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人簡史

在太陽和月亮

兩塊粗糲的石盤

晝夜不舍的磋磨之下

我鋒芒盡失，棱角全無

日漸破碎

日漸圓滑，精致

終究平庸成器，成物

成渣

深陷日常的泥炭沼澤而不可自拔

從此胸無大志

放棄了書寫類似《伊利昂之歌》或者

《神圣的喜劇》那樣的狂野夢想

一如眼前這張揚而至的大雪

在日漸變暖的陽光和風中

業(yè)已消失殆盡，了無痕跡

眾聲喧嘩

一株狗尾草頂著針尖大小的天空說

我擁有了整個天空

一只青蛙望著井口大小的天空說

我看見了所有的天空

一只疲倦的雀鳥棲息在樹枝上說

我已經(jīng)飛過了所有的天空

一群小鯽魚停靠在池塘邊說

我們已經(jīng)游過了所有的江海

一群人站在星空下說

我們是萬物之靈長

是當仁不讓，唯一的主人

大先生

——寒夜想起歷史，想起魯迅

大先生逝去已近百年

但大先生至少死過百回

凡無聲處，先生即死

凡無聲時，先生即生

如此，大先生至少活過百回

如此，大先生死而不亡，不死不亡

于言詞鋒芒處呼吸、搏跳、谹議、激辯、

吶喊

瞬間刀光劍影，雷鳴電閃，風雨大作，

鬼哭神泣

而大先生詩文已成已立，與人間同壽考，

與江河并齊驅(qū)

如此生也不幸死也不幸

如此生也不成死也不成

生生死死，死死生生

如此便是悲哀，便是永恒，便是不朽吧

意義

從鍋碗和瓢盆無休止地碰撞中

聆聽意義

從肉塊和面條翻來覆去地煎熬蒸煮中

淬煉意義

然后對準自身

從茫然無知的血肉之軀

挖掘意義

繼續(xù)攀緣而上

向著孤零零的腦袋

索要意義

爾后向別處

向著如山壁立的巍峨書架

從星點一樣密密麻麻的字里行間

尋覓意義

再向高處，更高處

從巢空鳥跡般虛無縹緲的旋律中

冥想意義

金錢豹

——為青海玉樹一只荒野中獨行的金錢豹而作

其實

和金錢

這腌臜的廢紙

空洞的數(shù)目

罪惡的淵藪

沒有絲毫關系

它渾身數(shù)學模型般

精準分布的圓形斑點

猶如星羅棋布

猶如天才的杰作

而他矯健的體魄

就是構型完美的宏偉星座

就是宇宙之燈

它和俗世無關

是諸神隱秘的使者

一直行走在群峰之巔

行走在燃燒的烈星之間

是最高的虛構

最真最美的幻象

醒醒吧

瞧

書架上挺立著的

絕大多數(shù)都是

遺書

都是他們

在千年或者百年前

挑燈剪燭，奮筆疾書的

黃金之書

醒醒吧

想在今年或者明年

甚至二月或者三月

以著述獲得不朽的人們

日常的詩

從寒荒的城市叢林和落寞的灰塵中

我們要挖掘篩選出熱情的黃金顆粒

我們按時按點饑餓

一日三餐

至少耗去大概三分之一的昂貴精力

但還要

從難以抽身的面團中

提煉出堅硬的思想內(nèi)核

在這波瀾不驚

也無風雨也無晴的

日常泥潭

動手寫詩

也許更為艱難

更為不幸

理想讀者

你們遠去很久很久以后

我們將一直凝視著你們

日漸模糊的身影

將繼續(xù)傾聽

繼續(xù)辨認

并且繼續(xù)命名

你們遺留在這世上

日漸清晰的聲音

更為緊迫

關乎生死存亡的是

我們將精準測定

這聲音里面黃金的真實占比

最終數(shù)據(jù)至少保留兩位小數(shù)

答謝詞

文字是唯一的勝利者。

——薩爾曼·拉什迪《勝利之城》

感謝您

憂憤的大先生

在百年前

為我們塑造了

阿Q——這尊

深不可測，牢不可破

精致的甕

使得多少注定失敗者的靈魂

得以勝利

得以安生

感謝您

憂郁的詩圣

在千年前

為我們放飛了

一只星星般

宿命的沙鷗

使我們——

在蒼茫天地間

銜語詞之火

上下翻飛

太陽或黃金光芒

在風雨如晦如磐的漫漫長夜

在萬人齊喑，鴉雀無聲的昏昏沉睡中

太陽一如勇毅無敵的巨人

在無際無涯，險象環(huán)生之茫茫天宇

一直在奔跑，一直在攀升

從不停息

從不嘆息

太陽煌煌如炬如燈

從不黑暗

從不下雪

一直在燃燒

一直在傾瀉無量的黃金光芒

化育天地萬物

普照蒼生和諸王

不惑，不憂，不懼

有類夫子心目中

那個大寫的完人

【作者簡介】曹有云，中國作協(xié)會員。著有詩集《時間之花》《邊緣的琴》《高地大風》等多部。在 《詩刊》 《民族文學》 《十月》 《北京文學》 《作品》等刊物發(fā)表大量詩歌，入選多種選本。曾獲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駿馬獎”、茅盾文學新人獎、《民族文學》年度獎、《芳草》漢語詩歌雙年十佳、方志敏文學獎、萬松浦文學獎等。