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家茶室丁鵬不常來。它坐落在城市最繁華的商業(yè)區(qū),他從南邊的住處開車過來,即便不是很堵的時候,也需要個把小時。之所以選擇在這里和兒子見面,一是離兒子工作的地方不遠,也不是很近;二是有包間,交談起來更為私密、方便;三是消費也不低,畢竟這是自己第一次單獨請兒子喝茶,他又好不容易答應(yīng)了,應(yīng)該體面一點。
丁鵬以前總是發(fā)短信請兒子吃飯,兒子要么回復(fù)忙,要么索性不搭理。這次他學(xué)聰明了,我們這代人把吃飯看得很重,年輕人可能就不拿吃飯當(dāng)回事,于是他換了個法子,小心翼翼地請他喝茶。開始得到的回復(fù)也是忙,這倒在他的心理預(yù)設(shè)之內(nèi),他不比往日更失落。一件丟失的貴重物品能找回來的概率幾乎為零,他和兒子之間好歹還有聯(lián)系,雖然稀疏得就像禿子的頭發(fā),他也應(yīng)該感到幸運了。真正幸運的是,下午三點四十五分,也就是距離兒子回復(fù)“忙”之后將近五小時,他收到兒子發(fā)來的短信:可以。他怔怔地看著這兩個字好幾分鐘,揣摸著應(yīng)該是今晚可以一起喝茶的意思吧。不便多問,丁鵬先打電話給這家茶室訂了包間,再把這一信息轉(zhuǎn)給兒子。又是好久沒有回音,弄得他不時盯著手機看,二十多分鐘后終于盼來一個“好”字,一塊石頭才落了地,不過下面這句又讓他咯噔一下:“我們之間有些問題確實要解決了?!?/p>
他并不是怕這句話,而是這句話讓他反思自己,這么想和兒子單獨吃個飯、喝個茶什么的,除了血緣親情的牽引之外,潛意識里是否也想“解決”某些“問題”呢?他不知道,但他覺得這是次要的。有些東西一成“問題”便無法解決,而有些“問題”一經(jīng)解決就不再是問題。自從兩年前兒子大學(xué)畢業(yè)后,他們偶爾短信聯(lián)系,今天還能答應(yīng)和他一起喝茶,這在無法解決的問題里面,又算得上是一個已經(jīng)解決的問題。在他看來,“問題”與“解決”都是不太具有實際意義的詞,年屆半百,他能想得到的最具實際意義的詞是——和解,或者說白了,是“妥協(xié)”。和解更復(fù)雜,它牽涉到不同角色、諸多元素的互動,而妥協(xié)是單方面的,是可以一個人說了算的,“協(xié)”往往是和自己商定。
一位長相秀美的女服務(wù)員將他領(lǐng)到17號包間。還沒落座,他先給兒子發(fā)了短信,說自己到了,囑兒子慢慢來。發(fā)完往餐桌上一擱,手機黑屏后一直沒亮,他也沒有再去管它,而是一邊啜飲服務(wù)員送來的檸檬水,一邊安靜地坐著,仿佛他來這里除此之外別無他事。笠形吊燈散發(fā)出一種帶霧狀的淡黃色光芒,竹簾低垂,外面人聲迸濺,卻不喧鬧,反而襯出一片幽深。這地方選對了。他想,沒事的時候也可來坐坐。然而,沒事誰又會來坐呢?他搖搖頭,把自己的想法給否決了。過了十來分鐘,竹簾掀開,他倏忽起身,是服務(wù)員進來加水,他對她抱歉地笑了笑。又過了十來分鐘,竹簾還沒動,他看到一個人影將它罩住了,還沒來得及起身,一個既陌生又熟悉的形象就坐到了他的對面。熟悉是因為這個形象從沒離開過他的腦海,陌生則由于它本身就是一個不斷變化和生長的形象。
不好意思,下班晚,路上又堵。
沒關(guān)系,不堵才不正常。喝什么茶?
隨便,也來杯綠茶吧。講講你的重要事情。
見你還不重要嗎?對于我來說,沒有比這更重要的啦。
你偷換概念,明明說有重要事情想和我聊,而不是說要做“見我”這件重要的事情。如果你只是想見我,那我就不會來了。
哦。你不是也說我們之間有些問題要解決,不見面如何解決?
沒別的,我只是想問你,你當(dāng)年離婚是不是有點“不管不顧”的味道。這四個字是我媽的原話。
嗯,這四個字基本上能概括我那時的態(tài)度。
你這樣坦誠我倒是沒想到。
如果連坦誠都做不到,我們坐在這里聊天就沒有意義了。但一個詞的含義是很豐富的,我的“不管不顧”和你媽理解的“不管不顧”有重合的部分,無疑也有更大的分歧。
講具體一點。
你媽媽說的“不管不顧”內(nèi)容很簡單,無非是我不管家庭,不顧孩子,她的另一個表達是“拋妻棄子”。
我本來想說這個詞的,怕你受不了。
我沒那么脆弱,都百煉成鋼了。“拋妻棄子”這個標(biāo)簽壓得我好多年翻不得身。不過,我還是要感謝你用詞的審慎。
我能夠理解你不愿意聽這個詞,更能夠理解我媽經(jīng)常把這個詞掛在嘴邊。我媽告訴我,你離開我們實在是太卑鄙了,因為別的家庭除非一方出軌否則絕不會離婚,你如果出軌了,她至少還有恨你的理由。你不出軌而離婚,是對她最大的羞辱,她就像是被空氣打敗了。她寧愿輸在另外一個女人手上,那還有對比,還可以去找別人的破綻。這樣什么都沒有,顯得她自己就是一個巨大的破綻。你知道嗎,當(dāng)連要恨你的理由你都不給她,那種沒有理由的恨就像粉末溶進了她的血液里,你要想她這輩子不恨你是不可能的了。
幸好那些粉末沒溶進你的血液里。
早就溶進去了,只是我的血液自凈功能強大。
你還蠻自信的,我很欣慰。
我四歲就沒了父親,不自信,能倚賴誰呢!
你一直是有父親的。
每個人都有父親。按理,你給了我生命和基因,我不應(yīng)該要求更多。但你給我留下的缺口實在是太大了,我差點沒能填上。
很抱歉,孩子。
我寧愿做你的孫子,也不愿做你的兒子。從你這里聽到“孩子”這個詞,我覺得很別扭,雖然我不懷疑你現(xiàn)在的真誠。
說句心里話,我為你感到驕傲。
你該不是為今天說這句話而執(zhí)意離婚的吧?那你可以稱得上一個“天才父親”啦。更何況,如果你不走,天曉得我會如何,說不定現(xiàn)在在紐約或者倫敦發(fā)展呢。所以,我聽到這句話并不開心,你表面上贊揚我,還不是在為自己開脫!
……
怎么,不說話了,被我戳中了吧。即便你心里確實這么認為,也脫不了自我開脫的干系。我有什么值得你驕傲的,一個普通大學(xué)都差點沒考上。我本來想隨便讀個職業(yè)院校算了,我讀書很孬,每次考試都在班上最后十名。我媽氣急敗壞,說這簡直是對她當(dāng)年“學(xué)霸”稱號的諷刺。高考出乎意料地上了本科線,別人是被勝利沖昏了頭腦,我不一樣,我被這次意外的勝利沖醒了:我原來也有能力掌握自己的命運,我不一定非要有個父親不可。
沒有誰是靠父親取得成功的。
說得對,但你直到今天才告訴我這句話。
我在信里寫到過。
讀初中時你的信我一封都沒拆開,全都直接扔進廢紙簍里了。
難怪從沒收到你的回信。
你希望收到我的回信?
那還用說。當(dāng)然希望,但也沒指望。這兩點加起來,才是我能一直堅持給你寫信的理由。
看來這算得上我們之間一個最大的共同點。有時我們甚至指望陌生人幫我們指路,搭把手扶個東西,上公交車換個零錢,但我們從沒指望過對方,所謂的父親和兒子,來幫我們做點什么。
你認為真是這樣嗎?
六歲那年夏季的一天,我媽帶回來一個伯伯。我開始還挺喜歡他的,他很有耐心地陪我玩槍戰(zhàn)游戲,教我下跳棋。可到了晚上,他還賴在我床上要給我讀故事,我就不干了。我哭鬧著把他推了出去。我媽罵我沒禮貌,扇了我一巴掌,她一賭氣也不給我讀故事了。從此,我就一個人看故事,看著看著我會流淚,不是故事有多感人,而是我知道隔壁的樂樂和樓下的洋洋都是他們的爸爸給他們讀故事。
……
那是我最指望你的時候,做夢都盼著哪一天從幼兒園回來,能看見你在家里。我腦海中無數(shù)次進行著這樣的虛擬對話:爸爸,你這么久沒回家,跑到哪兒去了?你說,我躲貓貓了,你老是找不到我,我只好自己出來了。就這樣,我每天都希望有一個“自己出來”的爸爸,但天天落空。奇怪的是,天天落空,我還是以為第二天那個爸爸會“自己出來”,我竟然從不氣餒。直到讀小學(xué)之后,我明白了“離婚”這個詞的含義,才知道你永遠不可能回到這個家,我不可能對你有什么指望了。
你有資格恨我。
資格?呵呵,聽上去好像這是一項難得的獎勵。這個資格是誰給我的,難不成是我自己爭取來的?我就搞不懂你們這些人,不合適,婚前好好了解一下唄,結(jié)個婚就猴急,像搶占山頭似的。孩子都生下來了,還反悔,說走就走了,買東西退貨也得講個信用,把東西完整退回去,不能撂在那里不管又不給錢吧?
你講得都很有道理,顯示出了你這么多年學(xué)習(xí)和思考的水平,在這些方面,可以看出你依然有你媽媽“學(xué)霸”的基因。但是,生活不是靠比喻能解決問題的,生活也不是打仗和做生意?;蛘哒f,打仗和做生意只是生活的一部分,它們遠遠不能概括生活全部的復(fù)雜性。
你的意思是,在我四歲的時候,你“不管不顧”地離婚,是為了向我呈現(xiàn)“生活全部的復(fù)雜性”?
