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永誼 溫州大學

在19世紀的帝國建構中，翻譯在有關殖民地的知識生產過程中起到重要的作用。正如美國漢學家何偉亞（James Louis Hevia，1947-）所言：“帝國主義從來都不僅僅是槍炮和商品，它還是一個文化過程，是一個對于力圖在某個地理空間實現(xiàn)霸權控制的力量或實體進行反抗并且與之適應的過程?！?（美） 何偉亞：《英國的課業(yè)：19 世紀中國的帝國主義教程》，劉天路、鄧紅風譯，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7年，第3 頁。[ James L.Hevia，Yingguo de Keye: 19 Shiji Zhongguo de Diguozhuyi Jiaocheng (English Lessons the Pedagogy of Imperialism in Nineteenth-Century China)，trans.LIU Tianlu and DENG Hongfeng，Beijing: Social Sciences Academic Press，2007, 3.]

對于香港早期殖民地時期的翻譯實踐，目前學界已有不少精彩的研究成果。例如張佩瑤研究1842 年至19 世紀末以香港為根據(jù)地的馬儒翰（John Robert Morrison，1814-1843）、郭實獵（Karl Gützlaff，1803-1851）、理雅各（James Legge，1815-1897）、歐德理（Ernest John Eitel，1838-1908）等四位基督教傳教士翻譯者；2張佩瑤：《從香港早期的翻譯活動（1842-1900）看翻譯與權力的關系》，收入謝天振編，《翻譯的理論建構與文化透視》，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0 年，第294～307 頁。[ Martha Pui Yiu Cheung，“Cong Zaoqi Xianggang de Fanyi Huadong (1842-1900) Kan Fanyi yu Quanki de quanxi” (Translation and Power: The Protestant Missionary-Translators in Hong Kong (1842-1900))，in Fanyi di Lilun Jiangou yu Wenhua Toushi (Theoretical Construction of Translation from Cultural Perspectives)，ed.XIE Tianzhen，Shanghai: Shanghai Foreign Language Education Press，2000.] See also M.Wong，“The Language of Power: The Politics of Translation between English and Chinese in Early Colonial Hong Kong,” Journal of the Royal Asiatic Society，Series 3 (2022): 1-23.陳萬成討論歐德理、波乃耶（James Dyer Ball，1847-1919）和駱任廷（James Stewart Lockhart，1858-1937）等三位譯者在香港殖民地管理中的地位；3Chan Man Sing，“The Translations of E.J.Eitel and Others: Translators in Hong Kong in the Nineteenth Century,”Translation in Hong Kong: Past，Present and Future，ed.Chan Sin-wai (Hong Kong: The Chinese University of Hong Kong，2001)，1-4.關詩珮考察小斯當東（George Thomas Staunton，1781-1859）、飛即（Samuel Turner Fearon，1819-1854）、威妥瑪（Thomas Francis Wade，1818-1895）等三位譯員漢學家對19 世紀英國在華漢學的推進作用。4關詩珮：《譯者與學者：香港與大英帝國中文知識建構》，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2017 年，第1～5 頁。[ Uganda Kwan Sze Pui，Yizhe yu xuezhe: Xianggang yu Daying diguo Zhongwen zhishi jiangou (Translators and Scholars: Hong Kong and the Construction of Chinese Knowledge in the British Empire)，Hong Kong: 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7，1-5.]這些研究總體上呈現(xiàn)出這些在華傳教士或殖民地官員的翻譯成就，尤其學生譯員計劃的研究更揭示出翻譯與帝國之間的內在聯(lián)系。其實，還可以從帝國情報與殖民地漢學的視角，討論殖民地官員參與文學翻譯的成就。

一、帝國凝視與殖民地漢學

在1842 年（清道光二十二年）香港取代廣州成為中英交涉的重鎮(zhèn)后，英國試圖參照英屬印度的殖民地經驗，在香港建構一整套帝國話語生產體系。英國倫敦的“皇家大不列顛及愛爾蘭亞洲文會”（Royal Asiatic Society of Great Britain and Ireland）也想以殖民地香港為基地，北上在中國沿海各個開放口岸及使館區(qū)，廣泛建立以考察科學與藝術為宗旨的分支機構，從而深入中國內地開啟類似的考察工作。因此，早期殖民地香港的“中國內外科醫(yī)師學會”（The China Medico-Chirurgical Society，1845-1846）、“中國哲學學會”（Philosophical Society of China，1847）到“中國亞洲文會”（Asiatic Society of China，1847），5“JOURNAL OF PROCEEDINGS,” Transactions of the China Branch of the Royal Asiatic Society, Part I(1847):61-62.直至定名為“皇家亞洲文會中國支會”（China Branch of the Royal Asiatic Society，1847-1859），6現(xiàn)無史料顯示該分會當時有中文名稱，故援引后來上海的分會“亞洲文會北中國支會”的稱謂?！盎始襾喼尬臅倳O于大不列顛帝國京城倫敦，成立于一八二三年（清道光三年）。支會偏設于孟買、孟加拉、錫蘭、海峽殖民地。一八四二年（清道光二十二年），英國得香港，數(shù)年后，香港外國居民中有許多人有一個期望，盼能組織一學會以調查與研究中國之藝術科學文學及天然產物，至一八四七年（清道光二十七年）宣告成立，即名為皇家亞洲文會中國支會，推德維思從男爵為會長。十年后，上海亞洲文會北中國支會之設，北中國支會的成立是多少受了香港此種事業(yè)興起的影響。”（胡道靜：《上海博物院史略》，上海通社編輯：《上海研究資料續(xù)集》，《民國叢書》（第四編第81冊），上海：上海書店，1992年，第392 頁。）[ HU Daojing，Shanghai Bowuyuan Shilue (Brief History of Shanghai Museum)，in Shanghai Yanjiu ziliao xuji(Sequel to Shanghai Research Materials Sequel),ed.Shanghai Tongshe，Minguo Congshu (Series of Republic of China), Disibian di 4081ce (Part IV，vol.81)，Shanghai: Shanghai Bookstore，1992，392.]即最終被納入大英帝國的東方研究學術體系。

返觀1840 年代，英國人對中國知識的生產已從游記式報導轉向人類學的調查研究。第二任香港總督德庇時（John Francis Davis，1795-1890）兼任中國支會的首任會長，他在會報的創(chuàng)刊詞中轉述了一份來自倫敦亞洲文會的調查問卷。該問卷為當時英國皇家亞洲文會最重要的漢學家小斯當東于1845年9月起草，調查問卷題為《向英國商業(yè)開放的五個港口和英國香港殖民地居民提出的調查提示》，共計33 個問題，涵蓋被調查者所在區(qū)域的地理特征、物產及其是否適合英國市場，當?shù)厝诵枰裁礆W洲產品，當?shù)伉f片吸食狀況，吸鴉片習慣對人道德與智力特征的影響，當?shù)厝说牡赖?、智力與體質特征，偷盜情況，溺嬰情況，宗教信仰，對歐洲人或歐洲貿易的興趣，與外國人交易時所使用的語言等。7“Preliminary Address,” Transactions of the China Branch of the Royal Asiatic Society，Part I (1847): 7.

針對當時中國的社會狀況，一方面，英國本土知識界期待可以借助這種基于人類學的田野調查方法，比以往的歐洲人來華游記作品與中國社會概述，獲得更為詳細的信息。這種深入中國社會的調查研究需求，催生出一種更具科學性的漢學研究。另一方面，從璞鼎查（Sir Henry Pottinger，1789-1856）和德庇時這樣在殖民地香港的帝國官員看來，中國知識的生產有助于他們掌握中英關系的主動權，“這些知識在促進和幫助我們與中國的所有關系方面的重要性是顯而易見的 ”。8Ibid.，6.正如其他學者針對英國在印度殖民地的工作所做的研究成果一樣，歐洲殖民勢力可獲得的軍事和政治情報的質量顯然是其征服成功和有利可圖治理的關鍵決定因素。同樣，這些信息為歐洲人在試圖了解其土著民族的政治、經濟活動和文化時提供了可借鑒的原始材料。9Christopher Allan Bayly，Empire and Information: Intelligence Gathering and Social Communication in India,1780-1870(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6)，1.

當時，傳教士漢學家郭實獵接任已故馬儒翰在香港殖民地政府的漢務參贊。同時，他積極參與亞洲文會中國支會早期的各項活動。他甚至為該會的未來學術討論提供了一份涉及中國的語言、歷史、文學、藝術、法律與政體、與鄰省和外國的政治關系和科學狀況等七個方面的研究建議。其中，他強調要研究中國的“經書、散文和詩歌的風格與創(chuàng)作”。10Charles Gutzlaff，“Suggestions for Future Discussion,” Transactions of the China Branch of the Royal Asiatic Society，Part I (1847): 73-77.

