無法照看，便將杜甫寄養(yǎng)在洛陽二姑母家。

開元五年，二姑母帶杜甫去郾城看望父親。那日，杜甫跟二姑母在街上閑逛，忽聽一陣喧囂，就見街頭密匝匝圍了許多人，鬧嚷嚷喝彩不斷。擠進(jìn)去看了，卻是一女子在舞劍器。有觀者說：“此乃宮廷藝坊的公孫大娘。”又有觀者說：“公孫大娘年過不惑，仍是如此英武妖媚?！币灿卸姓哒f：“公孫大娘所舞乃‘劍器渾脫，是從西域傳過來的。”那舞劍女子錦衣玉貌，矯若游龍，舞姿曼妙，劍術(shù)精湛，將一柄長劍舞得嘶嘶有聲。她身子凌空一躍，翩翩欲飛，如鳳凰展翅。杜甫驚叫：“鳳凰，鳳凰，多像鳳凰！”回到洛陽，杜甫想象著公孫大娘的舞姿和劍術(shù)，作詩一首，名曰《詠鳳凰》。二姑母讀了，便說：“鳳凰乃鳥中之王，歌聲動(dòng)聽。子美須用心攻讀，做個(gè)詩中鳳凰！”

那年杜甫剛剛七歲。

過了幾日，父親從任上回來了，一見面，杜甫就把那首《詠鳳凰》拿給父親看。父親驚訝道：“駱賓王七歲作《詠鵝》，吾兒七歲作《詠鳳凰》，祖輩詩才，后繼有人矣！”停頓一下，父親又輕聲說：“若要成為祖父那樣的詩家，須下苦功啊！”杜甫始終記著父親的教誨，遍讀名家詩篇，朝夕吟詠，十四歲便隨大人出入翰墨之地，與文人雅士相聚華堂，一起吟詩作賦。鄭州刺史崔尚和豫州刺史魏啟心皆夸贊說：“賦堪與漢代賦家揚(yáng)雄、班固比肩?！?/p>

一晃就到了開元十八年，十九歲的杜甫早已按捺不住那顆驛動(dòng)澎湃的雄心，離了二姑母，跟隨好友韋之晉赴晉地郇瑕游玩去了。第二年，二十歲的杜甫再次離家遠(yuǎn)游吳越，上路時(shí)，杜甫豪壯地說：“遍歷山河，吾生值得！”

四年的光景玩兒著玩兒著就玩兒過去了。

開元二十三年閏十一月，杜甫忽而想起，二十四歲的年齡，應(yīng)該求取功名了。匆忙趕回鞏縣，卻已錯(cuò)過秋闈的時(shí)間。求告鄉(xiāng)紳，總算被縣府保送為“鄉(xiāng)貢”，方得進(jìn)士考試資格。開元二十四年春，杜甫就到洛陽參加進(jìn)士考試了。

跟往常一樣，二姑母慈祥而熱情地接待了他。

二姑母說：“子美又回到洛陽來了?！?/p>

杜甫回話：“回洛陽，赴考期。”

然而，杜甫卻“舉進(jìn)士不第”，名落孫山。

杜甫的人生，第一次遭遇了坎坷。

杜甫覺得很是羞慚，無顏再回二姑母家，便散散漫漫游逛到奉先寺去了。

奉先寺位于龍門山，乃“龍門十寺”之一，始建于唐高宗調(diào)露元年（679年）。

杜甫到奉先寺時(shí)，已是傍晚，溫潤的紅日墜落在西天，杜甫朝著晚霞里的奉先寺高叫了聲：“好一座，招提也！”

招提，梵語，音譯為“拓斗提奢”，簡寫為“拓提”，后人卻誤寫成“招提”，意為“四方”，泛指寺院。四方之僧為招提僧，四方之僧的住所則為招提房。

天色暗淡下來，陰暗的山谷里輕風(fēng)吹送，聲如天籟，林木間月影婆娑，如水滑過。杜甫迷戀著這詩意的夜色，竟有些流連忘返了。

或許，杜甫本就沒有回返的打算。

春夜?jié)u深，杜甫向寺院老僧討得一碗清水，喝了，借宿在招提房里。青燈熄滅，月光一下子瀉進(jìn)房內(nèi)。龍門山高在云中，杜甫好似睡臥在云端，忽而覺出，這夜，似乎有些微微涼意了。

