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乃飛
父親講的故事——一個藍布包袱
父親給我講的這個故事,有些年頭了。
那時候父親還年輕,村里雙喜娶媳婦,父親去幫忙。
雙喜家要到女方家里拉嫁妝,按村里的習俗,天不明就得去,天還沒亮之前拉回來。這里有個說法,怕娘家陪嫁的嫁妝露了白,必須得晚上。
這次,父親他們趕著馬車到鄰村的女方家,娘家給的嫁妝還真不少,整整裝了一車。嫁妝拉回來,娘家隨著來安置嫁妝的卻喊了一聲:“不好,少了一個包袱!”這一喊,拉嫁妝的坐不住了。安置嫁妝的說:“我們家的嫁妝有數,一共三個包袱,少了的是個藍布包袱,印花的布面子,里面裝著的是新媳婦過門穿的棉襖,沒了這個包袱,新媳婦過門穿啥呀?”
大家一看,可不是嗎,嫁妝里只有兩個包袱,就少了她說的那個藍布包袱。還有人說,好像見過那個包袱。難道是嫁妝在路上掉了?大家一想,不應該掉了嫁妝呀,馬車上坐不下,還有幾個人在車后面走著的,就是掉了東西也能看到的。
大家也沒心在家了,就又返回去找,其中就有父親。父親他們邊往前走著,邊留意路上,可走下去半里多地,也不見路上有包袱。再往前走,就見前面有行人。這時候天還不明呢,這么早的天就有人了。等走到近前,他們就看到,行人肩上挑著個扁擔,背上還背著個包袱。包袱是藍布的包袱,上面還印著花,這不正是新媳婦那件包袱嗎?他們停住腳步,父親向行人喊一聲:“哎,哪里的?”
行人腳下一停,回頭說:“路過的。”
幾個人走近了,說:“那個包袱是你的嗎?”
行人一愣,說:“是我的?!?/p>
一個人說:“我們也正好掉了一個包袱,跟你這個包袱一模一樣的,你的包袱里裝的什么,能不能打開來看看?!?/p>
行人一愣神,拔腿就跑,他這一跑,父親他們心里更有底了:看來是包袱掉在路上,被這個路過的撿了。他們就在后面緊追。追了幾步,眼看就要追上了。行人突然停住腳步,舞著扁擔向父親他們打來,他們手里沒家伙,只好往后退。
行人舞起扁擔來,呼呼帶風,幾個人都不敢靠前,舞了半天,見他抽個空就又向前跑。父親他們怎么能放過,又跟著追。等又快追上了,行人又舞起扁擔來。父親他們退兩步,他又跑了。行人跑了幾次,舞了幾次扁擔,體力有些不支了。父親心里有數,那家伙跑不了了,他們人多,還弄不了他嗎?
等父親他們又快追上的時候,行人突然說:“幾位大哥,你們到底要干什么呀?”
父親還算沉穩(wěn)的,說:“這位兄弟,我們的確是來找一個包袱的。”他就把今天拉嫁妝,丟了包袱的事說了。
行人手一松,扁擔掉在地上:“大哥,這個包袱真是我的。我是外鄉(xiāng)人,是拿著衣服到這里來換地瓜干子的?!?/p>
行人打開包袱,大家一看傻眼了,包袱里哪有棉襖呀,只是幾塊布,幾件衣服,還有一面銅鏡。經常有外鄉(xiāng)人來換地瓜干子。他們那里遭了饑荒,就用家里的東西來換地瓜干子。一塊布能換幾斤地瓜干子,回去能養(yǎng)一大家子人。這是一場誤會,行人認為父親他們是來搶劫的,才那么緊張;父親他們把行人當成撿包袱的了,才追下這么遠。解除了誤會,父親他們還要找包袱,一路往前找著,最后找到了新媳婦娘家,進去一問,家里沒落下包袱。
本來是喜事,卻因為給人家丟了東西,大家還都覺得很喪氣。
到晚上,新媳婦進門,還是穿著她的舊棉襖。那個包袱到哪里去了呢?就成了一個謎了。
過了很多年,那個包袱才出來,竟然是在媳婦的二嫂子那里。媳婦上頭有幾個哥哥,她二嫂子見婆婆給小姑子的嫁妝,比娶她的時候給得多,心生妒忌,就把一個包袱偷偷藏了起來。那包袱一直都沒露世,棉襖也沒敢穿出來,藏了好多年,最后只能當破爛賣了。盡管過了好多年,還是叫人看到了,這件事就傳了出來。
父親說到這事時,總會說:“這世上有些事,真是讓人猜不透呀。行人死命地護著包袱,是因為那包袱是他的命;二嫂子是自家人,卻是她偷了自家的包袱。你說這事,誰又能看得清呢?”