由此，作為殖民地情報與帝國學術的雙重需求，亞洲文會中國支會在1847—1859 年間，出版6 卷會報，共計刊發(fā)38 篇文章，其中香港殖民地重要官員包令（Sir John Bowring，1792-1873）、奚禮爾（Charles Batten Hillier，1820-1856）各有3 篇，麥華陀（Sir Walter Henry Medhurst，1823-1885）有2 篇。香港的本地作者都是任職于殖民地政府，到后期上海的傳教士作者逐漸成為重要的力量。會報在內容上涉及語言文學、醫(yī)學、社會學與民俗學等領域。1847 年該會出版《皇家亞洲文會中國支會會報》聲稱：“在專業(yè)貢獻之外，本學會特別期待醫(yī)學會員能夠有助于博物學的數(shù)個分支的研究。在語言和文學方面，新一代漢文研究者的人數(shù)增加和范圍擴大，應該有所作為?！?1“Preliminary Address,” Transactions of the China Branch of the Royal Asiatic Society，Part I (1847): 13.事實上，會報中翻譯作品占據(jù)大部分，共計有13 篇，其中最為矚目的中國文學翻譯，還是奚禮爾重譯儒家經典《大學》，麥華陀對古埃及墓葬出土的中國瓷瓶銘文的文學考古與翻譯解讀，此外還有包令對林則徐的個人評傳和流戍詩的英譯。

二、以文化人：奚禮爾英譯《大學》與文化挪用

奚禮爾（又稱希厘、禧利）出身于英國海軍世家，后可能因對華戰(zhàn)爭所需，奚禮爾所在商船被征用而滯留于香港。根據(jù)美國漢學家白瑞華（Roswell Sessoms Britton，1897-1951）的說法，奚禮爾曾于1838 年在廣州協(xié)助麥都思（Walter Henry Medhurst，1796-1857）編輯中文月刊《各國消息》，“這是一個與眾不同的外國商人，他正在認真學習漢語”。12Roswell S.Britton，The Chinese Periodical Press (1800-1912) (Shanghai: Kelly & Walsh，Ltd.，1933)，25.在香港期間，奚禮爾擔任中文月刊《遐邇貫珍》（TheChineseSerial，1853-1856）主編大概是1854年到1855 年。13(日)松浦章、(日)內田慶市、沈國威等編：《遐邇貫珍——附解題·索引》，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05年，第94頁。[ Matsuura Akira, Uchida Keiichi, and SHEN Guowei eds., Xiaer Guanzhen，fu Jieti Suoyi (Chinese Serial with Notes and Index)，Shanghai: Shanghai Lexicographical Publishing House，2005，94.]雖然，該刊最終在第三任編者理雅各手里?？寝啥Y爾離港也被認為是迫使《遐邇貫珍》?？囊粋€原因。14同上，第124頁。[ Ibid., 124.]同時，他憑借其出色的漢語能力而被邀擔任香港殖民地法庭的口譯員，繼而于1843 年被任命為助理裁判司，后任首席裁判司（the Chief Magistrate of Hong Kong，1847-1856）。1856年5月，奚禮爾獲委任首任英國駐暹邏領事，同年10月18日在任上去世。15Patricia Lim，F(xiàn)orgotten Souls: A Social History of the Hong Kong Cemetery (Hong Kong: Hong Kong University Press，2011)，117-18.由此可見，奚禮爾作為殖民地官員在香港的漢學發(fā)展和司法管治過程中，都扮演了重要的角色。

（一）文學經典的重譯挑戰(zhàn)。1852 年8月10日，奚禮爾英譯的《大學》（Translationofthe Ta-heǒ大學，“The Great Lesson of Life”）在中國支會集會被宣讀，并被推薦給學報編輯委員會刊印，最后刊發(fā)在該刊第3卷（1851—52年）。該英譯作品前面有亞洲文會中國支會主席、署任港督包令為他撰寫的譯序?！洞髮W》是四書之首，成書于公元前400年。該譯序提到“大學”（Lessons for Adults）是相對于“小學”（Lessons for Children）而言，又有不同的英譯：“Superior Learning”“Superior Lessons”“School for Adults”“The Great Lesson of Life”等。為了闡明“四書”對于中國人的重要意義，包令引用了衛(wèi)三畏（Samuel Wells Williams，1812-1884）的觀點：“四書五經”對千百萬中國人的思想產生了無與倫比的影響，形成了思想和行動的典范和模式。在《中國總論》中，衛(wèi)三畏將《大學》的論點簡單概括為“修身、齊家、治國、治天下”四個方面，推崇其地位足夠與西方《圣經》相媲美，堪稱中國文學中的奇珍異寶。16Samuel Wells Williams，The Middle Kingdom (New York & London: Wiley and Putnam，1848)，516，530.同時，衛(wèi)三畏將四書五經稱為“中國人的古典文學”（Classical Literature of the Chinese），“經史子集”中的其他三部分稱為“中國人的風雅文學”（Polite Literature of the Chinese）。17Ibid.，502，542.有鑒于此，《大學》在當時文學概念語境中也可被視為文學作品而進行翻譯方面的討論。

奚禮爾的英譯《大學》就是一種重譯的挑戰(zhàn)。在序言開頭，包令歷數(shù)之前的各種《大學》英譯作品，提到已有廣州的馬禮遜（Robert Morrison，1782-1834）英譯本（1812年）18Rev.Robert Morrison，Hor? Sinic?:Translations from the Popular Literature of the Chinese (London: Black and Parry，1812)，19-40.，印度塞蘭坡版的馬士曼（J.C.Marshman）《大學》英譯本（1814年）19J.C.Marshman，“The Ta Hyoh，or Superior Lessons,” in Elements of Chinese Grammar (Serampore: The Mission Press，1814).，馬六甲的高大衛(wèi)（Rev.David Collie）“四書”英譯本（1828 年）20Rev.David Collie，The Chinese Classical Work Commonly Called the Four Books，Translated，and Illustrated with Notes(Malacca: The Mission Press，1828)，1-14.，以及還有法國人頗節(jié)（Guillaume Pauthier，1801-1873）的法譯本（1832年）21M.G.Pauthier，Le Ta-Hio，ou la Grande étude，ouvrage de Confucius et de son disciple Tseng-Tseu，traduit du chinois(Paris: De L’imprimerie D’éverat，1832).。

其中，馬禮遜作為最早的英譯者，所見漢文原作應該是當時中國流行的《大學》刻印本，其權威版本為宋儒朱熹的《四書章句集注》。22《馬禮遜藏書目錄》（Catalogue of the Morrison Collection）涉及《大學》朱熹章句的有：《銅板四書監(jiān)本》《四書體注》《銅板四書遵注合講》《四書朱子本義匯參》與《四書經注集證》，詳見Andrew C.West，Catalogue of the Morrison Collection of Chinese Books (London: School of Oriental and African Studies，University of London，1988)，10-12.他曾提到當時“四書”所見共有四種版本，一是適合蒙童記誦且無注釋的白文本，二是朱熹的章句本，三是“合講”本，四是“匯參”本。對照漢英兩文可知，馬禮遜選擇的是白文本，聲稱其譯文為原文的直譯（a literal translation），不僅表達原文的意思，而且保留原文的風格和形式。23R.Morrison，Hor? Sinic?，19-20.

至于塞蘭坡版的《大學》英譯本，實際上是作為馬士曼（Joshua Marshman，1768-1834）《中國言法》的附錄部分，單獨成篇，中英文對照，首頁題名為“大學，Ta-hyon，with a translation and a Praxis，explaining each Character as it occurs.”然而，《大學》的英譯者不是馬士曼本人，而是其長子約翰·克拉克·馬士曼（John Clark Marshman，1794-1877，或可稱小馬士曼）。24J.C.Marshman，Elements of Chinese Grammar (Serampore: The Mission Press，1814)，“Preface,” p.xv.關于馬禮遜與小馬士曼兩個《大學》英譯本，米憐認為這兩個譯本都非常優(yōu)秀，但是采用不同方法，前者使用嚴格緊扣文本的直譯法，所以對于學習漢文的學生而言更有價值；后者采用意譯，更加流暢，更適合于普通讀者。25William Milne，“Bibliotheca Sinica.No.XIV.大學,” The Indo-Chinese Gleaner 2，no.14 (October 1820): 459.

