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還是撞上了“邪”。

何云去董老師家，給董老師送一包醋糟。她和董老師已熟識十年。十年前，董老師因為在煤炭機(jī)電一體化研究方面取得過卓越成就，所以她從省理工大學(xué)教授崗位退休后，被省煤炭技校聘為名譽校長。董老師甘心發(fā)揮余熱，承諾為技校機(jī)電專業(yè)學(xué)生每學(xué)期上十節(jié)課。何云在省煤炭技校任教，是機(jī)電二班班主任，教計算機(jī)課。董老師第一次到她班上課的開場白，讓她領(lǐng)略了董老師退休不褪色的教授風(fēng)采。課后一聊，何云直呼太巧了，她是在省理工大學(xué)讀的大學(xué)，數(shù)學(xué)專業(yè)。兩人彼此感覺親切。董老師堅持給機(jī)電班學(xué)生上課，每次課后，都約何云喝茶。

三個月前，也就是春季開學(xué)不久，董老師來技校，上完課，兩人說話時，董老師一直拿手搓揉膝蓋。何云問，是風(fēng)濕？吃過藥嗎？董老師點頭，說治風(fēng)濕的藥試過好幾種，都不管用，要是有醋糟就好了，聽說用醋糟熱敷挺有效的。

何云記住了。向母親詢問，母親說農(nóng)村能找到那種東西。何云便給幾個家在農(nóng)村的學(xué)生說了此事，沒想到一個學(xué)生托父母輾轉(zhuǎn)找尋，竟找到一些，寄了過來。

以往何云和董老師都是在技校碰面，這次她是去董老師家里，問清住址，不是太遠(yuǎn)。下午四點半她從學(xué)校出來，買水果，然后坐地鐵很快到了。何云把裝有醋糟的手提袋交給董老師，董老師感激地說：“讓你費心了?！?/p>

“多虧我那位學(xué)生?！焙卧圃谏嘲l(fā)上落座。

“下次上課，我要好好謝謝他。”董老師從一個精美的紙盒里拿起一塊點心放到何云手上，“學(xué)?？旆攀罴倭税桑俊?/p>

“快了，再有半個月就放?！焙卧拼蛄渴掷锏狞c心，像圓蘑菇，酥皮黃亮，很誘人，她放到嘴邊輕咬，只一點點，醇香便在舌尖裊裊綻放。

董老師起身給何云倒了一杯茶。剛坐下，手機(jī)響了，她接起來：“浩辰啊，你到家了……嗯嗯，知道，好好好?！甭牭健昂瞥健眱蓚€字，何云心里有根弦跳蕩了一下。

董老師放下手機(jī)往書房走，邊走邊給何云說：“是我那了不起的學(xué)生寧浩辰，我在技校給學(xué)生講過的那個人，他在你之前來看過我，你要是稍早點或許能碰上他呢?！?/p>

何云的心臟震顫一下，要是早點就能碰上他，那會是怎樣不堪的場面？

董老師很快從書房出來，手里拿著一個棕色男式斜跨皮包，“我這學(xué)生，人到中年還不忘學(xué)習(xí)，這不，臨走跟我借了本書，光顧著書，把自己包落在這里了，說里面有份資料讓我保管好，隔天有空來拿。”董老師把包朝何云揚了揚，然后放進(jìn)電視柜的抽屜里。

那是他的包，上面有他的手印和氣息。何云看著它，手心也滲出一層汗，半塊點心被濡濕，她穩(wěn)了穩(wěn)身體，抬手放進(jìn)嘴里。

董老師坐回沙發(fā)，意猶未盡地說：“寧浩辰可以說是我教過的學(xué)生中最有心，最上進(jìn)的。畢業(yè)多年，每年抽空都要來看我?guī)状?，除了探討工作上的事，還陪我聊天，剛開始在縣城煤礦，那么遠(yuǎn)?！?/p>

他在縣城煤礦時每年都來省城！一股難言的情緒在何云胸中漾起。

董老師未覺察出絲毫，問她：“這點心，你吃著香不？”

“嗯?！焙卧泣c頭。

“點心是寧浩辰拿來的，還拿了大青蝦，很新鮮，待會咱去廚房收拾，做了吃?！?/p>

何云喉嚨一緊，點心碎渣便噎住，她連忙端起茶杯，就著茶水將碎屑沖下。

放下茶杯，她假裝看一下表，然后起身告辭：“不了，董老師，下次我再吃飯吧，今天家里還有事?！?/p>

董老師執(zhí)意挽留，何云婉言謝絕。

從董老師家出來，何云沒有立馬回家，而是沿人行道往前走。已是傍晚，斜陽西墜，夕光暈染下，行人、車輛和街樹都顯得分外光彩?？蛇@些都與她無關(guān)。她漫無目的地走著，思緒里寧浩辰的包、寧浩辰的點心和青蝦，構(gòu)成了寧浩辰的影子在她腦子里晃，瘦高、清俊、大眼睛……非常模糊。難怪模糊，時間如煙過，女兒雯雯都二十五歲了。

何云回到家已是晚上八點多。開門進(jìn)屋，屋里灰暗?？蛷d吊燈壞了，看來丈夫老魏還沒將它修好。她在玄關(guān)處換鞋，突然，“吧嗒”一聲開關(guān)響，一道亮光漁網(wǎng)般“嘩”地甩過來罩住了她，跟著是老魏的聲音從客廳傳來：“我就等你回來，你看看這燈?！?/p>