母親講的故事——瓷娃娃
故事發(fā)生在20世紀80年代,城里一對小夫妻,結婚幾年了,也沒生育。鄉(xiāng)下的婆婆很在意這個,每次回家,婆婆都明地里暗地里地問女人,問得她挺難為情的。
其實,女人也很著急,很多同事都有了孩子,自己卻一點兒沒動靜??爝^年了,女人又擔起心來:回家婆婆再問起來,可怎么說呀?等年底回老家,婆婆第一眼就瞄著她的肚子,弄得她臉通紅。
女人回家沒幾天,家里來了個老太太,穿得利索,步子穩(wěn)健,她懷里抱著樣東西,用紅布包裹著。老太太一進門就喊:“大嬸子,我給你家送娃娃來了!”聲音洪亮。婆婆迎出來:“哎呀,謝謝他春盛嫂子!”伸手接過東西來,又向屋里喊,“莊子,你春盛嫂子來了。”
莊子是丈夫的小名,丈夫也迎上去,說了聲:“春盛嫂子來了!”
老太太就說:“喲,大兄弟,我知道你還沒娃娃,給你送娃娃來了?!?/p>
三個人進了屋,又嘀咕了一陣子,女人在里屋聽著,也不知道說的什么。一會兒,婆婆就抱著那個紅布包著的東西,到女人屋里來。等婆婆把紅布包打開了,卻是一個瓷娃娃。瓷娃娃形象逼真,憨態(tài)可掬,光著屁股,臉上帶著笑,小腮紅紅的、鼓鼓的,看上去就可愛。
婆婆對女人說:“晚上你就抱著它睡,要用身子把它焐熱了,你就能生小孩了?!?/p>
女人沒敢多問,心里卻很疑惑:抱著這么個物件,就能生孩子?
婆婆又說:“你春盛嫂子的這個瓷娃娃,在這一帶靈驗著呢,凡是抱著它睡覺的女人,沒有不生孩子的?!?/p>
春盛嫂子送下“娃娃”并沒走,而是在家里吃過了飯,由丈夫打著手電送她回家的。
夜里,女人對丈夫說:“你們這里真奇怪,生不了娃娃卻要抱個瓷娃娃來,把瓷娃娃暖過來,就能生娃娃了?”
丈夫也不以為然,卻又說:“這是老人的愿望,我們不能反對,順從一下也沒什么?!?/p>
女人問:“這個春盛嫂子,是干啥的呀,她的瓷娃娃怎么會這么靈驗?”
丈夫說:“說起這個春盛嫂子,她是村里的接生婆,又是送娃娃的,還能給小孩子叫魂兒,孩子生了病,也能用著她……這么說吧,村里關于孩子的事,樣樣都少不了她。說起來,我還是她接生的呢?!?/p>
女人又問:“她對孩子這么在行,她有幾個孩子呀?”
丈夫卻說:“她這輩子就沒生過孩子,甚至也沒懷上過孩子。真要說起來,她也是個命苦的人呀。”
那一天晚上,丈夫對女人斷斷續(xù)續(xù)地說了一個關于春盛嫂子的故事——
很多年前,春盛嫂子嫁到村里的王老舍家。王老舍家可是村里數一數二的富戶。他家沒有地,也不雇長工,而他家在天津有買賣。每年春天王老舍出去跑買賣,到過年才回來。有人說他家開茶莊,有人說他家開布匹店,反正是有大買賣,他家過得比一般的財主家都富足。
王老舍就只有春盛這一個兒子,在縣城里念書到十八九歲,王老舍就給他娶了個媳婦。頭年結的婚,過了年就跟著王老舍出去做生意了。
家里就剩下了春盛媳婦和婆婆,這婆媳倆在家等了大半年,卻等來一個噩耗:王老舍和春盛都死在外面了。
那時候,到處戰(zhàn)火紛飛,有人說是在空襲中炸死的,有人說是日本鬼子讓他們交錢,他們交得少了,被鬼子打死了……而他們的店鋪,也一把大火燒毀了。
王老舍家的天一下子就塌了。婆婆痛不欲生,兒媳也不知所措,她才過門沒幾天,還沒跟丈夫熟悉過來,就先守了寡。
婆婆有火沒處發(fā)泄,就罵這個兒媳是個喪門星,本來她家好好的,可她過了門,家里就沒得過好。兒媳只知道低頭挨罵,也不反抗。
春盛媳婦苦熬了幾年,把婆婆熬死了。婆婆臨終前,不光把家交給了她,還給她一個瓷娃娃。說那是她家的傳家之寶,日后她可以拿著這個瓷娃娃混碗飯吃。
等婆婆死后,春盛媳婦就成了的村里的接生婆,兼送娃娃的人。有懷不上孩子的,她就送娃娃,有生孩子的她就給人接生。靠著這點小手藝,她竟沒餓著。并且在那個家里,一守就是幾十年。
女人又問:“她怎么沒再嫁人呢?”
