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跟著老馬,登上大石頭山口時,卻沒有等來一場大風。站在一側(cè)的山崖上,我連風尖尖也沒有摸到。風好像全都藏進了黑色的石頭縫里。太陽油閃閃的,照在禿石山上,發(fā)出鋼水碰濺的聲音。但我似乎又隱約聽到一陣風聲正穿過人世而來。
老馬說我一來,風就躲起來了。老馬在山腳下的水庫工作,常年守著山口。年輕時他就聽著山口的風聲,刮入他的夢中,把房屋湖水都吹得歪歪扭扭,直到刮進自己的中年。
山腳下,一條民國時挖出的壕溝,鉆進山塹中。這山口曾是駭人愁人的風口,連著色皮口古戰(zhàn)場。荒嶺地下,埋著累累白骨。大大小小的戰(zhàn)役中人馬的嘶喊聲隨風送來,又隨風聲散去。我想,是風把一些沉重的東西刮遠,好為新的生活騰出地方。從山口上往西望,能遠遠地看到山壑下一片淺淺的青黃色,那就是風口中的幾個村莊了。本來我是來找一個人的。這個年代,誰還會關(guān)心風呢?人滿耳都是人世的風聲。我是被一個叫葉克朋的人蓋的圓石頭房子帶到大石頭的風里去的。
那天,當我們從大頂山中最遠的夏草場出來,看見那座石頭房子時,著實驚訝了一下。在這只有風聲、水流聲和陽光聲的山谷中——我聽到陽光躺倒又大步行走的聲音——這座凝固在時間中的孤零零的圓石頭房子,讓我有種說不出來的感覺。
這座石頭房子完全是陰性的。它就建在一條河床的邊上,河床里都是巨大的石頭,枯枝累累的額河楊站在更深的陰涼里。房子周身都用挑選過的石頭圍砌成圓形,看起來,石頭應該就來自周邊山上和河灘中,房子外面用摻了馬鬃的黃泥抹勻加固,力求渾然一體。圓錐形的泥巴屋頂也和真正的氈房一樣,上面抽出了幾根青草。太陽已經(jīng)把向陽的石頭面和土層曬熱了,只有它投下的一圈陰影,永遠曬不透。
房子是空的,建造它的人不知道去了哪里。我推開深陷在石頭墻里的窄門,屋里厚實的內(nèi)墻也糊上了泥巴。房頂先是用細樹條搭建起來,又用大小相等的粗木頭,一層層呈放射狀搭成六邊形,構(gòu)造精巧,宛如初生。最后,只留下一個洞開的天窗,在地上投下一坨光亮。我抬頭望著那頂上的光柱,體型小一些的鳥兒,都可以從中飛進來,就像自光中跌落。在石頭墻上,建造者還掏出一個半米多深的洞口,這讓它更加像一座石頭碉堡。它和過去在牧區(qū)常見的那種用石塊隨便搭建的冬窩子完全不一樣。那種冬窩子只給我留下了粗略的印象,眼前的石頭房子則是一座結(jié)構(gòu)緊密堅固的圓石頭氈房。
我的手撐在被磨得光滑的洞口上,覺得住在里面的人更可能從這里進出。那肯定是一些特殊的時刻。我繞著它,前后左右地看,想要弄清建造者的意圖。誰會花費這么多的時間和力氣,去蓋這樣一座過渡性的房子呢?光是尋找、搬動和壘砌那些大小差不多的石頭,就要損壞一副年輕的腰骨。何況,還要讓堅硬的圓融合在一起。它就像一個古怪的念頭,一個現(xiàn)實中不真實的存在,瞬間把世界拋向遠處。
這片山谷寂無人聲。原本這兒只屬于山羊的蹄子和寥寥無幾的牧人,還有空來空往的風。
溪流的聲音已經(jīng)遠了,我和同伴望不見一座氈房的影兒。后來,其他人都去找水找車了,進山時約好,車在出谷的路上接我們。有一陣兒,只有我還留在原地。我感覺到了人在時間盡頭的那種孤寂,正一點點逼近我。這石頭房子,已經(jīng)消解了方向。沒有方向地被遺漏在路上,也許跟它作伴的只有風了。風不管從哪個方向刮過來,都會在它周圍形成一個漩渦,并會繞著它圓滑的剖面打轉(zhuǎn)。要是旋風,就會一個跟頭跌在沒有棱角的石頭上,把自己跌出嗚嗚的哭聲。我想,下雪的時候呢?山中的風雪總是來得很早,九月份,進山的路就常常被雪堵死。大雪是以緯度分界降落人間的,先是落在高山上,再依次落在矮一些的山丘上,最后才飄落在平原的街鎮(zhèn)中。
聽說,過去雪大的年份,這一帶山里曾經(jīng)留下一些嚇人的坑洞,坑里埋著掉在雪窩里凍死的人。大雪往往深及馬腹,凍傷人的腰腿,凍壞人的耳朵,都是常有的事兒。因為總跟風雪打交道,所以靠山的村莊不管是氈房還是平房,都是一扇門朝里,另一扇門朝外,就怕一夜醒來,雪把門砌成一堵墻,將人堵在里面出不來。
