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逍
父親打來電話的時候,李文林正和張佳麗吵架。在他們五年的同居生活中,吵架其實是常態(tài)。但很多時候,大吵之后,他們依然會在床上恩愛有加,他們用這種劇烈的方式在一次又一次的情緒激蕩中掏空自己,然后又一頭扎進混沌的生活。當他們擁抱在一起,腳趾緊密纏繞的時候,依舊會為未來絞盡腦汁。
這一次與往常并無什么不同,張佳麗下班后和朋友去吃飯,晚上十點的時候回家,發(fā)現(xiàn)李文林在另一個臥室睡著了。這是舊有的習慣——當另一方有應酬的時候,他們就自動分開睡,這原本并無什么不妥,但張佳麗在衛(wèi)生間里發(fā)現(xiàn)她中午泡在洗衣盆里的衣服還原封不動地放著,心里便有些惱了。她趴在馬桶上干嘔了一陣,憋得眼冒金星淚水漣漣,卻什么也沒有吐出來。她覺得自己十分清醒,而且十分確定她中午的時候給李文林在衣服這件事上做了交代。她明天有一個十分重要的采訪,必須要穿這件衣服。起身的時候,她晃了兩晃,右腳碰在了水盆上,盆里的水溢出來濕了她的鞋。她對著水盆踢了兩腳,涼水就漫過了她的褲腿,她被那種冰涼激怒了,又踢了兩腳,水盆就被打翻了,涼水濺濕了她的臉。她坐在地上哭出了聲。
李文林進來將她抱起,她卻在李文林的臉上扇了一個耳光。李文林并不對她動手,他從來不對她動手。他將她扔在沙發(fā)上,黑著臉要去臥室。她拽住了他的衣角,吼道:“我是你養(yǎng)的一條狗嗎?”
“又來了。”他說。
他們的吵架中,這是一個核心話題,要么從這個問題開始,要么以這個問題結束,要么這個問題就貫穿始終。李文林早已記不起,張佳麗從何時開始變得粗暴而充滿怨氣,但面對張佳麗的質問,李文林向來不知道如何作答,有時候被逼得急了,李文林就說離婚吧,反而把張佳麗惹笑了。離,拿什么離?兩人再次回到問題的原點,便一同陷入沉默。
他們其實很多次都想過分開,也清醒地知道,他們都不是對方要選擇的能夠白頭偕老的人。在一起,其實就是一個誤會,或者是一個錯覺。當然,直到現(xiàn)在,張佳麗都沒弄清楚,她究竟是因為愛,還是因為同情才和李文林生活在了一起,正如李文林也沒弄清楚他到底是為了自我安慰,還是為了報復王美玲才和張佳麗生活在了一起。這是一筆糊涂賬,他們都沒算明白,甚至可以說他們本就沒打算要算明白。所以他們在想著分開的時候,卻又再次糾纏在一起,李文林覺得他們就像兩株冰草,地上的葉脈莖稈春生冬死,可地下的根須卻相互混為一體,難舍難分。
“要不是我救了你的命,你他媽早死了,曉得不?!睆埣邀悘纳嘲l(fā)上彈起來,又重重地跌下去,她的頭碰在了沙發(fā)的木質扶手上,她哎喲一聲抱頭縮作一團。李文林有些擔心,剛想去扶張佳麗,父親的電話就打來了。
父親說母親歿了。
李文林愣了一陣,終被張佳麗的呻喚驚醒了。他將她抱進了臥室,扔在床上,看了看她的頭,確定并無大礙,便給她脫了衣服,蓋好被子就出了臥室門,張佳麗的叫聲被他關在了門里。