奚禮爾和高大衛(wèi)翻譯的底本，采用的都是朱熹的章句本，在譯文中都出現(xiàn)“右傳十章”的分章形式，馬禮遜譯本沒有區(qū)分章節(jié)，小馬士曼譯本使用阿拉伯數(shù)字標識，但是高大衛(wèi)譯本僅有十章的序號。奚禮爾譯本中出現(xiàn)每章的標題如下：1.The cultivation of virtuous principle（明明德）；2.The reformation of the people（新民）?！端臅戮浼ⅰ肥怯性谡鹿?jié)文末說明章節(jié)標題，例如“右傳之二章。釋新民”。這些翻譯例子都說明，奚禮爾試圖在前輩譯者的基礎上加以完善，著重表現(xiàn)自己的文化理解，選擇使用自己的詞匯加以翻譯。同時，在上述前后相繼的數(shù)個《大學》英譯本中，后來的譯者往往有意識地回應前面的某些譯作與譯者，從而形成一種譯者操縱的文學翻譯行為。由此，基于這種譯文互文視野，奚禮爾的英譯本也被包令稱贊為“簡潔而忠實的翻譯”（simply and faithfully rendered）。26C.B.Hillier，“The Ta-heo Classic—‘The Great Lesson of Life’,” Transactions of the China Branch of the Royal Asiatic Society，Part 3，1851-52 (1853): 9.

（二）譯者的文化解讀。關于“大學”一詞，馬禮遜譯為“The great science”（偉大的科學），小馬士曼譯為“Great or important Doctrine”（偉大或重要的學說），高大衛(wèi)譯為“Superior learning”（高等學問）。衛(wèi)三畏在1848年《中國總論》（TheMiddleKingdom）中引用了小馬士曼的譯文片段，但是他卻將“大學”譯為“Superior Lessons，or School of Adults”，27S.Wells Williams，The Middle Kingdom，or The Chinese Empire and Its Inhabitants，vol.1 (New York & London: Wiley and Putnam，1848)，516.兼顧意譯與直譯兩種譯法。又比如“親民”，即“新民”，馬禮遜的“renovation of a people”和高大衛(wèi)的“renovating the people”二者翻譯接近，將“民”都理解為“人民”；而小馬士曼的“renovating others”和奚禮爾的“reform others”二者理解為“他人”，比較接近朱熹章句的原文?！靶抡?，革其舊之謂也，言既自明其明德，又當推以及人，使之亦有去其舊染之污也。”28（宋）朱熹：《四書章句集注》，北京：中華書局，2011 年，第4 頁。[ ZHU Xi，Sishu Zhangju Jizhu (Collected Commentaries on the Four Books), Beijing: Zhonghua Book Company，2014，4.]其中，英文renovate有“修復；整修（舊物）如新”之意，即恢復到本來的面目；而reform 有“改良，改革”之意，即提高與提振。由此可見，奚禮爾大概用reform 是為了對應朱熹的“革其舊”，體現(xiàn)譯者作為殖民地官員面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態(tài)度，而要引進西方先進思想進行除舊布新，也符合當時英國人面對中國社會展現(xiàn)的西方文化優(yōu)勢心理。

“釋新民”的不同翻譯?！洞髮W》第二章：“湯之盤銘曰：‘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嫡a曰：‘作新民?！娫唬骸茈m舊邦，其命惟新。’是故君子無所不用其極?！?/p>

馬禮遜譯本：

The emperor Tang’s bathing vessel had engraven on it，“ If one day you renovate yourself，day after day renovate yourself.”

Kang-kao says，“ Make a new people.” The Odes say，“In the nation Cheu，though it was old，Wen-wang commanded a renovation.”

Therefore there is nothing in which the good man does not do his utmost.29R.Morrison，Hor? Sinic?，24.

小馬士曼譯本：

On the bathing-laver ofThangwas engraved ； “Would you thus daily cleanse your mind，correct some evil habit every day，yea，continually renovate yourself.” TheKhang-kaoalso has，“Excite the people to self-renovation." TheSheesays，

Though Tchyeu ruled a country inveterate in evil habits.

By the will of heaven，he renovated its laws and manners.

There is then no degree of virtue beyond the aim of the superior man.30J.C.Marshman，“The Ta Hyoh，or Superior Lessons,” Elements of Chinese Grammar，7.

高大衛(wèi)譯本：

The motto engraven on the bathing tub of Tang，said “Sincerely renovate all day，daily renovate，constantly renovate.” The Kang Kaou says，“Renovate the people.” The Ode says，Chow although an old country，has obtained a new decree.Hence it is evident that the superior man，in all respects，carries every duty to the utmost extent.31Rev.David Collie，The Four Books，4.

奚禮爾譯本：

On Tang’s bath was this inscription，—“ With sincerity of heart we must be unremitting in our mental purification； not only day after day，but constantly throughout each day.” The Kang-kaou says，“He laboured at the reformation of the people.” “This nation of Chow，”says the poet，“is now old： not so the divine commission of its prince！” The good prince therefore does all that he has to do with all his might.32C.B.Hillier, “The Ta-heo Classic—‘The Great Lesson of Life’,”Transactions of the China Branch of the Royal Asiatic Society, Part 3, 1851-52（1853）：10.

比較分析來看，有三個地方值得注意：一是從翻譯形式上，其中對于文中引用《詩經》的詩句，只有小馬士曼保留了詩歌的格式，其他三位都采用散文體，尤其奚禮爾將《詩經》的文本呈現(xiàn)形式從作品引用（The Ode says）轉化為詩人言說（says the poet），采用人物敘述場景，不失為一種創(chuàng)造性翻譯。二是原文“作新民”，分別被馬禮遜譯為“Make a new people”（創(chuàng)造新人），小馬士曼譯為“Excite the people to self-renovation”（激發(fā)人民自我創(chuàng)新），高大衛(wèi)譯為“Renovate the people”（改造人民），奚禮爾譯為“He laboured at the reformation of the people”（他致力于對人民的革新）。事實上，幾位傳教士譯者的潛在目標更側重于在宗教和道德角度去改造中國人，而奚禮爾作為殖民地執(zhí)法官更側重于社會法律角度去規(guī)范中國人，由此也或可解讀翻譯文本的差異性。

三是原文“君子”，分別被馬禮遜譯為“the good man”（善人），小馬士曼譯為“the superior man”（超越普通的人），高大衛(wèi)譯為“the superior man”（超越普通的人），奚禮爾譯為“The good prince”（善良的王子）。對于“君子”的四種譯法的歸類可見，馬禮遜側重于人的內在道德價值達成的評價，很難看出是何種“善”的標準，所以這種譯法中宗教意識并不明顯。高大衛(wèi)沿用小馬士曼的譯法，其二者更強調人的內在品德的超越性。因為《圣經》文化傳統(tǒng)所強調的超越性指向的生命更新與突破，而儒家文化雖有極高道德的追求，“止于至善”，但是這種超越追求人間化、生活化。33齊宏偉：《“內向超越”論與基督教超越觀》，《神圣與越界：基督教文化學刊》（第19輯·2008春），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2008 年，第203～215 頁。[ QI Hongwei，“ ‘Nei zai Chao yue’ lun yu Jidujiao Chao yue guan” (Inward Transcendence and Christianity Transcendence)，Shen Sheng yu Yue jie: Jidujiao wenhua xue kan (The Sacred and Transgression, Journal for the Study of Christian Culture) 19 (2008): 203-15.]所以，傳教士譯者尤其是小馬士曼與高大衛(wèi)“the superior man”的譯法，是以宗教化超越取代中國文化的道德化超越，即借用翻譯反向利用中國經典向中國人灌輸宗教觀念。作為非傳教士的譯者，奚禮爾的譯法則更對應于儒家現(xiàn)實社會化的倫理追求，此操作或許是譯者浸潤于維多利亞時代的文化理想，強調塑造一種善良的英國式貴族形象。

（三）翻譯的文化動機。至于奚禮爾的翻譯動機，并沒有直接的文獻來說明。但是，可以通過比較研究在奚禮爾之前的不同譯者的翻譯動機，來探究奚禮爾的翻譯動機。

首先，馬禮遜《大學》譯本所在的《中華之晷》（Hor?Sinic?：translationfromthePopular LiteratureoftheChinese）是選譯當時中國百姓最常閱讀的、被視為蘊含中國人道德和博雅知識的通俗文學書籍。他的翻譯動機是需要向英國讀者展現(xiàn)中國人真實的文學趣味，更重要的是以中國文學譯本的真實性向倫敦會監(jiān)事會展示其翻譯能力。34R.Morrison，“Advertisement,” in Hor? Sinic?.

其次，小馬士曼的中英對照譯文，意在展示塞蘭坡新制金屬活字印刷的漢字，借此向英國讀者推廣中國文學，希望引起英國學術界對其像對其他東方語言文學的關注。35J.C.Marshman，Elements of Chinese Grammar (Serampore: The Mission Press，1814)，“preface,” p.xv..