那是多么寒冷的時刻啊。人們說出的話兒,被風吹干,感覺被風雪凍硬。但也有可能,一絲微弱的火苗會被捂住,珍貴的情感在這樣的時刻被封存起來。我想,那時,這石頭房子就像一顆從天而降的白色隕石,它沉默不語,執(zhí)拗頑固,把所有秘密都關(guān)在連光和暗物質(zhì)都無法影響的內(nèi)部。
更讓我驚訝的是,五百米外的山腰上,還有一座正在建的一模一樣的石頭房子。我順著一條長滿荒刺和礫石的坡道爬上去,走進它只起了半圈的墻內(nèi),把手放在被曬燙的卵石上,感到白晝正在其中滾過。接著,我把耳朵貼在最上一層的石頭上,聽到遙遠的風聲,像海浪一般,拍擊著石體。
“這是葉克朋花一年半時間蓋起的石頭窩子?!薄斑@種圓石頭房子大風吹刮一百年也不會壞?!薄八≡谶@樣的房子里,再也不擔心夢里刮風下雪了?!?/p>
我聽到種種聲音隨風而來。我問騎毛驢進山的人,問開皮卡車出山的人,他們給我講了發(fā)生在葉克朋五歲那年的事情。那年的秋天,正準備從大石頭山里往秋草場上遷徙的葉克朋一家,遇到了一場從西面戈壁刮來的暴風。暴風是從山口刮到戈壁上的,越刮越大,如裹挾泥沙的洪水,抽得人全身生疼。天一下就黑了。他們的羊群被沖散,有幾只羊被卷進了巖石里,一只馱著鍋具和氈房頂架的三歲駱駝,在哀凄的叫聲中,被風刮得掉下山道,摔死了。葉克朋被哥哥護在懷里,他們躬著身體,往山壁邊摸索避風的地方,結(jié)果掉進了一米來深的黑暗狹溝中。一夜過去,又冷又恐懼的小葉克朋撿回了一條命,但右手卻少了一根無名指,當時朝狹溝上方的那只耳朵也幾乎失去了聽力。
這樣的經(jīng)歷并不是只有葉克朋遇上,風災造成人畜傷亡是大石頭村常有的事兒。但是,從那時起,葉克朋就決心要蓋一座能擋百年風雪的房子。他相信自己的圓石頭房子能捉住風聲,并把風關(guān)在里面。我回想起那足有一米來厚的石頭墻,我還從來沒見過這么厚的房屋墻壁。開始我以為這么厚的墻壁是為了防狼獾、黑熊的,原來,風的寒冷在葉克朋的記憶中,比野獸的尖牙還要厲害。風聲的厚度也遠遠超過了一個人身體中積累的歲月的厚度。
這個蓋圓石頭房子的人讓我有些好奇,我想聽他說說關(guān)于風和石頭房子的事情??晌易哌M大石頭村時,風已經(jīng)停了。在這個以風著名的地方,我聽不到一絲風聲,太陽平靜地照耀在村莊的道路上,更別說能有把大地刮黑的大風和暴風了。
幾個定居后的村落都背靠著深色的山,大石頭村最繁華的街道與不遠處的風口平行。葉克朋不在村子里。我問了幾個人,他們都說不清楚他此時在哪兒。他就像一股風,也許在另一個地方蓋房子呢。停住的風聲里,傳來他們的猜測。
不久,我依然聞到了風的氣息,看出風在百年中刮過這里的跡象。到處都光光整整的。通向村莊的路面和巷道上沒有一粒塵土,朝西的石頭護墻像剔過的牙;木樁上的木紋都向里縮,少見的幾棵楊樹的葉子的筋脈也都是一面粗,另一面細;院墻全都高過馬頭,羊圈有半場風高,牛圈有一場風厚,馬廄由三場風摞起來;每家的墻垣被上一場風刮薄,又被下一場風補上;每場被風吹來的塵土都帶來了上一場的重量。這一切,充滿了咸澀甘苦的百感交集的氣息。一百年過去了,這氣息已如磐石般結(jié)實。
更深的風霜留在男人和女人的眼神中。他們的動作里有風,身體常常不自覺地前傾擋風;他們說話的聲音里有風,那是一種粗砂和細沙的淘磨聲;經(jīng)過七八張嘴的風語,已經(jīng)密不透風了。連馬的長嘶都有一種金屬質(zhì)地,一頭銀須山羊在我面前跳過院墻時,叫出了咩咩的鐵聲。那些上了歲數(shù)的老人,挪動著彎腰駝背的身體走向門口時,我能聽到他們骨頭里的風聲,像老木門被風刮開又合上的聲音。風把自己藏得太深了,深得刻進了時間里。
“去年說出的話兒,總能順著今年的某場風刮回來?!贝謇锏睦先硕枷嘈胚@一點。所以,當他們開口說話時,尤其是話語帶著晦澀和陰晴不定的色彩時,就會停下手里正在干的活兒,頭順風偏向一邊,扭著脖子,讓風刮樹葉一樣刺拉拉把話兒帶遠。除非他們想把要說的話兒永遠留在院墻里,才會逆著風,將手攏在嘴邊,悄悄說出那句話。