杜甫擁緊灰色被子，覺得很是溫暖，心頭一顫，忽而就想起了母親，竟有淚珠滑落。杜甫抹去一滴眼淚，在潔凈的床榻上蜷作一團(tuán)，沉靜如嬰兒一般，仿佛又回到了四歲之前，如睡在母親懷里。

杜甫輕嘆一聲，泣聲說：“四歲后，母子便不得再見了?！?/p>

懷著思念，杜甫睡去了。

忽然間，天地間一陣聲響，如佛的聲音。杜甫睜開眼睛，窗外已是天色大亮。

細(xì)聽，卻是寺院里敲響了晨鐘。

晨鐘，是在喚醒我嗎？是在催促我起床嗎？是在激勵(lì)我用心攻讀嗎？

晨鐘聲里，杜甫跳下床榻，推開窗子，就吟出一首好詩來：

已從招提游，更宿招提境。

陰壑生虛籟，月林散清影。

天闕象緯逼，云臥衣裳冷。

欲覺聞晨鐘，令人發(fā)深省。

吟罷，晨鐘也恰巧音落。杜甫將這詩命名為《游龍門奉先寺》。

厚重悠遠(yuǎn)的晨鐘，忽而讓杜甫醒悟了許多事情。他覺得，以往游玩的日子，竟是無端荒廢了許多好時(shí)光。

若非如此，又怎會(huì)落第呢？

杜甫似乎又聽到了鐘聲。

晚 風(fēng)

漫游齊趙，杜甫一去就是五年。

匆匆回到洛陽二姑母家時(shí)，一陣晚風(fēng)掠過，杜甫忽而覺得，院子和房舍似乎也有些陌生了。

臥病的二姑母輕嘆說：“再不回來，恐是連姑母也認(rèn)不得了。”

二姑母又責(zé)備說：“子美已是大人了，怎還像個(gè)孩子，整日在外游蕩？也該收收心了。”

杜甫賠笑說：“不是游蕩，是游學(xué)?！?/p>

二姑母喘息幾下，虛弱地說：“還敢……頂嘴?！?/p>

杜甫輕聲說：“姑母有恙，我應(yīng)細(xì)心侍奉，不再離家了。”

二姑母說：“前幾日，你父來信，令你去首陽山為祖父靜心守墓，也好沾一沾祖父的才氣。”

開元二十九年春，杜甫在首陽山陸渾莊開掘一孔窯洞，住在那里為先祖守墓。

寒食節(jié)那天，杜甫作了一篇《祭遠(yuǎn)祖當(dāng)陽君文》，準(zhǔn)備在墓前將祭文焚燒，獻(xiàn)給先祖當(dāng)陽侯。

京兆杜氏乃名門望族，晉代時(shí)，征南大將軍杜預(yù)鎮(zhèn)守襄陽，被封“當(dāng)陽侯”。杜預(yù)又是一位文史學(xué)家，著有《春秋左氏經(jīng)傳集解》。杜預(yù)曾孫杜遜將杜家南遷襄陽，杜甫曾祖杜依藝做鞏縣縣令時(shí)，又遷至鞏縣。先祖杜預(yù)葬在偃師首陽山，祖父杜審言也葬在那里。首陽山坐落在黃河之南，洛水之北，溫潤的河水滋養(yǎng)著這塊兒土地，使其肥沃而有靈氣。

那天傍晚，杜甫沿著小徑去往墓地。小徑兩邊，青草掩映，晚風(fēng)輕盈而微妙，穿過俗世的煙塵送來一縷花香。杜甫嗅出，那是槐花香。果然，循著香味，杜甫看見了一棵老槐樹，一棵開滿粉白槐花的老槐樹。

