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震宇
人們對挪威的陌生感也許來自距離的遙遠。常見的想象只有兩種:茹毛飲血的海盜后代和世界上富有的高福利國家之一。
對挪威的陌生并非限于國人,歐洲人也把它看成世界盡頭。這大概是因為,挪威在大多數(shù)時期都在荒野邊陲,遠離歐洲中心——至少以英法德為主體的歐洲史這樣闡述。但以往的闡述或許也只有“部分真實”,并不足以描繪完整的圖景,因此必須被不斷修正和顛覆。事實上,挪威有著了不起的經(jīng)濟和文化,對世界的影響遠遠大于我們的認知。
挪威比英法德更北,卻不同于政治意義上的北方國家。它與“全球南方”一起,在走崇尚平等、多元之路時更為堅決。也許,世代忍受著嚴寒的人們更珍視溫暖。這也讓我不顧地理常識地稱其為“北方之南”。
許多偉大的城市都擁有一座偉大的歌劇院,挪威首都奧斯陸也不例外。
歷史上挪威與歌劇的聯(lián)系并不緊密。盡管從十八世紀末開始,就有意大利人偶爾在丹麥統(tǒng)治下的挪威演出,但直到1918年,奧斯陸才有了第一座歌劇院,且于三年后破產(chǎn)。之后近四十年里,歌劇產(chǎn)出始終未得到政府的足額資助,挪威音樂家繼續(xù)赴海外謀生,其中就包括弗拉格斯塔德(Kirsten Malfrid Flagstad,1895—1962)——歷史上最優(yōu)秀的瓦格納女高音之一。很多評論家認為,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她的演唱將大都會歌劇院從破產(chǎn)的邊緣拯救了回來。她于1957年就任挪威國家歌劇院首任總經(jīng)理。此后,挪威國家歌劇院與其他劇團共享人民劇院(Folketeateret),直到2008年奧斯陸歌劇院開幕。
后發(fā)并不意味著只能追趕,也可以引領時代。與透明的財務收支一樣,奧斯陸歌劇院將自己的方方面面置于人民的眼睛之下:有時能站在窗外看服裝師制作歌劇《假面舞會》的戲服,有時能遇見在劇院咖啡廳讀書或喝茶的音樂家和舞蹈家。奧斯陸歌劇院比世界上絕大多數(shù)歌劇院更深入地融入了人們的生活。
除去一流的演出,奧斯陸歌劇院在世界歌劇史上還具有里程碑式的反叛性。與大多數(shù)氣勢恢宏的歌劇院不一樣,奧斯陸歌劇院并不想主導城市的文化議程:它的周圍環(huán)繞著戴希曼·比約維卡(Deichman Bj?rvika)圖書館、蒙克博物館和數(shù)座溫泉船塢,人們來這里游泳、曬日光浴、跳廣場舞。這塊市中心最黃金的地段屬于每一個人。人們甚至還可以爬上歌劇院的屋頂觀賞奧斯陸峽灣,這種主動的“可踩踏性”消解了歌劇院自身的崇高性,而這種崇高性是當時世界上大多數(shù)設計師、規(guī)劃者、決策者所追求的。
記得十年前我在羅馬上“世界遺產(chǎn)與城市設計”課時,阿姆斯特丹自由大學的伯格斯教授(Gert-Jan Burgers)談道:墨索里尼通過建立帝國大道呈現(xiàn)了古羅馬帝國的輝煌,但從城市的角度來說,這宣告了斗獸場——古羅馬市場這塊巨大區(qū)域的“死亡”,從此這一區(qū)域不再是羅馬生活的中心。他的觀點讓我印象深刻并銘記至今。十年后我這樣總結(jié)道:“一切跟人有關的衣食住行、一切生動的日常生活、一切豐滿的肌理血管都被強行驅(qū)逐了,只剩下莊嚴與崇拜?!?p>
在世界上絕大多數(shù)地方,人們都習慣并接受“莊嚴與崇拜”,但自二十世紀五十年代以來,人們不斷進行反思和抗爭,以求奪回自身的尊嚴。在我看來,斯堪的納維亞半島上最大的歌劇院——奧斯陸歌劇院于二十一世紀初開業(yè),從挪威發(fā)出了一種伏爾泰式的啟蒙宣言:沒有任何一種藝術能代替另一種藝術,歌劇不可以,其他高雅藝術也不可以;沒有任何人的文化比其他人的文化更高尚、更有正當性;所有人的文化權利都應該是平等的。這樣的宣誓意味著將城市的中心和主導權歸還給普通人。同時,由于歌劇院被解構(gòu)、被踩在腳下,日常之美得以提升為理想之美、未來之美。至此之后,世界也被分成了兩半:一半是可踩踏的、日常的,另一半是不可踩踏的、神圣的。近來,這兩個世界漸行漸遠、各得其樂、互不干擾,偶爾也出現(xiàn)了一種奇特的交集或折衷:建立一個可踩踏的大型建筑,再用鐵欄桿圍起來。
建立一個概念新鮮的建筑并不難,難的是在競標、公共討論等諸多關鍵環(huán)節(jié)能一路通關。每一次公共生活設施的建造都是衡量社會發(fā)展程度的一個標尺,每個環(huán)節(jié)的闖關都要求社會具有相應的承受能力。建設中的上海大歌劇院似乎想要與奧斯陸歌劇院走在一起。當時設計奧斯陸歌劇院的挪威斯諾赫塔事務所與華東建筑設計研究總院聯(lián)合中標了這一項目。在方案中,大歌劇院不設圍墻,這將創(chuàng)造三百六十五天、每天二十四小時的公共空間。宛如折扇的樓梯與屋面連接,共同構(gòu)建出面向城市和黃浦江的觀景點。這讓我對上海大歌劇院充滿了期待:在中國,如果上海不可以,還有哪里可以?