這都是整日整年在風口上過日子的緣故。
但是,每年下大雪時,大石頭村人都盼著風的到來,像盼著一位故人一樣,而不像其他時候想要忘記風帶給他們的苦頭。
大雪之后,必有一場救命的風,大石頭村人才能度過漫長冬季。頭場雪后,在風聲里睡了一夜,大石頭村人帶著一耳朵的塵土走出屋子,看見沒膝深的雪,已經(jīng)被風清清亮亮地分開了。南面的石山上,雪被吹走,露出點點硬草的虛線,這樣牛羊就可以吃到救命的草了。北面的山在太陽下瓷白晃眼,冒出蒸氣。一夜過去,這場風把雪都吹到山陰面去了,陰面的秋草被雪一層層蓋住,保護下來。這樣,牲畜在第二年雪化后,就能吃上山陰面的草,直到當年的春草長出。
別的事情都在變,一場雪,一場風,卻總是如期來到大石頭村。
他們的心又一次在風中安定下來,交換著喜色的眼神。這時候,老人們又會重復去年、前年、大前年說過的話兒:大石頭村是個被風養(yǎng)活的地方。他們不怕這句話兒被風刮回來。這句話慢慢地也不再是說給自己和旁人聽的,好像是說給老天和風聽的。
二
過去的幾千年,大石頭山口都是進疆出疆的東路咽道,與最東面的巴里坤哈薩克自治縣相連。從古戰(zhàn)場色皮口到大石頭山口,有十幾公里的風道,常忽起十級以上的暴風。出了山口,風收不住氣,又繼續(xù)往西北面的戈壁上,刮出幾十公里的風區(qū),直到與鄯善的交界處。
從風口中安然走出的人馬是幸運的。風口上是站不住人的。一年有三百天風都刮過大石頭,十天里有八天是刮風天,剩下兩天風用來嘆氣,用來咬緊牙關(guān)。平均五六級的風,對大石頭村人來說,算是毛毛風。
別的事物也躲不過風的改造。
風不僅把這里的酥油草、堿草、苦蒿草都吹成白草,羊犄角、牛犄角也被刮成硬硬的鐵白色,連石頭都被風刮白了。所以大石頭村人看黑石頭山、紅石頭山、青石頭山都發(fā)出幽幽一片白光。
哈薩克牧民們把這里叫“阿克塔斯”,就是“白石頭”的意思。除了山道東西兩側(cè),都有大石矗立,大石頭山口還有許多以石頭命名的地方。叫“森塔斯”的溝里,有很多像人一樣站起來的石頭;晚上,人們不敢從那兒過,擔心那是一些凝固的魂魄?!吧潞纤埂鄙焦戎?,到處都是像箱子一樣的石頭,但這箱子不管裝著什么金銀財寶,都是打不開的。還有叫“塔斯特蘇”的石頭川,不止一處。大石頭的山都是石頭山,很少長樹?!八埂本褪恰笆^”的意思。
在風口一側(cè)的山上,我彎下腰,尋找?guī)r石縫里頂著霜的矮矮的旱葉薄荷,以及和鐵桿一樣扎手的酥油草。風從草木的根部開始,改變了草木的一生。
風生草,草生羊,羊生石頭,石頭生人。羊拉下的糞蛋,幾場風后,也變成石頭蛋蛋了。古人用石頭埋人,用石頭刻畫,人活過來,又從石頭腳下開始生活。大石頭山口的草都長在風和石頭里,長成了硬草。牛羊愛吃的酥油草、白蒿子、堿草到了這里,也都低下去,變得枯白性烈,更加耐旱和有勁道,讓人認不出它們原來的樣子。
這樣的牧草,一口頂十口。冬天走在凍土上的瘦骨嶙峋的牛馬,只要能吃上幾口這樣的草料,就能挨過五個月的漫長寒冬。牛羊在石頭旮旯里吃草,吃一口草,就吃到一口被風刮落的沙石,牙齒早早就磨掉了四齒,卻青春不老。羊被主人打賭換去農(nóng)區(qū)后,還能再下兩只羊羔子。
我在村里打聽葉克朋時,哈不力五十拜正在榆樹后的馕坑打馕,油黃香酥沾著芝麻和洋蔥的熱馕,一個個飛出坑沿,他眼睛眨也不眨。修理鋪前叉著腰的別克七十拜正和幾個男人吹牛喧謊,他的黑紅臉膛,總在朝自己十四五歲的年紀張望。小酒館昏暗的包廂里,努爾江五十拜和伙伴們,在啤酒的泡沫中彈奏著冬不拉和庫布孜,同時擊打著樂鼓。觀眾是看著他們微笑的花兒一樣的姑娘們。村莊里有十幾個活在不同年齡段叫五十拜、七十拜的人,都是紀念老爹在五十歲、七十歲后得到的孩子。
風在他們的記憶里結(jié)痂,卻長成了不一樣的東西。我在葉克朋家的附近見到了桑斯拜爾,他正在給羊圈糊泥巴。桑斯拜爾覺得風是一個滴溜溜的圓東西,總是轉(zhuǎn)著圈兒和他捉迷藏,扇著他的左腦袋,又從他的右胳膊下鉆過去,灌得他前胸后背都是風,最后連腦袋里的想法都停不住了。笑瞇瞇的桑,從石頭圈墻上露出一顆油光腦袋,兩只嬰兒般的胖手上沾滿了拌著草稈的黃泥,連呼哧呼哧的喘氣聲都是圓的。