李文林并沒有驚訝或悲傷,反而為母親暗自慶幸,六十八歲的母親終于吃完了她在人間的苦,也終于不再為她不爭氣的兒子而熬干心血了,而他再也不用躲著母親,他想著今后他可以理直氣壯地回到太原府了。這些年,李文林被母親逼得太緊,以至于他承認他成了箭子川道人認為的那種標準的不孝子。
李文林回到自己的臥室,閃過一個念頭:我是不是該連夜趕回老家去?但這僅僅是一閃而過的念頭,他重新上床,打算好好睡一覺,明天才能以飽滿的精力應對繁重的喪事。他對自己說:“不著急?!?/p>
李文林在床上設想喪事的流程,當然還是憑著少年時代的記憶。他經(jīng)歷過爺爺奶奶的喪事,但奶奶死的時候他才三歲,他對奶奶的記憶僅停留在那張黑白遺像上。爺爺死的時候,李文林剛上初一,記得是2月初的某一天傍晚,全家人剛吃過晚飯,爺爺卻說他想喝一碗漿水拌湯。這是一個無理的要求,但爺爺卻說得嚴肅而鄭重。母親覺得爺爺單純是為了給她找麻煩,擰著身子去了場院,可等她天黑回來的時候,爺爺仍然坐在上房的太師椅上,用孱弱的聲音強調,他只是想喝一碗拌湯而已,等喝了這一口,以后再也不會麻煩別人了。爺爺?shù)穆曇魪暮诙炊吹拈T里飄出來。母親終究拗不過爺爺,她擔心在外地工作的父親知道了此事,定會對她不依不饒??蓻]料到的是,爺爺喝了那碗拌湯,便在椅子上睡著了。李文林真的以為爺爺睡著了,就去偷著揪爺爺?shù)暮樱玖艘话?,爺爺卻將腦袋就勢一耷拉,李文林再去揪,爺爺?shù)哪X袋像鐘擺一樣擺了兩擺,仍無反應,李文林嚇得大叫起來。
爺爺?shù)膯适聵O為隆重,他的兒子女兒們從四面八方趕來,穿白戴孝的人跪滿了院子。李文林和哥哥姐姐們混在人群中一會兒彈杏核,一會兒打四角,每到眾人要放聲大哭的時候,就有身邊的大人在孩子們身上狠狠掐一把,孩子們就疼得跟著大人們大哭,哭聲漫過太原府,整個村子就沉浸在一片歡樂的哀樂中。
至于葬禮中爺爺?shù)膬鹤觽円墒裁?,他一概不知?/p>
這時候,一個嚴峻的問題冒了出來:李文林猛然發(fā)現(xiàn),母親葬禮他將是唯一一個跪在院子里的孝子。這在太原府來說并非小事——孝子的多少一定程度上決定著死者的威望和身份。太原府史上官做得最大的李鄉(xiāng)長,兩個女兒外嫁,兒子早早出了車禍,他死后無一人為他拄孝子棍,只好讓一個侄兒代勞,他在村里的房產后來也歸了侄兒。人們給李鄉(xiāng)長蓋棺論定說他一個人把后代兒孫的活路截死了。李文林的父親不信這個,作為一個在戎州工作了一輩子的老地質工人,他說李鄉(xiāng)長才多大的官啊,放在戎州城,或許連他都不如。人們對李文林父親的底細并不十分清楚,但想著他有一個出色的兒子,也是令人敬佩的人物,所以李文林的父親在太原府一直活得挺驕傲,盡管太原府人都認為他與李鄉(xiāng)長根本沒法比,他們認為李鄉(xiāng)長才是大人物。
李文林無比清楚,父親活在他虛榮的個人世界里。
父親又打來了電話,試探著問:“你,幾點回來?”