“燈修好了？”何云應(yīng)聲。

“你看看就知道了?！崩衔赫f。

“我走回來的，有點累，想進(jìn)去躺會?！彼龔街蓖P室走。

“燈沒修，我是換了個新的，你看呀。”老魏聲音洋溢地招呼她。

何云停步轉(zhuǎn)頭，順著老魏揚起的手指往天花板上看，的確換了新燈，一團(tuán)晶瑩璀璨的光發(fā)散下來。

“挺漂亮的?！彼龗吡艘谎郏]有細(xì)看，臉上凝著的情緒還未消散，她不想被老魏看見。她斂起目光朝雯雯房間瞅，里面一片黑。

“雯雯呢？”

“雯雯和小趙看電影去了，小趙來家里吃的飯?！?/p>

小趙和雯雯是大學(xué)同學(xué)，兩人大二時互生好感。小趙家在南方，雯雯畢業(yè)后回省城上班，他也跟屁股來。雯雯一直瞞著家里人，何云和老魏今年春節(jié)時，才得知此事。當(dāng)時兩人都慌了，何云毫無思想準(zhǔn)備，老魏如臨搶匪，他第一時間去了小趙老家摸底，重點是打聽小趙父母為人和家庭情況，小趙的品行和學(xué)習(xí)情況。歷時半月，老魏回來如釋重負(fù)地向何云匯報：審查合格。

交往一年，老魏各方面又對小趙進(jìn)行考察，感覺小伙子靠譜，挺不錯。這才答應(yīng)雯雯隨小趙去了一趟小趙老家。小趙父母很滿意，表示早就想上門提親了，當(dāng)即把訂婚日子定在了“五一”。

訂婚很順利。小趙父母提前一天從南方趕來?！拔逡弧碑?dāng)天，他們提著彩禮早早來到何云家，夫妻倆說話和善，觀念開明，給何云和老魏留下很好的印象。何云和老魏陪他們上街轉(zhuǎn)了轉(zhuǎn)，他們對兒子選擇這里表示支持，提出想在年底為兒子舉辦婚禮，婚房就在省城購置。何云和老魏贊同。

“我看兩個娃娃越黏糊了，要不，婚事就別拖到年底了？”老魏用征詢的口吻說。

何云怔一下，但隨即就會了意。自訂婚后，小趙每晚來家里吃飯，飯桌上，他和雯雯挨在一起眉來眼去不說，還動不動做出相互喂食，摸頭咬耳等親昵舉動，臊得何云眼睛無處安放。而且飯后，小趙待在雯雯房間里很晚，不提醒，都不肯離去。何云難免胡思亂想，老魏當(dāng)然也看在眼里。

何云想過，不如早點辦婚禮，再拖半年，沒多大意義，說不定還會有意外發(fā)生?，F(xiàn)在老魏提出來，正好。但是……她把目光從雯雯房門口收回，瞟向老魏，“那……給雯雯辦出閣宴嗎？”

“辦啊，不但辦，還要隆重辦，我給你說的就是提早辦出閣宴的事?！?/p>

“哦——嗯?！焙卧菩睦镉械琢??？伤龝簳r沒心情和老魏交談太多，她還是想去臥室待會兒。不料老魏又說：“剛忘了問你，吃飯了嗎？給你留飯了，沒吃的話，我去熱。”

何云不好再堅持去臥室，她清清嗓子說：“沒吃，但不太餓，餓了再說?！鞭D(zhuǎn)身走向客廳。

“行?！崩衔狐c頭，又說，“你看這吊燈到底怎么樣？今天我去燈具店，本來只想換燈管，可架不住老板忽悠，就換了新的，是當(dāng)下流行的樣式?！崩衔旱呐d致又回到吊燈上。

一個月前，為雯雯訂婚，老魏就讓屋里上個了檔次：貼了墻布，買了大屏幕液晶電視，還有幾盆名貴的綠植。老魏說：“親家上門，可不能讓人家看著寒酸?！逼鋵嵰膊缓?，之前的裝修風(fēng)格雖過時，但家具卻是紅木的，自帶高端之氣。當(dāng)時他還想換掉舊吊燈，被何云制止了，沒想到這次還是換了。

何云揚頭看，一個倒扣的銀色大橢圓形盤子里，垂掛著水晶葡萄似的珠串，琳琳瑯瑯，熠熠閃閃，顯得貴氣逼人。

“樣子好。”何云說。

老魏已跑去衛(wèi)生間快速端來了熱水放到沙發(fā)邊：“你邊泡腳邊看?！彼麑卧普f，自己也抬頭欣賞，“你看，這吊燈是屋里的眼睛，畫龍點睛，屋里是不是生動了？”他的頭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忽然叫道，“咦，底盤怎么好像有坨臟，是裝修師傅手上的污穢？”