我沒有這個意思。生活的復(fù)雜性是由生活本身來呈現(xiàn)的,不需要我特意去做什么。每個人都只是生活浩瀚海洋中一朵不起眼的小浪花,沒你說的那么大能耐。
你能耐還是挺大的,能讓一個女人對你恨成那個樣子。我們初中時學(xué)到一個成語“恨之入骨”,別的同學(xué)聽老師講得臉紅脖子粗都沒弄明白,恨怎么能進到骨子里去,可我只要想起我媽每次提及你時,牙齒縫里都冒冷氣的樣子,就凄慘地會心一笑。你說她平時好端端一個人,一聽到你的名字,就像打錯了針、吃錯了藥,立即嘴臉歪曲、容貌變形、神情可怕,每次嚇得我像只縮頭烏龜,大氣都不敢出。那個時候的她,和我在故事和電視里看到的巫婆、妖怪、吸血鬼沒有兩樣。我媽那脾氣又臭又硬,她歇斯底里起來誰都擋不住,你受不了我也能理解;可我一轉(zhuǎn)念,說不定她這樣子就是你造成的呢!當(dāng)年她如果不溫存秀美,就是這樣一個母老虎,你會和她結(jié)婚嗎?
坦率地說吧,我走的時候已經(jīng)做好了承擔(dān)所有這些后果的思想準(zhǔn)備。我有過最壞的打算:你也不認我這個父親了!我寧愿孑然一身,孤苦一人,山窮水盡,死在養(yǎng)老院,也不愿意在那樣的環(huán)境里消磨此生。這就是我的“不管不顧”。那時你才四歲,我也很年輕。你的未來有無限可能,而我如果不出來,這一生就看得到天花板了。我承認,硬扛著和你媽離婚是一種出于自私的考慮,我真是顧不上你了。當(dāng)然,我那時天真地以為,只要我對你的愛不減,只要我能經(jīng)常和你在一起,對你的影響和傷害就能減到最低。
潛意識里,你還是怪我媽。怪我媽不讓你見我,不讓你帶我玩,怪我媽截斷了我們父子之間的血肉聯(lián)系。
我還真不怪誰了。想想你媽,把你拉扯大很不容易,你終歸也是我的兒子,從這個方面來說,我應(yīng)該謝謝她。她恨我,是我該得的。誰也不是圣人。或許我當(dāng)初不出來,比現(xiàn)在也差不到哪里去,甚至可能更好——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肯定會更親密些——雖然絕望之時曾有過后悔,但我從不認為那個發(fā)瘋般的決定是個錯誤。我不是牙巴骨硬,也不是阿Q精神,而是越來越相信命運。
丁鵬在他兒子四歲那年春天,正式提出離婚。這個消息在親友中引起了極大的震動。
在很多人看來,他們兩口子應(yīng)該算得上琴瑟和諧。丁鵬從部隊轉(zhuǎn)業(yè)之后,分到市人事局下面的二級機構(gòu)考試中心工作,經(jīng)人介紹認識了某中學(xué)數(shù)學(xué)老師駱娟,兩人很快結(jié)婚,第二年生下了兒子。像無數(shù)普通家庭那樣,一切都是那么正常,看上去波瀾不驚,自然而然;又像無數(shù)其他家庭那樣,經(jīng)歷過戀愛的火熱與纏綿,婚姻生活好比驟然冷卻的巖漿,變得生硬,變得陡峭,變得棱角分明、猙獰可畏,誰撞上去,都得粉身碎骨。
他在部隊練就一身鋼筋鐵骨,還斷斷續(xù)續(xù)上過半年文學(xué)寫作班,雖然從沒寫成過真正意義上的文學(xué)作品,但打下了一點好底子。他充滿自信,覺得自己有足夠的力量應(yīng)付生活,應(yīng)對現(xiàn)實。談戀愛時,有朋友打趣說,駱娟是正牌大學(xué)生,你們在家里會很不相稱。丁鵬不以為然,大不了在家里墊底唄,老婆第一,崽第二,老子當(dāng)個“小三”。嘴上這么說,他心里卻那么想,我好歹是個軍人,而且沒有抽煙、喝酒、打牌之類的壞毛病,還喜歡讀點書,崇尚文藝,配個大學(xué)生不至于掉份兒吧。
何況,他隨了駱娟去她家——湖南南部一個縣城的郊區(qū),她爸爸媽媽對女兒找個軍人特別首肯。駱娟的大姨父就是退伍后,回村當(dāng)了民兵營長、治安主任,差點被選為村支書。大姨父參加過“抗美援朝”,曾臥在雪地里兩天兩夜,落下嚴重的靜脈曲張和風(fēng)濕病。聽說外甥女找了個軍人男朋友,他拄著根棍子翻過一座山,趕到妹妹家和丁鵬聊天。大姨父詳細問詢了現(xiàn)在軍隊里的情況,首長的酒量、訓(xùn)練的強度、干部的提拔,以及實戰(zhàn)演習(xí)時的槍械品種。
丁鵬帶駱娟回鄉(xiāng)下老家,爸爸媽媽也是笑得合不攏嘴,逢人就說兒子帶女朋友回來了,是個戴眼鏡的大學(xué)生,城里妹子。兩張臉就像從油水里撈上來的,發(fā)亮。這個消息在長沙東鄉(xiāng)靠近瀏陽那個像指夾縫一樣又窄又臟的山村里不脛而走,每天都有老中青幼各類村民來丁家串門,有的來借米,有的來找丟失的雞,有的送來一小袋紅薯片或者一蔸黃芽白,還有的索性不遮掩,說就是來看丁滿爹家的城里媳婦的。那些天,丁家成為方圓十來里地的中心。駱娟像從天上某個蜂巢中掉落下來的一團蜜,其中的甜被村民們舔得干干凈凈,待到他們結(jié)婚之后,留給丁鵬的全是刺了。
丁鵬壓根兒沒有想到,戀愛期間他和駱娟各自的優(yōu)勢會在婚后迅速演變成對方眼里的“刺頭”,仿佛結(jié)婚證是一面哈哈鏡,一拿到手就豎立在兩人之間,讓他們的生活和形象完全扭曲、變形,看上去頗為般配的兩個人恰如他那個烏鴉嘴朋友所說的,變得越來越“不相稱”了。駱娟時刻炫示著自己師范大學(xué)數(shù)學(xué)系畢業(yè)的大學(xué)生身份,覺得“下嫁”丁鵬這樣的粗人似乎比昭君出塞還苦、還冤,如果不是丁鵬使出了比人販子還厲害的陰招讓她純潔的少女之心上當(dāng)受騙,就是她自己吃錯了藥或者鬼迷心竅,一失足成千古恨。丁鵬自然不甘示弱,他的道理也是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難道軍人就一定是粗人嗎?如果軍人都是粗人,那原子彈是怎么上天的,導(dǎo)彈和軍艦是怎么制造出來的……駱娟不屑的眼神箭矢般從眼鏡框上沿發(fā)射出來,這個表情讓她顯得很老氣,卻絲毫不影響其殺傷力,為這個表情的配音往往是:虧你說得出口,你見過原子彈?見過導(dǎo)彈和軍艦?直怕和我一樣,都是在電視里見的吧。駱娟講得沒錯,丁鵬服役的是舟橋部隊,每次抗洪搶險都奮戰(zhàn)在第一線。有一年,他率領(lǐng)連隊在湘江和戰(zhàn)友們手挽手挺立在洪水中,保住了一道岌岌可危的大堤,他為此榮獲省軍區(qū)頒發(fā)的三等功獎?wù)隆?/p>
他痛恨藐視軍人的人。他從沒見過像駱娟那樣藐視軍人的人,可她偏偏選擇了一名軍人做自己的丈夫,而且選中的偏偏又是他。
不過,在旁人看來,這些爭吵不過是些家常便飯,哪家不是三天兩頭夫妻對嗆、婦姑勃谿?丁鵬覺得也是,人家駱娟的確是大學(xué)生,的確出生在縣城,城郊也是縣城的一部分呵。從世俗層面來說,他是占了便宜的,他是撿了西瓜的,他是祖墳開了坼的……他用“自矮”的辦法,讓心里的蹺蹺板形成某種平衡,這一招挺管用,其最大的好處是督促他隱忍。不爭,不論,不吵,使得對方無論是掃射還是點射,所有火力都找不到打擊目標(biāo)。
這種本來就很難維持的平衡,在孩子出生后被徹底打破。生了一個男孩!他當(dāng)然高興,卻也不是非如此不可。撇開父母的期待,他自己更想要個女兒。他小時候頑皮得很,下河抓魚,上房揭瓦,偷吃別人家的水果和瓜菜,時常被父母追打于田塍山路間。他擔(dān)心生個兒子,會管不住,他也懶得那樣去管他。生下來明白無誤是個男孩,他第一時間向父母報喜,能感受到電話那頭,父母從未有過的興奮。平日想接他們進城住幾天,他們老大不情愿,一是怕給兒子媳婦添麻煩,二是他單位分的位于六樓的兩室一廳,兩個老人說窄得伸不開手臂,還懸在半空,活像個鳥籠子。這回,他們主動要求進城來帶孫子。他趕緊把這個好消息告訴駱娟。駱娟躺在床上,臉色蒼白,氣力還沒恢復(fù),但說的一句話讓丁鵬倒抽一口冷氣:他們也不問問他們的孫子是怎么出來的?