“您說?!崩钗牧值谝淮螌Ω赣H使用了您,他以為在這個重要時刻,父親一定對他有重要的囑咐。
“你,一個人回來?”父親答非所問。
“呃,估計……應該是……一個人。”
“帶上龍龍?”父親的口氣堅硬了一點,像是商量,又像是命令。
“???”李文林含混地應了一聲。
父親說:“畢竟,是你媽媽帶大的?!?/p>
對,他曾經(jīng)的兒子,現(xiàn)在的“敵人”,確實是母親帶大的。但那時候他叫李曉龍,名字是李文林親自取的,他們共同生活了四年,李文林在他身上傾盡了父愛,但突然有一天,李文林發(fā)現(xiàn)他不是自己的兒子。這場災難改寫了李文林的人生。他與王美玲母子就此決裂,他剝奪了龍龍姓李的權利。他與他們相互折磨了兩年,就像冰草與麥苗的噬咬,他堅毅地將冰草的根須扎進了他們生活的每一處縫隙,直到王美玲奄奄一息,他才覺得活著了無生趣。是張佳麗救了他,當然,也變相地救了王美玲。他無法理解王美玲為什么拒絕離婚,但他知道如果王美玲答應了離婚,他內心的那根弦就會立刻繃斷。
五年了,他再也沒去過他們曾經(jīng)的房子,也沒有見過王美玲。但他聽說王美玲一直對別人說那小子是他的兒子。
他覺得父親真是荒唐透頂了。
張佳麗比李文林小八歲,他們同一年進的市電視臺,只不過那時候張佳麗剛剛研究生畢業(yè),而李文林已經(jīng)在邽縣電視臺干了足足六年。那一年,李文林和王美玲結婚三年,他們的兒子李曉龍剛過了一歲生日,一切都顯得那么欣欣向榮。鄉(xiāng)鎮(zhèn)干部王美玲對他們未來的日子充滿了憧憬,雖然她知道調到市上千難萬難,但她還是堅持相信,一個人走在了前面,另一個人也能緊緊跟上,為此她給予了李文林一切必要的支持。她毫不猶豫地賣掉了縣城的房子,然后在市區(qū)的邊緣地帶買了一套二手房,房子到手后,她請了一周假,將房子做了細致布置,她想著等將來日子不緊巴了,再重新裝修一次。
如果不是分在了同一個組做紀錄片,張佳麗和李文林或許只能是有點臉熟的同事,最多就是擦肩而過,相視一笑的那種認識。當然,也并不是說張佳麗做了李文林的助手,他們就一定會碰撞出曖昧的熱浪,至少對李文林來說,他一頭扎進了城市,就像泥鰍匯入了江海,并不是江海的寬闊讓他摸不著邊際,而是海鹽的濃重常常讓他看不清方向,他埋頭向前,卻時常在原地打轉。
正如人們慣常理解的那樣,能脫穎而出的人必定是滿腹才華又心有夢想。李文林到市臺后,用一年業(yè)余時間重走關隴古道,拍攝了紀錄片《隴坂往事》,本來是抱著玩的心態(tài),卻沒想到獲得了全省的紀錄片大賽金獎,主管電視臺的王副市長會見了李文林,并以一場飯局給予他嘉獎。吃飯的時候,李文林提到了妻子,王副市長一口就答應了。這其實是順嘴之事,李文林并沒當真,但半年后,王美玲就被借調到了市農業(yè)局,王美玲勤懇干事,兩年后辦理了調動手續(xù)。一切順利得令人驚訝,他們的朋友都覺得李文林有驚天動地的本事,因而在飯局上也對他多了一份敬重。王美玲睡在城里自己的房子里,高興的時候就會摟著李文林狠親一陣兒。借調的那兩年里,雖然工作很忙很累,但她卻情緒高昂,做飯也從不湊合,甚至身體的欲望也像被重新激活一樣,兩個人在床上內心飽滿得像新婚之夜,從未有過的和諧持久也讓李文林容光煥發(fā)。
那時候王美玲還會把多余的精力奉獻出來,甚至在幼兒園門口等兒子的時候,也忙著給張佳麗物色對象。她把張佳麗叫妹妹,聽的人都以為她真有一個如花似玉的高才生妹妹。她把照片讓人家看,人家都一臉疑惑地將她倆對比,王美玲就說:“你不曉得,我在鄉(xiāng)里工作了將近十年,那么大的風沙,換作是章子怡也比我好不到哪兒去?!蓖趺懒岚炎约旱鬃硬畹氖氯值搅岁P山的風沙上,卻說她“妹妹”是從小在城里長大的小公主,追的人太多了,可“妹妹”就是眼光太高了。