再次，高大衛(wèi)預設自己的翻譯是面向在馬六甲英華書院學習的中國人，而不是歐洲讀者。他的翻譯動機是借助翻譯，評論中國人在宗教和道德方面的根本錯誤，尤其是引導他們認真反思他們最著名的圣人所宣揚的一些致命錯誤。36Rev.David Collie，The Four Books.“preface,” p.iii.顯然，高大衛(wèi)是不滿意前面馬禮遜和小馬士曼的兩個譯本，尤其是他強調傳教士的翻譯職責就是解構中國人的宗教倫理觀念，從而將中國人引向基督教的福音真理。

事實上，作為殖民地政府重要的精英分子，奚禮爾不但在殖民意識形態(tài)上受到總督包令的影響，在文學翻譯方面也受到翻譯贊助人包令的支持與激勵。例如，在奚禮爾的譯文序言中，包令高度評價《大學》的文學功能“對數(shù)百萬中國人的心靈產生難以估量的影響”。37C.B.Hillier，“The Ta-heo Classic—‘The Great Lesson of Life’,” 9.所以，奚禮爾不畏翻譯的艱難，敢于挑戰(zhàn)權威而進行中國經典《大學》的重新英譯，無疑是他利用翻譯對這部影響中國人心靈世界的文學作品進行重新解讀。不能排除，作為殖民地執(zhí)法官員的譯者，奚禮爾是在尋找一種司法手段之外的馭民之術，即借助翻譯中國人最為推崇的《大學》，讓英國人對中國思想文化有更多的了解，最終有助于在香港實現(xiàn)對中國人的殖民教化。

文學翻譯需要返觀文本生成所在的歷史語境，方能窺見譯作背后蘊藏的社會歷史意義與譯者身份所涉翻譯動機。奚禮爾僑居香港的19 世紀50 年代中期至19 世紀60 年代，對大英帝國來說是危機四伏和惶恐不安的時期，殖民地香港自然也不能例外。當時的香港被認為是中國的流浪者、無業(yè)游民和小偷的聚集地，也是歐洲罪犯、逃兵、魯莽冒險家和投機者的庇護所。38（美）高馬可：《香港簡史》，林立偉譯，香港：中華書局，2013 年，第33～38 頁。[ John M.Carroll，Xianggang jian shi(A Concise History of Hong Kong)，trans.LIN Liwei (Hong Kong: Chung Hwa Book Company，2013)，33-38.]在當時的香港殖民地治安堪憂的情況下，奚禮爾身為殖民地政府高級執(zhí)法官，自然希望借助了解中國人這種傳統(tǒng)儒家教化的思想統(tǒng)治手段，讓更多英國人來了解中國社會治理人民的思想手段。由此觀之，奚禮爾對《大學》的重新英譯，既是一種不斷完善與挑戰(zhàn)，試圖在文學翻譯領域確立對中國進行知識生產的學術話語，更是將文學翻譯與殖民地政治相結合的嘗試。他采用側重于現(xiàn)實讀者教諭角度的翻譯修辭策略，其目標在于對中國知識的吸收歸化與改造。

三、詩史互顯：包令英譯林則徐流戍詩

改革派、知識分子、殖民地總督約翰·包令爵士是19 世紀英國帝國主義海外擴張的典型人物。39關于Sir John Bowring 的漢名有“包令；寶寧；包靈”，見黃光域編《近代中國專名翻譯詞典》（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435頁）。[ HUANG Guangyu ed.，Jin dai Zhongguo zhuan ming fan yi ci dian (An English-Chinese Dictionary of Proper Names in Modern China), Chengdu: Sichuan People’s Publishing House，2001，435.]包令爵士于1792 年10 月17 日出生在英國德文郡埃克塞特（Exeter），其父查爾斯·包令（Charles Bowring，1769-1856）是一名布商（Cloth merchant）。40Sir John Bowring，“Memoir of the Late Sir John Bowring,” A Memorial Volume of Sacred Poetry (London: Longmas，Green，Reader，and Dyer，1873)，xix.1849 年1 月，包令最終因為生意失敗，在57 歲之時接受英國駐廣州領事的任命。41Ibid.，xviii，xxxiv.他在香港總督的任期（1854年至1859 年）推動了香港殖民地的改革，被后人稱之為“終身激進派的帝國角色”（the Imperial Role of a lifelong radical）。42Philip Bowring，“Sir John Bowring: the Imperial Role of a lifelong radical,” Asian Affairs 42 (2011).另外，他在支持香港亞洲文會中國支會發(fā)展的同時，也留下自由主義風格的文學翻譯遺產。

（一） “中國夢想者”的林則徐評傳

事實上，包令與中國的淵源，首先因為其家族從事的東方貿易與中國有著長期的關聯(lián)，而從個人成長角度，包令從小受馬戛爾尼和阿美士德這兩次訪華使團游記的影響頗深。“當我還是個小男孩的時候，我有一個奇異的夢想。就是我被英國國王派去擔任駐華大使?！?3Lewin B.Bowring，Autobiographical Recollections of Sir John Bowring (London: Henry S.King & Co.，1877)，216.這個小男孩的野心雖然看似不可能實現(xiàn)，但是他后來作為英國女王的代表，不但去了中國北京，而且被派往日本、暹羅、交趾支那和朝鮮。包令在1850 年4 月16 日致信他的四兒子埃德加（Edgar Alfred Bowring，1826-1911），寫道：“我在夢中獻身于中國研究，如果不是這樣的話，我可能會被召喚到一個更廣泛的興趣領域，我也許會寫一本關于中國的書，并為人類知識領域做出貢獻。我看到了一些其他人沒有看到的東西，可能對中國問題有我自己的看法?！?4Philip Bowring，F(xiàn)ree Trade’s First Missionary: Sir John Bowring in Europe and Asia (Hong Kong: Hong Kong University Press，2014)，126.

包令對中國問題的研究主要體現(xiàn)在他向英國人介紹林則徐。在第一次鴉片戰(zhàn)爭后，林則徐雖被貶到伊犁，但作為焦點人物他引起在華英國人的研究興趣。例如，時任中國支會中外秘書（Chinese and Foreign Secretary）的威妥瑪（Thomas Wade）英譯了欽差大臣林則徐的《海國圖志》（CommissionerLin’swork）第12 章有關日本的地理概述，分別于1849 年1月9日和1850年10月8日，連續(xù)兩次向中國支會宣讀。45“Mr.Wade read an abstract of his paper on Japan，the original essay，which is chiefly a translation of the 12th chapter of Commissioner Lin’s work on general Geography，being considered too long.” “Journal of Proceedings,” Transactions of the China Branch of the Royal Asiatic Society，Part II (1848-50): 168; “By Mr T.Wade,—A pamphlet on Japan，being a translation by him of a Chapter from the Hae-kwǒh-tu-che，or Illustrated notice of Countries beyond the Sea，by Commissioner Lin.”“Journal of Proceedings,” 172.該書實際為魏源編撰。

1852年1月15日，包令在給二兒子弗雷德里克（Frederick Bowring）的信中，敏銳地意識到了中國人的民族主義精神：“我一直在為亞洲協(xié)會寫一篇關于欽差大臣林則徐的性格和作品的文章。林則徐是一個有趣的人，因為中國人崇拜他就像美國人崇拜華盛頓一樣……哲學家、詩人、政治家、愛國者?！?6Philip Bowring，F(xiàn)ree Trade’s First Missionary，132.1852年12月14日，包令在中國支會集會宣讀《欽差大臣林則徐的品格與著作》（“The Character and Writings of Commissioner Lin Tsih-seu”）一文，后改為《欽差大臣林則徐的生平與著作》（Life and Writings of Commissioner Lin）并刊發(fā)于會報第三期，開篇提及1851年（咸豐元年）印于福州府林昌彝（1803—1876）所編著的《射鷹樓詩話》，林則徐的外甥兼女婿沈葆楨作序。林則徐稱贊其近鄰林昌彝“留心時務，平夷之策，可以見諸施行?！?7（清）林昌彝：《射鷹樓詩話》，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 年，第4 頁。[ LIN Changyi，She ying lou shi hua (Verse and Prose from the Eagle-shooting Turret)，Shanghai: Shanghai Ancient Books Publishing House，1988，4.《射鷹樓詩話》第一卷的全部內容和第二卷的部分內容都是專門針對外國人的謾罵，尤其是對英國人的謾罵。這些作品的真正目的似乎是為了提升林則徐的聲譽。48Sir John Bowring，“Life and Writing of Commissioner Lin,” Transactions of the China Branch of the Royal Asiatic Society，Part 3，1851-52 (1853): 58.

在包令看來，這部書值得西方世界的關注，因為該書特別描述了林則徐這位中國當時最杰出政治家的品格，展示其影響的來源，討論其文學作品的風格。尤其是，英國人對這些中國詩歌對英國和英國人所抱有的奇怪而嚴重的狹隘民族主義“偏見”非常生氣。但是，他認為英國人不應該抱怨這些排外情緒的爆發(fā)，“因為總的來說，有利于我們了解他國人民對我們的看法；他們意見的表達可以使我們能夠教化、控制和啟蒙他們（instruct，control，and enlighten them），因為它也可以用來訓練和告知我們自己”。49Ibid.，57.