兩個老人拎包提袋,浩浩蕩蕩進了城。家庭關(guān)系的蹺蹺板,由于新生兒這顆砝碼太重,以致完全失去平衡。母嬰倆像不可一世的巨無霸,將丁鵬和他的老父老母“蹺”到了半空中,動輒得咎,忍氣吞聲。丁鵬想發(fā)作,也因為父母在場,加上怕惡劣的家庭氛圍影響兒子發(fā)育,而不得不進行自我消解。他開始出去和戰(zhàn)友、同事們打麻將。他技藝不佳,可牌從生手,經(jīng)常贏點錢回來,倒是能得到妻子罕見的笑臉。后來,他成了牌桌上的熟客,拿不到好牌,技藝又沒有及時跟進,每次回去少不了被妻子破口大罵。他想出一個辦法,只要輸了,就從牌友們那里借錢回去,謊稱贏了,事后再想方設(shè)法弄些私房錢填補缺口,效果還不錯。問題是紙包不住火,駱娟有次從他牌友的老婆那里獲悉丁鵬的慣用伎倆,回到家里把婆婆做的一桌飯菜掀翻在地。如果不是有個天大的孫子,老兩口早就拂袖而去了。但他們有著驚人的忍耐力,始終保持著心平氣和,還不時安慰兒子,說所有夫妻都是吵過來的。父親甚至對他說,你是男人,還是軍人,要讓著她。
孩子滿三歲,要上幼兒園了。差不多適應(yīng)了城市生活,關(guān)鍵還在于三歲的孫子憨稚可愛,像個玩具,老兩口舍不得。他們有繼續(xù)住下去的意思。媳婦卻另有考慮,孩子不需要人帶了,幼兒園接送自己完全拿得下來,兩位老人的使命也結(jié)束了。她冷漠地下了逐客令。丁鵬將父母送回百里之外的老家,臨別,父親嘆口氣說,原以為撿了個寶,不料是坨鐵,崽啊,凡事順其自然。
日子像一條堵塞嚴重又還在勉強流動的小河。二十年前五月的一天,沒有任何緣由,他突然覺得這條小河流不動了,向駱娟提出離婚。駱娟以為他開玩笑,說他不是犯了軍人的毛病就是犯了文人的毛病。她早就放出話來,丁鵬不可能和我離婚,除非他不要這個兒子了!可他就在已不是軍人又算不上文人的時候,固執(zhí)地犯下了這個毛病。
回到老家,丁鵬向父母通報離婚的想法。他并沒有遭到預(yù)想中的一頓痛罵。他像一個明知暴風(fēng)雨會來的人,故意不帶雨具走到曠野中,準(zhǔn)備承受那劈頭蓋腦的暴擊。不料,風(fēng)始終凝固著,像一堵墻;雨似乎已落到半空,卻硬生生地卡住掉不下來。他比挨罵還要難受,家里的氣氛異常緊張、詭秘,從他進屋起,父母就很少說話,很少有笑臉,似乎早就知道他回來要干什么。待他支支吾吾、小心翼翼地說出這件事后,他們再沒講過一句話,臉色陰沉猶如暗夜。他覺得非常對不住父母。他是家中唯一的兒子,兩個姐姐早嫁出去了。父親就是單傳,得知添個孫子的時候,一向情感不太外露的他做夢都笑醒了。你們的老由我養(yǎng),等到我老了,遍地都是養(yǎng)老院,有沒有兒子無所謂。他還是把在路上想好的一些理由說了出來。父親依然在抽煙,坐在一把火椅子上,身體前傾,單手撐著膝蓋,兩眼茫然看地,仿佛那里會裂開一道口子。
第二天,丁鵬要走了。母親沒有出門,坐在灶角偷偷抹淚。走到村口,一個拐彎就要見不到自己家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父親跟了上來。他停在村口那棵大楓樹下,等著父親。父親揚了揚手,示意一起走走。別怪我們,孩子,做父母的,只有勸和的理,沒有勸離的理。但我們和你那小家子共同生活了兩三年,我們也心疼你,所以,我們不勸和,也不勸離。孫子我們當(dāng)然想要,但知道幾乎不可能,所以也沒提,總之,不想給你太大的壓力,該做的你會努力去做,做不了的你努力也是白搭,還是那句話,你要記著,凡事順其自然。說罷,父親轉(zhuǎn)身走了。他站在那里,看著那個彎曲而單瘦的背影,就像一種被保存了上千年、雖然還算得上完整卻早已不新鮮的生活,在一步一步地離他遠去。
他直接去了兒子所在的幼兒園,將兒子帶到園后假山的桂樹林中,跟他講了三個關(guān)于大灰狼的故事(他非大灰狼不聽)。時間到了,要把他送到班上去的時候,他終于忍不住,把兒子緊緊抱在懷里,失聲痛哭。兒子的小手拍著他的腦袋,爸爸,你為什么哭著臉啊,你平時不是說不要哭著臉嗎?他和著淚水,不停地親吻著兒子的小手。兒子嘻嘻地笑了,爸爸,你是把我的手當(dāng)作大白兔奶糖了吧?他破涕為笑,是的,這是世界上最好吃的大白兔奶糖。
那時我還小,那個院子里有很多人議論你的事,并不在乎我是否在邊上,我媽甚至一邊抱著我,一邊跟別人奚落、嘲笑、咒罵你。說你削尖腦袋往一個高干的女兒的褲襠里鉆,被人家拒絕,寫的情書全給退了回來,你一氣之下,當(dāng)著她的面把那些情書一把火燒了。
我都成傳奇啦。
有人說,你太自不量力,寫得幾句歪詩就把自己當(dāng)徐志摩。我那時不知道詩歌為何物,也聽不懂“徐志摩”三個字是什么意思,總以為這是某種動物,因為他們說“它”后來從飛機上掉下來,被活活燒死了。有人說,即便你不像徐志摩那樣被燒死,那把火也標(biāo)志著你把自己的生活和前途都給燒掉了……我想問問,你后悔嗎?
曾經(jīng)有過。但我后悔的不是離婚這件事,而是低估了你不在身邊對我的影響。
還不是一回事。你離婚就等于把我從你身邊剔除了,你不可能從我媽那里要到我的。
我沒想到的是,連看你一次都那么難,更不用說帶你去玩了?;仡^來看,我對離婚略微有些理想化,以為夫妻不在一塊,但依然可以共同帶好孩子。
虧你在部隊當(dāng)過連長,是當(dāng)過連長吧?連“不是我們的朋友,就是我們的敵人;不是我們的敵人,就是我們的朋友”這樣的軍事理論都不明白??!
我是一名軍人,但我從來沒把生活當(dāng)成過戰(zhàn)爭;也可能由于曾是個軍人,在我的生活中,我早就消滅了“敵人”這個概念。
那你消滅了“敵人”嗎?“敵人”和“敵人的概念”是不一樣的,在你的生活中難道沒再遇見過敵人?
肯定不都是朋友,但真沒遇見過敵人。如果硬要說有敵人,那就是自己。不怕你笑話,跟你媽離婚,雖然被別人都看成是我生活中的一場大敗仗,但我認為那是我對自己的一次戰(zhàn)勝。
戰(zhàn)勝?你獲得了哪些戰(zhàn)利品呢?
其實,犧牲很大,我十多年來沒有升職,十多年單身度日,最大的犧牲還是見不到你。只能做夢,發(fā)呆,輕輕地念你的名字,不自覺地做出抱你的姿勢,寫那些永遠有去無回的信……所有的陣地都失守了,唯一的戰(zhàn)利品是我自己,我留下了一個完整的自己。這個自己包括:我能對我所有的言行負責(zé),任何時候我都不會對生活喪失信心,還有,我永遠在心里想著的你。正因為我留下了完整的自己,所以在后來碰到愛雪阿姨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自己還能愛,還能護惜一份美好的愛情。
完整的你里面,還包括了我?
見不到你,總是會想你啊。這份想念和牽掛讓我變得柔軟,你慢慢地就成為了我內(nèi)心生活的重要部分。我有時覺得很奇怪,不,是奇妙:這樣一份充盈竟然是從缺失中生長出來的。我是以離開的方式,加強了我們父子之間的聯(lián)系。
你寫小說倒是蠻合適的。哎,文學(xué)的語言當(dāng)真是一種看上去很優(yōu)美的狡辯。你把一名好端端的軍人扭曲成一名多愁善感、能言善辯的文人,多不容易!
軍人、文人都是外在的身份標(biāo)簽。講我是個文人,還不如說我依然是一名軍人。我寫的那些玩意兒離文學(xué)差得太遠,我也沒有那方面的天賦,但潛意識里,我或許一直在按照部隊的標(biāo)準(zhǔn)和要求塑造著自己,什么都可以丟,不能丟了自己,這是我最后的陣地。
那你所謂的勝仗,是丟盔棄甲的一場“慘勝”啊。
慘嗎?有這樣能坐下來一起聊聊的機會,就值了。有的夫妻、父子一起生活幾十年,也沒有過這樣一次長談。
要是我拒絕了你呢?
我是一名軍人,在某些事情上,我有自己的信念。
我不反感你這句話。高三畢業(yè)前一個月的模擬考試,我是班上倒數(shù)第三名。我早已被學(xué)校排除在能考進本科的名單之外。我媽拿了那張試卷,欲哭無淚,嘴里罵著那句她罵爛了的話:你讀書本是鼻孔喝水,夠嗆,不怪你也不怪我,只怪丁家基因太差。我說,老媽,甭急,我有個預(yù)感,高考能上本科線。當(dāng)時大言不慚,只是想安慰一下我媽,不料成績揭曉,我超了三本線9分。我媽喜得淚水直流。她說,我就是高考那一回還有點像她。
你上了本科線,我也頗感意外。不過,這本是一個充滿奇跡的世界,什么事都可能發(fā)生。
你認為我今晚答應(yīng)過來喝茶是一樁奇跡呢,還是一次意外?
算是一樁小小的奇跡,但不是意外。雖然我忐忑不安,對你會不會答應(yīng)來沒有一點底,但你來或不來,都不算意外。
怎樣才算意外?