這棵老槐樹挺立在一處莊園門外。杜甫知道，莊園稱作“首陽山莊”，主人名叫宋之問，虢州弘農(nóng)縣人，唐中宗時(shí)任戶部員外郎，跟祖父杜審言同為初唐詩人，不過祖父總有些瞧不起他。大唐文脈綿延不絕，一城的文人，祖父從沒有服氣過誰。祖父于唐高宗咸亨元年擢進(jìn)士第，詩文才氣頗受武后賞識(shí)，官至膳部員外郎。傳言，祖父病危時(shí)，宋之問跟幾位詩友來探望，祖父感慨說：“吾在，久壓公等。今且死，固大慰。但恨不見替人?！弊娓甘钦f：“我活著時(shí)，詩才老是壓各位一頭。今日我之將死，你們可盼來出頭之日，感到高興吧？可現(xiàn)在，我怎么看不到接替我的人呢？”祖父說過這話，就故去了，宋之問并沒有把祖父的話放在心上，仍然為老友寫了祭文。祖父瞧不起這位宋員外，是因?yàn)橄嗖恢兴娜似?。久視元年，武后駕臨香山寺，他憑借一首《龍門應(yīng)制》博得武后歡心，奪了“錦袍”，竟異想天開，要做女皇“面首”，卻因牙疾口臭未能得寵。其外甥劉希夷作《白頭吟》，有詩句“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他想占為己有，就將比自己還年長的外甥“土囊壓殺”了。唐中宗復(fù)位后，宋之問被貶瀧州，忍不得濕熱，偷偷逃回，途經(jīng)漢江時(shí)，作《渡漢江》一詩：“嶺外音書斷，經(jīng)冬復(fù)歷春。近鄉(xiāng)情更怯，不敢問來人?！辈恢檎咭詾樗监l(xiāng)情切，哪知卻是因違背朝廷，潛回洛陽，離鄉(xiāng)愈近，心里愈怯，更不敢跟人說話。唐睿宗繼位后，他遭貶欽州。先天元年，唐玄宗下詔將他賜死。

杜甫在晚風(fēng)里忽而驚覺，宋員外被賜死那年，正好自己出生，冥冥之中，是否也是一種緣分呢？

杜甫停下腳步，忽然就想拜訪一回宋員外的這座舊日莊園了。

宋員外有好幾處莊園，藍(lán)田一處賣給了王維，首陽山這處就顯得有些蕭條零落。杜甫進(jìn)了莊園，卻見房舍頹敗，早已失去了往昔氣韻。杜甫就想，那時(shí)的宋員外定是徘徊在院子里，搖頭晃腦吟詩，而今，居住在莊園里的宋家后人，是否還在懷想先祖的風(fēng)流？

宋員外的父親宋令文，文章、書法、武功號(hào)稱“三絕”，三個(gè)兒子各得一絕：宋之問專攻文辭，宋之遜精于章草，宋之悌驍勇善戰(zhàn)。《漢書·馮異傳》載：“諸將并坐論功，異常獨(dú)屏樹下，軍中號(hào)曰‘大樹將軍?！眴T外季弟任右羽林將軍時(shí)，親手植下這棵槐樹，隱喻自己也是大樹將軍。

晚風(fēng)吹動(dòng)槐樹枝葉，唰啦啦一陣作響，杜甫看一眼滄桑的莊園，看一眼蒼老的槐樹，忽覺物是人非，滿目悲涼。杜甫輕嘆道：“這莊園，與首陽山寂寞相對(duì)；這槐樹，在晚風(fēng)中寂寞悲吟。宋員外怎能料想得到會(huì)是如此模樣呢？”

直到行至先祖墓前，杜甫仍在思索這件事情。

芳草如茵的春日黃昏，先祖墓地周圍，草色青青，麥苗彌望，楊柳在晚風(fēng)中隨意擺動(dòng)。熏風(fēng)徐徐，田野里開滿黃色油菜花，遠(yuǎn)處還有灼灼桃花?；ú莺蜆淠?，清新嬌艷，似有神靈護(hù)佑。

杜甫在一座墓前跪了，誦了祭文，然后就焚燒掉了。祭文和祭品一樣，只有燒了，先祖才能收到。

一片紙灰被晚風(fēng)吹起，如一只黑色的蝴蝶，翩翩翻飛。杜甫轉(zhuǎn)身，慢慢往回走。當(dāng)宋員外的破敗莊園再次映入眼簾時(shí)，杜甫詩興突發(fā)，就在草徑上吟成了一首五言律詩：

宋公舊池館，零落守陽阿。

枉道祗從入，吟詩許更過。

淹留問耆老，寂寞向山河。

更識(shí)將軍樹，悲風(fēng)日暮多。

杜甫吟罷，將這詩命名為《過宋員外之問舊莊》。

過了一些時(shí)日，二姑母捎信兒讓杜甫回趟洛陽。

杜甫到家，躺在床上的二姑母緩了口氣說：“你父自兗州傳書回來，令你成婚?！?/p>

二姑母又說：“我已托人為你保了媒，女方是弘農(nóng)縣司農(nóng)少卿楊怡之女楊婉，比你小十二歲，性情溫和，貌美行端，足配得上你這兗州司馬的公子。”