王美玲后一句話倒說的是實情,可怎么說呢,在李文林眼里,張佳麗并沒有王美玲夸的那種閉月羞花的美貌,無非是年輕,會打扮而已,容貌并不出眾卻也耐看。張佳麗有著小城女孩子的果敢、灑脫和自私,看著嬌羞的一個人,喝起酒來卻無比豪放,喝多了就會哭會鬧。不好的一點是他覺得實在是太瘦了,女人瘦了穿衣服好看,可在床上就不一定好用。李文林喜歡王美玲肉乎乎的樣子,也喜歡她渾圓而堅挺的乳房,他早就養(yǎng)成了睡覺把手放在她乳房上的習慣。作為一個并不一本正經(jīng)的男人,李文林也曾將手放在別的乳房上,但他覺得都不及王美玲的好,從而他堅信王美玲的乳房是天下最好的,以至于他每每將手放上去的時候,都會產生一股隱秘的自豪感。而張佳麗平胸,有一次工作的時候,他的右肘無意間碰在她的胸上,他感到了海綿的空空蕩蕩,他沖她一臉壞笑,張佳麗打了他兩拳,張佳麗說:“我是平胸我驕傲,怎么的。”李文林說:“到底有沒有我的大?”張佳麗說:“流氓?!泵慨斖趺懒峥鋸埣邀惼恋臅r候,李文林就說:“真不敢想象,她以后的老公睡覺的時候要把手放在什么地方?!蓖趺懒峋偷芍蹎枺骸懊^?”李文林說:“哪兒還用得著摸啊?!蹦菚r候,李文林壓根兒就沒想過會和張佳麗發(fā)生點什么,而平胸的事張佳麗后來還給王美玲親口說過,說是李文林把她平胸的事在單位曝光了,王美玲哈哈大笑,說這事兒還用得著別人曝光啊。兩個女人就笑作一團。
有一陣子,張佳麗還真有過做胸的念頭,卻被王美玲制止了。
李文林自己也沒有想明白,在他最艱難的時候,為什么是張佳麗接納了他,后來他問過張佳麗,她卻說人命關天,怎能不救。她當然說的是假話,但他覺得她并不愛他。他曾和她談過結婚的事,卻被她否決了。
第二天早上,李文林在客廳里等張佳麗,他想了一夜,覺得很有必要把母親的喪事告訴她。他希望她能一起回太原府。張佳麗起來得有點遲了,她匆匆忙忙地出出進進,李文林隔著衛(wèi)生間的門將這事給她說了。張佳麗回復的聲音被馬桶的巨響淹沒了,李文林沒聽清她的話。他只好問:“你可以跟我回去嗎?”張佳麗突然把門打開,嘴里咬著牙刷問:“什么?”李文林說:“一起……回?!睆埣邀愂耸谡f:“我是你養(yǎng)的一條狗嗎?”
李文林站在門口,沒再說話,他知道這件事已經(jīng)在張佳麗這里翻過去了。
李文林一個人回了太原府,車到村口,他看見王美玲領著九歲的王曉龍和兩個大包站在那里。五年未見,王美玲竟然瘦成了麻稈兒,那個“敵人”也長得和王美玲一樣高了。李文林盡管腦袋里轟然響了一聲,但還是停了車,搖下了玻璃。王美玲將臉湊過來,看清了李文林,臉卻一下子憋得通紅,額頭的青筋暴起,像是一路負重走來的。她嘴唇動了動,想說什么,卻又沒說出來。五年時間,這個女人長得不像她了。
父親將他們叫來了。
李文林猶豫了一下,繼續(xù)往前行駛,他從后視鏡里看到,他們母子快步地追了上來。
桐嶺灣的小樊先生主持了母親的喪事。一應流程都有父親和劉三爺操心,李文林只管按照他們的意思盡自己的本分就行。
母親的棺材是關山上好的崖柏,這是父親的要求。李文林慶幸現(xiàn)在的棺材能在箭子鎮(zhèn)定做,若是放在早些年,就得請老木匠在家里打制,這是一項繁復的工程,喪事的日期要跟著老木匠的進度來決定。老木匠脾氣不好,但打制棺材的手藝是箭子川道最好的。早些年聽父親說,有一次老木匠給豁峴一家人打棺材,主人態(tài)度不好,惹惱了老木匠,那口棺材足足打制了六天才完工。