除非你帶個女朋友一起進來。呵呵。
還別說,從讀初中起,我因為成績不好,老是被我媽盯著,但凡哪個女孩跟我走得近一點,她就戳著我的腦殼罵:“你莫搞成丁鵬那副流里流氣的德性,看他現(xiàn)在成什么樣子了!”我心里發(fā)出一連串疑問,我和女同學(xué)打打鬧鬧一下,哪里流里流氣了?我們見丁鵬沒幾回,你咋知道他變成了什么樣子?他變成老鼠還是大象,跟我有半毛錢關(guān)系嗎?但我一個屁都不敢放,只盼著她肚子里那堆火趕緊滅了。我媽挺不容易的,她每發(fā)一次脾氣都要消耗好大的心力,她是把自己點燃燒了。如果你想去撲滅它,那就是火上澆油,她會燒得更加不可收拾。
很慚愧,我的離開無形中加大了“火勢”,讓你受了很多委屈。
這句話似是而非。如果你是因為離開了我,覺得讓我受了很多委屈而向我道歉,我可以考慮接受。如果你是覺得離開我之后,讓我在我媽那里多受了委屈而道歉,我根本不會接受。或許客觀上就是那樣,你跑了,離火場遠遠的,我自然受到更多的烤炙。說白了吧,你抽身而去,我成了我媽唯一的精神支柱。她加在我身上的情感異常復(fù)雜,最多的是愛,也有恨,當(dāng)然不是對我的恨,而是她不由自主地會把對你的恨轉(zhuǎn)嫁到我身上,畢竟我也是你的兒子,而你又是她平生最恨的人。我犯的一丁點事,都要被扯到丁家的劣質(zhì)基因和丁鵬的丑惡品質(zhì)上去,你說我是不是忒無辜?其實想起來,你們離了婚,但并沒有真正“離開”。話又說回來,我媽對我的愛比你對我的愛要無私得多。我并不想評判這兩種愛的高下或好壞,說不定“無私的愛”對我的捆綁更甚,讓我更無法自由舒展,但至少,我沒有道理對這樣的付出說三道四。
你說到了點子上。你從我這里失去的,本來可能形成一道不可跨越的深淵,你卻將它變成了山谷,然后你從山谷攀到了山頂,看到了很多其他同齡人看不到的東西。
我媽把對你的恨轉(zhuǎn)嫁到我身上,讓我十分煩躁和痛苦,你卻撿了一個大便宜——就像你剛才說的,充盈源于缺失,你也從沒在我們的家庭里“缺席”過,而且確實從另一個方向,強化著我們之間的父子關(guān)系。不過,這種強化是用“恨”聯(lián)系起來的。我那時恨你,跟著我媽一起罵你。雖然從小學(xué)到大學(xué),極少有同學(xué)知道我是單親家庭的孩子,但這個秘密長期折磨著我,讓我不敢和過多的同學(xué)交朋友,不敢?guī)麄內(nèi)ゼ依锿妗N揖拖駛€特務(wù),小心翼翼地和別人打交道,生怕有人嘴里蹦出一句:“這個沒爹的小子?!痹谕饷嫱Σ惠p松,回到家里你還像個鬼魂一樣,隨時會從我媽嘴里蹦出來纏著我。我成績不好,不是基因問題,也不是我不努力,而是我無法集中注意力。我要想的事情,或者說,想不通的事情,太多了。哎,幸而想不通,想通了就沒你什么事了。
這話怎講?
那個院子里的女人們有事沒事聚在一起,把你像個洋蔥樣剝得一無是處。我當(dāng)初覺得很解氣,但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我的感覺產(chǎn)生了一些變化。你是天底下頭號壞蛋沒錯,但通過她們的敘述和反應(yīng),這種“壞”里又隱約向我傳遞出一縷英雄氣息——你干了一件冒天下之大不韙的事,這么多年過去了,你讓那些人還在活靈活現(xiàn)地講述你的故事和咬牙切齒地罵你恨你……她們的痛罵和我媽的怨恨,在一定程度上將我對你的恨轉(zhuǎn)化為某種同情,雖然它只占了我對你的恨中極小的一部分,但從那時起,我的腦海里時常會浮現(xiàn)出另一些有關(guān)你的畫面。比如,在幼兒園假山上的桂樹林里,你抱著我哭得像只抽筋的大灰狼,我只覺得有趣,還嘻嘻地笑了……
去民政局辦完手續(xù)后,他搬了出去,在附近小區(qū)租了套一居室。過了一周,他估摸著家里的煤氣罐要換了,卻發(fā)現(xiàn)門已經(jīng)換了鎖,他那把鑰匙徹底作廢了。他一邊下樓,一邊將那把鑰匙從鑰匙串上解下來,扔進了樓下的垃圾桶里。垃圾桶早晨被清理空了,鍍鋅的銅鑰匙落到桶底,發(fā)出像是表示抗議的“嘣嗵”聲,一小串連環(huán)的沉悶聲響。丁鵬快走了幾步,仿佛生怕那把鑰匙會蹦回到自己的鑰匙串上;隨后又停下來,稍稍愣了會兒,似乎在確證那聲響已絕跡,再也蹦不回來了,才懷著一種不知是踏實還是失落的復(fù)雜心情,向生活的某一邊緣地帶走去。
他的百來本藏書和一些衣物沒來得及搬出來。兒子都不要了,那些更不重要。可惜的是,他在軍校畢業(yè)時同學(xué)們的留言簿和從部隊轉(zhuǎn)業(yè)時戰(zhàn)友們送的一本相冊,也在其中,充當(dāng)了被扣押的“人質(zhì)”。雖然做足了心理準(zhǔn)備,他還是沒有想到這一離幾乎截斷眾流,讓他與過去的生活之間劃了一道深深的鴻溝。有天傍晚,他和同事小周從衡陽出差回來,看見兒子和幾個伙伴在院子外面玩。兒子朝他們跑過來,他微笑著迎上去,不料,兒子在他面前拐了個彎,扯著小周的褲腿說,周叔叔,我口渴,能不能幫我買瓶可樂?小周二話沒說就到旁邊超市買了一瓶可樂,還問他要不要其他零食。兒子搖搖頭說,謝謝,不要了。小周安慰地拍拍丁鵬的肩膀走了。丁鵬站在那里,看著兒子咕咚咕咚把一瓶可樂喝得精光:為什么不要爸爸買呢?但他忍住了沒問出來。兒子一直沒有看他,喝完可樂后,才悄悄瞟了他一眼,有些羞澀和怯意,仿佛在為剛才的事情道歉,然后又跑到伙伴堆里去了。
沒有幾個人真正理解他,他找不到一個可以傾訴的朋友。絕大部分人都認為,他如果不是有了“小三”,那就是沒事找事,咎由自取。他異常苦悶的時候,也想過回去,跟駱娟認個錯,哪怕認個罪,人都是一世,憋著就憋著唄,反正還有兒子呢。但同時他又深知,他不可能回去,也回不去了,那條鴻溝已有如天塹,而且將會日益擴展,直到這一切都變成越來越模糊的遠景。他開始試著通過寫作來表達自己的情緒,卻很少有寫得滿意的作品。他絞盡腦汁也找不到合適的詞匯,或者說,無法用他已知的詞匯去拼接成能夠達意的句子。好些晚上,他幾乎是捧著《現(xiàn)代漢語詞典》和《成語詞典》睡覺的。單位訂了晚報和日報,他好玩似的,陸續(xù)把自己寫的那些玩意兒投過去,竟也發(fā)表了幾篇。他很納悶,變成鉛字的都不是自己滿意的作品。不過無所謂了,能發(fā)出來總是好的。他在部隊就喜歡寫寫畫畫,但只在團部的內(nèi)刊《止戈》上發(fā)過兩首詩、幾篇通訊,都是典型的豆腐塊。沒想到,鬧得沸沸揚揚、搞得他身心交瘁的離婚事件,竟然像煉油一樣,讓他又熬出了些詩文,而且得以公開發(fā)表。他想起昨晚遇到的一個成語:蚌病成珠。
蚌病可成珠,但任何珠都解決不了病的問題。戲劇性的是,丁鵬的這顆“珠”卻差點改變了他的命運??荚囍行母舯谑鞘袡n案館,檔案館一個月前分配來一位女大學(xué)生,是市委宣傳部某領(lǐng)導(dǎo)的女兒。她聽說考試中心出了一位“作家”,三天兩頭往丁鵬辦公室鉆。女孩眉目清秀,聲音嗲嗲的,皮膚像水洗過般白凈。她的家庭出身和成長環(huán)境都顯現(xiàn)在她身上,但她身上還有一種特別的文藝味,她讀瓊瑤,讀三毛,讀顧城,滿腦瓜天花亂墜,自己沒寫過一個字,卻對寫文章的人崇拜得五體投地。無限落寞之際,丁鵬也很享受一個這樣的可人兒在身邊“添香”。
流言的河里掀起了滔天巨浪。有人說他執(zhí)意離婚是為了寫那些狗屁文章,做作家夢;有的說,他攀附高干的女兒,“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還有人說,他就是為了這個女孩離婚的,蓄謀已久,終于得逞……流言里面沒有邏輯,只有各種揣度,但每一種揣度都以邏輯的面目出現(xiàn),都具有強大的說服力和傳播力。女孩的家長出面了,那是一個相貌威嚴的女領(lǐng)導(dǎo),她直接找到考試中心負責(zé)人問責(zé)。負責(zé)人頂不住,連哄帶嚇,做丁鵬的工作。人家是黃花閨女、領(lǐng)導(dǎo)千金,你一個二手男,要錢沒錢,要權(quán)沒權(quán),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吃進去了都會要吐出來。
在這樣的態(tài)勢下,丁鵬若要和那女孩成事兒,易如反掌。因為女孩完全被自己母親的做法激怒了,她逆反得恨不得做一回當(dāng)代紅拂女,可丁鵬不是李靖。女孩半跪在丁鵬腿間,請求他娶她。丁鵬通宵未眠,當(dāng)他的思維分別觸及到了三個點上,理智最終戰(zhàn)勝了欲望:第一個點,他不可能成為一名作家;第二個點,女孩不是在愛,而是渾身的文藝細胞在蠱惑著她;第三個點,他離婚是為了不受壓抑,怎么能再把自己送入虎口呢?駱娟給予他的還只是性格上的壓抑,那個家庭給予他的將是權(quán)勢上的壓制。在性格壓抑之下尚可反抗或茍活,倘若落入權(quán)勢壓制則無所逃于天地之間,必定死路一條。
想到這里,他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氣,自己把自己搞得五迷三道,差點鑄成大錯。翌日,女孩來聽他的回復(fù)。他將早已準(zhǔn)備好的、自己留存的所有發(fā)表過的作品原件和復(fù)印件,全部扔進一個火盆里,親自將它們點燃。一面鮮紅、灼熱的旗幟騰空而起,它在空中飄揚、搖晃,拼命撕扯著自己,撕得粉碎,直至寂滅……女孩怔怔地望著,淚水漸漸劃過她的面頰,待它們被烘干成淚痕,女孩抬起手抹了一把臉,轉(zhuǎn)身出門。他從此再沒見過她。據(jù)說,一個多月后,她就調(diào)到一所高職院校當(dāng)老師去了。
丁鵬信守了對自己和那個女孩的承諾,他再沒往文學(xué)方面跨出過一步。當(dāng)然,他受到的寫作訓(xùn)練還有派得上用場的時候,那是兒子上中學(xué)了,他們之間的距離越來越遠,父子關(guān)系壁壘森嚴。無奈之下,他大約每個月給兒子去封信。信的內(nèi)容五花八門,詢問他的學(xué)習(xí)和生活情況,真實描摹自己的現(xiàn)狀,談對某件事、某本書或某個明星的看法,聊一聊職業(yè)規(guī)劃,還有NBA、歐冠、圍棋等體育賽事,他知道兒子雖然成績不咋地,卻是學(xué)校的籃球隊主力。
這些信皆如泥牛入海。他也不在意,依然寫,寫得不密、不疏,不緊、不慢,不長、不短,不卑、不亢。他把它當(dāng)作一種游戲,哪怕是對一個虛擬的人說話,不叫傾訴吧,那太富有感情色彩了。他的信里沒有一句肉麻的話,更談不上多么深摯懇切,樸質(zhì)和真實是那些文字最明顯的特點。
聽說你現(xiàn)在過得很滋潤啊,有妻有兒的,應(yīng)該不會再有其他情感需求了吧,沒必要強求我們之間的親密關(guān)系。
無論我過得多好,你都是不可替代的。血脈相連,這不是強求,而是親情的融洽和自然的契合。愛雪阿姨善良、賢惠,我們結(jié)婚后,她讓這個家脫胎換骨。當(dāng)然,也不是沒有麻煩,家里那小子到了叛逆期,我管也不是,不管也不是。我不管就只能撂給他媽,他人高馬大,還有暴力傾向,我怕他媽吃虧;我一管,雖然待他和親生的沒有兩樣,但畢竟不是親生的,總覺得管起來不那么理直氣壯。
你最終是管了呢,還是沒管?