我在音樂節(jié)上遇到了民族音樂俱樂部(E t n i s k Musikklubb)唱片公司總經(jīng)理弗雷德里克森(Arne Fredriksen)的夫人費丁斯塔德(Veslemoy Fjerdingstad),她也是一位歌唱家。幾天前,我和朋友特意坐火車去離奧斯陸八十多公里的孔斯貝格(Kongsberg)拜訪了他們夫婦。費丁斯塔德為我唱了一首她爺爺傳給她的歌曲,核心主題是乞求太陽出現(xiàn)。她教附近的人們唱歌,一個叫瑪雅的十六歲女生找到她,告訴她自己在小學三年級時聽到她唱歌后,就一直想要向她學習。后來費丁斯塔德在檔案館查找資料時發(fā)現(xiàn)瑪雅的外婆會唱歌,并留下了十六段簡短的錄音,但外婆從來沒有為瑪雅唱過歌。費丁斯塔德決定同瑪雅一起跟著她外婆的錄音學習。在當?shù)貧v史學家的幫助下,她們還找到了更多瑪雅外婆和太外婆的錄音以及一張外婆唱歌時的照片。外婆生命的最后階段正逢新冠疫情,瑪雅只有機會看望她三次。在這有限的探訪中,瑪雅為她唱了這些歌,關于外婆的記憶也隨著這些歌延綿。這些歌不久后會被出版,聽眾將有機會走進這些故事。
我從小就喜歡民間歌曲。我無法解釋跟我后來學習的戲曲和美聲相比,為什么民歌更能打動我。或許是中國音樂學院給了我太深的印記,尤其是李文珍教授對我影響很深。每一次上完她的課,我總覺得豁然開朗,但我從不敢確信我了解民歌的真正意義。我相信民歌是最深沉、最基本的表達人們情感的體裁。由于它最基本,所以當我們唱這些歌的時候,能夠與它們建立起一種情感連接,這種連接基于表達,又高于表達。我既不懂薩米人的語言,也不懂他們的歌,但這不妨礙他們的吟唱安慰我,消除我的恐懼。
那些口口相傳的歌,或許會失傳,就像無數(shù)次發(fā)生過的那樣,但并不意味著它們沒有存在過,就像那些唱歌的人曾經(jīng)存在過一樣。有時這些歌也會失而復得,就像瑪雅外婆唱過的歌那樣,于是關于她的歷史、關于她吟唱的人和物就得以重建。當他們的故事不被講述時,他們仿佛沒有存在過;而當我們唱起他們的歌,他們不僅得以復生,我們還發(fā)現(xiàn)自己既在回望過去,又在溝通將來。于是我們微渺的、毫不起眼的生活,也充滿了意義。
民間之聲音樂節(jié)有一個隱藏的行程。組織者并沒有事先告訴我們會去哪里,只是告訴我們第二天早上九點要坐大巴,以及一定要注意保暖。
大巴停在半山腰,我們需要在雪中步行。幾分鐘后,我驚喜地發(fā)現(xiàn)我們到了伊曼紐爾墓(Tomba Emmanuelle)。藝術家伊曼紐爾·維格朗(Emmanuelle Vigeland)于1926年建造了這座建筑,打算將其作為自己雕塑和繪畫的博物館。但他最終決定將博物館打造成一座陵墓。于是,所有的窗戶都被關閉,毫不透光,最終他的骨灰被安放在入口上方,陪伴他的是他親自繪制的八百平方米的壁畫。壁畫名為《人生》(Vita),描繪了人類從受孕到死亡的整個過程,畫面充滿了戲劇性。我一直對這個地方很好奇,但由于它只在周日開放,作為日程滿滿的旅行者,我并不總能趕上。
由于這座建筑的內(nèi)部終年不見陽光,非常黑也非常冷,我們摸索著走進陵墓,坐下,在膝蓋上蓋上毛毯,不知道應期待什么。不久,傳來一陣縹緲的女聲。我們什么也看不見,如同在茫茫曠野中艱難前行。我們被她的每一個轉(zhuǎn)音吸引,注意到旋律從簡單到復雜,但因什么都看不見,只能更多地內(nèi)觀自己。不知道過了多久,我聽到了類似鳥叫的聲音,似乎因這聲音而冰雪消融,萬物逢春。我抬起頭,發(fā)現(xiàn)眼睛竟已適應了黑暗,開始看到壁畫的內(nèi)容——的確不是什么優(yōu)美的場景。人生被殘酷地提煉,一種力量放肆地噴薄著、傾瀉著。音樂會結(jié)束,大門打開,冬日昏暗的光線竟讓我感到刺眼。我問同行的音樂節(jié)藝術總監(jiān)們聆聽這場音樂會后的感受,其中一位說:“這里的藝術家好像特別壓抑,崇尚不掩飾、不克制的表達,但這些情緒太猛烈,會讓人無法招架,甚至窒息——生活已經(jīng)足夠苦了?!?/p>