買來的棺材比老木匠打制的更為精細,李文林親自在兩側用金粉勾畫了一些抽象的花朵和鳥雀,在前后兩端各寫了一個繁體的壽字。老木匠繞著棺材轉了兩圈,嫌棄有很多地方做得太過粗糙,但眾人無人搭話,老木匠就自顧自地說起當年打過的棺木。大胡子故意往他的軟處說,提起豁峴的事,老木匠反而一臉得意,高昂地說:“那時候誰敢把手藝人不當人,哪像現(xiàn)在,全是些狗眼看人低的東西?!币痪湓挵汛蠹覒炅?,眾人便都各自散開。
王美玲和三個嬸娘在西廂房的炕上為母親做老衣,她不會針線活,只是幫著穿針引線,偶爾跑跑腿,得空了還去廚房里打下手。李文林能感覺到她每次經(jīng)過的時候都要駐一陣腳,他并不理會。他坐下來休息的時候,王美玲會適時地將茶杯遞到他手中,到飯點了,她會將碗筷遞過來,她做得風平浪靜,但李文林能覺察到她輕微的顫抖。李文林學著畫畫是近三年的事,王美玲之前并不知曉,李文林也能感覺到她想以此為借口和他說話,但終究還是沒說出來。
王曉龍也過來看李文林畫畫,但“敵人”向來一言不發(fā),這個孩子有著與他的年齡十分不符的沉默,從他們見面起,李文林沒見過他笑。他也不和院子里的其他孩子玩,沒事的時候,就坐在角落里讀書或遠遠地站著看別的孩子做跨大步的游戲。他身上有一股濃重的倔強,尤其是看李文林時,目光總是冷冷的,與李文林看王美玲的目光竟然十分相似。
李文林能感覺到王曉龍對自己的排斥,當王曉龍看他畫畫的時候,他便畫得格外嚴謹認真,和他在臺長面前表現(xiàn)的感覺一模一樣。當王曉龍走開了,他才一陣輕松,他驚訝于自己的過激反應,后悔完全沒必要這樣做,但當王曉龍再次過來,他又會回到那種嚴謹?shù)臓顟B(tài)中。
“敵人”長大了,正以自己的姿態(tài)和李文林做著對抗。李文林不知道王美玲這幾年對這孩子說了什么,也無法揣測“敵人”的心里到底想著什么,但“敵人”身上散發(fā)出來的綿綿恨意,在李文林靠近他的時候,就會立刻將李文林罩住。
王美玲堅持在李文林母親的草鋪守靈,這是一個兒媳婦應該做的事。第二天晚上后半夜,李文林的父親叫她去睡一會兒,她也堅持著沒去。她知道老人于心不忍,或許也覺得她完全沒必要這么做——這確實不是一個“名不正言不順”的兒媳婦應盡的本分。但她卻覺得非如此不可,她想用這種儀式感來向外人證明她還是這個家的女主人,她要用女主人這個身份來告訴別人:王曉龍是李文林的兒子。王美玲的這個想法聽起來有些繞口,但李文林能明白這個意思。
李文林和王美玲鬧掰的事,太原府人并不知情,就連親戚們也含含糊糊。人們并不會對一個遠離村莊的城里人給予太多的關注。李文林的父母雖然久居鄉(xiāng)下,卻自然而然地將村里人與他們拉開了一些距離,除過兩三家鄰居,他們與外人打交道并不多。這一方面讓李文林一家在太原府人眼中顯得有些神秘,另一方面人們也失去了探究的熱情。人們只知道李文林當年書念得好,上了大學,畢業(yè)分配到了縣電視臺工作,后來又去了市上,其余便一概不知。村里二十歲以下的孩子甚至大多不認識李文林。所以王美玲在葬禮上的表現(xiàn)并不讓人們覺得意外,她做了一個兒媳婦該做的事。
小樊先生在引魂幡上寫孝子名字的時候感到十分為難,李文林堅持寫他一個,但主事的七太爺卻說李文林兒子的名字要一起寫上,小樊先生問李文林兒子叫什么,李文林剛要說叫王曉龍,卻又覺得不妥,但李文林不愿意叫他李曉龍,即使在這種虛假的時候,李文林也不愿意讓他做自己的兒子。父親進來說:“寫吧,叫李曉龍。”李文林瞪著父親,父親也瞪著他,父子倆像兩頭要決斗的公牛,對峙了好一陣。七太爺看不慣李文林的態(tài)度,罵他:“你小子就是個養(yǎng)不熟的野狗,剛才不認兒子,這會兒是要連老子也不認了嗎?”