不管不行呀,他長得再高大,也還是未成年人。你不在我身邊,我都牽著掛著,何況和那小子朝夕相處,不教那是失職,更對不住愛雪阿姨。
你是怎么教的,效果如何?
目前效果不太理想,慢慢來吧。早上,這里還挨了他兩拳。
你們還打架?哈哈,你是不是經(jīng)常打他?
打過幾次。男孩比女孩發(fā)育晚,生性頑皮。你也挨過我的打,記得不?
我只記得你晚上給我講故事,老是大灰狼那一套,而且不是打屁,就是拉屎,毫無想象力。那個時候好賤,就喜歡聽這個。你跟那小子講的也是這一套吧?
嘿嘿。
你再生一個,還會是這一套,真難為你這個當(dāng)爸的啦。不過,老天安排得挺巧妙的,你把我?guī)У剿臍q,從四歲起接上另一個男孩。只是在婚姻中,老天把老婆給你帶來的麻煩轉(zhuǎn)化成了兒子帶來的麻煩,你的麻煩并沒減少啊!
我沒有想過“減少麻煩”這個問題?;蛟S你不會同意,你覺得我是個逃兵??杉幢阄沂莻€逃兵,也不是要逃避麻煩,我早就想到了“逃離”之后可能更加麻煩,正因為做好了應(yīng)對更多、更大麻煩的思想準(zhǔn)備,我才去意堅決。
你的意思是,很多人不離婚是因為怕麻煩?
話不能這么說,但怕麻煩的人大體不會選擇離婚。離婚所面對的困境和所付出的成本顯而易見,很多人寧愿出軌,也不離婚。寧愿茍且得以瓦全,也不愿突圍造成玉碎。我和你媽離婚,不是一時沖動,我想了很多很多,包括你的未來。我覺得我憋屈在那樣的環(huán)境里,一個名副其實的“犬父”很難為自己的兒子樹立榜樣。突圍出來未見得會更好,老實說,后面很多具體情境我預(yù)想不到,比如:我們之間的疏遠與隔離,那種試圖洗去我過去生活痕跡的外在力量;還有,即使你擁有了選擇的權(quán)力和空間,真正面臨選擇時,總有程度不一、無法擺脫的尷尬和惶惑……但至少,我擁有過得更好的可能性,我有一種努力的方向,我不會萬念俱灰,不會把自己不得志的情緒發(fā)泄到孩子身上,也不會將自己未酬的壯志強行轉(zhuǎn)嫁給孩子。我們之間是清白的,互不兩欠,按照命運安排和自身特質(zhì),各自野蠻生長。
你打人家,怎么知道你不是把自己不得志的情緒發(fā)泄到了孩子身上?
不能說都打?qū)α耍铱梢员WC,我是很慎重的,沒有原則性問題或者不會對其他人造成傷害,我都不會出手。你看我像個暴君嗎?
嗨,你想到過沒,找個歇斯底里的老婆,得個不要你操心的兒子;換個賢惠溫柔的老婆,又換來一個張弓拔弩的兒子。這是不是很吊詭?
這很自然。
不,應(yīng)該說很公平。以前,我鄙視你,負心且不說,至少是個逃兵。后來我稍稍能同情你,逃也是你的一種權(quán)利,打仗有堵槍眼的,也有戰(zhàn)略撤退的。但你不可能把便宜占盡是吧。難不成這就是你所說的“重要事情”?
我只是想見見你。挨那兩拳的郁悶早就煙消云散了。我承認,這個兒子給我?guī)砹瞬簧倮Щ蠛碗y題,但我從沒想到過退卻,從沒有過半點離開他們娘兒倆的念頭。那個孩子,正因為帶親了,才有真正的父子之間的矛盾和沖突。要是我們倆互相不認,那就會冷臉對冷臉,不可能有家的氛圍了。
嗨,你挨打這件事讓我心里略略好受些。我不是看笑話,真不是,我只是覺得,如果你要證明自己是個好人,是個好父親,就必須承受這些事情??梢哉f,那個渾小子是老天賜予你的第二次機會。這次機會,你可得好好把握了。
我并不想證明什么,也無需證明什么。我絕不會放棄自己不該放棄的東西,我一直以各種各樣的方式堅持著這一點,你心里難道不明白?
從你帶我的情況看,我很懷疑你能帶好那個小子。連我們都被他們甩到沙灘上了,你一出口不被他?得岔氣才怪。對不起,我不是說他不好,我是說一代人。
你說得沒錯。我們這代人是老了,而你們已經(jīng)長大了。
我家對面住著一個初中生,還是個學(xué)霸,從不正眼瞧人。有次,我們倆在電梯里碰著,就我們倆,從一樓到十五樓,我覺得悶,隨口問他一句,放學(xué)啦?他斜著瞅,不,是抽我一眼。電梯門一開,他大約160斤的身軀像陣風(fēng)似的卷進了家門。那三個字讓我腸子悔青,我抽了自己兩個耳刮子。
為什么?
讓他看老了唄。哎,你家那小子是不是這樣的?
差不多吧。
清明節(jié),丁鵬和妻子愛雪帶著他們的兒子——在丁鵬的履歷表上,這一欄填的是“繼子”——去丁鵬的老家掃墓。讀初二的孩子先是不肯去,他要一個人留在家里“搞學(xué)習(xí)”。他媽說,你在家里不是看電視就是玩手機,連條縫都不會留給學(xué)習(xí)。孩子很生氣,你怎么知道?你們又看不到,你們不在家里的時候我都在搞學(xué)習(xí)!他媽說,那我就把手機和電視遙控器都拿走。孩子不吱聲了,陰著臉,嘴里嘟嘟囔囔全是怨氣的泡沫,跟著他們上了車。
掃墓的時候,大伙兒掛紙、燒香、舉燭、磕頭,卻不見孩子人影兒了。喊不應(yīng),叫不著,剛剛還在排著隊虔誠地與先祖?zhèn)兘涣?、祈求保佑的一家子,迅即朝山的各個方向移動,像遠古出沒于森林山地的獸類,濃密的灌木枝葉幾乎遮蔽了他們身上的一切現(xiàn)代元素:運動鞋、牛仔褲、金框眼鏡,以及早晨刮過的胡茬、涂過的粉底和抹過的口紅。唯有一張張盡力扯開的喉嚨,通過張大的嘴,發(fā)出一聲聲嘶喊,既秉承了遠古動物遇到危險時的急迫與焦慮,又有著從異常復(fù)雜的心態(tài)里萌生出的不同節(jié)奏、不同質(zhì)地,它是一出多聲部的現(xiàn)代情景劇。那些喊聲,有的仿佛燒灼了,有的像被抽了一鞭,有的像彈珠那樣蹦蹦跳跳,還有的像一支沒有射好突然在空中拐彎的箭,發(fā)出近似滑稽的聲調(diào)……這些聲音匯攏到一起,又發(fā)散開去,織成一張看上去很大卻到處都是漏洞的網(wǎng)。最終找到那小子的不是這張大而無當(dāng)?shù)木W(wǎng),而是他媽那像風(fēng)車般轉(zhuǎn)動的腳步,和一雙尋找自己孩子的銳利鷹眼——山后濃密的竹林邊,一個少年的身子蜷縮成一堆。正午時刻,那里是光線最昏暗的地方,孩子的眼睫毛幾乎掃到了手機屏幕上。
愛雪惱怒地沖上去,孩子機敏地將手機塞進褲口袋里。他媽向他攤開手,拿來!他下意識地用手護著那只口袋。每到這個時候,當(dāng)媽的智商都會急劇下降,她一邊拼命去拽兒子護著口袋的那只手,一邊欲強行將自己的手伸進兒子的口袋去拿手機。她完全忽視了對方是高出自己一頭的十四歲男孩,或者說,她即使想到了這一點,也被“這是我兒子”的定位沖昏了頭腦。丁鵬這個做父親的,而且前頭綴著一個“繼”字,他平時遇到孩子犯事,一般讓妻子先處理,妻子處理好了,他就無需出馬,妻子一旦吃緊,他則施以援手。孩子小的時候,很多問題到妻子那里能打止;孩子漸大,他偶爾出手,也能控制局面。雖然早已意識到這好比越爬越高的臺階,爬得越來越費力,但他沒有想到,這么快就會被那小子從高高的臺階上打落下來。
那天,愛雪越來越招架不住。孩子正在加力,準(zhǔn)備推開他媽,而旁邊是一米多高的田坎。丁鵬情急之下,撲過去揚起手,他也不知道揚起手要干什么,似乎是要打孩子,似乎又想保護妻子。孩子顯然以為是沖著他來的,在他迎前的剎那,連出兩拳,嘭,嘭,打在他毫無防備的左胸上,他在半空中揚起的手順勢掃了孩子一記耳光。他們像兩頭發(fā)怒的公牛,正要廝打在一起,被趕過來的親友團拉扯開了。
我有多少年沒爬過那座山了?上次去好像是十歲那年吧,你像個人販子那樣,偷偷帶我去的,害得我被我媽罵得狗血淋頭。
你十歲生日那天,我?guī)慊乩霞医o爺爺磕頭。你開心得要命,但玩得太嗨,一身臟兮兮地回去,被你媽發(fā)現(xiàn)了。她大光其火,跑到學(xué)校告了鄢老師一狀,從此我就無法帶你出去玩了。
我夢見過一次那座山,大概是讀四年級或者五年級的時候。夢里清晰得和現(xiàn)實生活沒有兩樣,但你不在里面。好像是我小學(xué)班上的幾個同學(xué),有男同學(xué),也有女同學(xué),我們在山上采蕨子。
那山上蕨子是很多。你小姑有一年采了滿滿一竹筐,竹筐還是在山下一戶人家借的。第二年,她帶了一個更大的竹筐,山上卻找不到一根蕨子了。
好有味,那些蕨子像小孩子一樣滿山跑,我們跟著追。追到一個,我們就將它折斷,扔到地上,追到一個折斷一個,直到那座山上沒有一根還在跑的蕨子。我們開心地大笑,一邊踩著那些折斷的蕨子,不停地蹦呀、跳呀。
而你爺爺、伯爺爺?shù)膸鬃鶋炆祥L滿了不知名的野草和藤蔓,你姑爹拿出一把從家里帶過來的斧頭,將那些草和藤蔓砍得精光。當(dāng)我們離開的時候,你表哥回過頭,驚叫一聲。原來,那幾座祖墳上又長滿了野草和藤蔓。
忽然,有一根已經(jīng)被我們折斷的蕨子重新站了起來,它實在是跑不動了,卻穩(wěn)穩(wěn)地站在那里。我們想再次把它折斷,不料它竟變成了一棵樹。我們重重地碰在樹干上……我就醒來了,全身汗得透濕,害怕得要命。但我沒有哭,也沒有喊媽媽,我躺在床上一動也不敢動,生怕一動就會滾落進某個無形的深淵。那天晚上我再沒有閉上過眼睛,為了不回到那個夢里。
你姑爹說,還是得回去把那些藤蔓砍掉。姑爹被你小姑攔住了,她覺得藤草長得那樣快,一定有它們的理由,說不定祖墳也需要它們的保護。硬要砍,也明年再說。這位我們家里公認的“迷信專家”,從布袋里掏出一掛鞭炮——這是準(zhǔn)備拿到她公公墳上去放的——叫你姑爹在山上放。鞭炮像一條火蛇往山里竄去,發(fā)出震耳欲聾的炸響,你小姑對著鉛灰色的天空大喊一聲:“祖宗保佑哦!”