一方面，包令既將林則徐比作“重大陋習的堅定毀滅者”（a mighty destroyer of gigantic abuses）法國人米拉波伯爵（Honoré-Gabriel Riqueti，comte de Mirabeau，1749-1791），又將之比作“以詩歌和悲情”（with its poetry and pathos）成為愛爾蘭化身的丹尼爾·奧康奈爾（Daniel O’Connell，1775-1847）。50Ibid.，58-59.當時，作為愛國主義的理想化身，林則徐是大清帝國輿論的焦點。他將自己的觀點寫成簡潔的詩歌，并將他的智慧與過去的智慧和傳統(tǒng)聯(lián)系在一起。例如，包令英譯《許旌陽先生警世格言》（Moral Aphorisms： By the Doctor Hu Tsin-Yang）

“心存不善風水無益，父母不孝奉神無益。”

If an upright heart be not maintained，interment in a lucky place avails nothing.

Without filial duty to parents，sacrifice to the Gods avails nothing.51Ibid.，91.

另一方面，包令認為“他幾乎和他的祖先一樣無知。他的公共事業(yè)充滿了重大的失誤。”52Ibid.，59.1852年，他提到在英文《中國叢報》第7卷第507頁（1839年），刊有關于林則徐家世的英譯（a translation of the genealogical history of Lin Tsih-seu），實際上是第610 頁出現(xiàn)：“他出生并成長于一個沿海省份，并且（正如他所說）很早就熟悉外國人的所有技巧。他似乎因此被選中接受這項新的和艱巨的任務。他現(xiàn)在大約五十五歲；當?shù)厝耍ㄟ€沒有外國人見過他）形容他中等身高，相當粗壯，舉止嚴厲。對于他作為政治家等的其他品質，他的公開文件和行為舉止沒有給我們提供明確的證據(jù)?！?3“Crisis in the opium traffic,” The Chinese Repository 7，no.12 (1839): 610.這段文字是該報對林則徐于該年3 月10 日抵達廣州報道中的簡短個人介紹。

在1852 年的林則徐評傳中，包令不滿足于外界對關于林則徐1840 年之前的任職經歷的簡要信息，所以根據(jù)英國駐福州領事館翻譯官辛格萊（Sinclair，Charles Anthony，d.1897，the Ⅰnterpreter in the Fǔh-chow-foo Consulate）從中國政府處收集的林則徐資料，并利用廣州當?shù)刂袊说闹v述（A Chinese at Canton who says），追溯林則徐的家族歷史。他同時以副文本形式記錄了林則徐蒙學時期的傳奇故事，因神明判案而被冤枉偷了同桌的墨硯，憤而寫出一副對聯(lián)貼在神像背上：

貶 賞 作 相 Siang kung，Siang kung，I tell you what，respected Sir！

去 罰 事 公 Tso she puh tung You greatly err，you greatly err，

山 不 不 相 Shang fa puh ming Err in reward and punishment；

東 明 通 公 Pean kou Shan-tung.And are in shame to Shan-tung sent.

最后，神明托夢給老師，為其雪冤，而林則徐憑其才華娶了老師的女兒為妻。此后，林則徐以強硬的語言風格撰寫了許多小冊子，闡明鴉片的危害；同時，他又是一位杰出的作家，他的文章將活力與優(yōu)雅融為一體。在他到各個崗位的旅途中，就像在他的閑暇時間一樣，他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找到了解脫，將各種物體和事件向他的腦海中暗示的印象凝結成詩句。林則徐公文寫作的風格和文學價值備受中國學者的推崇和高度贊揚，被他們評為中國第一流的現(xiàn)代經典。因為他的公文寫作具有一定的邏輯形式，這與眾多中國官方文件的散漫、飄忽和經常不連貫的推理形成鮮明對比。54Sir John Bowring，“ Life and Writing of Commissioner Lin,” 72-73，75.

當包令在評傳中提到，作為中國最負盛名的總督，林則徐文學聲譽是最高的，他的政治職業(yè)生涯最為慘烈，因為被視作鴉片戰(zhàn)爭的始作俑者，突然從受歡迎的高度跌入被免職的深淵。他也被流放到寒冷的國度，因為在中國，政策失敗的人不會被原諒。但在帝國事務陷入困境時，林則徐又被朝廷征召起用。55Lewin B.Bowring，Autobiographical Recollections of Sir John Bowring，220.

因此，包令認為：“無論是從傳記的風格上，還是從對林則徐性格的評價上，必須以中國人而不是英國人的標準來評判它。”56Sir John Bowring，“Life and Writing of Commissioner Lin,” 62.在他看來，林則徐在公共生活中，以行為的純潔、智慧、正義和正直而著稱。沒有積累財富，獲得了輕松而光榮的獨立。在個人生活中，他以友情的真誠和性格的仁慈而受到愛戴和欽佩。

（二） 以詩代史的流戍詩英譯

關于英譯林則徐的詩作，包令特別聲明要感謝麥華陀的善意和熱心幫助，他借此才能夠正確理解這些詩作，因為這些作品充滿中國經典和民間傳說的典故。同時，他認為林則徐的詩歌具有中國批評家們最推崇的主題；他們稱其為“剛勁、高尚、感傷”（bold，elevated，pathetic）——展示了他的熱情和思想的力量。所以，林則徐被大清皇帝追謚為“文忠公”（the literary and faithful）。57Ibid.，82.他翻譯了林則徐的14首近體詩和1 則格言，其中流放戍邊之作就包括《出嘉峪關感賦》（其一、其二、其三）（1842 年），《赴戍登程，口占示家人》（1842 年），《秋夜不寐，起而獨酌》（1842 年），《途中大雪》（1842 年），《室人賦〈述懷紀事〉七古二章，以手稿寄余，喜成四章》（1843年）的四首。58Ibid.，82-87.相應原文諸條，參見：（清）林則徐：《林則徐全集》，第6冊《詩詞》，福州：海峽文藝出版社，2002年，第209、215、217、219～220 頁。[ See corresponding original articles，LIN Zexu，Lin zexu quanji (Complete Works of Lin Zexu)，di liu ce Shi Ci (Volume 6 Poetry) (Fuzhou: Straits Literature and Art Publishing House，2002)，209，215，217，219-20.]

第一類是愛國主題的戍邊詩。其一是林則徐被流放途中經甘肅嘉峪關時，即于道光二十二年九月初八日（1842年10月11日）寫下了四首《出嘉峪關感賦》。59同上，第216頁。[ Ibid.，216.]包令英譯該詩其中前三首。據(jù)林則徐日記所載：“今晨起行，余策馬出嘉峪關，先入關城?！怀鲫P外，見西面樓上有額曰：‘天下第一雄關’，又路旁一碑亦然。近關多土坡，一望皆沙漠，無水草樹木，稍遠則有南北兩山，南則雪山，北則邊墻，外皆蒙古及番地耳。”60（清）林則徐：《林則徐全集》，第9冊《日記》，福州：海峽文藝出版社，2002年，第481頁。[ LIN Zexu, Lin zexu quanji(Complete Works of Lin Zexu), di jiu ce Ri Ji (Volume 9 Diary), Fuzhou:Straits Literature and Art Publishing House, 2002, 481.]。

例如其一：

Proud towers the frowning wall that bounds the west，嚴關百尺界天西，

Here the tired exile reins his steed—to rest.萬里征人駐馬蹄。

Turret on turret in mid-air suspended，飛閣遙連秦樹直，

Till with the distant woods of Shen-se blended；

Tower rears on tower upon the Sze-chuen clouds，繚垣斜壓隴云低。

And mighty mountain upon mountain crowds； 天山巉削摩肩立，

Their craggy peaks up to heaven’s boundary rise，

While the waste’s vast extension dims men’s eyes.瀚海蒼茫入望迷。

Yaou-han’s most perilous pass discern’d from hence 誰道崤函千古險，

Is but a clay-clod to the visual sense.61John Bowring，“Life and Writing of Commissioner Lin,” 82.回看只見一丸泥。

此首詩歌的英譯，并沒有逐句對應翻譯，所以原文八句漢文詩被譯成十句英文詩。譯者并沒有交代原因，但是從詩歌翻譯上看，原作中專有地名對于英語讀者而言可能是一種閱讀障礙。所以，譯者將“秦”譯為“Shen-se”（陜西）、“隴”譯為“Sze-chuen”（四川）。譯者試圖用通俗譯法，而非多加注釋的學術譯法。通常詩歌譯文加注不加注，是通俗譯法與學術譯法的一個顯著標志。而這種通俗譯法也照顧到了英語大眾讀者對英譯詩歌的審美習慣。另外，該英譯作品湊成雙行押尾韻的“英雄韻”（rimes of heroic couplet）：west/rest，suspended/blended，clouds/crowds，rise/eyes，hence/sense，從而構成英詩中最常見的雙行押韻形式。