我一出生,哭聲就被風聲拐跑了。已經(jīng)過世的奶奶,那一刻用頭巾抹著淚朝天禱告說,我的煩心事從此也被吹跑吹遠了。她老人家不知道,風也帶來了一個壞處,讓我腦袋里的東西定不住,東刮一陣兒,西刮一陣兒,又全都還給老天爺了。桑斯拜爾撓著頭,露出深感歉意的表情。桑斯拜爾長成大人的那一年,就開始折騰自己。在這一帶,他倒騰過羊皮、牛皮,在街上打過馕,成家后,又和人合伙到農(nóng)區(qū)販運飼草料,去伊犁和青海買賣良馬,還到縣城跑了幾個月的車,但都只干了一陣兒風的時間。這會兒,他暫時給家里當幾天羊倌。
桑斯拜爾踏著一陣兒風聲送來的路,東跑西顛。那些停不住的時光都是風。
桑斯拜爾的父親哈布德力,曾經(jīng)被風驚嚇過。當時,他是大隊的文書。有一年的春日,他去給風口南邊的七個城子村傳達文件,路過一片荒灘時,遠處突然刮起了龍卷風。風越旋越急,石子砂粒和雜草都被連根卷進了黃湯似的大旋渦里,哈布德力眼睜睜看到好幾匹正在吃草的馬被旋到半空中,又蹄子朝上驚叫著掉下來。他策馬擦著旋風的邊,跑回村子里。之后的好長時間里,他總是念叨著:“紅馬,黑馬;紅馬,黑馬?!币还物L,他就拿出繩索,去追風,想要套住天上飛跑的云。
馬木爾小時候常和葉克朋一起玩耍。我穿過他家的院子時,他正吐出半截舌頭,在桑樹下測試風的訊息。用舌頭測風向,判斷風的大小厚薄,是他們這些在風里長大的男孩從小愛玩的把戲。比起用手掌感受風,舌頭能嘗到更多酸辣苦咸的風味,嘗到風中是否會有雨絲的腥氣,是猛烈還是逐漸微弱。此刻,黃昏前的風只吹動了幾片葉子落下,桑土有一種東西烤過頭的煳味兒,讓馬木爾收回舌頭時,咽了下口水。他開著這一帶最大的牧家樂,對外卻只有一間一人高的黑乎乎的小門臉。他家的院子一層套一層,風不容易刮進來。里面有一幢連通大小套院的紅房子,掛滿了羊油味道的彩燈,整個大石頭村的人,都在特殊日子里來這里喝酒跳舞。
是風把我的想法吹冷刮結(jié)實了。我在一陣微弱的風聲中聽到他這么說。每天早上吃早飯前,他都讓媳婦蘇莎往一個木碗里倒?jié)M烈酒,然后,像幾歲的孩子一樣,把臉埋在碗口上,將舌頭浸入酒中,以期恢復羽毛輕輕掠過空氣的最細微的觸感。從那兒以后,他用舌頭嘗過的風都帶著酒香味兒。
一場大風不是從地角上刮起來,就是從半天中吹鼓起來的,就像風把天吹破了一個大窟窿。也可能是地上的蟲子都張開了嘴,天上飛過的鳥兒也都張大了嘴,一起嗚啊嗚啊地叫。天上百鳥齊鳴,地上百蟲鼓噪。所有的風都是獸語人言。我望著幾片薄云消散在馬木爾家院子的上空。
夜色停在桑樹上時,蘇莎煮了香噴噴的馬肉款待我們。風真正刮起來時,我們都把嘴閉得緊緊的,怕風大閃了舌頭。有一年,風很厲害。有時半夜刮黑風或者黃風,有時刮白毛風。一場有顏色的大風刮過去后,人的眼睛、眉毛、胡子都變成了風的顏色。常常是平地起風,風起到樹頂高的時候,楊樹梢就被擰成一股細繩,往天上飄。那時,我爸爸還說,這是老天給的現(xiàn)成的繩索。馬木爾像想起了趣事呵呵笑著。對他來說,每場風都是從他的舌頭上開始刮起的。嘗過幾百場風后,他幾乎失去了味覺,舌頭如洪荒的星球,布滿了仙人掌般的倒刺和細小的凹洞。
喝酒時,他和他促狹的朋友們講著生意上的笑話,講著開卡車跑遠路遇到的奇奇怪怪的事兒,也講一些和風有關(guān)的事兒,就是不提葉克朋蓋石頭房子的事兒。在他們經(jīng)過的風里,似乎沒有葉克朋的蹤影。問到圓石頭房子時,他們都露出神秘的笑容。
他是個和我們不一樣的人。你明年再來一趟,到時候,大石頭村從南到北的轉(zhuǎn)場牧道上又會多出一兩座圓石頭房子的。馬木爾和我分別時說。
就在那時,瞎子木合泰的故事順風吹進了我的耳朵。
白石頭梁的人,好多年前從大石頭村遷出來,搬到了一百公里外西邊的平原上。那片平原極少刮風,是個氣候比較溫和的地方,但瞎子木合泰卻很快老得不能動了。
一個下午,我在木合泰的家里見到了他。八十歲的他頭枕在鮮艷的繡枕上,似睡非睡。午后的窗戶映出正在綠化帶里覓草的馬兒的側(cè)影。