從那天起,很多似懂非懂的事情就像那些蕨子,被折斷了、踩在地上,可它們還在不停地蹦呀、跳呀。我開始在心里恨你。
那掛鞭炮炸得漫山煙霧,你姑爹被嗆得咳出了眼淚。奇怪的是,等煙消霧散,我們再看,那覆蓋著祖墳的野草、藤蔓都不見了。你小姑一路都在責(zé)怪你表哥看花了眼,誤導(dǎo)了我們,白白浪費了一掛鞭炮。
我恨你,你不往心里去嗎?
孩子,你是我這輩子最對不住的人。
離婚兩年后的那個暑假,丁鵬估計兒子要發(fā)蒙上學(xué)了,買了書包、文具盒和《小學(xué)生必讀古詩》等幾本書,守在家屬區(qū)門口,看到兒子和伙伴們出來玩時,上去送給他。起先,兒子忸怩著不肯要。他就說,是媽媽叫我買的。兒子才背了新書包,興沖沖地回家了。他碰到兩個同事,站在門口聊了會兒天。才十來分鐘,兒子哭喪著臉跑過來,將新書包猛擲到他腳下,憤怒地喊道:“你騙人,你是個大騙子!”他看著兒子撒腿跑回去的背影,淚水在眼眶里滴溜溜地轉(zhuǎn)。
兒子上學(xué)之后,他們見面的機會更少了。他有空時,去學(xué)校瞅瞅,但小學(xué)監(jiān)管極嚴,必須是在學(xué)校登記的家長才有資格進入校園。駱娟只在學(xué)校登記了她自己和一個保姆的名字。丁鵬無論如何聲稱是兒子的父親,都不頂用,而且他還發(fā)現(xiàn),兒子入學(xué)時改成姓駱了。他去派出所問,兒子改姓需不需要征求父親的意見,得到的答復(fù)是,必須由父母雙方簽字同意。又有朋友粗魯?shù)匕参克?,莫少見多怪,找對了關(guān)系,沒有辦不成的事!
兒子上三年級的那年春天,丁鵬的父親突然發(fā)病,不久去世。丁鵬在父親的新墳前以頭搶地,號啕大哭,也第一次告訴母親,他們的孫子改姓駱了。母親在悲慟中悠悠地說,鵬呵,當(dāng)初你離婚,你爸沒什么意見,你不必為此太難過。我不同意也沒別的,不想丁家斷了香火,但也不想你一輩子太憋屈。你回來告訴我們的那天晚上,我跟你爸有些爭執(zhí),我知道,一離,孩子改姓是早晚的事。你爸不做聲,故意把煙抽得吧嗒吧嗒響。他心里難受時就是這樣。唉,改了就改了,血脈總是改不掉的,只要孩子過得好,跟哪個姓不重要。倒是,如果有可能,看能否帶孩子回來跟你爸磕個頭……
丁鵬為父母的大義深受感動,亦深知母親的囑托重如泰山。他處心積慮地尋找與兒子所在學(xué)校的“關(guān)系”。問來問去,竟然得知同事小周新結(jié)交的女朋友和那所學(xué)校的一名青年老師是閨蜜,通過那個老師,他們成功地把兒子的班主任鄢老師請出來吃了一餐飯。鄢老師很同情丁鵬,答應(yīng)在兒子生日那天,允許丁鵬帶他出去玩。
半個多月后,那天陽光燦爛而柔和,仿佛調(diào)了蜂蜜的水,空氣中滲進了絲絲甜味。這天,兒子滿十歲。丁鵬特意到羅莎蛋糕店訂制了五十六個精致的小蛋糕,兒子班上的同學(xué)和鄢老師每人一個,先熱熱鬧鬧在班上為兒子慶祝了生日。當(dāng)兒子聽說可以請假出去玩,他掩飾不住高興,卻怯怯地問道,媽媽同意不?丁鵬說,十歲生日是很特殊的日子,媽媽同意了。兒子就毫無顧慮地跟著他,他招了輛出租車,帶著兒子直奔鄉(xiāng)下。
母親看到久違的孫子,激動得抱起他啃了又啃。孩子雙腳懸空,整張臉全在奶奶的“射程”之內(nèi),慌得不停地掙扎,好不容易才脫了身,趕緊跑到后院跟小雞們玩去了。丁鵬從沒見過母親如此奔放、熱烈地表達自己的情感,不禁鼻子酸澀,眼紅心熱。丁鵬牽著兒子的手,走遍了家里后山上的祖墳,告訴他哪座是爺爺?shù)?,哪座是伯爺爺?shù)模淖鞘謇牙训?,哪座是太姥姥的……除了父親和大伯,這里的絕大部分墓主丁鵬都叫不出名字了。孩子按捺不住自己的興奮,上躥下跳。一會兒,奶奶教他折蕨子、采蘑菇;一會兒,爸爸和他一起捉蚱蜢、抓蜻蜓……在那雨后的晴天,孩子身上不可避免地弄了些污跡,右手手背還被荊棘劃出了一道血印,他卻渾然不覺。下得山來,丁鵬瞅了一眼兒子,面露倉皇之色,將他按在灶角椅子上,燒了一灶火,等兒子衣褲上的泥巴印烘干了,用毛刷刷了個遍,才催促兒子去村口馬路邊攔中巴,要趕在平時正常放學(xué)的時間把他送到小區(qū)門口。
在車上,丁鵬對兒子說,雖然這次出來媽媽批準(zhǔn)了,但你也別告訴媽媽你跟爸爸回鄉(xiāng)下去了,你一身臟成這樣,媽媽會責(zé)怪爸爸沒帶好你,以后我們就沒機會出去玩了。你就說在學(xué)校里和同學(xué)們玩了一種新游戲。兒子點了點頭。幾天后,小周告訴丁鵬,駱娟第二天就鬧到學(xué)校去了,而且不依不饒,學(xué)校沒辦法,通報批評了鄢老師,她才罷休。
從此,丁鵬和兒子沒有任何溝通渠道了。直到他聽說兒子去明德中學(xué)上初中了,他去學(xué)校找過一次兒子。他差點沒認出來:兒子和小時候判若兩人,個頭和他一般高,像個小大人,頭發(fā)亂蓬蓬的,眼神游離,里面只寫著兩個字:陌生。他從兒子口里得知,駱娟在學(xué)校附近買了一套二手房,他讀跑學(xué)。媽媽把我管得很嚴,你不要再來了,我也不愿意見到你。臨別時,他想上去拍一下兒子的肩膀,兒子像泥鰍一樣閃身躲過去了。他就是從那時開始,給兒子寫信的。
而幾乎與此同時,經(jīng)一位老領(lǐng)導(dǎo)介紹,他與獨自經(jīng)營著一家小化妝品店的愛雪相識。當(dāng)初,他非常糾結(jié),并不愿意去老領(lǐng)導(dǎo)安排的飯局。之前,他有過像跑場子一樣的相親經(jīng)歷,大部分是自己覺得不合適,也有幾次自己比較滿意,卻被對方回絕。
老領(lǐng)導(dǎo)閱人無數(shù),丁鵬心里那點小九九在他眼里就是禿頭上的虱子,瞅得明明白白。他把丁鵬叫到一邊,語重心長地說,小丁呀,不要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你是軍人出身,過日子不就像打仗,哪會不受點傷?婚姻生活嘛,不就是以傷養(yǎng)身,把那些傷口、傷痕、傷疤,都變成自己身體的一部分,痛快痛快,先痛后快嘛!這個女孩是我一個老朋友的女兒,我見過幾次,性情不錯,可能適合你;而你呢,我既然愿意牽這個線,說明我對你的看法和別人不一樣,否則,我會把一個好女孩往火坑里推嗎?你平時總說隨緣,隨緣就得積極參與,再順其自然,機會來了你還蒙著頭往后面躲,那就不是隨緣,而是絕緣了。好吧,我話說到這里,你愿去就去,不去拉倒。
在留芳賓館二樓的一個小包廂里,他和愛雪首次見面。沒有料到的是,愛雪的父母也在座。老領(lǐng)導(dǎo)和他的老朋友有說有笑,丁鵬和愛雪則說不上什么話??蜌饩拖褚患缓仙淼耐馓?,穿著不是,撂著也不是。若論相貌,愛雪屬端莊一類,雖明眸皓齒,但臉盤顯得稍大,一看便知道父親的基因強大??赡芤驗槭情_化妝店的,他總覺得邊上的她有一種特別的香氣,此前他從沒聞到過。他好奇地想,這究竟是某種特殊的化妝品使然,還是很多種化妝品混合而成……后來,他多次去愛雪的店里,卻聞不到那種香氣。令他十分尷尬的是,他很不喜歡化妝品店里那種味道,待久了他不僅難受,而且作嘔。可見,那種特別的香氣是愛雪自己身上的,它讓丁鵬在“拒絕”化妝品店的同時,像一束柔軟、綿長、迷人的絲線,不經(jīng)意地將丁鵬與愛雪拉得越來越近。愛雪倒是實誠,她說,我哪有什么特別的香氣呀,應(yīng)該是店里那種混合的香氣太濃,滲到我身上,等我把它們帶回家里,在空氣中過濾得只剩下很清很淡的絲絲縷縷了。任何香味,濃則膩,清淡則宜人。看來,如果我不開這個化妝品店,你肯定不會看上我。丁鵬嘿嘿笑了兩聲說,那香氣的特別就在于,它即使不是你身上的,也是老天賜予你的,反正是屬于你的,我不過是循香而至罷了。