何云可沒看出哪兒臟，吊燈的光芒刺得她眼花，她已坐到沙發(fā)，把腳放進(jìn)了腳盆。

老魏從陽臺取來折疊梯子，撐開，然后登上去，伸手拿抹布擦拭那臟處。

何云低頭看著自己的兩只腳在盆里相互摩挲，思緒又往寧浩辰身上倒……

“你喜歡秋天，就把雯雯出閣的日子定在九月吧，咱辦完出閣宴，小趙家順著就能在‘十一辦婚禮?！崩衔旱穆曇魪母咛庯h下來。

何云很是意外，自己啥時候?qū)λf過喜歡秋天？同時她也有點不自在，被窺見了秘密似的。她沒有抬頭，一字一句地說：“怎么是我喜歡秋天，好多人都喜歡秋天，你不喜歡嗎？”

“你喜歡我就喜歡?！崩衔簱P起的脖子里發(fā)出的嗓音有點沙啞，但何云聽得真切。

何云的確喜歡秋天，在她看來，那是大自然每年賜給人類最美好的一段時光：天高水長，草木漸次枯黃，楓葉紅，稻谷香，果子壓彎枝頭……這是眼見的，表象的。深層的，她更喜歡秋天的氣息氣韻，那是一種成熟后的澄澈，明靜和悠遠(yuǎn)。每逢秋天，她常會獨自去郊外的原野漫步，置身于秋天的氛圍，她的身體就像被注入了新鮮血液，會煥發(fā)出一種活力。她是讀大學(xué)時對秋天有了特別的偏愛，寧浩辰說這是因為她身體的氣場和秋天的氣息相合，她沒有細(xì)究是否在理，只欣喜寧浩辰也喜歡秋天。何云和他大學(xué)四年所有的過往中，記憶最深的也多和秋天有關(guān)。那時他們漫步曠野，躺在落葉疊鋪的林地上，看淡云輕拂天際，背誦著描寫秋天的詩句。

寧浩辰說，秋天是咱倆的，咱是秋天的兩個果子，吟唱著芬芳和香甜的果子?？墒?，后來何云把寧浩辰剔除了，她覺得他不配擁有秋天，秋天只屬于她一個人……

老魏從梯子上下來了，仰頭又把擦過的地方瞅了瞅，才把梯子放回陽臺。

從陽臺回來，老魏問何云：“你覺得怎么樣？九月。”

何云和雯雯談過心，就在訂婚后不久，她是故意試探雯雯的想法。“你才上班一年，給單位沒啥貢獻(xiàn)，一旦結(jié)婚，請完婚假，沒多久又得請產(chǎn)假，會不會給單位留下不好的印象？”

“媽媽，不會的，單位從上到下，誰沒年輕過？”雯雯頑皮地眨著眼睛笑。

“女孩一結(jié)婚，就不自由了，你再玩兩年結(jié)婚吧，媽媽不舍得讓你出嫁?！?/p>

“媽媽，我感覺已經(jīng)玩夠了，再玩，多幼稚，我得進(jìn)入新生活，這是人的心理和生理決定的?！?/p>

“那你希望用秋天的葡萄酒祝福你呢？還是冬天的雪人？”

“媽媽，冬天太過蒼白，簡陋，而秋天是有故事，有內(nèi)涵的，豐富而沉靜，我喜歡秋天?！?/p>

何云心里唏噓不已，雯雯竟然也喜歡秋天。

她靜靜打量女兒，皮膚白皙，脖頸挺挺的，鼻子秀氣——這些都像自己。只有眼睛不像，自己眼睛內(nèi)雙，含蓄清冷，雯雯的眼睛不像老魏，隨寧浩辰，是桃花眼，毛茸茸，大而明澈，和她臉型相配。都是大眼睛，何云覺得雯雯比寧浩辰有見識，是一枚成熟的果子。

“就定在九月吧，到時，新房通風(fēng)也好了?！彼f。

婚房是訂婚后開始裝修的。動工前，老魏想把訂婚那天小趙父母送的八萬塊彩禮拿給小趙裝修房子，何云贊同?？赡缅X的時候，老魏又取出一個存折一并交給雯雯，笑瞇瞇地說：“老爸的私房錢，十二萬，密碼是你生日，怎么使用你決定?！庇?jǐn)D擠眼睛說：“你還是偷偷存著，以后有急用再拿出來，不過，別給小趙說，就像我瞞你媽?！?/p>

雯雯哭了。何云真是不知道，老魏會偷偷存這筆錢。她示意雯雯不要拿，她說：“把錢留給雷雷，雷雷已經(jīng)上大三，很快會面臨買房結(jié)婚，得很多錢。”老魏說：“咱就兩個孩子，把積蓄都給雷雷，我能安心？”何云從這時起心里開始對老魏說道歉的話。