我對此表示認同,一瞬間竟忘了參觀維格朗雕塑公園(Vigelandsanlegget)時的感受。伊曼紐爾的哥哥,更有名的古斯塔夫·維格朗(Gustav Vigeland)的作品——描繪人生各種關系中的暴力、奴役和愛的群雕組成了這座公園。當時我寫下了這樣的文字:“維格朗的情感和表達方式如此強烈,導致我沒有足夠的勇氣和能力消化它們,甚至把它們當成需要躲避的創(chuàng)傷。人類在情緒方面趨利避害,這種強大的天性將我們訓練得無痛無感。我們回避真實的世界,也缺乏面對自我、審視自我、改造自我的勇氣。逃避貶損了生命的價值,直到我們無可避免地陷入種種困境之中?!?h3>樂觀的梅
我想大多數(shù)人窮極一生,都會孜孜不倦地探索“什么是美好”這一至關重要的問題,而在不同時間、不同地點,他們會給出不一樣的答案。2023年,我的回答是“消滅孤冷”,并把它作為我生活和工作的核心目標。所以,我以極大的熱情寫作、記錄我經(jīng)歷的故事。這些故事里的人比壯麗的風景和精美的文物更寶貴。
在奧斯陸,我的引路人是梅園梅(Rigmor Johnsen),她給我的奧斯陸之行帶來了完全不同的體驗。她1981年來中國留學,漢語極佳,曾經(jīng)擔任挪威駐中國大使館的文化參贊。她跟我說她“在中國發(fā)現(xiàn)了世界”。她跟我母親差不多年紀,精力卻遠遠超過我,往往一天內(nèi)會帶我參觀好幾個博物館,再聽好幾場音樂會。有時她還會帶我沿著阿克塞爾瓦河(Akerselva)徒步,并給我介紹瀑布、橋上的培爾·金特塑像以及方便三文魚洄游的設施。
她對挪威充滿熱愛,像傳教士一般向我介紹她了解的一切。我跟她聊的第一個話題竟然是加拉哈尼(Masud Gharahkhani)。加拉哈尼出生于德黑蘭,五歲時和家人以難民的身份移民挪威,三十九歲成為挪威大議會主席。從難民到主席,不需要戲劇家加工,也是一個非常勵志的故事。
作為伊朗難民的后代,加拉哈尼是一個“外人”嗎?四個月前,我參觀了剛開幕不到一個月的挪威國家美術館新館。這座博物館無論是設計理念、策展技術還是闡釋水平都是世界頂尖的。在參觀中,我感到美術館的展陳不斷在探討“挪威性”這一話題,這讓我思考這個話題在挪威的文化與生活中到底有多重要。如果不重要,為何博物館用極大的篇幅來討論?如果重要,“外人”又如何能成為大議會主席?
加拉哈尼的故事是否是兩千多年前古羅馬帝國各行省先后“羅馬化”的新版本?基于認同,“羅馬人”和“本地人”之間的隔閡消弭了,人人都是“羅馬人”。今日人員流動的廣度和深度都遠超古時,以挪威為代表的接受移民和難民的國家,踐行著平等理念。我跟梅聊了太多,總是一個問題還沒聊完又進入下一個,所以當我回想起這個問題時就記錄下來,也許日后有機會再向美術館提點小建議,希望他們補上正在發(fā)生的美妙的事情吧——盡管我也只是個“外人”。
梅始終相信平等、相信民主、相信未來,更相信全人類應該協(xié)作解決共同面臨的氣候問題。我到奧斯陸時,她剛從在埃及舉辦的聯(lián)合國氣候大會回來,接下來十天,她向我們見到的藝術家們不斷介紹“我們無法協(xié)商冰的熔點”。她如此純粹地相信進步,我甚至曾問過她,她的想法多大程度能代表挪威人。她告訴我,恐怕她的想法并不代表普通挪威人。她首先是一個地球人,然后才是挪威人,但她這樣的挪威人越來越多了。這讓我樂于以朋友的身份被她的樂觀鼓舞。畢竟,我也是一個“不可救藥”的樂觀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