我一直在聽你的動靜。從你轉(zhuǎn)彎走上這條進村的小路,再踩著薄雪經(jīng)過那匹吃草的馬,最后走進院子里。從前,我能聽得更遠。過了好一會兒,瞎子木合泰才開口道。他盤腿坐在沒風的暖炕上,向我講述起仿佛昨天的事。
木合泰六歲時,因為風疾的緣故得了眼病,母親用羊乳一遍遍清洗他的眼睛,父親也向族人尋來各種草藥,可木合泰的眼睛還是看不見了。
在悲傷之后,家里的大人們都只能接受命運的安排。
那是一個秋天的下午,好久沒走出屋子的我,一個人坐在氈房前的草地上發(fā)呆,眼前一片漆黑。突然,我聽到一陣遠處的西風正穿過河谷向這邊吹來,就好像我是第一次聽見了風聲一樣。
木合泰布滿皺紋的臉上,顯出那個六歲孩子臉上的光采。我在他的講述中,也感覺到那陣越來越近的風聲。
被太陽曬得熟軟的風,漫過秋黃草地,穿過東邊的那條河,在河面上挑起片片水花。我聽到它跳躍過山石,又粗拉拉地從紅柳和刺梅叢的筋條間穿過。那一刻,我看見了它經(jīng)過的那些事物,它們的形狀、氣息、顏色和質(zhì)地都顯露出來,就像從水面下冒出頭來一樣。風像一只溫柔的手,滑過了我的面頰。
接著,木合泰聽到了父親穿著膠皮鞋,涉水走來的聲音,聽到早早穿上氈筒的鄰居老卡迪曼,牽馬走過帳篷的聲音。遠處燒柴煙的味道,山頂松針冷冽收縮的木質(zhì)香氣,馬群急欲奔跑的氣息,以及身邊母親一遍遍晃動搪瓷壺中鮮奶的氣息,都被風送進了木合泰的肺腑中。風神奇地撥亮了他眼前的黑夜,在風聲和風吹來的氣息中,瞎子木合泰重新看到了這個世界。
我閉上眼睛,感受木合泰感受到的那個時刻,耳邊是八十歲的他如同老桑樹一樣的聲音。
從那以后,我開始靠風辨認周圍和更遠處的東西,認出自家的春營盤和夏草場,認出每塊石頭,每家的氈房,認出草地上戲耍的大狗、小狗,也認出整座牧村,包括人們身上的味道——有人的味涼兒,有人的味熱兒。
木合泰迷上了風。他常常躺在山坡、樹下,有時趴在馬背上,躲在羊群中,入迷地聽風,經(jīng)常說出奇奇怪怪的話語。
木合泰的爺爺巴赫爾曾是百戶長,有幾座山和幾條溝的牧場,后來又在大石頭村建起了鄉(xiāng)小學。學校里用羊板糞架火,沒有寫字的紙張,沒有粉筆和黑板,四處漏風,老師就用煤炭把字寫在石板上。每周都有兩天,木合泰會被爺爺抱上馬背,帶到學校里。他看不見字,但是在漏風的教室里,卻能用鼻子聞出每個字曲折拐彎、充滿黑炭味的筆畫。
不刮風的那幾天,見到我的人都說我無精打采的。沒有風時,我聽到的只是近處的不動的聲音,那些生動的氣息也都消失了,好像天地被蒙上了一塊布,了無趣味。只有風吹送來了遠路上的事物,就像把人們看不到的過去和將來也帶到眼前一樣。
木合泰繼續(xù)說。
有一次,我和同伴趕著馬群往回走,聽到經(jīng)過的村莊里一個女人的哀歌。那歌聲追憶著逝者,在頑石和白樺林間回蕩,被一陣一陣的風吹往遠處,也吹送進了我的耳朵里。我不由得在草坡上停下來,挽住韁繩,入神地聽。
木合泰深凹的眼睛緊閉著,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刻。
那女人在哭訴中途撇下她死去的男人。伴著歌聲,那家人插在氈房外的哀旗,被風扯得嘩啦啦直響,失去主人的馬兒哀傷的嘶鳴聲,惹得我們的馬群也嘶叫起來。我聽到晚霞穿過風聲,染紅了草地。哀惋的歌聲,越過哭泣之人互相扶靠的肩膀,被風散布在天地間。
木合泰干枯的眼窩中流出了淚水。在夕陽的挽歌中,瞎子木合泰感覺到,死者的靈魂正順著歌聲和風中的那條路回來。牽念人世的聲音,飄過山脊,被風傳往遠處。人世的悲傷仿佛變得不再急促,而是乘上了一條沒有盡頭的時光之路。
風聲啊,把我?guī)У搅宋覐臎]去過的地方,讓我看到了睜開眼都看不到的東西。這時,木合泰用深陷在時光中的眼睛說。我知道,他又回到了那場風中。
搬到新村后,木合泰沒遇見一場大風,風聲涌動天地間的一切,似乎都遠去了。白石頭梁人都說木合泰活在一場風里。看不見不再是瞎子的命運,風成了他的命運。
來之前,我已經(jīng)知道了木合泰是葉克朋的堂叔,這也是我一心要拜訪老人的原因。