李文林終究還是沒有突破父親的底線,當然也是為了保全自己的名聲,他憎惡父親,也憎惡著自己。但當他按照小樊先生的安排,和王曉龍一起穿上孝衣跪在院子里的時候,他才發(fā)現(xiàn)他這么多年的恨并不是針對王曉龍這個“敵人”的。李文林當然沒有高尚到“他是無辜的”這一層面,但他們畢竟一起生活了四年,李文林對自己兒子的認知,時至今日還停留在與他共度的點點滴滴,李文林承認他是個聰明懂事的孩子。李文林看見他,就想到了“敵人”二字,可真正的敵人在哪兒,王美玲始終沒有告訴李文林。
王美玲說那是一場噩夢,是怎樣的噩夢,李文林無從得知,即使在他將她折磨得最痛苦的時候,她也沒有說出那個噩夢,以至于李文林一直堅定地認為她是在保護那個敵人。一個隱藏的敵人折磨了李文林五年,而敵人渾然不覺。李文林看著王曉龍,這個長大了的“敵人”也長得不像原來的樣子了,清秀間有一些英武,李文林覺得有點像自己。但他很快就憎惡他的這個念頭,他突然想到,王美玲堅決地回到這個家里,是不是可以說明那真的是一個噩夢,而不是他自以為是的偷情。那么她到底經(jīng)歷了什么?李文林在人群中找到了王美玲,發(fā)現(xiàn)她的目光一直穿過人群落在他身上。四目相對,但都沒有躲避,而王美玲的眼淚一下子就洶涌而出了。五年前他習慣了她的眼淚,他也習慣了無動于衷,他希望她用更多的眼淚來洗刷恥辱,可現(xiàn)在,這突兀的眼淚卻讓他心里一酸,他瞬間明白,他們像冰草一樣緊密傷害的這些年里,他們都深愛著對方,一個用憤恨來愛,一個用愧疚來愛,只是表達不同罷了。
但李文林還是躲開了她沉重的目光。
張佳麗的目光是輕盈的,即使在他們大吵大鬧的時候,她的兇狠中也不會有沉重。他用自己的災難拴了她五年,到底有沒有愛,李文林說不清楚。
小樊先生做法事的時候,李文林起身到門口給張佳麗打了個電話,張佳麗接通后,說正忙著呢,就掛了電話。李文林回身站在門口,望著院子里的景象,竟陌生得不知所措。爺爺叔叔們圍著角落的兩張桌子坐著聊天,時不時小聲笑。他聽到大胡子說做兒媳婦的為什么不穿孝衣,王鐵匠便把聲音壓低說話,幾個人將頭湊了過去。李文林沒聽到王鐵匠說什么,卻脊梁骨一陣發(fā)冷。
王曉龍跪在院子中間,孤獨得像一只白鴿。
六點起靈,可直到八點才下葬。
即使已經(jīng)進入了4月,關山頂上的霜還是落了厚厚一層,翻過三個山頭,還能看到小麥積頂上的皚皚白雪。晨光初露,無盡的空曠中,送葬的隊伍就像一片不合時宜的冰草,長勢兇猛卻也有些無端的怪異。
老人們談論著這一片昔日的輝煌。年紀最大的劉三爺指著不遠處茁壯的三棵柳樹說:“瞧,那是我和老八一起栽的,快六十年了?!睅讉€老人就開始努力地回憶六十年前的往事,卻怎么也夠不著。
王鐵匠對大胡子說:“你小子那時候還在你媽肚子里轉經(jīng)呢?!?/p>
大胡子回嘴說:“那時候你也不過是五六歲的小屁孩,別告訴我你跟著劉三爺一起上山了。”
大家跟著一起笑。
王鐵匠說:“當年農業(yè)社上工,這會兒早已經(jīng)把天吼紅了?!?/p>
劉三爺說:“對頭,那時候三桿大旗就插在這三棵柳樹上,桐嶺灣的人怎么也想不明白,咱們太原府的紅旗怎么就繃得像一面鼓,我告訴他們,我們的紅旗是鐵打的,他們還真就信了。”