例如，其二有詩句為：

The orient to th’ occident opes its door，東西尉侯往來通

On star-lit plank new regions I explore.博望星槎笑鑿空

與前一首相比，該作品英譯采用逐句翻譯的直譯策略，盡量不加注釋，僅對“博望星槎笑鑿空”的典故做了說明。譯者針對“星槎”的典故英譯了一段東晉王嘉《拾遺記》中的一段記載：“堯登位三十年，有巨槎浮于西海。槎上有光，夜明晝滅。海人望其光，乍大乍小，若星月之出入矣。槎常浮繞四海，十二年一周天，周而復始，名曰貫月槎，亦謂掛星槎?！钡牵g文并沒有說明“博望”就是博望侯張騫。在譯者看來，《出嘉峪關感賦》這兩首最能代表林則徐的性格特征，其一雖是詩人在貶謫途中所作，但寫景寄懷而無衰颯、凄涼、感傷的情調，其二以張騫出使西域的典故，反襯詩人雖遭流放，但不忘報國的志向。

第二類是寫友情主題和親情主題。例如，寫給好友的悼詩。林則徐在道光二十二年冬（1842年）所撰《哭故相王文恪公》，62（清）林則徐：《林則徐全集》，第6 冊《詩詞》，福州：海峽文藝出版社，2002 年，第222 頁。[ LIN Zexu，Lin zexu quanji (Complete Works of Lin Zexu)，222.]即緬懷為他向皇帝求情不成而自殺的王鼎。原詩共2首16行。但是，包令卻將之譯成19行的英文詩歌，同時幾乎每行詩句總有一處要加注釋說明其中所蘊含的典故。這首挽歌充斥著典故，其中很多都來自中國歷史與中國傳統(tǒng)，所以包令覺得一個外國讀者幾乎不可能準確地欣賞這首詩歌。63John Bowring，“Life and Writing of Commissioner Lin,” 83.例如：

He brought the sable mace which said Yü’s task was done.才錫元圭告禹功，

Singing the doleful song of the poor wandering swan.公歸遵渚詠飛鴻。

首句中的“禹功”典故，譯者直接借用麥都思的《書經》英譯本的相關翻譯，“Yü presented his dark-coloured mace，and announce the completion of the work.”（禹錫玄圭，告厥成功）64W.H.Medhurst，trans.，Ancient China.書經 The Shoo King，or the Historical Classic (Shanghae: the Mission Press，1846)，118.第二句中的“飛鴻”典故，出自《詩經·國風·豳風·九罭》“鴻飛遵渚，公歸無所，于女信處?！弊g者借用了德裔漢學家朱利斯·莫爾（Julius von Mohl，1800-1876）編輯出版《孔夫子的詩經》中的拉丁文翻譯：“Anser volando huc et illuc fertur juxta insulas in fuviis et lacubus.Princeps jam redux，nunquid non habet，quo divertat？ apud te interim commoratur.”65Julius Mohl, ed., Chi-King, sive liber carminum (Stuttgart et Ubingae, 1830), 71.原譯者為耶穌會士孫璋（Alexander de la Charme，1695-1767）。

同時，譯者英譯了《室人賦〈述懷紀事〉七古二章，以手稿寄余，喜成四章》四章。66（清）林則徐：《林則徐全集》，第6 冊《詩詞》，福州：海峽文藝出版社，2002 年，第219～220 頁。[ LIN Zexu，Lin zexu quanji (Complete Works of Lin Zexu)，219-20.]其中前兩章采用一行拆開譯成兩行。例如：

Like the wild water fowls，in mutual love

Each upon each dependent，—did we move；卅年鳧雁鎮(zhèn)相依，

But now-grief-stricken—a poor lonely man

I roam in desolate exile！ Still the ban 萬里鶩鴿悵獨飛。

譯者認為林則徐在看到其妻的手稿時，所寫的詩歌表現(xiàn)出一種“真摯的溫柔魅力 ”（the charm of real tenderness）。67John Bowring，“Life and Writing of Commissioner Lin,” 85.

為了展現(xiàn)林則徐對家庭生活的愿景，英譯《室人賦〈述懷紀事〉七古二章，以手稿寄余，喜成四章》（其三）相關的詩句：

And play in laughing rhymes with King and Ping，索和婦能諧竟病，

And let our sons，beloved one，join the ring！ 弄嬌孫亦識之無。

也有展現(xiàn)他對田園生活的向往，英譯（其四）的詩句“農圃耦耕他日愿”：

Go！ Till the garden； cultivate the field；

Yet may I join thy rustic toils，content

這兩句貌似陶淵明的“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意境，但林則徐更強調跟家人們去過著田園的生活，而非強調個人的獨善其身。這些都是為了展現(xiàn)林則徐重視親情倫理的一面，向英語讀者展現(xiàn)這位偉大中國政治家的家庭生活愿景。

第三類是寫貶謫痛苦與堅貞的隱喻詩。包令也關注到林則徐也以詩歌隱喻表達被貶謫的痛苦，例如：同樣寫于1842年的《途中大雪》（道光二十二年十月）。68（清）林則徐：《林則徐全集》，第6 冊《詩詞》，福州：海峽文藝出版社，2002 年，第217 頁。[ LIN Zexu，Lin zexu quanji (Complete Works of Lin Zexu)，217.]

The pines and the bamboos are buried all； 松篁挫抑何從問，

White streamers float，—and cups of silver fall.縞帶銀杯滿眼看。

譯者在翻譯這首詩時，采用兩種不同譯法，前四句譯成八行，后四句譯成四行。他指出，林則徐是在以大雪覆蓋下的松和竹自況其堅貞。

包令認為，另外一個表明林則徐抱怨的詩歌意象是“寒蟲”。為了解釋說明這個典故，譯者英譯了中國元代陶宗儀的《輟耕錄》：“五臺山有鳥，名寒號蟲。四足，有肉翅。其糞即五靈脂。當盛暑時，文采絢爛，乃自鳴曰：‘鳳凰不如我！’比至深冬嚴寒之際，毛羽脫落，索然如觳雛，遂自鳴曰：‘得過且過！’”包令特別贊賞《秋夜不寐，起而獨酌》“欲眠不眠夜漏永，得過且過寒蟲號”這句詩中對偶的節(jié)奏美感，并在介紹敘述中將這個例句直譯為：

Wish sleep—no sleep—night descends eternally，

What must be borne，I bear—the cold insect cries.

緊接著，包令在完整翻譯《秋夜不寐，起而獨酌》一詩時，卻又將相關例句意譯為：

Visit these weary nights—so dark—so long—

O woe！ O woe！ is all the Han chung’s song.69John Bowring，“Life and Writing of Commissioner Lin,” 87.

譯者不但譯出原作大意，weary nights，dark，long，woe，woe 均在表達原詩的“悲愁難眠”情狀，而且使用英語本身音韻安排，來譯出原作中中國古代計時器“夜漏”滴水的聲音，以及“寒蟲”蟋蟀不歇叫聲的聲音效果，用英文詞匯的重復來模擬原詩中的節(jié)奏美感。

總的看來，林詩的總體基調雖然沉悶陰郁，但他有時會假裝歡樂。譯者以林則徐的《赴戍登程，口占示家人》（道光二十二年七月初六日，即1842年8月11日）兩章作為翻譯的例子說明。對于第一章的翻譯，譯者解釋了“趙老”是中國小說中經常提到的愚人形象，“據(jù)說他把男孩們的嘲笑和他們用燈籠戳他的行為，解釋為他們善意的證據(jù)”。70Ibid.，88.《歸田錄》“俚諺云：‘趙老送燈臺，一去更不來’”?！靶菪艃和p薄語，嗤他趙老送燈臺”被英譯為：

I'll hear the children prattle—I'll joy me in their folly，

I'll watch the lanterns carelessly—and chase my melancholy.

原詩的他人勸解口吻被譯者轉換為詩中抒情主人公的第一人稱口吻，表現(xiàn)出以幽默方式化解朝廷反對派對他被貶謫的嘲諷，突出林則徐的寬闊胸懷與樂觀曠達。

例如《出嘉峪關感賦》（1842年10月11日）（其三），其中有詩句：

“敦煌舊塞委荒煙，今日陽關古酒泉?！?1（清）林則徐：《林則徐全集》，第6 冊《詩詞》，福州：海峽文藝出版社，2002 年，第216 頁。[ LIN Zexu，Lin zexu quanji (Complete Works of Lin Zexu)，216.]

Old Ten-hwang now is but a weedy waste，

But Yang-kwan’s gate has ancient Tsew replaced.72John Bowring，“Life and Writing of Commissioner Lin,” 90.