這會兒啊,他應該在牧民能走到的最遠的北塔山下,蓋石頭房子呢。木合泰說。
北塔山是中國和蒙古國的界山,也是大石頭村牧民放牧轉(zhuǎn)場的冬窩子和春秋牧場。從村莊所處的天山,穿過戈壁沙漠直到北塔山腳下,趕著羊群要走十天半個月才能到達。在這條路上,葉克朋會在他覺得必要的地方停下,搭個棚子住下來,尋找合適的石頭、木料蓋他的圓石頭房子。
有時,他也從別處拉來石頭。他在哪兒蓋房子,就在哪兒放牧。
說起葉克朋童年遇到的風啊,其實不算什么。這兒的人誰沒有遇上幾場讓人膽戰(zhàn)心驚的大風呢?有些不幸的人,甚至被風吹滅了他們生命中的燈燭。木合泰捋著胡須,聲音像蒙在罩子里,低沉而又細若游絲。
我在他的話語里知道,后來,葉克朋又遇上了幾場厲害的大風。充滿了火石、死鼠、漚爛的腐木和泥漿味道的風,把才扎好的一家人的帳篷全都刮跑了。帳篷里的箱柜碗筷、鞍具、風干好的羊腿、布袋里的奶酪和其他家什,也都一起呯呯哐哐掠過樹叢,飛上了天空。
從那兒以后,葉克朋就開始建造圓石頭房子了。
事情一開頭,他就往深處走了。沒人知道,他究竟打算建造多少座圓石頭房子才會停下。有人猜,他要在所有可能遇上大風的地方,都蓋上圓石頭房子。蓋好的石頭房子,只要是放牧的人都可以住進去避風雪。他自己倒沒怎么在里面住過,總是蓋好了就去下一個地方了。
生活已經(jīng)變得比風都快了。別人都忙著掙錢,過好日子,葉克朋卻待在原地不動,把時間都浪費在蓋石頭房子上了。木合泰最后說。他閉著的老眼似笑非笑,看不出他是在惋惜還是在欣賞。
一開始,葉克朋計劃以一天的轉(zhuǎn)場路程作為節(jié)點建造圓石頭房子。這樣,在從南到北的牧道上,最少要蓋十幾座。后來不放心,距離又縮短為半天的路程。他希望,不管是從早晨到正午,還是從黃昏到深夜,他的圓石頭房子隨時都能給避風的人提供庇護。
他沒想過,這是否會耗費自己一生的時間。
葉克朋聽到的風聲和從木合泰的回憶中吹來的風聲,連成了一場大風。我想,沒有人會像葉克朋這樣固執(zhí),在風聲中一動不動。
我在城市的街道中聽過風聲,在村莊的麥田上聽過風聲,在更遠的童年的屋頂上聽過風聲,就是沒有在一座圓石頭房子里聽過風聲。許多年里,我都一個人聽著那場刮過大地的風。它帶著炭火和雨滴的味道,在我童年的記憶中吹動。我相信,風熟悉大地上的一切事物,并以自己特有的方式保留著世間的真相。
那天,我像葉克朋一樣坐在山谷的石頭屋子里,像他一樣尋找恐龍蛋似的石頭,再一塊塊挪動它們,直到把它們搬到建屋之地。我像他一樣拉來河床中的斷木,為被風連根拔起的大樹穿上繩結(jié),想辦法拖運到他規(guī)劃好的圓形地基旁。
最后,風按照他的預想,從不同的方位,繞著圓石頭房子吼叫齜牙。風既不能摔倒它,也吹不起它的一絲皮毛,它成了風身體中的一個癰癤鼓包。而風是永不寂滅的。
他引著風,讓風從天頂?shù)目谧拥篃焽杷频倪M來。而那個黑洞洞的窗口,則填上石塊,再從里面合上木板,釘上毛氈。下大雪屋門被堵時,這個預留的洞口,可以讓他像獾一樣從洞穴中鉆出。風變成了石頭的孔隙,變成了椽木的枯皮。葉克朋待在圓的中心,聽到風聲越來越淤澀,在圓石頭房子造成的停頓中,等待解救。
風緊貼著狹溝刮過,就是不能扁扁身子鉆進來,捉住害怕它的人。刮風的夜晚,葉克朋整夜坐在石頭房子里,貼著石頭墻,聽風寂寞吼叫的聲音。周圍的山都化了,淌成了水,可風卻只能圍著石頭房子一遍遍打轉(zhuǎn),拍響每一個圓的剖面。圓石頭房子在葉克朋心里,成了不被損壞的命運的象征。這樣的時刻,他就往土灶膛里再添一把松柴,任狂風在外面越來越緊地繞著這枚石核打轉(zhuǎn),他自己則抱著夢的漩渦下沉,在夢里,捂暖童年的自己。
那天,我爬上屋頂,像鳥一樣向下窺望。我在屋子里架著梯子,等夠到最粗的梁木,再從打開的天窗中鉆出屋頂,就像一把抓住天空那樣。我一個人沉思默想,就像葉克朋在沉思默想。天頂窗洞敞開時,風像鉆木一樣往深處鉆,圓石頭房子發(fā)出空空的洞簫聲。