杜甫沒有聽清別的，卻聽清了楊小姐是弘農(nóng)縣人。

杜甫說：“跟宋員外同鄉(xiāng)了?！?/p>

二姑母疑惑問道：“宋員外，是誰？”

納彩、問名、納吉、納征、請期、親迎，按照“六禮”婚俗，杜甫迎娶了楊小姐。

婚禮上，自兗州趕回的父親醉了。

父親對(duì)二姑母說：“子美太輕狂，須嚴(yán)加管教?！?/p>

二姑母說：“婚后，會(huì)好的?！?/p>

停頓一下，二姑母又說：“或許，會(huì)好的?！?/p>

夜 宴

杜甫忽而覺得，自己有些懼怕夜晚了。

漫游齊趙歸來，仍是住在洛陽二姑母家。二姑母的病情日漸嚴(yán)重，杜甫總怕在某個(gè)夜晚來臨時(shí)，二姑母會(huì)突然離他而去。

往事總在夜晚降臨時(shí)卸妝，現(xiàn)出真容。酒杯斟滿暮色，就著愁緒，杜甫與晚風(fēng)對(duì)酌，灑落的月光就像錯(cuò)失的往昔。郇瑕、吳越、齊趙，漫游的時(shí)光歷歷在目。游蕩歸來，杜甫收攏了狂野的心，換作一副感恩心腸。杜甫覺得，二姑母對(duì)他的恩情，窮盡一生也報(bào)答不完。

杜甫很早就住在二姑母家。三歲那年，杜甫生了一場病，恰在此時(shí)，二姑母的兒子也生病了。二姑母很是著急，請女巫來驅(qū)邪。女巫焚香燒紙，神神道道地說：“屋子?xùn)|南角為吉利方位，可將令郎放在此處炕上?！倍媚刚f：“兩小兒都放在那里吧?！迸子稚裆竦赖赖卣f：“此處神力只可護(hù)佑一人。”二姑母便哭泣起來。女巫說：“不必傷心，令郎置于炕上，疴疾立除?！倍媚杆伎荚S久，將侄兒杜甫放在了炕上。一個(gè)月后，杜甫痊愈，二姑母的兒子卻夭折了。

天寶元年，杜甫三十一歲了，夜深人靜的時(shí)候，他也會(huì)在二姑母病榻前思考過往的事情。

忽一日，妻子楊氏說，昨日父親來信說，函谷關(guān)尹喜故宅掘得“靈符”，弘農(nóng)縣更名“靈寶縣”了。杜甫覺得這是一件喜事，二姑母聽了也說：“可賀?！?/p>

尹喜乃天水人，先秦“天下十豪”之一，周朝大夫，自幼窮覽古籍，通歷法，善哲思，知前古而能見未來。做函谷關(guān)令時(shí)，一日忽見東方紫氣西邁，便知有圣人將至。果然，不久，老子駕青牛薄板車入關(guān)，尹喜便“迎進(jìn)官舍，北面師事之”。百日后，尹喜托病辭官，復(fù)迎老子歸樓觀本宅，說：“子將隱去，強(qiáng)為我著書?！崩献又兜赖陆?jīng)》五千言而去，后不知所終。尹喜遂按老子所授經(jīng)法，精修至道。三年后，悉臻其妙，乃著《關(guān)尹子》九篇。

《道德經(jīng)》為道家典籍，杜甫便齋食素衣，每日于二姑母病榻前誦讀《道德經(jīng)》，希望能夠祛病消災(zāi)。然而，二姑母終是在暮春時(shí)節(jié)的一個(gè)夜晚故去了。按朝廷規(guī)矩，以縣名封號(hào)，二姑母被封為“萬年縣君”，還殯于河南縣。杜甫親為二姑母作了《唐故萬年縣君京兆杜氏墓志》。

葬過姑母，杜甫便帶楊氏去了首陽山先祖墓地。杜甫想在那里清靜幾日，或許，他要思考一下往后的日子了。

月上樹梢，百蟲吟唱。陸渾莊里晚風(fēng)香膩，流淌著花粉的甜蜜，杜甫忽而就思念起母親來了。母親去世早，杜甫一直認(rèn)為，二姑母就是母親，因?yàn)槎媚敢步o了他一次生命。