婚房裝修完成后，兩個孩子忙著上班，老魏負(fù)責(zé)每天跑去開窗通風(fēng)。

“具體定在哪天好呢？”何云問老魏。

“我這兩天翻翻老黃歷，再到老先生那里算算，挑個吉日?！?/p>

何云拿毛巾擦腳，老魏彎腰把洗腳水端起往衛(wèi)生間走，何云抬眼看著這個雙鬢似乎是悄然間夾雜白發(fā)的男人，內(nèi)心一陣柔軟。

何云泡完腳后去衛(wèi)生間洗漱。擦臉時，她想起什么，對著鏡子，撩起齊肩卷發(fā)，扭臉特意看了看右耳后那個白色印記，它仍是兩個指甲片那么大，和二十五年前一樣，沒什么變化。能有什么變化呢？她忽然有點后悔今天去董老師家，不應(yīng)該看到寧浩辰的包，不應(yīng)該吃寧浩辰的點心，真是太不爭氣。她至死都記得那一幕：大學(xué)畢業(yè)前夕，她和寧浩辰很順利地找到工作，因為是戀人，她們一同簽到省機(jī)械研究所。兩人很高興，可就在四年大學(xué)生活結(jié)束，準(zhǔn)備離校的那天下午，寧浩辰的父親從老家的縣城趕來，被安頓在招待所。他父親提出要見一下何云，何云想著第一次見寧浩辰家人，便買了些水果。落座后，寧浩辰的父親使勁打量何云，起初臉上露出的神情是滿意的，可是當(dāng)何云和寧浩辰就著臉盆一起洗蘋果，何云把披散的長發(fā)綰起來，彎腰搓洗時，寧浩辰父親看到了她耳后這一片白，當(dāng)時就問：“你耳后那一片白色是白癜風(fēng)嗎？”

何云一愣，隨即回答：“不是白癲風(fēng)，是痣，我爸媽帶我去醫(yī)院看過?！?/p>

他父親什么也再沒說。第二天，何云再去找寧浩辰時，他和他父親消失不見了。何云納悶不已。三個星期后，她收到寧浩辰的一份來信，說已經(jīng)在老家上班。

何云追到那個縣城，問寧浩辰為什么？寧浩辰直言相告，他父親懷疑何云耳后的白斑是白癜風(fēng)，白癜風(fēng)會擴(kuò)散，也可能會遺傳，他不希望自己子孫后代會得這樣的病，所以不同意他和何云來往。

……

羞辱和傷痛皆因這塊白斑而起，可是二十五年過去，白斑并沒有漫散到全身，也沒遺傳給下一代，雯雯和雷雷，兩個孩子身上都沒任何白色的印記。何云想起寧浩辰父親那雙大而渾濁的眼睛，就恨恨的，有什么用？眼睛大卻愚昧無知。當(dāng)然，寧浩辰更可恨，他聽父親的，不去辯解，簡直是愚孝，高等教育白受了。

那次，董老師來技校上課，何云一時興起，坐在后面聽，董老師頗為自豪地給學(xué)生們說：“我有個叫寧浩辰的學(xué)生起初在縣城的煤炭局機(jī)關(guān)上班，后來主動申請到煤礦一線做技術(shù)員，多年來刻苦鉆研，改進(jìn)采煤機(jī)電設(shè)備，努力為企業(yè)提高效率，連續(xù)好幾年被評為煤炭系統(tǒng)省級勞模，還發(fā)表了二十八篇論文，之后當(dāng)上礦長，現(xiàn)在又成了省煤炭集團(tuán)的副總，你們要向他學(xué)習(xí)?！?/p>

原來他一直在煤炭系統(tǒng)工作。這是何云首次從董老師嘴里聽到寧浩辰的消息。當(dāng)然，從十年前第一次見到董老師，何云就猜到寧浩辰可能是她學(xué)生，寧浩辰也畢業(yè)于省理工大學(xué)，所學(xué)專業(yè)正是機(jī)電。所以，其實從猜到寧浩辰是董老師學(xué)生那刻起，何云不由自主地就和董老師走得近了，是隱隱有所期待？反正何云初聽寧浩辰的消息，內(nèi)心也激動了一陣，她為寧浩辰取得的成就高興。大學(xué)時正因為寧浩辰有理想有追求，勤奮努力，她才深深喜歡上了隔壁班的他。但轉(zhuǎn)念間，鄙夷又上來，勞模、副總，又怎樣？掩蓋不了和他父親一樣的愚昧。董老師還說雜志上有他得意門生的幾篇論文，大家可以看看。何云想他那樣的人，寫出來的論文有啥格局？

此刻，鏡子里，那白色的痣大小未變，依然穩(wěn)妥，何云想，要是有機(jī)會見證給他們看，那該多打他們的臉！

雯雯出閣的日子定在九月二十六日，這是老魏請老先生算的，女方家辦出閣宴，男方家里辦婚宴，小趙父母便將結(jié)婚日定在國慶節(jié)，他們要在老家為兒子舉辦婚禮。

距離雯雯出閣還有半月。這段時間，雯雯身上待嫁少女的甜蜜和忙碌，何云盡收眼底。該買的東西太多：戒指、耳環(huán)、手鏈、襯衣、毛衫、風(fēng)衣、鞋子、情侶款睡衣等等。

雯雯還給老魏和何云，從頭到腳買了一身新衣，小趙又特意給老魏買了電動剃須刀。老魏說，有女兒女婿真好。

辦出閣宴，對何云和老魏來說是頭一遭，何云心里沒譜，不知從哪下手，老魏卻像過來人似的胸有成竹。他花了大半天時間，先把要邀請的賓客名單確定下來，竟有三百多人。何云說：“得辦三十多桌宴席，你這是把犄角旮旯的人都請來嗎？只是出閣，沒必要這么多人?！?/p>

老魏說：“我這都覺得少，你想，親朋們傾城而來，給雯雯送上祝福，不是很好嗎？”