父親去世后,母親大部分時間住在老屋,那是她的窩。兩個女兒和兒子都賦予了她自由出入的權(quán)利,可隨來隨走,一切由她自定,她也就四處走走。但到哪里,她都不久住。兩個女兒那里,她是去做客。按老思想,嫁出去的女是潑出去的水,女兒女婿再好,女兒們的家也不是自個兒的家;兒子這邊,可以算做她的家了,卻又住不慣,尤其是兒子上班去了,她只能一個人在家盯著個電視看,乏味得很??勺詮哪翘煜挛鐑鹤訋е莻€叫愛雪的姑娘回來后,她就決定多留些日子。
兒子離婚后,她和老伴只見過一次孫子,兒子也一直沒再成家,他們心里嘮嗑得厲害,但兒子總像沒事一樣,他們又不好老把這事掛到嘴巴上。老伴拋下她走了,兒子曾對她說,媽,不要為我著急。你看我過得多自在,勉強找一個,萬一關(guān)系處理不好,您會更急,是不是?也是,她就不再勸兒子了。可愛雪的到來,讓她越來越強烈地感到,這是兒子一次不容錯過的機會。
她對愛雪的好感不是源于她的熱乎,反而因其節(jié)制。前面那個駱娟第一次去丁家,引爆全村,她也左右逢源,熱情似火,其實,內(nèi)里隱藏著顯擺和稱霸的強勢與占有欲。愛雪一進屋,老人就對這個姑娘有一種發(fā)乎天然的親近,仿佛她早就是自己的媳婦,而不是剛剛認識。唯一的遺憾,是她有了一個三歲多的兒子。丁鵬說,我不會再生了。她能理解,雖然他們幾乎見不到孫子,但那個孩子無疑始終是這個家庭里面非常重要的一員。她就這樣告訴兒子,跟愛雪成家吧,你不成家我不放心,你和其他人成家我也不放心,愛雪注定是我們丁家的人。
是恨,讓你一直不愿意見我嗎?
如果剛才一見面你就拋給我這個問題,我會毫不猶豫地回答,是。但現(xiàn)在,我覺得最主要的還是陌生,以及由于陌生而產(chǎn)生的尷尬。一直以來,我沒辦法處理這種尷尬。
我能理解。
我不想見你,一來我媽容不得我們見面;二來我慢慢地也沒有了那種情感需求,見面反而會增加一些壓力,比如怕被同學(xué)看見、怕被我媽察覺、要回答你那些不著邊際的問話。不過,從某種程度上說,我們之間的交談從我讀高中時就開始了。
那能談什么,見個面比中彩票還難。
因為你寫的那些信啊。
你不是說直接扔到廢紙簍里去了嗎?
那是初中。上高中后,你寫給我的每封信我都讀了。
哦,從沒見你提起,也沒回一個字。
原因很多吧,關(guān)鍵還是心里沒過那道坎。也可以說,你太早離開我,我把你喜歡寫信的基因也丟了。
這不是基因,年輕時在部隊喜歡寫寫畫畫,養(yǎng)成了業(yè)余愛好。
聽說你還發(fā)表過文章和詩歌?
寫得不好,都燒了。傳說中我燒的“情書”其實都是我發(fā)表過的作品,從此我就斷了要當(dāng)作家的念頭。
哦。奶奶來學(xué)校找過我一次,你知道吧?
當(dāng)時不知道,她后來告訴我的。從你讀小學(xué)起,她每次來城里,都說想去學(xué)??茨?。我不讓她去,也不告訴她你在哪個學(xué)校,我既怕她自討沒趣,又怕影響到你。
那是我剛上高一不久,我和我媽搬得離你們已經(jīng)很遠了……
你上的哪所高中還是周叔叔告訴我的。
那天上午,我在上第三節(jié)課,班主任突然站在門口招我出去。我以為又是我媽來擰我耳根子的,像你一樣,我基本上做不出讓她滿意的事。
你不是住家里嗎,她還往學(xué)校跑?
有些很重大的事,她說怕忘了,必須跑一趟,比如如果發(fā)現(xiàn)我落下了作業(yè)本或者哪天沒穿秋褲。我一出門,班主任就在我耳邊咕隆道,一個老奶奶在校門口,她纏著保安,一定要見到你!老奶奶?我趕緊向校門口跑去,我以為是外婆來了——我媽派她送秋褲來了!但一跑就出汗,原來那天我穿了秋褲呀。
哈哈。
可能是丁家的基因,也可能是因為你的逃離,反正跟你脫不開干系,我和其他孩子不同。在我媽面前,我?guī)缀鯖]叛逆過,至少是沒太表露過自己的叛逆。我怕她數(shù)落,怕她咒罵,怕她哀怨,怕她把你們丁家從十八代祖宗起聲討一遍,并質(zhì)疑我“來路不正”……所以,我媽要我吃我就吃,要我穿我就穿,要我補課我就補課,這些我都不喜歡,卻幾乎不打反口。我也想過逃離,學(xué)你的樣,可你想想:第一,我能逃到哪里去?第二,我逃了,我媽怎么辦?她身邊的兩個男人,一個是她老公,一個是她兒子,都跑了,那和一刀殺了她有什么區(qū)別?
你很小的時候就不喜歡穿得太厚。剛滿一歲那年,有回倒春寒,你媽給你在薄毛衣上加了件小夾襖,你哭得驚天動地,最后硬是脫下來了。
看看,你如果在的話,我就可以放肆地做個調(diào)皮鬼,我就可以以獨生子的名義,備受寵愛,我就可以充分享受自己懂事之前那無法無天的叛逆期!你知道嗎,我是多么羨慕那個能打你一拳的渾小子!
……
那天,我跑到校門口時,全身都冒汗了。我問保安叔叔,誰找我?這時從墻角閃出一個老太婆,喊了我一聲。我立馬像被釘子釘住了一樣,或者說,我的整個身體僵硬得像一根釘在地上的釘子。哪里想到會是奶奶!我頭腦里一片空白,無法回應(yīng)她給予我的任何詢問和關(guān)懷。她說,要是走在街上,她都認不得我了。她問我,身體好不,學(xué)習(xí)好不,生活好不,媽媽好不。她似乎也不需要我的回答,只是一連串發(fā)問,像對著一顆釘子或一截木頭。她上來抓著我的手,她的手暖而干燥,卻沒什么力,那種感覺讓我仿佛回到了幼年。最后,她紅著眼睛對我說,別怪你爸,他心里從沒丟下過你,他也很苦,你長大了或許就能體會這些。我始終保持著同樣的姿勢,直到她越走越遠,從我的視線里徹底消失。
我和愛雪結(jié)婚后,奶奶做夢都想的一件事就是能見到你。她從愛雪阿姨那里獲知你所在的高中,她們瞞著我,由愛雪阿姨陪著奶奶去找你。愛雪阿姨沒有現(xiàn)身,她擔(dān)心你見了她情緒激動,會破壞你和奶奶見面的氣氛。
碰巧第二天,收發(fā)室把你的掛號信送到班上,我破天荒沒有揉成一團扔進垃圾桶,而是揉成一團塞進了褲口袋里。放學(xué)后,我沒有直接回家,而是踅進學(xué)校對面的書店,躲在那里讀罷你的信——沒寫出啥名堂,讓我挺失望的。不過,我不反感你信里那種語調(diào),沒有要求我做這做那,沒有這樣那樣難聽的道理。你在信里提到了愛雪阿姨和那個像飛天蜈蚣一樣的“弟弟”,我更沒什么感覺。講句老實話,我有時連你是什么樣子都很模糊,何況是跟我沒半毛錢關(guān)系的他們。此后,你的每封信我都打開看了,看完就扔掉,好像跟沒看一樣,其實還是不一樣的,至少心里擱著件事兒了。
后來,愛雪阿姨還要陪奶奶去看你。你奶奶說,不去打擾他的學(xué)習(xí)了,他見到我就像見到了鬼魂,嚇得我的孩子哦……第二年春天,奶奶就因突發(fā)腦溢血去世了。
我收到那封信,得知奶奶去世的消息,哭了。我哭不是因為傷心,我沒有那種失去親人的痛苦,而是馬上想起她來看我的情景,想到她老得像個古人,她去了另一個世界。我突然覺得那次我看到的不是奶奶,而是死神,我突然覺得我自己有一天也會死去,我實在受不了啦。
奶奶說得對,血脈是改不掉的。你的淚水其實是從血管里流出來的。
你在信中說,因為我無法去參加葬禮,所以特意把葬禮寫得很詳細,讓我就像到了現(xiàn)場一樣。天啦,“就像”是什么話,它能取代在場嗎?你憑什么說我“無法去參加葬禮”,你來學(xué)校告訴我了嗎,我親口說過這句話嗎?當(dāng)然,你來了我可能也不會去,但那是我的事情??!你做好了你的事情嗎?在這點上,你是不是比奶奶差遠了?