遇見他建造房子的人,總能感覺到葉克朋干活時的興奮,好像有用不完的勁兒,但石頭房子終于完成后,他卻好多天都沉默不語。他成了他害怕的,或者要戰(zhàn)勝的風的一部分。他不停地蓋石頭房子,也許是在抵擋讓童年的他心中害怕的東西。那個東西隨著他的歲月一起長大,和風一樣在他心里生了根。
葉克朋是不是想造一個永恒之所?我不知道,一兩百年后,會不會有人像我一樣打聽,建造起這圓石頭房子的人是誰。但它會像牧人對抗命運輪回的一個心結(jié),圖釘一樣釘在風刮來的歷史中。
每個人的想法集合在一起,就是人世間最大的一陣風。沒有人能逃過這樣的風聲。
三
大石頭村人不知道風是把他們的想法刮圓了,還是刮出了棱角,他們順著風的思維想事情,不想把風惹生氣。刮大風的時候,他們大聲喊羊,大聲說笑,把燒紅的爐圈子碰得當當響。家里做巴塔的時候,他們會說,風,希望你今年高興一些。睡著和醒來的動作都小一些。或者說,風里來風里去吧。風讓他們憂愁,但他們不想讓風看出他們的憂愁。
學會在大風中微笑,對他們來說,是一件最重要的事情。
在大石頭村的一場喜宴上,我見到了艾孜木拜的小兒子。那時,葉克朋剛剛離開。長著一把山羊胡子的艾孜木拜,活著時是大石頭村最善于念誦巴塔的人。在婚禮、節(jié)日、宴會前后,布施和每一次搬遷以及進行冬宰時,人們都會請他來念誦巴塔。也許是因為那些即興念誦的短語總和風聲有關(guān),他的眼仁常年被風刮得往后去,眼神卻亮亮地往前跑。村里人都說,艾孜木拜眼睛里有一盞明燈,明燈后面是深不見底的夜晚。
艾孜木拜的祖上出過著名的詩人,父親是遠近聞名的達斯坦說唱藝人,可以在樂器的伴奏下連續(xù)說唱一天一夜。所以,作為心靈被詩歌養(yǎng)育的人,那些詩句詞章總是如一陣甘苦自知的風,盤旋在他的心底和嘴邊。艾孜木拜常年騎著一匹紅脊背的毛驢,從東走到西,又從北走到南,念誦著和風雪有關(guān)的詩文。
每次開口前,他總會把頭伸進風里,然后閉上眼睛,捋著黃胡須念誦道:
我們的三千匹馬放在這條山谷,我們的四千匹馬放在那條深峽中?;觎`啊,你不要如漫天撲落的大雪;尾鬃啊,不要似刮過的洪水風暴。讓它們盡情撒歡,安心吃草。
春天,他望著還未變綠的山谷說:
白額黃羊借風飛躍,烏鴉在風中刮遠。風,磨破了牧人的腳底,讓老人骨瘦如柴。請你朝另一個方向遠遠刮去吧,讓草原長青,讓牛吃下肩胛骨寬的草,不要刮起肩胛骨寬的風。
秋天轉(zhuǎn)場時,他又會如此說:
沼澤地的風如何叫人心安,戈壁上的風也叫人心慌,但愿不要刮起路上的草,讓風繞著走吧。
每下一場雪,艾孜木拜就自己望天念誦巴塔。他望著天上流淌下來的大雪,望著西北方刮來的大風,常常對著山口方向念誦禱語。風有多厚,風有幾匹快馬的速度,他都知道。一場風用多長時間刮到西面相鄰鄉(xiāng)域的交界處,他也知道。到了那里,風就小下來了。
艾孜木拜一直活到了九十多歲。上了年歲的人都覺得他就是塊鎮(zhèn)風的石頭。
離開大石頭村時,我已經(jīng)不打算再找葉克朋了。我知道,他和那座石頭房子都不會消失。
八月的某一天,在大石頭村西邊黃昏的山谷中,我終于遇到了一場自風口刮來的風。這片連綿的荒蕪地帶,只有達吾烈汗夫妻倆駐牧。他們的氈房在河谷的一片低地上,那里有兩棵旗幟一樣的金色白楊。在主人準備晚餐時,我和好友在山頂上漫步,我們仿佛在尋找風的遺跡,以及風在別的事物上領(lǐng)受的骸骨之味。卷曲的地柏像燃燒過的晶體,散布在谷頂?shù)母傻厣?,帶著往日烈風的氣息。有人在呼喚我們時,天色已經(jīng)漸漸黑下來,嗶嗶剝剝的爐火映出氈房外一小片松漿色的草地。
年輕的阿肯托,不知疲倦地一展歌喉,在暖和幽暗的炕席間唱著或遠或近的歌,一曲又一曲,敦實的肩膀在歌聲中左右轉(zhuǎn)動。大家吃著鮮嫩的羊肉,喝著滾燙的奶茶,白天黑夜好像過去了很多次,草地也好像綠過了很多次。
席間,長者們不禁回憶起年輕時的愛情,回憶起一些陳年舊事。有一陣兒,風聲隱在遠處的黑夜中,帶著潮氣,隨著樹葉、篝火、草地上郁郁晃動的陰影,離我們越來越近。我感到,它在偷聽我們講話。
世間沒有比風更好奇的了。