何云不言語了。她當(dāng)年失魂落魄地從那個縣城回來后，再也無心去新簽的單位報到。她窩在家里，以淚洗面。偶爾外出，碰見了老魏。老魏也就讀于省理工大學(xué)，比她高一級，是他學(xué)長，學(xué)校組織辯論會時，兩人被分在一個團(tuán)隊當(dāng)過辯手，他們在學(xué)校就認(rèn)識。老魏工作已一年，當(dāng)時碰見了，滿眼仍是對何云的喜歡，他對何云說：“在學(xué)校，我一直注意著你，我還知道寧浩辰?！?/p>

何云當(dāng)著老魏面哭了一場。老魏問：“我還有機(jī)會嗎？”何云終究點了頭。不點不行，這時她已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父母也知此事，對她責(zé)備打罵一番后，正不知如何是好。老魏就像專門候在旁邊，危急時刻來救駕似的出現(xiàn)了。于是，事情很快進(jìn)入程序。何云出閣，父母只請了不多的幾個親戚，在家里設(shè)了三桌酒席，是為了面子上有個交代。父母寧肯被別人罵窮酸，也不敢大張旗鼓地請來親朋，為何云送上祝福。他們臉上擠著笑，心里滿是恓惶。何云婚禮，老魏家里倒是很重視，雖然是在家中院子里辦的，但請了很多親朋，辦了二三十桌。何云那時沒啥歡愉的心情，客人散盡后的新婚夜，疲憊得快要虛脫的她，用豁出性命的勇氣對老魏說：“我懷孕了?！崩衔簞偙粠妆簿蒲樟艘环橆a上蕩漾著喜洋洋的紅色，聽了這話，紅色瞬間霜成了紫茄色，他吼一句：“你們太欺負(fù)人！”

何云羞愧、恐懼、傷悲、糾結(jié)、迷茫。她等著老魏提離婚。

老魏沒提離婚，也沒碰何云一指頭，好多天，他都很少和她說話，但是隨后不久他托親戚幫忙，在省煤炭技校為何云爭取到一個教師名額。何云母親只差要給女兒跪下：“他是個踏實人，你再不好好過我就不活了?！焙卧茖衔翰幌矚g，也不討厭，她聽了勸，開始了和老魏的柴米油鹽。

她的心境一地雞毛。

雯雯不一樣。她找到喜歡的人，戀愛順利，心情每天開花似的美，而且很快，眾人見證中，一場盛大隆重的出閣宴和婚禮將為她舉行。這是女孩該有的好運。何云替女兒感到慶幸和欣喜。

賓客名單定下后，老魏沒閑著，他跑了幾個酒店，考察內(nèi)外環(huán)境和宴席場地，又一一對比菜單，挑選出口碑好，環(huán)境優(yōu)雅，菜品特色突出的一家酒店預(yù)訂了三十六桌宴席。

秋季開學(xué)已經(jīng)兩周，董老師來技校給學(xué)生上課。課后，何云陪她喝茶，提起雯雯出閣的事，何云邀請董老師屆時參加。董老師欣然答應(yīng)，同時表達(dá)感謝，說用了何云送的醋糟敷腿，膝蓋不疼了。何云說：“難怪，這次見你走路帶風(fēng)，跟十年前一樣干練，有風(fēng)度?！倍蠋焽@息一聲：“健康對人太重要了，知道嗎？我那個學(xué)生寧浩辰可能是早年下煤礦太久，得了矽肺病，沒得到有效治療，最近檢查成了肺癌，是晚期。他跟你年齡差不多，還不到五十，卻沒多少時日了?！?/p>

何云顫栗起來。寧浩辰得了肺癌，時日不多，竟然時日不多！不，他不能這樣。二十五年前，為了討要分手原因，她又是火車，又是汽車，七八百公里的路，一直找到那個縣城。寧浩辰給她兩條原因后，她轉(zhuǎn)身就走，寧浩辰跟著她到火車站，塞給她面包和水，她隨手扔在地上。她擰著身子進(jìn)站，寧浩辰在她身后說：“何云，今生是我負(fù)了你，但是請你記住，在這世間，只要我活著就有愛?！?/p>

……

他怎么能得癌，怎么能時日不多？

何云一臉淚痕回到家里，飯也沒吃就進(jìn)臥室。

老魏顯然看到了，問她怎么了？

何云側(cè)臉埋在枕頭窩：“董老師說，寧浩辰……得了癌?！?/p>

老魏沉默了好一會兒，然后悶聲說道：“你到現(xiàn)在還沒忘掉他？你還惦記著他？”

何云無法回答。

她更無法克制自己，不再去想寧浩辰的病。想到他時日不多，長久的怨恨化作一腔憐惜揉搓著她的心，使她食難振，覺難安。雯雯出閣的日子臨近，她還神思恍惚。老魏看在眼里，也不和她說什么，只頻繁地抽煙。

九月二十五號，雷雷請假從學(xué)?；氐郊依?。中午，老魏和他一起去訂了席的酒店，一是看看場地布置如何，二是叮囑酒店要把明天的菜品做得細(xì)致些。下午，老魏召集他的哥嫂、弟妹、還有侄兒和外甥等一眾人來到家里。老魏父母起初推脫身體不舒服不愿來，老魏打過去電話不知說了什么，隨后就來了。何云打起精神炒了幾個菜，老魏端酒做開場白：“明天是雯雯出閣的大喜日子，我敬你們一杯，希望你們好好給雯雯長精神?！?/p>