母親出身清河崔氏，屬北方第一望族。唐初修訂《氏族志》時(shí)，崔氏列為第一，太宗大怒，憤然說：“我李氏貴為天子，難道比不過崔氏嗎？”于是，太宗下令將李氏改為第一，長孫氏列第二，崔氏排第三。然而，杜甫的姥姥是太宗李世民重孫女，姥爺?shù)哪赣H是高宗李淵孫女，杜甫該是唐太宗第六代后人，身上流淌著李唐皇室的高貴血液。

距陸渾莊不遠(yuǎn)，有座莊園，主人姓左，莊園便稱左氏莊。那晚杜甫正在陸渾莊里靜坐，左氏莊莊主過來誠懇邀請：“杜公子賞光，到莊園飲酒?！倍鸥Ρ闳チ?。

席宴擺在莊園里一座草堂內(nèi)，杜甫到時(shí)，座中六七人起身拱手說：“杜公子光臨，舉座之幸?。　币荒贻p公子以吳越口音說：“幸會(huì)杜公子?！鼻f主忙做介紹：“此乃吳地友人，來山莊訪會(huì)，專意請杜公子作陪，為席宴添彩?！倍鸥Τ娙耸┒Y，說聲“抬愛”，便入席坐了。

纖纖新月細(xì)如玉鉤，夜露沾濕衣衫，園中歌伎嫻靜地彈著雅琴。莊主舉杯邀飲，杜甫淺呷一口，覺得林中香風(fēng)習(xí)習(xí)，似乎讓這春夜也愈加靜謐了，于是嘆道：“風(fēng)微月落，帶露聽琴，實(shí)乃雅趣?！奔?xì)弱琴聲里，泉水流過花徑。杜甫跟莊主對(duì)飲一杯，說道：“莊主將此茅廬名為‘草堂，足見莊主風(fēng)操高雅。”莊主搖頭說：“附庸風(fēng)雅而已?！倍鸥R下杯盞，心內(nèi)豁朗，感覺一團(tuán)清雅之氣撲面而來，便沉醉在眼前的詩情畫意中了。杜甫常于夜間翻閱查檢書籍，閃爍的燭光里，燭淚滴落，蠟燭愈燃愈短，漸漸成灰，怎比此時(shí)輕松放浪？琴聲激越起來，有座中少年滿飲一杯，起身離席，隨了琴聲拔劍漫舞。杜甫忽覺英豪氣概鼓蕩于胸，執(zhí)杯在手，朝眾人說：“夜宴詩酒，飲杯看劍，不負(fù)風(fēng)月，此乃幸事！”吳地友人接話說：“鄙人作不出詩句，索性吟杜公子詩一首，以添興致?！闭f罷便操起吳地口音吟誦了杜甫新詩《望岳》。

聽了這江南吳地軟音，杜甫忽而憶起四年吳越之游，登金陵，下姑蘇，渡浙江，游鑒湖，泛舟于蘊(yùn)秀含異的剡溪，領(lǐng)略了江南水鄉(xiāng)的無限秀美。四年漫游，杜甫委心自然，形神蕭散，一如范蠡攜西施泛游五湖。

星墜，酒酣。莊主舉杯，乘了醉意說：“今晚與杜公子暢飲，乃我等榮幸。勞請杜公子為此情景吟詩一首，以記之。”

微醺的杜甫即興吟出一首好詩：

林風(fēng)纖月落，衣露凈琴張。

暗水流花徑，春星帶草堂。

檢書燒燭短，看劍引杯長。

詩罷聞吳詠，扁舟意不忘。

吟罷，滿座喝彩聲起，驚得樹上一只鳥雀撲棱棱振翅飛出莊園，逃往夜的深處去了。杜甫飲盡杯中酒，遂將此詩命名為《夜宴左氏莊》。

席宴散了，杜甫走出莊園時(shí)，門外一棵柳樹上，順著窄窄葉尖，“啪”地滑落一滴露珠。聲音不大，卻很真切。杜甫呼出一口酒氣，那一珠露水使他酒意頓消。

日前坊間傳言，李太白受玉真公主與賀知章推薦，被玄宗皇帝召進(jìn)京去，降輦步迎，“以七寶床賜食，御手調(diào)羹以飯之”，即令李白供奉翰林。杜甫忽而就想，或許，只有去往長安，方可尋求仕途。

杜甫仰望著深邃的夜幕，心穿過茫茫星空，從東都洛陽飛往長安去了。

[責(zé)任編輯 王彥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