這片山谷,最早屬于一對叫朱安的兄弟。沒人知道,他們從何時來,從何地來。他們打下地基,蓋了房子,住在這里像牧民一樣放牧。他們本來是一對莊稼漢。不知多少年過去了,這里來了一家哈薩克人,他們覺得這片長矮草和地柏的山谷更適合牧人的天性,于是,就用一袋金子把這山和草地都買了下來,又給已經(jīng)衰老的兄弟倆五十頭耕牛。那些黑色、白色、黃色的耕牛,是他們從大石頭村之外的村莊找來的。那兄弟倆拿著金子,吆著牛走了,但同樣沒人知道他們?nèi)チ四睦?,這里只留下了“朱安山”這個名字。夜色濕重起來,風聲更加靠近氈房了,在座的一位長者提起這樣一件兩百年前的事。
他的話語仿佛打開了風的憶憶,它焦躁不安地徘徊在駐地外,喘息著,碰響了氈房外的木架、水桶、馬燈和泛著紅光的鐵皮護欄。
說起這些的是從大石頭村走出去的作家拜力斯汗·胡瑪爾,用一袋金子買下朱安山的就是他家的祖上。在他的作品中,總有風雪的聲音和形狀。我記得有一本小說寫到這樣的事,他讓一個青年男子獨自走過沙漠、戈壁和群山,去尋找自己的戀人。在濃稠的風中,男子前路未卜,一場又一場的風一直跟隨著他的足跡,直到和已經(jīng)認不出他的戀人重逢。
拜力斯汗·胡瑪爾的整個童年和少年時期,都是在故鄉(xiāng)的風聲中度過的。我領(lǐng)會的第一個詞語就是“風”,它穿過我幼小的身體,刮走了大地上的一切事物,包括生死。他說。
又有往事的回憶加入。等在座的人都喝掉了杯中酒,男人們搖搖晃晃起身,向坡上睡覺的磚房走去。
半夜,風聲漫過山谷,將最后幾顆星子卷入云層。我聽到風在頭頂一塊一塊地掀動夜晚,好像在找什么東西。我的手也伸向夜晚,跟著風一塊翻動著。無邊的黑,被一塊塊翻起來,高高低低地堆放在山頂和草坡的樹梢上。我感覺月光涼涼的,斑駁地照在那些黑上,好像一個人獨自看見荒野中被照亮的記憶。
也許,到了某個時刻,記憶會乘風而來,找到丟失它的人。
我閉上眼睛聽著風的動靜,領(lǐng)受著比寒冷、比炎熱更深的東西,在顆粒狀的星空下,沒有盡頭。有人在夢中發(fā)出囈語,囈語里也全是風聲。
一塊塊綠色的草地被翻出白色,黃昏前吃草的牛羊被翻到背面去,變成哞咩叫的骨頭。風在那時撥弄著山頂,把山頂上的月光嘩嘩地傾流下去。有人睡不著,依然在唱歌。風點燃了他們心中的激情,好像要把年輕的時光唱回來,把丟掉的愛情唱回來。
深夜,氈頂被掀掉了一塊,木門哐當作響,草地上的水桶也被刮倒,滾遠。女主人沖出氈房,尖聲喊叫著,喊她酒醉昏睡的男人。沒有人出來,都知道喊的不是他們。
那晚,我聽著山谷的心跳聲,跟著風爬到山頂,又飛到了遠處。曾經(jīng)追攆我的那場風,好像比今生更遙遠。
清晨時,一夜風雨終于停了。女主人和往日一樣,遠遠地去迎接趕著羊群走下山崗的男人。
大石頭村的哈薩克牧民,是在夢一樣的時間中走到這里的。在一百多年前,他們馱著幾百頂氈房,沿著北面的阿爾泰山遷徙到這一帶。因為牲畜很多,他們整整用了兩年的時間才把家搬完。在這兩年的時間里,許多孩子出生在沙漠、戈壁和芨芨草灘邊,也有不少老人在搬遷的途中故去。漫長的記憶里充滿了嬰兒響亮的哭聲和長輩逝去時親人的悲泣聲。在那已經(jīng)晨昏難辨的夢的記憶中,他們的房屋在風中張開著,門窗劈啪伸向夜空。他們的孩子迎著風跑,逆風哭喊,好像是從石頭中蹦出來的。風像一面大旗,他們跟著它的方向轉(zhuǎn),夢中的耳朵灌滿了風聲。
沿著春夏秋冬,他們做夢一樣,一路走到了大石頭村。在酷烈的風雪中,醒著生活。但沒有人能說出,他們?yōu)槭裁床辉鸽x開這個被風雪包圍的地方。
他們的祖上曾留下一句話,人的生死都從他熱愛的方向來。
我想,他們對風的恐懼和熱愛,也是建造起一座座石頭房子的葉克朋的。
又一百年的風聲刮過去,大石頭村的風雪已經(jīng)比艾孜木拜活著時小了好多。也不知道這是好事還是壞事。
注解:
“五十拜”“七十拜”,哈薩克語為“葉留拜”“杰特皮斯拜”?!鞍荨笔歉坏囊馑?,也包含長壽健康的含義。
“巴塔”,哈薩克族生活中的古老禮俗之一,意為“禱告、祈禱;祝福、祝愿”。
劉予兒,作家,現(xiàn)居烏魯木齊。主要著作有《翻過時間的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