喝著酒，吃著菜，老魏給哥嫂、弟弟、弟媳等人布置任務(wù)：貼對聯(lián)，放鞭炮，門迎，擺放煙酒、糖果瓜子，開車接送等等。老魏的哥哥和妹夫表態(tài)：“放心吧，我們會全力以赴，確保侄女的宴席圓滿?！?/p>

何云說不出的感動。她招呼雯雯和雷雷給大家端茶倒水。老魏大嫂看著雯雯，感嘆時間過得真快，稱贊道：“雯雯越長越漂亮，真是隨了她爸媽的優(yōu)點?！崩衔耗赣H卻淡淡地接了一句：“雯雯沒一處長得像她爸?！?/p>

何云一聽婆婆的話，心里微微沉了一下。

老魏笑了：“雯雯幸虧沒像我，像我就成豬八戒了，恐怕丑得難以嫁出去，她是女孩，就得全部隨她媽。”接著，他提醒母親一件事：“您記著點，明天把您那銀鐲子拿到宴席上，當(dāng)場送給雯雯?！?/p>

何云沒想到老魏會提這事，她其實并不愿意他提。銀鐲子最初是老魏父親早年援建西藏時帶回來的，好幾只，粗拙，樣子老。老魏母親把它們拿到首飾店打成幾個精巧的小鐲子，預(yù)備著孫子孫女結(jié)婚時用。三年前，老魏大哥的女兒出嫁，老魏母親在宴席上送給她一只銀鐲子。何云從沒想著讓婆婆把銀鐲子也送一只給雯雯，她覺得這有點太難為婆婆。她能理解婆婆。當(dāng)年她順利生下雯雯，五天后從醫(yī)院回到家里，老魏才通知婆婆，婆婆抱起雯雯沖老魏驚叫：“你說這孩子早產(chǎn)了兩個月，我看著怎么像足月兒，胖乎乎的，哭起來嗓門這么大?！庇侄浔亲拥貙徱暳撕靡粫?，說：“怎么一點不像你?！崩衔翰⒉换艔垼猎鼓赣H：“你眼睛真是花了，沒看出臉盤像我？圓嘟嘟，小蘋果似的?！?/p>

何云聽得心驚肉跳，莫非婆婆看出了其中的端倪？這之后，幸虧婆婆只來過一次，也讓老魏對付過去了。但是因為婆婆說了猜忌的話，在整個坐月子期間，何云一想起前前后后的種種，不免暗自傷神，時不時默默淌淚。老魏下班回家，抱起雯雯稀罕，扭頭看見何云臉上紙條一樣貼著的淚痕，大起嗓門：“你清醒清醒，你和我在過日子，別讓那個人像影子一樣嵌在我們中間?！彼仰﹣G在床上，轉(zhuǎn)身出去了。

何云最后灑了一把淚后，真的清醒過來，是要忘掉過去好好過日子。同時，她也清醒了一件事：老魏是雯雯繼父，他知道雯雯不是自己親骨肉，而繼父的角色給人的印象是有瑕疵的，甚至罪惡的，繼母能給孩子喂毒蘋果，繼父怎能不？何云開始提醒自己要保持戒心，時時提防著老魏，也要提防魏家人，尤其婆婆。

她不動聲色地觀察，發(fā)現(xiàn)老魏在家時總愛黏雯雯，有一次做得還比較“出格”——他抱著雯雯親她的臉蛋，又親她的小腳。“干什么？”她呵斥，目光直刺老魏。老魏見她草木皆兵的樣子，訕訕地放下雯雯，嘟囔著嘴說：“看你，小心眼。”此后，似乎是長了記性，何云視線范圍內(nèi)，隨著雯雯成長，老魏也沒有過分之舉，他做著平常父親該做的，沒有打罵，也沒有過分溺愛雯雯。他給她熱牛奶，唱兒歌哄她睡覺，洗衣服，領(lǐng)著逛公園，給她念《幼兒畫報》上的故事……他也給雯雯立規(guī)矩，丟亂的玩具要整起來，書本不可亂撕亂畫，見了爺爺奶奶、叔叔阿姨要問好，和小朋友玩耍時要相互讓著……

雯雯五歲時，雷雷出生，何云偷眼旁觀，老魏沒有厚此薄彼，而是同樣重視，甚至偏愛雯雯，一看見襁褓中睡著的雷雷睜開眼縫，他就教他叫姐姐，并且告訴他，你是男子漢，長大要保護(hù)姐姐。

對于公婆，老魏似乎明白何云的心思，他沒要求何云經(jīng)常去看他父母，他也很少帶雯雯去，所以從那時起，雯雯和爺爺奶奶的關(guān)系就稍稍淡一些。這是何云所希望的。

老魏像溫吞的水，繞著雯雯，在何云面前緩緩流淌，但是她卻時刻警惕那水下的什么東西。

雯雯六歲上小學(xué)，何云自己接送。晚上雯雯鬧著要爸爸檢查作業(yè)，何云就在旁邊做家務(wù)。雯雯八歲，小模樣已經(jīng)很清秀，何云看在眼里，雯雯數(shù)學(xué)題不會做，她讓老魏做飯，自己去書房教她。家里兩居室，雷雷睡客廳，小臥室歸雯雯，何云給雯雯交代：“小女孩夜里睡覺要把門反鎖上?！?/p>