由此，可見包令也認識到林則徐并沒有沉淪于被貶后自怨自艾的痛苦之中，而是表現(xiàn)出愛國忠君為主導的開闊胸懷，這種詩歌氣勢甚至演變?yōu)樵娙藢Υ笄宓蹏_疆辟土的頌揚。

綜上所述，包令在英譯林則徐的詩歌時，根據(jù)內容信息量來決定是拆開增行翻譯，還是逐行翻譯。同時，他也兼顧使用直譯和意譯兩種翻譯策略，甚至在同一首詩中多種方法并用。包令對林則徐詩歌的翻譯并不恪守歐洲文學典律，而是采用自由主義的多元策略英譯中國詩歌，相較于鴉片戰(zhàn)爭前廣州時期英國人對中國文學的英譯成果，包令的翻譯更多地展現(xiàn)出詩人譯詩的文學藝術水準，同時以詩歌翻譯的方式向英語世界更為全面地介紹林則徐。

如要探究包令何以如此鄭重其事地譯介林則徐，那恐怕與英美之間借翻譯進行中國知識生產的競爭有關。因為美國新教傳教士裨治文（Elijah Coleman Bridgman，1801-1861）在其主編的英文期刊《中國叢報》（ChineseRepository）上，從1839年1月就開始報道林則徐即將到達廣州的消息，林則徐簽署的各類公文英譯稿，以及致英女王的禁煙信《移英吉利國王文為會禁鴉片煙事》，裨治文撰寫自己親歷虎門銷煙現(xiàn)場的《鎮(zhèn)口銷煙記》，向西方世界描繪了一個信念堅定的禁煙英雄與具有先進視野的政治家。相比之下，包令則選擇翻譯林則徐在鴉片戰(zhàn)爭之后的流戍詩，區(qū)別于裨治文刊載的公文翻譯；同時作為后續(xù)報道更為全面地梳理林則徐的個人傳記。

四、以史鑒詩：麥華陀的漢詩考古與英譯

麥華陀（Walter Henry Medhurst，Jr.，1823-1885）是英國來華傳教士麥都思的兒子。1822 年他出生于荷屬殖民地爪哇的巴達維亞，在英國和澳門接受過教育，精通漢語、荷蘭語和馬來語，16 歲時由父親帶到澳門。73P.D.Coates，The China consuls : British consular officers，1843-1943 (Hong Kong: 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88)，12.他20 歲就擔任英國駐華領事，直到54 歲，因病退休，被授予爵士爵位。他的妹妹嫁給奚禮爾。74Ibid.，494.相對馬禮遜、德庇時與郭實獵等廣州時期的來華漢學家而言，他與馬禮遜的兒子馬儒翰堪稱英國傳教士在華第二代漢學人才。

麥華陀憑借語言能力成為英國在華各機構的漢文翻譯，例如任英國駐廈門代理領事（1848—1849），于1850年8月赴香港任駐華商務監(jiān)督署漢文正使（1850），直至1854年奉駐華公使包令之命訪問太平天國控制下的天京（今南京），同年任駐福州領事，此后歷任漢口、上海等地的領事。75Charles Alexander Harris，“Medhurst，Walter Henry (1822-1885),” Dictionary of National Biography，1885-1900，vol.37 (London: Smith，Elder & Co.1894)，203.在香港期間，麥華陀在其妹夫奚禮爾的協(xié)助下編輯出版中文月刊《遐邇貫珍》（1853—1854），此后由奚禮爾負責?！斑@份刊物展現(xiàn)的對中國研究的品味和天分，是來自于他的家學淵源?！?6蘇精：《鑄以代刻：傳教士與中文印刷變局》，臺北：臺大出版中心，2014 年，第280～284 頁。[ SU Jing，Zhu yi dai ke: Chuanjiaoshi yu Zhongwen Yinshua Bianju (Casting in place of engraving: missionaries and changes in Chinese printing)(Taipei: National Taiwan University Press，2014)，280-84.]1872 年，麥華陀在倫敦出版《在遙遠中國的外國人》（The ForeignerinFarCathay）一書，追溯了他對19 世紀中國社會的個人印象。作者決心以現(xiàn)實的方式描繪這個國家及其居民，擺脫當代西方對這個國家的描述中常見的陳詞濫調。77Walter Henry Medhurst，“Preface,” The Foreigner in Far Cathay (New York：Scribner，Amstrong and Company，1873).這種重新闡釋中國的方式是馬禮遜以降英國人在對華知識生產方面的創(chuàng)新。

麥華陀在會刊上發(fā)表的作品中稱得上文學英譯作品的，是古埃及墓葬發(fā)現(xiàn)的瓷瓶銘文上的漢詩英譯。1852 年11 月9 日，麥華陀向亞洲文會中國支會宣讀關于古埃及墓葬發(fā)現(xiàn)的中國瓷瓶銘文拓片的論文，其中拓片由巴黎漢學家儒蓮（Stanislas Julien，1797-1873）與倪恩（Natalis Rondot，1821-1900）寄到香港的亞洲文會中國支會主席手里。早在1835 年的《倫敦評論季刊》（TheLondonQuarterlyReview）就有相關報道：“前幾天，羅西里尼先生（Signor Rosellini）向我們在佛羅倫薩的一位朋友展示了一種香水瓶，顯然是中國瓷器制成的，而且上面的文字看起來都是漢字！這是羅西里尼自己在一座墳墓中發(fā)現(xiàn)的，據(jù)推測，自法老時代以來，這座墳墓就沒有被打開過。”78“Egypt and Thebes,” The Quarterly Review，vol.53(London: John Murray, 1835): 139.1836年，德庇時就將這個資料納入他的《中國人》一書之中。79John Francis Davis，The Chinese A: General Description of the Empire of China，vol.2 (London: Charles Knight，1836)，249.

這些瓷瓶銘文共有12句以行草字體寫的漢字詩行。麥華陀認為銘文拓片的漢字這種書寫風格，可能是由無學識的工人在廉價的普通瓷器上胡亂潦草書寫。他對于中國書法并不精通，必須尋求他的中國教師的幫助，以及查找各種文獻資料，例如查找《唐詩合解》《唐詩別裁》等詩集，然后進行辨認并證實詩句，從而判定詩句銘文的歷史以及詩行所在的整體作品。80W.H.Medhurst，Jr.(Walter Henry Medhurst)，“Inscriptions on Porcelain Bottles found in Ancient Egyptian Tombs,”Transactions of the China Branch of the Royal Asiatic Society，Part 3，1851-52 (1853): 34.他為每句詩配上漢語讀音和英文翻譯。

首先就是異文詩句的鑒別。例如，瓷器拓片詩句的第一句為“明月松中照”（Mingyüě sungchungchaou.“The clear moon shines amidst the firs”）。麥華陀根據(jù)權威版本《佩文韻府》發(fā)現(xiàn)，該詩句中的“間”字被寫成“中”，原文應該是“明月松間照”，出自唐代王維的《山居秋暝》，其完整詩行摘自《唐詩合解》，并且將原詩按照中國文學傳統(tǒng)自右至左豎排書寫，下方配以英譯詩行：

The clear moon shines amidst the firs，明月松間照，

The pure streamlet gushes over the stones，清泉石上流。

麥華陀對唐詩的英譯實踐可以概括為兩個特征，一是采用馬禮遜等人的漢詩直譯并配原文的做法，方便西方讀者學習漢語，同時又模仿對照原文的工整對仗，以異化翻譯策略傳達出一種漢詩英譯的異域審美趣味；另一方面他的漢詩翻譯實踐也是以批判性的姿態(tài)回應了前輩漢學家的翻譯。例如他發(fā)現(xiàn)他的父親麥都思在《中國的現(xiàn)狀與未來》（China，Its StateandPropects，1838）中，錯將這兩句詩歌歸屬于王安石。因為當時麥都思也在該書中談到中國與埃及的文字書寫的聯(lián)系，特別提到了當時從埃及發(fā)現(xiàn)的帶有漢字銘文的瓷瓶。

（該瓷瓶來自埃及墓葬。截圖來自德庇時的《中國人》）81John Francis Davis，The Chinese: General Description of the Empire of China，vol.2 (London: Charles Knight，1836)，250.

他當時不但自己看到這個拓片，也提到德庇時《中國人》一書中的拓片，該書并沒有進行漢字詩句的釋讀。所以，麥都思開始進行釋讀工作，并辨識出兩句用漢文行書呈現(xiàn)的詩行，并附以漢語讀音與英譯：“春來又一年”（The returning spring brings another year.），“明月松中照”（The clear moon shines through the middle of the fir-tree），并認為后者是宋代王安石的詩句，然后蘇東坡認為不妥而改為“明月松間照”（The clear moon shines through the midst of the fir-tree）。82W.H.Medhurst，China，its State and Prospects (Boston: Crocker & Brewster，1838)，133.麥華陀介紹自己曾求證于權威書籍《佩文韻府》，并以他那位古典文學知識造詣非凡的中國老師作為擔保，證明其父麥都思與衛(wèi)三畏的論斷都是錯誤的。83W.H.Medhurst，Jr.，(Sir Walter Henry Medhurst)，“Inscriptions on Porcelain Bottles found in Ancient Egyptian Tombs,”35-36.