大胡子說:“等分產到戶了,天未明,我們早就一仗活兒干完了,站在地埂上憋著勁兒對花兒,那才暢快?!?/p>
劉三爺說:“你看現(xiàn)在,這地兒也真是可惜了。”
劉三爺嘆了一口氣,眾人便都打眼四望,眼前是無邊的枯草。十年前,萬畝果園的項目轟轟烈烈地展開,人們極不情愿地在自家地里種了樹苗,就對這一帶撒了手,仿佛終于有了理由可以心安理得地將“命”遺棄了。蘋果樹野蠻生長,縱使沒有羊群啃咬,也長得不像樣子,有的早死,有的被風攔腰折斷,有的就被瘋狂的冰草扎死了。
劉三爺順手拔起一根冰草說:“人哄地一年,地哄人三年,冰草的根一旦竄進來,要斬斷就難了?!?/p>
滿地的冰草,慌亂而急躁的冰草,枯黃而了無生機的冰草,一旦過了春風,就會露出青芽,長在地面的草死了,而藏在地下的根卻充滿了生機。
李文林混混沌沌地跪在墳前,聽著老人們說話,想到了冰草的生命,也想到了自己。小時候背誦白居易的《賦得古原草送別》時,李文林一直認為那“春風吹又生”的一定就是冰草,在他對植物有限的認知里,他覺得只有冰草才能長得如此頑強。野生的東西都長得生硬。
黑魆魆的墳口冒著一縷一縷的熱氣,李文林不知道究竟是地下的熱氣還是老木匠在墳底點著了香煙。他知道天冷了地窖會熱,也知道順手捋一把冰草的葉片就會把手割破,但他不知道往地下多深才能冒出熱氣,就像他弄不明白,母親拔冰草的時候竟然不會傷手。他對農事的常識還停留在高中畢業(yè)之前,遙遠而含糊。他后來才明白,少年時代,他以一個學生娃的身份對抗著與土地有關的一切,母親也因著他是一個品學兼優(yōu)的孩子而不讓他多干農活,他也因此在同伴中總保持著一種莫名的驕傲。這種稀薄的自尊造成了他倔強而孤傲的性格,他自以為是地認為,他像極了冰草,盡管當年跟著母親上地,他對冰草這種植物深惡痛絕。
兩邊新翻出來的黃土散發(fā)著濕潤的清香,但因為起來得太早,他和王曉龍跪在墳前各自睡了一覺。王曉龍睡得更為徹底,他靠在李文林的腰上,口水洇濕了李文林嶄新的白色孝衣,空頂?shù)男⒚睆暮竺娣穑蒙w住了他的眼睛,帽子倒成了眼罩。李文林睡得并不踏實,老木匠正在墳底放篷木,一會兒喊著要斧頭,一會兒喊著要鋸子,李文林擔心被發(fā)現(xiàn)了挨罵。但他確定他這樣睡著的時候外人并不會察覺,在那么多的會議中,他和他的同事們早就學會了坐著睡覺,更何況這會兒尚有王曉龍的身子支撐著他。開會的時候睡覺,并非絕技,而是一項基本生存技能,人活著有些本領其實不需要特別訓練。
王美玲跪在李文林身后,悲傷地掛著淚痕,有一陣子實在跪不住了,就順勢坐在了地上,但地上潮,她半個屁股懸著,反而更累,不一會兒就又跪正了。
小樊先生終于趕來了,他說一個早上他已經(jīng)送埋了兩家。這個節(jié)氣上,很多老人都撐不住。
小樊先生搖起鈴鐺誦經(jīng),送葬的小輩們和李文林一起跪在了墳前,王曉龍也從睡夢中驚醒,老木匠已將墳底的篷木鋪好,一切回到了嚴肅中。
劉三爺高喊一聲:“出聲。”
李文林沒明白劉三爺?shù)囊馑?,卻發(fā)現(xiàn)眾人都一齊看向了他們。王鐵匠說:“哈慫,哭出來?!崩钗牧植琶靼走@個時候是要孝子們在墳前大哭。他再次望了望人群,卻哭不出來。他只好將頭勾下去。
大胡子問:“沒一個傷心人?”