何云有意無意不讓雯雯和老魏太過親密，但是雯雯和老魏感情仍是很好。老魏坐著小凳摘菜，雯雯過來撲到老魏后背上，抱住老魏的脖子鬧著玩。何云上前干預(yù)：“爸爸皮膚過敏，你一碰，他就癢?！崩衔憾煤卧埔馑?，順勢說：“就是呀，爸爸被蚊子咬得過敏了，一碰可癢了?！?/p>

雯雯立馬從老魏后背下來，問他：“爸爸，蚊子為什么要咬人？”老魏隨口說：“蚊子喜歡吃人的肉肉呀?！蓖砩纤X，何云夜半醒來，發(fā)現(xiàn)雯雯睡在她和老魏中間，她驚得心跳，叫醒雯雯。雯雯說：“我的肉肉香，讓蚊子吃我的肉肉，它就不咬爸爸了?！?/p>

何云為自己忘了反鎖臥室門而懊悔。

雯雯十歲，何云下班回到家，看見雷雷在客廳玩玩具，雯雯在衛(wèi)生間就著臉盆彎腰洗頭發(fā)，老魏提著水壺在她頭頂澆水，嘴里叫著：“下雨了，下雨了?！倍旱闽┐笮?。何云很生氣，狠狠地瞪老魏，老魏蔫耷耷去臥室坐了好一陣。此后，他再也不跟雯雯打鬧，說話也不茍言笑，但是，吃穿用度，他總是先顧雯雯。

何云不敢放松戒備，背地里說雯雯：“媽媽不在，你要學(xué)會自己洗頭發(fā)，爸爸是做大事的，別讓他干這樣的小事。”雯雯學(xué)會自己洗澡，她叮嚀她反鎖門，衣服穿齊備再出來。

何云從雜志上看到一篇繼父強奸繼女的案件報道，她心抽得緊緊的。雯雯十二歲來了例假，何云每根汗毛都豎起來做警戒。她最害怕的是出差，但是作為老師，她還是要出去培訓(xùn)一兩次的。她收拾行李時，胡思亂想，臨出門磨蹭著囑咐老魏，要給雷雷和雯雯把飯做好，其實心里在檢查是否留下了漏洞。她借口找筆記本，把雯雯叫進(jìn)臥室，再次叮嚀晚上臨睡前要設(shè)好鬧鈴自己起床，要反鎖房門，誰敲也不開。她心神不安地去培訓(xùn)，每天下午估摸著老魏做晚飯的時候，她往家里打電話，先讓雷雷接，再讓雯雯接，聽雯雯聲音有無異樣，問雯雯有沒有不舒服的地方。老魏似乎感受到了何云從遠(yuǎn)方傳遞來的擔(dān)憂的氣息，后來，只要何云出去培訓(xùn)，他就借口單位忙，把岳母接來做飯，何云這才心安。這是老魏和她無法說破的默契。

雯雯十五歲，身材已經(jīng)發(fā)育得很好，何云有意對她的穿衣打扮進(jìn)行引導(dǎo)：“你長大了，要懂得管好自己，穿寬松一點的衣服，會有一種隨性的美。在學(xué)校你穿校服就很美，在家里你更要注意，爸爸是大男生，你穿得太露，是對他的不尊敬。雷雷是小男生，你要贏得他的尊重，首先要把衣服穿得體?！?/p>

雯雯上了高中，身材更出挑，何云因此盯得更緊。雯雯是聽話的，夏天天氣再熱，也不穿背心吊帶和短褲，而像荷蕾藏于荷葉間，她用寬衣長褲罩住身體，給了何云安心。

雯雯考上大學(xué)，何云一直緊繃的弦松了一半。雯雯工作，又找到自己喜歡的人，身邊有了男孩陪伴，何云緊繃的弦完全松下了。與此同時，他對老魏的戒心開始消除，她從心底承認(rèn)老魏是個好人，好爸爸。雯雯能健康成長，事實上有老魏這二十五年的無私照料和付出。

另外，這么多年過去，她對婆婆猜忌的話，也不再介意，相反，她對婆家人感到抱歉，除了抱歉，更多的是感謝，她發(fā)現(xiàn)他們其實都疼愛著雯雯。

送走公婆一家人，收拾了碗筷，老魏便催促雯雯、雷雷和何云早點睡覺。何云上了床，腦子卻靜不下來：寧浩辰的時日又在減少。老魏也躺下了，卻不時地翻轉(zhuǎn)身體，何云輕輕問：“你沒睡著？”

老魏說：“我腦子里是雯雯從小到大的模樣，還有……我在想……明天的一些事是否周全?！?/p>

兩人都一夜無眠。

次日，就是出閣日。老魏和雷雷起來，給房門和樓下門洞口貼好對聯(lián)，然后開車載著糖果瓜子等物品來到酒店。老魏父母一家人，還有何云的娘家人，都到了，人人穿戴一新，臉上掛著喜氣，大家按照老魏昨天的分工，布置著一切。

小趙陪何云和雯雯去得晚點。雯雯自帶天然，明媚清新，一走進(jìn)大廳，廳堂都亮了。何云施了薄粉，卻眉眼難掩憔悴，老魏看了，幾步迎上去，關(guān)切地問：“怎么樣？能撐下來嗎？”

“我能行?！焙卧普f。

“今天儀式上，主持人讓我發(fā)言的話，我嘴笨，會緊張，要不你講？你口才好。”