丈夫卻說:“她是不能嫁人的,她妨人。”
春盛死后,就傳出了一個說法,這個女人妨男人,春盛娶了她不到一年就死了。這個說法一傳開,就注定她再也嫁不出去了……
女人有些同情那個春盛嫂子,她真是命壞到極點了。
女人不知出于什么想法,還是把瓷娃娃抱在懷里,夢里,她生一個像瓷娃娃一樣的大胖小子……
奇怪的是,從這之后女人竟懷孕了。
半年后,女人生下個大胖小子,婆婆歡喜得不得了。女人說:“這還虧了春盛嫂子的瓷娃娃呀!”
婆婆臉卻一沉,說:“謝她干什么?”
那個瓷娃娃,在女人用后不久就碎了。也是一對年輕夫妻,幾年沒孩子。春盛嫂子送瓷娃娃去,女人抱著睡了幾宿??赡且灰梗耸焖幸环?,瓷娃娃掉在地上碎了。這一碎,里面的東西就露出來,是幾根桃木。桃木在鄉(xiāng)間可是大有講究的,它既能鎮(zhèn)邪,又能鎮(zhèn)胎,讓女人懷不上孩子,孕婦都要遠離桃木的。
這件事一出,人們再也不相信春盛嫂子的瓷娃娃了。并且,村里人再生孩子,也都到鄉(xiāng)鎮(zhèn)醫(yī)院的婦產科了,春盛嫂子一下子便失了業(yè)。
幾年后,春盛嫂子死了!
這是母親給我講的故事。她講完這個故事后,卻又笑了一下,說:“雖然那個瓷娃娃是詛咒人的,不知怎么的,卻很靈驗,要不也就不會有你呀?!?/p>
我聽完這個故事后,陷入了沉思……
奶奶講的故事——老把式
過去把趕馬車的叫“車把式”,有經驗的自然是“老把式”了。
老泉便是我們村的“老把式”,他十幾歲就趕車,趕了幾十年的車了,了解牲口比了解人的都多,趕馬車的經驗更是沒幾個人能趕上了,大家都叫他“老把式”。
老泉趕車沒的說,他能一晚上不停馬車,還耽誤不了睡覺??衫先獏s有個嗜好,就是愛喝一口,他生活里可以不吃飯,卻離不了酒。一天喝不上點兒酒,就沒著沒落的,跟掉了魂似的。
因此,老泉日子里也攢不下東西。老婆限制他喝酒,每頓飯只能喝一碗酒,這對他來說,比不喝酒還難受,只能勾起他酒蟲來,他就會借機從家里出來,溜到小店里。店主已經和他熟了,他一進來,就拿起酒提子來,給他打上二兩。那時候沒有瓶裝酒,大都是零酒。有一兩的提子,二兩的提子,要多少就打多少。老泉都是喝二兩的酒,他一根腿邁進來,另一根腿還在門外,就拿起碗來,幾口灌進去,跟店主說一聲:“記著賬呀!”轉身走出去。
生產隊里經常有到外面送糧食或葦箔的活,要出動隊里所有馬車,車把式就有活了,他們把這叫“跑外差”。
而老泉遇到這種事,他的馬車老是慢慢悠悠地跟在車隊后頭。大家一路上趕著車,說著話,等天黑下來了,老泉的酒癮犯了,他就開始尋摸酒。
馬車往前走著,他看準一個地方,對大家說:“你們先走著,我解個手呀?!?/p>
說著話,老泉把馬車掉了頭,趕幾下車就到附近村里的小店里。
老泉還沒等進店,那邊店主早就給他打上酒了。都是老熟茬了,看著老泉的影子,就知道他來喝酒……
老泉三五分鐘完事,再坐上馬車,猛甩兩下鞭子,牲口猛向前跑一陣子,就趕上了車隊。老泉把這事做得很隱秘,誰也不會懷疑他半路開了小差。
老泉的馬跑得快,不是因為他的馬好,而是老泉喂得好。當車把式的,最希望跑外差了,跑幾天外差,不光人有補貼,牲口的飼料也有補貼。人的補貼吃不了可以拿回家,而牲口飼料車把式也掌管著,給牲口多少完全由他們來定,多少都要克扣一些。甚至有的把式,這一路就指望吃牲口的料豆,省下補貼拿回家。