李文林被問得渾身發(fā)熱,但他還是將頭再次壓低了一點兒。
但王美玲哭了,這令李文林深感意外。她先是抑制著,聲音低沉,可哭著哭著,便舒朗起來,到最后變成了傷痛欲絕的號啕大哭。李文林知道,她在哭她自己。
王曉龍也跟著哭了,聲音不大,但與王美玲的聲音糅合在一起,反而加重了悲傷??諘绲纳搅荷希钗牧致犞麄兡缸拥目蘼?,至此才覺得王美玲說的“那一場噩夢”是真的。
李文林拔了一把冰草,血慢慢將那枯黃染紅了。
一層一層的黃土鋪在了棺材上,母親離他越來越遠,直到那黑洞洞的坑口變成了一堆黃土,李文林才流下了眼淚,他知道,再也沒有人堅持著要他和王美玲母子劃清界限了,他們的聯(lián)盟瓦解了,今后,他將要一個人與面前的兩個“敵人”戰(zhàn)斗。
當天下午,李文林要返回戎州。父親說:“你們一起走?!?/p>
王美玲有些驚慌,說:“不,不用?!钡赣H二話不說,就將王美玲的包塞進了車里。他將“敵人”趕上了車。李文林順從了父親的意思,他也驚訝于自己并沒有想象中的那樣心生抵觸。他突然想和王美玲好好聊聊。他覺得他們不該再用這種愚蠢的對抗來折磨對方,但當著王曉龍的面,能聊什么,他還沒有想好。
車子出了太原府,沿著松樹河一路向東而去。李文林選擇了走桐嶺灣的舊路。
李文林一直在找第一句話,卻始終不知道如何開口。
王美玲先是將頭擰向窗外,后來便盯著李文林的后腦勺看,她覺察到李文林從后視鏡中觀察著她,但她堅持著這個姿勢,并不回避。王曉龍上車后,從書包里掏出一個用枯黃的冰草編織的草圈。李文林想起小時候,他跟著母親上地,歇息的時候,他也經(jīng)常用翠綠的冰草編織這樣一個草圈,在草圈里纏繞上狼毒花、格桑花或者薰衣草,那時候草圈就是他的遮陽帽。王曉龍的草圈尚粗糙,一部分冰草咋咋呼呼地展露出來,他低著頭一根一根地往圈里纏繞。但他方法不對,有幾根固執(zhí)的冰草被他塞進去又跟著他的手指繃出來。車快到山頂,拐彎的時候,王曉龍的身子隨著車速被甩向左側,緊貼著王美玲,但他的手仍然緊抓著一根冰草,等到了山頂,他攤開右手,竟是滿手的鮮血。
王美玲生氣地抓起他的手看,王曉龍執(zhí)拗著將手抽回。王美玲罵他:“作死啊。”
王曉龍緊咬著下唇,瞪著王美玲,王美玲便不再說話,從包里取出兩張紙遞給他。王曉龍左手接了紙,卻展開右手仔細地看。血終究不多,只是因為攥緊了拳頭的緣故,看起來有些洶涌而已。
李文林終于找到了機會,開口說:“男子漢大丈夫,這點血算什么。”
話一出口,李文林就有些后悔了,他原本是想夸王曉龍勇敢,可說出的話卻有了諷刺的意味。他不好意思地回頭向王曉龍笑了笑,可這笑還是太過牽強。當李文林再次看向前方的時候,王曉龍抽出一根冰草,在左右手的食指上各自纏了兩圈,他突然起身,將冰草向李文林的脖子上套去。李文林緊踩了一腳剎車,三個人都猛然向前一傾,冰草順著李文林的后腦勺滑了下來。
王美玲驚叫了一聲,一把抓住了王曉龍的左胳膊,呵斥道:“你瘋了!”
王曉龍在王美玲的牽制下還想掙扎著起身,但終究還是抵不過王美玲,他突然大哭出聲,他罵道:“李文林,你這個混蛋?!?/p>
李文林將車停在路邊,平靜地坐著,聽著王曉龍大哭大罵。他絲毫沒有想到,這個一直被他當作“敵人”的人,現(xiàn)在竟把他當作了敵人。他那自以為堅硬的內心一下子決堤了。
“曉龍——”王美玲叫了一聲,也哽咽出聲。
李文林說:“對,我就是個混蛋?!?/p>
王曉龍哭累了,罵累了,車子駛出桐嶺灣的時候他睡著了。
回到戎州,天已擦黑,李文林提議一起吃個晚飯,王美玲沒有拒絕,王曉龍雖然賭著氣,用憤恨的目光瞪著李文林,卻也沒有反抗。他們去了市中心的一家西餐廳,三個人在燭光下沉默著吃飯,王美玲和王曉龍不會吃西餐,但在笨拙中,臉上的凝重反而慢慢消散了。李文林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松弛。
李文林回到家,張佳麗正在沙發(fā)上給腳涂指甲油。她看著李文林進門,換鞋,直到他坐到她身邊,才說:“忙完了?”
李文林點點頭,他認真地對張佳麗說:“我們分開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