“還是你講，就像在家里說話一樣?！焙卧茝氖痔岽锬贸鲆欢湫鼗ńo他戴上。

客人們陸續(xù)到了，老魏去大廳門口迎接，老魏的哥哥和弟弟引領(lǐng)客人入座，并噓寒問暖。何云也在桌席間穿梭，和大家打招呼，囑咐大家吃糖吃瓜子，喝茶?？腿嗽絹碓蕉?，何云漸漸感到乏力，雙腿發(fā)軟，她去了一趟衛(wèi)生間，在那緩了緩氣力。從衛(wèi)生間出來，她往大廳門口望了望，一波一波的客人往里進(jìn)，老魏不斷地和他們握手問好。忽然，她看到了董老師，不光是董老師，她身邊還有一個瘦高的人，她幾乎認(rèn)不出。還是認(rèn)出來了，寧浩辰，他在和老魏握手，并說著什么。他怎么來了？何云腦子瞬間空白，接著眩暈襲來，她身體難支，倒在地上……

何云醒來時，看見自己躺在診所里，身邊守著母親和弟弟。

母親說：“這么大場面，不累暈才怪呢?！?/p>

弟弟說：“早知道，少請點客人。”

何云這才想起來，忙問：“宴席怎么樣了?！?/p>

弟弟說：“幾分鐘之前我姐夫打了電話問你情況，說宴席剛結(jié)束，很圓滿?！?/p>

弟弟給老魏打電話。不多久，老魏和雷雷一起來了。

老魏一臉抱歉，俯身對何云說：“對不起……有個事對你說得遲了點，昨晚我想了想，覺得……他應(yīng)該來，今早便給董老師打了電話……當(dāng)然，我沒說別的……”

何云用眼神示意老魏不要再說。

雷雷手里拿著攝像機(jī)，告訴媽媽宴席的全程他都攝了像。

何云點頭。

老魏扶何云坐起，雷雷在床邊為媽媽打開了鏡頭：

喜慶的音樂背景下，高朋滿座。儀式臺后的大屏幕上，回放著雯雯從小到大的照片。主持人熱情洋溢：今天是魏叔叔的小棉襖出閣的大喜日子，這些照片見證了小棉襖的成長，不容易。在宴席開始前，我們把魏叔叔請上來為大家說幾句話?！崩衔荷吓_了，有點緊張，但說得誠懇：感謝大家的到來，此刻，我的心情有點復(fù)雜，既幸福又有點……怎么說呢？有女兒，是我人生最大的幸福，我要感謝愛人。可是有點抱歉，我愛人因為連著幾天勞累，身體不適，孩子舅舅已送她去了診所，在此，我代表她再次對大家的到來深表感謝。”

雯雯也講了話：“一路走來，是媽媽的嚴(yán)格，讓我做事認(rèn)真努力，而爸爸的和風(fēng)細(xì)雨，使我快樂成長，我要感謝爸爸媽媽。”雯雯向爸爸張開臂膀，老魏遲疑一下，也向女兒張開雙臂，父女倆緊緊擁抱在一起，全場響起鼓掌聲。

宴席開始，服務(wù)員不斷上菜，宴廳里歡聲笑語，氣氛熱烈。老魏帶著雯雯和小趙一桌一桌敬酒，并向來賓鞠躬致謝。到婆婆這一桌，婆婆把一個首飾盒遞到雯雯手上說，這是奶奶送你的嫁妝。后面的桌席上，也洋溢著喜氣，叔叔阿姨紛紛給雯雯送上祝?！搅硕蠋熀蛯幒瞥竭@一桌，寧浩辰剛剛低頭結(jié)束了咳嗽。雯雯和小趙向他敬酒，他端杯而飲。老魏對他說：“您是董老師的得意門生，邀請您來，我很榮幸，我女兒的大喜日子，請您說幾句?！睂幒瞥骄従徴酒鹕恚行┪D的大眼睛里射出慈愛的光芒注視著雯雯說：“我……你的女兒很漂亮，從小到大的照片我看了，我要祝福她一生美好，幸福。”他從口袋里拿出一個錦盒，送給雯雯，雯雯雙手接過：“謝謝叔叔！”寧浩辰把慈愛的目光轉(zhuǎn)向小趙，對他說：“我把同樣的祝福送給你，希望你愛護(hù)她一生。”拿出同樣的錦盒送給小趙，小趙鞠躬感謝：“請叔叔放心，我一定會愛護(hù)她一生”。寧浩辰微笑著點頭，目光又轉(zhuǎn)向雯雯……老魏邀請他和董老師照相。先是四個人，董老師、寧浩辰、雯雯和小趙，再是三個人，寧浩辰、雯雯和小趙，寧浩辰居中，雯雯和小趙挨在他左右兩邊。寧浩辰的情緒顯然在起伏，他青黃瘦薄的臉皮微顫著，眼中隱隱含淚。

看到這里，何云胸中百丈泉涌，眼淚汩汩而出。老魏在旁邊默默注視著妻子，這時，他往她跟前靠了靠，伸出胳膊攏住了她肩頭。何云扭身，把頭埋入老魏懷中。

責(zé)任編輯 趙劍云

王淑萍，甘肅省靖遠(yuǎn)縣人，甘肅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發(fā)表于《飛天》《散文選刊·原創(chuàng)版》等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