你說過,要我不去學(xué)校找你的。
我說過,你就真不去找了?那你一再發(fā)短信請我吃飯、喝茶,又是哪門子心思?何況,那不是來“找我”,不是把你那副既想親近又很陌生的可憐巴巴的樣子送到我面前來,你應(yīng)該來問我:奶奶去世了,你愿不愿意回鄉(xiāng)下去參加她的葬禮?你不能因為想到我不會去就不來。
對不起,這是我的錯。自從果決地離婚之后,在對待你的問題上,我一直非常猶疑,生怕給你帶來傷害,卻沒想到給你帶來了更多的傷害。如果說離婚還算得上一次小小的戰(zhàn)勝自我,那在處理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上,我真是一敗涂地。幸虧你長大了,懂事了。
今天聊了這么久,我本來對你的印象變好了很多。比如,我以前一直以為你在“逃避”,現(xiàn)在我認同你是在“尋找”。我相信奶奶的話,你能找到愛雪阿姨這么好的妻子,怎么能說是失敗呢!我理解你說的“失敗”主要是針對我而言,其實,我也不會苛求你做得更好?;蛟S從你的角度看,你已經(jīng)做得夠好的了。老實說吧,你能坦白告訴我那小子打了你,讓我挺意外的。你聰明地采取示弱的方式博取我的同情,這一點你沒有得逞,卻還是讓我看到了你的另一面:只有把那個小子當(dāng)作親生兒子,才可能在他犯了不可饒恕的錯誤時打罵他,也才可能因為被他打而產(chǎn)生如此深刻的痛苦。但你想想,我曾經(jīng)那么恨你,現(xiàn)在都能坐在一起聊天,你倘若真視之如己出,他哪會一直頑劣下去呢?
是啊,他無法取代你,不過這十年來,我就是把他當(dāng)成你一樣帶的。有時看著看著他,腦海里就浮現(xiàn)出你的樣子。白天帶他玩,晚上夢見你,是我相當(dāng)長一段時間的生活常態(tài)。
那他不是給了你很多慰藉嗎?你得感謝他才對。男孩哪有不頑劣的,少動粗,多陪伴,告訴愛雪阿姨,適當(dāng)讓他做點家務(wù),他自然會乖乖地長大。
說得好,兒子,我要站起來擁抱你一下。
別酸了,嗨,我再告訴你一件事。我上大一那年,你在一封信里說,你們搬了新家。你把從我們學(xué)校到你家的各路公交線寫得清清楚楚,就像一份旅游指南。你在信的最后附上了你的手機號碼。那封信我看完之后本來已經(jīng)丟進了垃圾桶里,走了幾十米遠,想一想,還是轉(zhuǎn)身回去把它從垃圾桶里撿起來,將你的號碼錄進了我的通訊錄里。你猜,你的號碼在我的通訊錄里用的是什么名字?
這太難了。是什么?
鳥人。哈哈。
兒子上大一那年秋天,也就是丁鵬和愛雪搬新家不久,丁鵬根據(jù)自己所掌握的信息,去兒子所在的大學(xué),沒費多大周折就找到了兒子。此前,他想象到了兒子的各種變化,想象到自己可能會認不出來。變化都很到位,比如高出他一個頭了,也更加壯實,皮膚更黑,臉上有青春痘剝落的痕跡……但他并不像前幾年去明德中學(xué)那樣,差一點沒認出兒子,而是在理工學(xué)院學(xué)生宿舍6棟502寢室里,他一眼就從那群人高馬大的小伙子中瞅準(zhǔn)了自己的兒子。
還有一點,丁鵬也是預(yù)料到并做好了充分準(zhǔn)備的:兒子看到門口的父親,臉上飄過驚訝和尷尬的神色;然后,像只巨鳥般掠出寢室。丁鵬吃力地跟上他,很知趣地保持著一定的距離。拐了好幾個彎,到學(xué)校后面山腳的一個水塘邊,看不到幾個人了,兒子才停下來。丁鵬走得有些氣喘吁吁,到兒子面前,一時沒講出話來。
令他略感慰藉的是,兒子冷冷地望著他,是一種冷淡,而不是冷漠。那種冷里固然大多是疏離,卻又能隱隱窺探到遙遠得幾乎看不見的親近?;蛟S只是自我感覺而已,盼望一樣?xùn)|西太久、太迫切,就會混淆“盼望”與“那樣?xùn)|西”的邊界。
“你別再來看我,好不?”
語調(diào)里沒有他早就準(zhǔn)備迎接的憤慨和氣惱,甚至帶點請求的味道。他用一個父親的眼神望著面前的兒子,輕輕地點了點頭,隨后問了一個很俗氣的問題:需要錢用不?當(dāng)說到“不”字時,他自己都沒底氣了,輕得就像一陣微風(fēng)從水面上滑過。兒子狠狠地搖了搖頭,仿佛在拒絕犯罪似的。父子之間沒什么可交流的了,但能見上一面他也無比開心,離開前,他忍不住說了另一句很俗氣的話:你要注意身體。兒子迸出一小串笑聲,帶有一點嘲諷,好像還有點別的意思,他揣度不出來。他對兒子能發(fā)出聲音這件事,很是欣慰和滿足,便像吃了一席盛筵似的,和兒子告別了。
兒子讀大學(xué)期間,他沒有再去找兒子,因為他隱隱覺得,在兒子不懂事之前,不見面也許反而是能保持聯(lián)系的一種方式。寫信也不像兒子讀中學(xué)時那樣,有規(guī)律地每月一封,而是想起什么事情,就寫寫,比如,聊聊戀愛,聊聊讀書,聊聊校園里的吸毒和艾滋病的情況,以及專業(yè)、職業(yè)和理想的關(guān)系,等等。他為此要看不少書,查閱很多資料。一年大約七八封信,照例沒有任何回音。不,應(yīng)該說,回音來自他的內(nèi)部,來自他內(nèi)心深處感受到的創(chuàng)作的喜悅和為了寫這些信而促進的自身成長。
在兒子畢業(yè)前夕,他掛號寄出了很可能是他給兒子寫的最后一封信。他決定,如果這次收不到兒子的回信,他也不再給兒子寫信了,畢竟兒子要走向社會了。他在這封信里,請求兒子畢業(yè)之后能保持聯(lián)系,無論哪種形式都行,無論什么時候都行。
信寄出后大約半個月,他有一天突然收到一條沒有署名的短信,上面只寫著一個字:我。他認定是兒子發(fā)過來的,回復(fù)道:我知道是你,祝圓滿畢業(yè)、順利就業(yè)!過了56個小時42分鐘,那個號碼才回了短短兩個字:謝謝。這兩個字讓丁鵬大喜過望,他用顫抖的手將那個號碼存進了電話簿,并在姓名欄里驕傲地打上了兩個字:兒子。
不寫信了,他每周會給兒子發(fā)個問候短信,雖然極少得到回復(fù),但他覺得與兒子的距離大大縮短了。去年秋天,他連發(fā)五個短信,懇請兒子告訴他畢業(yè)后去了哪家單位,終于有了回音:我在一家電信營業(yè)廳上班。沒有說哪家,更別說具體位置了。他小心翼翼地發(fā)了祝賀短信過去,問,能否一起吃個飯?答,沒時間,不啦。他又發(fā):再沒時間總是要吃飯的呀!還配了一個調(diào)皮的表情包。對方重復(fù)道,不啦??磥碇饕€是不想見面,他沒有再勉強。他曾想過把全市的電信營業(yè)廳都跑一遍,旋即覺得自己好傻,他上百度查了,這個城市將近兩千平方公里,分布著三百多家電信營業(yè)廳……算了,別做這個“感動中國”的英雄父親啦,還是讓時間來說話吧。
一晃過了一年,丁鵬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次偶遇即將來臨。那天他去湘雅醫(yī)院看一位戰(zhàn)友。戰(zhàn)友轉(zhuǎn)業(yè)到了城北電力公司,去年升任副總經(jīng)理,今年體檢發(fā)現(xiàn)狀況,住院一查已是肝癌晚期。他得知消息,前去醫(yī)院探望。戰(zhàn)友全身插滿管子,形貌支離,枯瘦如柴,張著口,只能出氣,無法吱聲,生命之光已十分黯淡,仿若一只彌留之際的猿猴。想當(dāng)年在部隊,每次訓(xùn)練賽,他都名列前茅,身體硬朗得像是鐵打的。但他抽煙、喝酒在戰(zhàn)友們中更是首屈一指,轉(zhuǎn)業(yè)后其能力和酒量皆受到賞識,上升得很快,喝得也越多,據(jù)說他經(jīng)常從酒桌上被直接送去醫(yī)院打吊針。丁鵬不敢想象,病床上躺著的和他的戰(zhàn)友是同一個人。
走出醫(yī)院,街道、建筑、車流、行人都顯得不那么真實,他一腳一腳也像踩踏在虛空中。這時,驀地看到對面有個電信營業(yè)廳,他一個激靈,毫不猶豫地橫過馬路,進了營業(yè)廳——兒子身著筆挺的工裝,正在和一位顧客有說有笑地交流。他站在一旁等了十來分鐘,待那位顧客起身,他便湊了上去,捧出一副幾近諂媚的笑臉。兒子脧他一眼,說,我早就知道你來了,要辦什么業(yè)務(wù)?我不辦業(yè)務(wù)。我上班時間可不能閑聊。哦,那等你有空時我們再聊吧。他將座位讓給后面排隊的顧客,又站在一旁看兒子做了會兒事,然后對他說,你忙,我走了啊。兒子說了聲“好走”,他和另一名正在起身的顧客同時彎了彎腰,以示答謝。
這次戲劇性的見面雖然談不上有多快樂,但帶來的改變顯而易見。他給兒子發(fā)的短信,能收到更多、更及時的回復(fù),除了一兩個字,偶爾還能有一兩句話。他很想和兒子一起吃餐飯,不管兒子說什么都行,但兒子一直不給他機會。清明節(jié)他挨了家里那小子重重兩拳之后,痛苦和郁悶自不必說,有天晚上,他半夜醒來,怎么也睡不著了,忽地心生一計:要是和兒子說起自己被另一個小子打了兩拳的事,他心里或許會平衡些,他或許會認為那小子在替他“報復(fù)”自己薄情寡義的父親……于是,他這一天都在尋思如何把兒子邀出來,以前請他吃飯均未遂,他決定這次請他喝茶:
“有重要事情想和你聊聊,晚上一起喝茶好不?”
吳昕孺,作家,現(xiàn)居長沙。主要著作有《空空洞洞》《小說與故事》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