而老泉身為老把式,對待牲口就像對待親人一樣。從不克扣牲口一粒糧食,隊里發(fā)的那些料,他都給喂上。老泉總愛說一句話:“與牲口爭食,還不如牲口呢?!睘槭裁蠢先鸟R車這么快,牲口這么聽話,原因就在這里了。老泉的“老把式”可不是徒有虛名的,打外差這么多年,從沒誤過事,也從沒出過事。
可這年,他卻被車軋死了。
老泉的老婆只給他生了個閨女,這些年一直沒懷過孕??赡悄陞s突然給他生了個兒子,這對老泉來說,絕對是件喜事,終于有傳宗接代的了。
兒子長到一歲多,對老泉“爹,爹”地叫個不停,把他的心都叫酥了。
老泉每次跑外差,都想著給兒子買點東西來。或是燒餅,或是包子,或是糖。錢從哪里來?就得從“補貼”里省。
可老泉不管怎么省,他那口酒的老毛病卻改不了。又想著把酒喝到嘴里,又想哄兒子,怎么能兩全其美呢?
于是,老泉便向牲口伸手了,他克扣了牲口的飼料,用來換酒喝。這樣牲口的身子就比以前單薄多了,跑起來也甩不開蹄子了。
那一年年底,生產隊里最后一趟出外差,回來便過年了。
老泉趕著馬車在路上,突然就來了酒癮,正好前面有一家小店,他就像以前一樣,悄悄地從車上下來,溜到小店里。
老泉一出現(xiàn),店主就給他打上了酒。可老泉一拿過酒來,就覺得有點不對勁,以前碗里都是二兩酒,可這次卻比以前明顯多了。他就懷疑地說:“老板,是不是拿錯酒了?!?/p>
店主笑著說:“照顧一年生意了,這就要過年,一點小意思呀?!?/p>
老泉暗自高興,干生意的也都活泛了,到年底了還多給點。
結果到另一家,也給他故意多打了酒。老泉這一路上,到了三個小店,都是多給了酒,他從沒喝得這么過癮。
等老泉又到了路邊的一家小店,他本來已經暈乎乎的,喝得差不多了,但他卻貪圖多喝那點兒酒,又一次從車上溜下去,跑到小店里去喝酒。
結果,再回來他的手腳就有些不管用了,看到他的馬車被人家落下去很遠。他就有些著急,爬到車上去趕牲口。
可牲口跑起來這一顛,老泉竟然沒坐住,一下子就從車上栽下去。身子滾到車下,車輪子又從他腰上軋了過去,老泉連哼也沒哼一聲就死了。
車隊走下老遠,大家才想起老泉來:“怎么老把式今天夜里沒吱聲呀?”
有人喊一聲:“老把式,干啥呢?”
有人就說:“老把式,睡著了嗎?”
可沒應聲的,有人就打著了馬燈,卻不見老把式的馬車。老把式以前沒掉過隊呀,就有人趕著馬車往回走,走下一段距離,才見老把式的馬車還在不緊不慢地走著,馬車上卻不見人。他們就預感到要出事,又往前趕,就在路邊發(fā)現(xiàn)了老把式的尸體。
過年,村里人在一起,閑話里說得最多的就是老把式。
有人說,老把式就死在酒上,他拿著酒當飯,這個喝法,不出事才怪呢?
又有人說,老把式就死在車上。老把式玩車玩了多少年了,從沒出過事,牲口都跟他有感情了。可他克扣牲口的口糧,牲口已經不聽他話了,他才死在了車上。
村里再也沒有老把式了。
奶奶給我講老把式的故事的時候,老把式已經死去多年了。我從沒見過老把式,但我從奶奶煙袋里冒出的煙里,聞到了一種過往的味道……
責任編輯/何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