針對麥華陀對于十二個瓷器銘文準確的辨識與鑒定，當時的廣州領事巴夏禮（Harry S.Parkes，1828-1885）自嘆無甚高見，只是做一點補遺工作。例如他利用中國詩學藝術著作《圓機活法》和自己收集的類似瓷器，討論“一色杏花紅十里，新郎君去馬如飛”的異文詩句“一色杏花紅十里，狀元歸去馬如飛?！?4Harry S.Parkes，“Porcelain Bottles found in Egypt,” Transactions of the China Branch of the Royal Asiatic Society，Part 4，1853-54 (1855): 94.

其次，就是舉一反三的遷移考證，逐一考證并翻譯詩句所在的詩歌作品。例如第2 句“只在此山中”（Ch?htsaetszeshanchung.“Only in the midst of this mountain.”）的出處為賈島的《尋隱者不遇》，該詩完整作品可見于《唐詩別裁》。借助第2 句的考證，也可以鑒別出第6、7、8、9等四句。第4句“花開又一年”的出處為韋應物的《寄李儋元錫》，譯者發(fā)現(xiàn)該詩作品可見于中國啟蒙詩選《千家詩》：

去年花里逢君別，今日花開又一年。

Last year in the flower season，I met and parted with you，brother，

And to-day the op’ning flow’rs have usher’d in another year.

借助第4句的考證，也解決了第5、10、11等三句詩句鑒別工作。（該瓷瓶發(fā)現(xiàn)于埃及墓葬）85Joseph Marryat，A History of Pottery and Porcelain，Medieval and Modern (London: John Murray，1868)，251.

第12句“杏花紅十里”的原詩為蘇東坡《題云龍山放鶴亭》的“一色杏花紅十里，新郎君去馬如飛”。對于后者，他指出德庇時并沒有說明根據(jù)何種版本，就判定這句詩可以追溯到公元前的漢文詩歌。而他根據(jù)馬禮遜的《華英字典》與衛(wèi)三畏的《中國總論》，認為這是跟公元7 世紀的唐代科舉考試有關。86W.H.Medhurst, junior (Sir Walter Henry Medhurst), “Inscriptions on Porcelain Bottles found in Ancient Egyptian Tombs,”38.

麥華陀考證過程中特別艱難的是第3句。拓片第3句詩“料得少人知”出處為宋代邵雍的《清夜吟》：“月到天心處，風來水面詩。兩般清意味，料得少人知。”譯者當時抱怨銘文寫得潦草且晦澀難懂，以致于他那位學識淵博的中國老師千方百計都無法破譯。雖然，這位中國教師自信地宣布最后兩個詞是“得為”，但這并沒有為發(fā)現(xiàn)其他詞提供任何線索，因為沒有已知的詩行以這兩個詞結尾。因此，當時麥華陀不情愿地放棄搜索，在正文中宣布識別失敗。但是，在文末譯者補充了這句詩的考證過程。即麥華陀此后在廣州合信醫(yī)生（Benjamin Hobson，1816-1873）的幫助下，通過合信的中文老師辨認出“料”字，從而得出“料得少人知”。這一推斷得到當?shù)氐膬晌恢袊e人以及廣州一些瓷器制造商的證實，而后者認為這句詩是他們所熟悉的，通常是這些瓷器銘文的主題之一。87Ibid.，36，41.

最后，麥華陀認為自己已經完全確定了五個銘文中的四個作者的身份和年代；但是他想要有一個更好的標準可以用來判斷這些詩句的真實年代，即它們所構成的詩歌的風格或特征。他強調他絕不會相信傳聞證據(jù)，但在將其記錄于紙上之前會親自仔細核對權威書籍。同時，他也轉述他的中國老師的意見，認為將這些瓶子與法老時代聯(lián)系起來的想法完全是空想和荒謬的，而那些瓶子被發(fā)現(xiàn)是在明朝制造的。當時，所謂古埃及墓葬中的中國瓷器事件，其文化價值不在于其年代的真假，而在于該事件引發(fā)了當時眾多歐洲漢學家對中國研究的興趣。麥華陀的翻譯探究代表了香港早期殖民地漢學家與其他地方漢學家的對話與論爭。

總體觀之，麥華陀的解讀與翻譯代表著當時中國支會的漢學水平，不但以批評的姿態(tài)與其父麥都思、德庇時與衛(wèi)三畏等前輩漢學家進行對話，同時批判性地繼承威廉·瓊斯（William Jones，1746-1794）、馬禮遜以及湯姆斯（Peter Perring Thoms，1791-1855）等人漢詩英譯的直譯傳統(tǒng)。另外，當時香港漢學家對于漢詩的翻譯必須借助他人來完成，例如包令借助麥華陀，麥華陀又要借助自己的漢文老師，甚至借助廣州合信醫(yī)生的漢文老師。從翻譯策略來看，麥華陀的翻譯趨向于突出漢詩特征的直譯傳統(tǒng)，以英文詩典律為基準的歸化策略，其后果便是原詩的中國趣味還有所保留，基本文本內容是基本譯出了，但詩歌意韻已大相徑庭，究其原因一方面是基于考慮接受者的閱讀習慣與審美趣味，另一方面也可能是漢學水平不夠的緣故。

余 論

1859年，作為香港漢學早期的產物，殖民地官員組成的漢學研究機構皇家亞洲文會中國支會和刊物《皇家亞洲文會中國支會會報》不復存在。包令認為，當時亞洲文會中國支會停滯的主要原因，首先是香港島的文學荒蕪，殖民地居民很少，他們中受教育的人也較少，同時外僑與中國上層知識分子罕有交流。包令屬于英國在華領事與傳教士網(wǎng)絡的一員，所以他在出任中國支會會長伊始，就向在中國各口岸的具備漢學研究能力的英國領事官員和傳教士發(fā)出邀請，并且得到他們積極而友好的回應。其目標就是要重啟皇家亞洲文會中國分會在創(chuàng)立伊始的呼吁：其成員進行一項拓展到人類知識整體領域的規(guī)模宏大的考察計劃，作為他們進行規(guī)訓與研究的領域。88John Bowring，“Preface,” Transactions of the China Branch of the Royal Asiatic Society，Part 4，1853-54 (1855).所以，此項香港早期帝國學術建構的失敗，一方面可能因為香港當時并沒有匯集足夠的漢學人才，尤其是傳教士漢學家在鴉片戰(zhàn)爭之后都由廣州、澳門與馬六甲等邊緣地帶，前往各個開放口岸與中國內地進行傳教，由此廣州漢學盛況不再，例如《中國叢報》的?？褪菢酥拘赞D折點；另一方面也因為新的漢學人才培養(yǎng)機制需要重新調整，原來馬禮遜所代表的傳教士漢學人才培養(yǎng)模式，也將讓位于英國在華殖民地翻譯人才的培養(yǎng)模式。

中國支會會報以中國文學譯介為主的翻譯工作，一方面體現(xiàn)了在華英國人對中國知識建構的繼續(xù)努力，另一方面也可以體現(xiàn)英國人對廣州時期所建構的中國知識的不滿意，認為其無法為英國人應對時局提供幫助，所以中國支會會刊的中國文學譯介實踐就被賦予了知識重構的文化意義。作為殖民地官員的譯者，奚禮爾、包令、麥華陀的文學譯介成為中國支會會報的重要成就。奚禮爾在一個《大學》英譯互文系統(tǒng)中做出自己的回應與挑戰(zhàn)；包令英譯林則徐的流戍詩，是在殖民政治背景下借助詩歌翻譯與人物評傳，為英國讀者揭秘這位中國人的民族英雄；麥華陀考證并英譯古埃及瓷器漢詩銘文，表現(xiàn)出他對中國文學的翻譯能力以及其考古癖的文化熱情。他們的翻譯實踐離不開殖民地官員的政治立場與個人文化興趣的牽制，服務于殖民管治的文化理想，致力于溝通中英人民的文化理解與溝通，探究中國瓷瓶的文學翻譯與文化交流的歷史事實。

本文透過這三位殖民地官員文學譯作的考察，揭示香港早期對于中國文學翻譯方面少為人知的翻譯史，勾勒出以譯者為中心的香港翻譯史為人忽略的圖景，從而可以重新評價奚禮爾、包令和麥華陀在華的歷史文化價值。這些文學譯介實踐表明，早期香港殖民地漢學家一方面接續(xù)廣州時期的漢學研究；另一方面將中國知識生產納入帝國學術網(wǎng)絡的同時，在翻譯操作中也呈現(xiàn)個人化的漢學追求。該會報所代表的這段殖民地香港早期漢學實踐雖短暫，但是接續(xù)了從廣州漢學到上海亞洲文會出現(xiàn)之間英國在華漢學的發(fā)展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